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新奇感

即便是風亦雨這樣反應稍顯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出眼前這位前輩的古怪之處。她雖然涉世未深,生在風家好歹也算耳濡目染,見識過不少心狠手辣的角色。但這位自稱是風氏前輩卻又不肯透露具體身份具體輩分的中年男子,用心狠手辣來形容又不是太恰當。確切地說,他的心中似乎沒有“生命”這個概念,而隻有是否礙事、是否紮眼、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等等諸如此類的判斷準則,這樣的準則每每讓風亦雨無所適從。

她先是被關押在某地的某個充滿了皮草味的倉庫裏,之所以隻能模糊地說某地,是因為她被抓在空中的時候壓根不敢睜眼——這對於一個羽人而言很可笑,但她的確是做夢都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能在那種高度飛翔。風翔大典上那些卯足了勁在姑娘麵前顯擺的小夥子們,恐怕還飛不到這對黑翼的一半高。那濃墨一般的黑色仿佛蘊藏著惡魔的力量,能夠突破天空的極限。它拍動的時候力量是那樣的強勁,風亦雨想,興許一夜之間就飛到了殤州也沒準。

當然了,從氣候來判斷,自己應該仍然在宛州。看守她的是那一夜見過的愁眉苦臉的女人,名叫風離軒的前輩整天不在,總是很晚才回來,然後看著風亦雨擔心的樣子,搖著頭說:“你放心,我不是去找雲滅的,你在我手裏,他自然會來找我。”

風亦雨“哦”了一聲,心中稍安,過了會兒又問:“前輩,你真的會殺死雲滅嗎?”

“那能告訴你嗎?”風離軒不緊不慢地說,“別多問了,不然我嫌你太吵的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風亦雨嚇得趕緊閉嘴,從此不敢輕易吱聲。她倒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獨處,整天整天地不說話也是常事。隻是日子一天天流逝,風離軒既不殺她,也沒有如聲稱的那樣帶她回雲州去,而雲滅也一直沒有現身,令她感覺時間就像完全凝滯了,如同一直縈繞於身邊的皮草氣息一樣。

“你倒還真是耐得住性子,”有一天風離軒忽然主動和她說話,“這些天也沒看你怎麽擔心害怕,反而像是長胖了點。很少見到你這麽膽大的姑娘”

風亦雨臉上一紅,下意識地捏捏下巴,回答說:“那不能叫膽大……其實我在家裏也和現在差不多。反正就是成天一個人坐著閑著,也沒什麽人陪我說話,大多數時候我都會忘了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這番話她也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第二天就離開了倉庫,換了地方。這回可是鳥槍換炮,住進了一間舒服的民居,雖然地方不大,但是陳設典雅精致。當然她並不知道,這是此地縣太爺金屋藏嬌的所在,不但內部條件很好,外麵更是掩蔽得當,等閑人根本找不到。她也更加不知道風離軒是用何種手段應付的縣太爺及其所藏之嬌,否則借她十個膽子恐怕也不敢再在這屋子裏住下去。

“把你關在倉庫裏,隻不過想磨磨你的性子,”風離軒解釋說,“不過看來你的性子壓根不需要磨,那大家都舒服一點吧。”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不是惦念著雲滅,風亦雨甚至覺得呆在這裏比呆在家裏還要好。本來在精英輩出的風家,一個女子本事差點也算不得大事——大不了嫁出去就行了,但攤上一位身為族長的父親,自己就是個十分不幸的家族之恥了。風氏曆史上頗多知名的女戰士,自己這樣的,走出去說上一聲“我是風賀的女兒”,恐怕都會有渾身熱辣辣的羞愧感。現在在這裏,至少不會隨時有輕蔑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好似秋日的蚊蚋一般惹人心煩。

“愚昧的思維,”風離軒嗤之以鼻,“羽人千百年來就是被自己自以為高貴的錯覺一點點耗死的。”

這話就深奧了,風亦雨大抵是弄不明白的,而弄不明白的事情對她而言,拋諸腦後就行了。風離軒卻忽然問:“風家和雲家……這麽多年了,現在鬥得如何?”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詢問風家和雲家的事情。風亦雨愣了愣,發現自己其實也對此不算太熟:“反正就是……隔一段時間總有點糾紛,但是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有大規模的衝突……好像就是這樣了吧。”

“好像就是這樣了……”風離軒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你父親,大概也會很頭疼。”

他止住笑,目光變得離散,看來是回憶起了某些往事。風亦雨不敢打擾他,隻能看著他的臉,這張臉始終繃得緊緊的,即便是笑也隻是短短一刹那,但眼神卻頗為豐富,讓人能從中讀到很多複雜的情緒。之前風亦雨親眼見過他殺人,僅僅是因為那幾個路人用懷疑地目光看了他幾眼,他就毫不猶豫地出手了。那時候的風離軒,目光中空空洞洞,似乎什麽都不存在,而此時此刻,他倒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雁都……還被那麽多森林所圍繞嗎?”他問,“還是寧州最繁華的城市嗎?”

風亦雨想了想:“是不是最繁華的城市……我也不知道。我聽好多人說,寧南城現在活脫脫就像一座東陸的大城市了,羽族風格的建築,終究不夠大氣。但是我還是喜歡雁都,看到城市和森林融為一體,我才覺得那像是羽人的家。”

風離軒將手枕在腦後,靠在牆上,兩眼望著遠方:“我們風家的祖屋,還在嗎?”

所謂風家的祖屋,其實已經可以算是一個小規模村落了,那是風氏的祖先圍繞這一株古老的年木而建立起來的。那棵老樹粗大的枝丫上一共延伸出了八座樹屋,而圍繞著老樹旁邊的其他的大樹上也各有五到六座不等。千百年前,風氏的祖先就從這裏開始,為了自己和整個羽族的生存而奮鬥,一步一步地讓風姓成為羽族第一大姓。其後該樹屋雖然已不再住人,卻仍舊被保留了下來,稱之為祖屋。每一位風家的新成員經受過成人禮後都會被帶到這裏,接受光榮的家族啟蒙教育。風亦雨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七歲那年被雷劈過一次,斷了一根枝丫,”風亦雨說,“不過主體還在,沒受什麽損傷。”

風離軒點點頭:“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除非家族要求,平時你絕對不會靠近祖屋一步。一方麵你覺得它很神聖,另一方麵那種地方對你而言也很無聊。”

風亦雨嘿嘿一笑,表示默認,風離軒接著說:“可是我不一樣,從小我就喜歡探究一切東西的底細,越是不讓我知道的,我越是偏要去弄明白。本來我們風氏子弟不到成人禮不允許靠近祖屋,但我五歲那年就忍不住想要試一試。於是我選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父母不備,悄悄溜出房門,跑到了祖屋。”

“那時候我甚至還不會飛呢,但看著那棵年木矗立在那裏,就像一個沉默的巨人,實在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摔下來兩三次,差點把腰摔斷,但最終我還是硬生生地爬了上去。那時候我一個人站在樹梢,就好像站在一座萬丈高峰的最頂端,體會著風從身體上掠過的快感,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著月亮。”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慢慢推開了主屋的大門,那一刻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但當我跨進去之後,深深的失望籠罩住了我。那實實在在的隻是一件很平凡的樹屋而已,由於家族每天派人清潔,甚至裏麵連塵土位都聞不到。”

“它就像我住的屋子,像你住的屋子一樣,沒有神奇,沒有秘密,沒有聳人聽聞的收藏,沒有金光燦燦的財富,甚至沒有曆史的塵埃和時間的鏽跡。千百年來它就像一個不容侵犯的神聖圖騰,象征著整個家族的無上榮光,但此刻在我眼裏,它隻是一個毫無魅力的死物。”

風亦雨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去描述那座偉大的樹屋。前輩的眼神中洋溢著深深的遺憾,穿越了漫長的時間,從童年時代綿延到如今。就連她都能想象得出,那個五歲的小孩麵對著一對曆史的陳腐物,胸中會充盈著怎樣的懊喪與失落。

“但是你可能猜不到,從此以後,我對發掘未知事物的興趣反而越來越濃了,”風離軒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次的失望,所以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找到那種能彌補我的失望的事物。於是我一直等到年滿十五歲,開始離家遊曆。十年之中我隻回過兩次家。”

“你去了雲州?”風亦雨問。

風離軒搖搖頭:“雲州……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我先是踏遍了北陸,在瀚州草原上被蠻子們追得鑽過草堆,和誇父一起在雪坑裏避過風,在冰炎地海差點被爆發的熔岩燒成灰燼;然後我又去了東陸,去了西陸的雷州,把九州大地上值得見識的東西都見識過了。我遍閱了古人留下的各種遊記,甚至自己還以‘邢萬裏’的名字寫了兩本書。這些都比家族的祖屋有意思多了,然而,仍然不能令我滿足。他們都沒能帶給我那種出乎意料的、完全無法想象的新奇感,那時我從五歲的時候開始一直苦苦追尋的感覺。”

“就像是……就像是什麽呢?就像你在冰天雪地裏跋涉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前麵有一個熊熊的火堆;或者說,像是在一個黑暗的洞窟裏摸索了幾天都找不到方向,這時候有一道光線從你的頭頂透下來。那是一種出人意料的狂喜,和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的滿足感。我的一生中,如果能有這樣一次滿足,就夠了。你能體會嗎?”

風亦雨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了許久,最終茫然地搖搖頭。風離軒啞然失笑:“你還真是誠實呢。好啦,今天就聊到這裏。”

他離開了房間,替風亦雨掩上門。風亦雨忐忑不安地回想著風離軒方才說的那些話,心裏忽然有些內疚。

其實這位前輩,大概心裏有很多話想要找個人說說吧?我是不是惹他生氣了,結果他想說的也沒說完?

我是不是又惹禍了……

已經是冬天了。雖然屋子裏的暖爐燒得很足,但窗外呼嘯的風聲仍然讓人無法抑製從心底湧起的寒意。風亦雨縮在被窩裏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祖屋,那棵巨大的年木在黑暗中看來鬼影幢幢,有如怪獸。當她走進祖屋時,看到的竟然是雲滅。第一反應是狂喜,第二反應卻是……一個雲家的人踏入了風家的禁地,恐怕不死不足以謝罪。

“快跑!”她喊了起來,“別被他們抓住了,你快跑!”

雲滅卻衝著她一笑,上前來抓住了她的手,那隻手十分溫暖:“別擔心,跟我來。”

他拉著她來到了祖屋的中央,那裏有一團詭異的光暈,正在飛速地旋轉,飛速地擴大,風亦雨驚懼地發現,那是一個漩渦。

“我們從這裏進去,就能達到雲州,”雲滅說,“無論風家的人,還是雲家的人,誰也找不到我們了。”說完,他當先一步,向著漩渦跨了進去,身體立即消失了。風亦雨不由自主,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吸了進去,頓時陷入無邊的黑暗中,整個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隨著漩渦玩命地旋轉著。

她大叫一聲,醒了過來。雲滅的影像和聲音不見了,夢中那種潮水般湧來的幸福感也不見了。現在隻有空**的房間和咆哮不止的風,還有那偶爾從空中飄散下來的初雪。她不禁一陣悲從中來,自從被抓之後,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為什麽會夢見雲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即便真的去了雲州,在那樣一塊未知的、孤立無援的土地上,如果能有雲滅在身邊,那也沒什麽可怕的,她想。

門被敲響了,風離軒在外麵說:“準備一下,我們要離開這裏了。”

“去哪裏?”

“回雲州。”

“為什麽今天回去?”

“我們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不必再耽擱時間了。雲滅如果真惦記著你,會來找我們的。我相信他會來。”

“我們要找的人”現在就被捆在外麵,放在清晨的寒風中吹著,凍得瑟瑟發抖,清涕直流。但連風亦雨這樣善良的人都無法對其產生一絲同情,相反她還覺得有些快意。

“連你都沒點同情心了,唉!”對方失落地歎了口氣。

“你活……你這是咎由自取!”這大概是風亦雨很難得說出的重話了,但對於眼前這個毀掉了淮安城的人,她的確很難打消心中痛恨的念頭。果然如雲滅所料,胡斯歸沒有死,雖然被幾根不知質地的繩索捆得結結實實,那一雙眼睛卻似乎仍在透出邪惡。

“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咎由自取,”胡斯歸輕笑一聲,“說起來,你在這兒了,雲滅呢?怎麽沒見到他?或者說,他們抓不住雲滅,隻好抓了你來請君入甕?”

風亦雨努力板起臉來:“我不告訴你!”話音剛落,就發現自己這種說法無異於承認了,心裏氣得不行。不過轉念一想,反正眼前此君已經比雲滅更早的做了甕中之鱉,何懼之有?

果然,等到風離軒出現,胡斯歸馬上老實下來,就像在雲州班偽裝小廝時那樣,頭都不敢抬,看起來對風離軒十分畏懼。風離軒一言不發,走到胡斯歸麵前,盯著他看了很久。

“我現在這樣子……很好看麽?”胡斯歸雖然強笑了幾聲,卻掩蓋不住聲音裏的顫抖。

“不算好看,至少不比你以前在雲州和我玩命作對時更好看,所以我在琢磨怎麽把你變得好看些。”風離軒的聲音很溫和,但這種溫和同與風亦雨說話時的那種溫和完全兩樣,這裏麵隱藏著一種剔骨尖刀一般的銳利。

胡斯歸登時說不出話來,臉色比紙還要白,身子也輕輕抖了起來。風離軒說:“種什麽花,結什麽果。既然你那麽喜歡迦藍花,就讓你變成它的花朵好了,那樣你死也安心了。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讓你在雲州的那些忠實追隨者去參觀你好看的模樣。”

胡斯歸緊咬著牙關,想要說什麽,卻又沒有說出來。風離軒笑了:“你倒聰明,知道在我麵前求情也無濟於事,少說點話來煩我,我可能會讓你少吃點苦頭。”

雖然這是個惡人,風亦雨聽了還是老大不忍心,正想避開,卻聽見胡斯歸說:“你錯了,我已經死定了,也用不著擔心別的了,我隻是在小小地可憐你一下而已。”

風離軒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我有什麽可憐的?”

“你不過是一個傀儡,或者說,連傀儡都算不上,隻是一條走狗,”胡斯歸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雲州的主人,也永遠做不了雲州的主人,你隻能在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麵前都抖威風,就像大狗對著小狗狂吠。”

風離軒陡然變色,眯縫著眼睛看著胡斯歸:“如果你想激怒我讓我殺了你,那你就錯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胡斯歸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不住翻滾,但始終堅持著哼都不哼一聲,相反還從牙縫中擠出幾聲冷笑:“你想念雲州嗎?想念回到雲州去、在惡魔的陰影下生存的滋味嗎?”

風離軒勃然大怒,上前惡狠狠地踢了胡斯歸幾腳,這幾腳看來是踢對了部位,胡斯歸空自張口,卻再也發不出聲了。風離軒惱火地命令手下將他推入一輛馬車,轉身招呼風亦雨,口氣倒是顯得平和:“動身吧。”

風亦雨應答了一聲,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衣物,跟在他身後,隻見他的身軀間或抖動一下,想來是憤怒到了極點。她忽然間有點可憐這位前輩,雖然並不大清楚那個操縱著他的所謂“惡魔”究竟是誰,但從表情就可以看出,胡斯歸說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說到了他的痛處。這個一生都在追求著驚喜,追求著新意,追求著不平凡生活的人,現在卻被人操縱著像一個木偶,不知道他心裏作何感想。

難道這樣也算作一種新奇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