十四、活下去

這個死到臨頭還喋喋不休的家夥,居然是組織裏的傳令使。那個新近由於父親去世而入會,並且由於淮安事件和自己接過幾次頭的傳令使。真是萬萬想不到,此人居然是龍淵閣的人。雲滅回憶著和此人之前見麵的經曆,居然抓不住一點破綻。

裝傻充愣是掩護自己的好辦法,雲滅得出了結論,但自己終究還是得救他。他不動聲色,先在村裏四處查探了一遍,一共發現了四處埋伏,加在一起有十一個人。要打發他們不是件容易的事,看來敵人誌在必得,一定要收拾他。

得想點辦法。雲滅就像一個輕飄飄的幽靈,無聲無息地在村裏悄悄繞了一圈,弄清楚了大致的地形,然後他找到敵人力量最弱的一個埋伏點:那裏隻有兩個人。他輕手輕腳地靠近,從懷中掏出一根長長的繩索,看準時機,猛然揮出。繩索準確地纏住了一名敵人的腰,不等他反應過來,雲滅再度發力,這次是全力一甩,將他扔到了隔鄰的一座牛棚中。

同伴聽到風聲,不明所以,連忙追了過去。雲滅已經提氣高喊起來:“有人偷牛啊!”

這一聲喊當真是中氣十足驚天動地,村裏人一下子都醒了。對這些貧苦鄉民而言,一頭牛幾乎就意味著全部的身家性命,有人偷牛,這還了得?不消半分鍾,幾個**著上身的精壯漢子就已經衝了出來,不顧初冬的夜風有多麽寒冷,沒命地奔向牛棚。

很快全村老少都醒來了,埋伏者頓時陷入了無比尷尬的境地:繼續躲藏沒什麽用處了,在這一片嘈雜中什麽也發現不了;抽身離開吧,還會被當作偷牛賊。

雲滅已經趁著這一片混亂衝入了傳令使被關押的小屋。在兩名對手的兵器剛剛拔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兩支箭已經分別釘在了兩人的心口和咽喉上。

“怎麽樣,我就說他來了你們一定完蛋吧,這下知道教訓了吧?”遍體鱗傷的傳令使在這當兒竟然還有空對著兩具屍體嘮叨,雲滅真想把這不知死活的白癡揪起來再胖揍一頓,打死活該。

這一段時間,自己果然一直呆在宛州西部,風亦雨看到海港的時候才意識過來。不過此地顯然不可能是淮安,淮安還在毒霧的籠罩中呢。

“這裏是什麽地方?”她問。

“和鎮,”胡斯歸插口回答說,“這裏一向是去往雷州的最佳出海地點,可惜就是離雲州遠了點,誰叫你們毀掉了淮安呢?”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風亦雨差點都要生起負罪感了,但她不善言辭,也無意去反駁。胡斯歸此刻渾身傷痕累累,一條命去了七成,壓根用不著在口頭上占他什麽便宜了。也好,風亦雨想,我還從來沒到過和鎮呢,看看也好。

其實論直線距離,到西陸最近的港口應當是衡玉,不過當中窄窄的雲望海峽暗礁密布,航行危險很大,所以一般的商船都會借道位於宛州西南端的和鎮。和鎮附近還有著名的幻象森林,那原本是一片濃密的原始森林,可惜由於千百年來人類在此的過度采伐,整座森林的麵積已不到全盛時期的四分之一,那些**在地麵的幹枯的樹樁,就像一個個沉默的記號。而人類仍舊不知滿足,還在此處持續地伐木造船,維係著龐大的造船工業。

這樣的場景是在寧州絕對見不到的,即便是在羽族的生活越來越被人族所同化的今天,即便是在幾乎和東陸城市沒什麽區別的寧南,對樹木的愛護與崇拜也始終是根深蒂固地滲透到羽人們的血液中的。在古老的羽族傳說中,一隻巨大的神鳥將一個蛋送到了巨樹上,從蛋中孵出了羽人的祖先,因此羽人一向尊崇樹木和鳥類。難怪風亦雨看到那些龐大的船塢和源源不斷通過陸路水路運送的原木,臉色會如此之白。

前輩風離軒卻是神色如常,絲毫不以為忤,反過來勸慰她:“慢慢習慣了就好了。羽族的禁忌,在別人眼中或許就是一文不值的廢話。”

風亦雨點點頭,想象著一株株參天大樹在嘎吱作響的鋸條麵前轟然倒下的場景,還是覺得心裏堵得慌。風離軒拍拍她肩膀:“許多年前我在雲州沙漠中,有一天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食物,又餓又渴,沒有暗月又無法飛行,眼看就要死了。有兩隻食腐的禿鷲一直在我頭頂盤旋,等著我送命之後,來瓜分我的屍體,而我一直恪守著羽族的原則,不肯去殺傷它們。後來我支撐不住,昏迷過去了,但沒過多久就感覺臉上劇痛,原來是禿鷲在啄我的臉。”

“我突然之間升起一股憤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隻禿鷲,扭斷了它的脖子,吸它的血解渴,然後生吃了它——因為我身上沒有火種。那一刻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麽惶恐內疚,不殺它,我就得死,這就是最簡單明了的事實。”

“雲州是一個教會你如何求生、如何思考的地方,”他最後說,“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思考,但到了雲州,不學會就得死。”

到了雲州我大概也學不會,風亦雨憂鬱地想。她隻能努力做到無視那些可憐的、失去生命的木料,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和淮安相比,和鎮顯得更加平民化一些,由於大量造船工廠的存在,這裏有著許多的平民力夫與工人。在這個雖然溫暖卻仍舊有著冬日寒意的清晨,工人們穿著短衣短衫,揮汗如雨地掙著自己一天的飯錢。此地人力資源豐富,供大於求,誰稍有偷懶就可能因為攬不到活而挨餓。這是一種風亦雨永遠也無法體會的生活,雖然她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同情。

“你要同情的話,不如先同情我,”胡斯歸有點淒涼地笑了一聲,“他們雖然苦點累點,好歹能活命,我回去之後不但要死,而且死狀慘不可言。他們如果能讓我在三天之內斷氣,就算是仁慈的了。”

風亦雨想捂住耳朵不聽,卻發覺自己的憐憫之心無法抑製,索性離他遠點,省得聽了難受。幾個奇形怪狀的來自雲州的人對捆綁著的胡斯歸寸步不離,對她卻很放鬆,想來是覺得她不可能有實力逃走,所以雖然她走得稍微有些遠了,也並無人在意。

她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正在激烈地爭吵著什麽,風離軒站在一旁一臉的不耐煩,卻又無可奈何。她走上前去,不等開口問,風離軒已經說了:“我來雇船,撞上了這兩幫人爭活。”

他解釋說:“一個窮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這座城市吞掉,所以每個人都知道隻有拉幫結夥才能生存。他們各自劃分勢力範圍,有時候井水不犯河水,有時候卻寸土不讓。現在我們遇到麻煩了。”

仔細一問,原來和鎮的客運船業務經過多年弱肉強食的火並後,主要剩下了兩大幫會:和氣會與和運幫。兩個幫會雖然名字裏都帶“和”字,平日裏卻是與和睦二字毫不相幹。當然,通常情況下雙方還不至於明著開戰,然而近期由於爭一單大生意,兩邊都流了血死了人,這就交待不過去了。所以眼下兩個幫會劍拔弩張,想盡一切方法挑事。

很不幸的,風離軒撞上了這個時刻來到和鎮。他本來已經和一條屬於和運幫的客船談妥了,整個把那條船包下來,和氣會自然要出來攪局,於是事情鬧成了這個樣子,雙方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隨時可能拔出來互砍。

看得出來風離軒其實比誰都更想砍人,但此時此刻把這幫人都宰了顯然也無濟於事。他冷冷地撂下一句:“你們先爭吧,爭夠了,一方把另一方殺光了,我再過來。”轉身走開了。正在爭執的雙方似乎沒想到這位爺麵對著兩大黑幫還能那麽拽,第一反應有點愣,隨即都跟了上來。

風亦雨有些緊張,想要離這些她從未見識過的黑幫勢力遠一些,但卻忽然看到,那些人看似散亂地追上去,卻已經不知不覺中將風離軒包圍了起來。而當先兩人已經無聲無息地拿出了武器,而風離軒恍然不覺,還在往前走著。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是被風離軒抓來的,按道理應該巴不得風離軒被幹掉才對,但此時見到他有危險,卻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當心!”

這一聲喊其實是多餘的,風離軒並不回頭,右手突然伸出,好像是在身後劃了一個半圓。隻看見一道白光閃過,當先的三人已經血濺當場,撲通倒地,而風離軒手中的劍連一滴血都沒沾上。

這個羽人竟然是用劍的,風亦雨有些吃驚,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風離軒用什麽兵器和人動手,之前也見過他殺人,但太快了,還來不及看到兵器。羽人大多使用弓箭,用劍的並不多,但風離軒無疑是此道高手,他連看都不看,就能準確命中背後三個人的要害,全部是一擊致命。

“誰要對付我,叫他親自來,你們隻是白白送命。”他說。但那些人似乎全然不怕死,仍然一個接一個地衝上來,紛紛作了羽人的劍下之鬼。

奇怪,風亦雨想,明知實力差距那麽大,幹嗎還要送死?

風離軒也覺察出了其中的不對,他雖然一時判斷不出具體狀況,但豐富的經驗令他明白其中必然有文章,於是當機立斷,拉過風亦雨就跑。但剛跑出兩步,最先倒下的三具屍體突然起了一點變化——他們的肚腹陡然間膨脹起來,就像裏麵被填進了一個大鐵球。

風離軒臉色大變,但此時沒有暗月,他也無法飛起來,隻能全力將風亦雨向前一推。風亦雨重中跌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然後她就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爆炸,接著是兩聲、三聲、許多聲,身後血雨漫天,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奇特的腐臭味鑽入鼻端,令她差點嘔吐出來。風離軒渾身是血,踉踉蹌蹌的從血雨中奔出來,大吼著:“別碰我,有毒!快走!”

風亦雨猶豫了一下,用力扯下衣袖把雙手包住,不由分說扶住風離軒,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開始奔跑。背後不斷射過來帶著風聲的暗器,打在她身上,可惜都無法透過護身甲,反倒是風離軒不知道搗鼓了點什麽東西,她聽到背後一連串的慘叫,追兵們暫時收住了腳步。

看得出來,風離軒中毒很深,整個皮膚都隱隱透出靛藍的色澤。但相比起中毒本身,他更懊悔的是自己的上當受騙。

“我應該想得到的,胡胖子既然敢於背叛,就敢於和外人勾結,”他低聲說,“錯不了,這種屍爆術的關鍵在於取得屍毒,而那種屍毒隻有在雲州的土壤上才能製取。胡胖子跟蹤龍淵閣的人盜取迦藍花花種,給人以他什麽都沒有的錯覺,但事實上,這家夥還留了一手。”

“那……能解毒嗎?”風亦雨抱著一點僥幸問。

風離軒搖頭:“在雲州能,在這裏,不能,當然我對它很熟悉,雖然大損功力,它一時半會兒想要弄死我還是沒可能的。不過你為什麽要幫我?你原本可以借機逃走的。”

風亦雨一怔,好像是現在才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她索性避而不答。風離軒歎息一聲:“在雲州呆得太久了,見到你這樣的人,反而不習慣了。”

“所以那時候……你才一把把我推開了?”風亦雨低聲說。

風離軒不答,艱難的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猛然用力,在血肉之上生生挖出了一個洞。風亦雨嚇了一跳,以為他中毒過深以至於神誌不清醒了,卻看見他從肩頭取出了一個血淋淋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一塊黑漆漆的金屬片,形狀很不規則,上麵沒有一點鏽跡。

風離軒將上麵的毒血擦拭幹淨,把金屬片遞給風亦雨:“拿著。這是開啟雲州秘密的鑰匙。”

風亦雨不接:“你給我幹什麽?就算你要死了,也該留給你的手下啊。”

風離軒歎氣:“你這個笨姑娘啊,他們連我都能對付,怎麽會放過那幾個人。他是故意裝作被擒,把我們都誘到和鎮,現在留在我身邊的人,隻剩你一個人了而已。”

“那……這到底是什麽?”

“你隻管留著就行了,”風離軒說,“也許它始終對你而言隻是塊廢鐵,也許在某些時刻,你會發現它的真正價值。”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但風亦雨一向不擅長拒絕他人的要求,更別提是一個垂死之人,終於還是顫抖著接過那金屬片:“那接下來我該怎麽辦?”

“靠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風離軒一麵說,一麵掙紮著站了起來。兩人躲藏的這間小柴房絕非安全之地,敵人隨時可能追上來,但以他的中毒情況,出去說不定隻會死得更快。

“我沒有料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會有很大的危險,”風離軒苦笑著,“我要爭取把他們引到相反的方向,好讓你逃命。”

風亦雨一下子手足無措:“我一個人?你要扔下我?”

“就我目前的狀況而言,扔下你是救你的命,”風離軒說,“沒時間給你猶豫了,多耽擱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要麽想辦法活下去,要麽……”

他加重了語氣:“你就再也見不到你想要見的人了。”說完,忽然拋給風亦雨一個東西,正是她以往一直藏在袖子裏的針筒。

離開之前,他又轉過身,拋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我死了,那就沒什麽關係了,如果我毒性發作生命垂危,那也沒什麽關係。但是……如果你還看到一個能行動自如的我,逃遠點,越遠越好。”

“記住,如果那樣的話,一定要離開和鎮,遠遠地離開!”

真的隻剩下自己了,風亦雨覺得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她不斷地想象要是雲滅在這裏會怎麽做,那個天才的男人一定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安全脫身,甚至還可以反擊,可自己不是雲滅,隻是個沒用的家夥。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沒用的家夥,居然稀裏糊塗接受了他人的托付,保管一件雖然還不知道拿來幹什麽、但可想而知一定無比貴重的物品。自己活了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受他人如此重托呢。

風離軒給她留下了最後一個指示:“我會向西跑,你先往東去,然後想辦法折回西邊藏起來,因為他們看不見你,肯定會往相反方向去搜尋你。”於是她遵照指示,向西一路狂奔,直到進入了鬧市之中才收住腳步,以免引人注目。接下來,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如前所述,比之充滿商賈的淮安,和鎮是一座更加平民化的城市,如今身邊走過一個個衣著樸素、皮膚黝黑的粗壯漢子,讓她很不適應,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無意間闖入狼群的綿羊。她一時間有些彷徨,站在路邊不知該怎麽辦好。一個濃妝豔抹的老女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無助,主動走上來搭訕:“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風亦雨並不喜歡做此種豔俗打扮的人,但出於禮貌,還是含混地嗯了兩聲。那女人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忽然詭秘地笑了:“看您的打扮和氣質,一定是偷偷從家裏逃出來和情人私奔的大小姐吧?”

不等她回答,對方就繼續說下去:“您一定是在這兒遇上了麻煩吧?不要緊,我玉姐是這附近出了名的熱心人,您跟我來,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幫您!”一邊說居然一邊開始動手拉她。

風亦雨哭笑不得,正待拒絕,一抬頭看清了懸在自己腦袋上的牌匾,不由得怒從心起——自己無巧不巧,正好站在了一間青樓的門外。她雖然極少出門,但畢竟是風家子弟,外麵的事情好歹也聽說過一些,眼前這老鴇居然把自己當成不通世事的嬌貴小姐意圖行騙,當真是豈有此理。

即便她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想要發難,然而那玉姐方才說的話卻一下子撩動了她的心事:“一定是偷偷從家裏逃出來和情人私奔的大小姐吧?”她回想起了自己當初離家時的情景,父親風賀覺得她一無所長,難當大任,命令她單獨出門遊曆,以鍛煉自身。

她撅著嘴答應了,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即便身上藏著包括族長令在內的幾件寶貝,一想到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去江湖中漂泊就覺得頭皮發麻。但到了第二天,她突然高興起來,並且向父親宣布自己這第一趟出門就要走得足夠遠——去往宛州的淮安。不明所以的風賀雖然略顯詫異,但還是同意了。

那時候眼前也有一大堆讓人頭大如鬥的麻煩事:自己一個人出門在外安全嗎?能照料好自己基本的生活嗎?那麽遠的地方會不會迷路?會不會招惹是非?但麵對這種種的困擾,一想到此行的終點能見到一個叫做雲滅的男子,心境就一下子變得很開朗,仿佛任何事都不在話下。她最終緊咬著牙關,愣是一個人從雁都到了淮安——雖然比一般人多花了至少一個月時間,但這對於她來說,簡直稱得上一樁偉大的成就了。

我還想活下去,還想再見到那個人,但我不隻要活下去那麽簡單,風亦雨對自己說。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在幫助我,別人在拯救我,別人在支配我,但其實我自己也能做到一些事情的。做一個廢物連累自己並不要緊,連累別人,心裏一輩子都會內疚的。

為了這個目的,我願意去做一些過去不敢做的事。我要活下去,再重新見到雲滅之前,我還要把風離軒救出來,送他回雲州,那裏才能解他中的毒。

“那就多謝您啦!”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並努力讓這笑容看上去童叟無欺,“我在這兒孤零零一個人,迷失了方向,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老鴇的臉快要笑開花了:“快跟我來快跟我來!先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其它的事情我們待會兒慢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