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三百年前的信

如果你一覺醒來來到了寧南城,你大概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宛州的某一個城市。除了這裏的羽人數量比宛州城市明顯多一些之外,你幾乎看不出這裏的建築風格和人類的有什麽兩樣。一些在幾百年前隻存在於人類城市的建築物,諸如賭館、茶坊、裝飾華麗的酒樓,血腥殘酷的鬥獸場,都能在這裏找得到。

寧南就是這樣,自從當年從一個破落的小村莊逐步發展開始,就打上了異族的烙印。這座城市從來不受傳統貴族的歡迎,卻吸引了越來越多在羽族陳腐的等級製度下無法出頭的平民。他們通過原本為羽族所不齒的經商累積財富,雖然名分上仍然是平民,日子卻過得比抱殘守舊的老貴族們滋潤多了。舊城邦的勢力在不斷衰退,許多世襲的貴族除了自家空****的祖傳宅院外,其他的家產都慢慢變賣光了,隻有當看著打有金字家徽的餐盤時,才能勉強重溫一下昔日祖上的榮光。

雖然對於自己家族的無聊事情感到厭惡,雲滅還是不得不承認,寧南這座城市相當合自己的胃口。他回想起自己幼時學箭,在那些高大華麗的建築中鑽來鑽去,不時偷偷摸摸往挑在門外的旗幡上射出幾箭,然後快意地躲避著店夥計的追捕。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離開這裏不過短短幾年,居然開始懷舊了,他卻覺得自己的心態簡直有點像老人了。

“死期臨近了還有心思笑?”雲梟哼了一聲,“你就笑吧,反正留給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雲滅看都不看他一眼:“雲梟,當年弄瞎你眼睛的時候我就說過,你武藝差尤在其次,關鍵是腦子太笨,這一輩子不過是個跟班的命。現在看來,我還真是沒說錯。”

雲梟僅剩的一隻獨眼眯了起來,充滿怨毒地問:“是嗎?何以見得?”

“最簡單的道理,老三要是真想做掉我,不會派你們這些廢物來,雲家還沒落魄到這地步。”雲滅說。所謂老三,指的是他族譜上的堂兄雲棟影。他又接著說:“老三隻不過是知道,遲早有一些事情,我也會需要用到他,這是一個公平交易的機會,價值會比那一倉庫的假香精更可觀。他的確是個聰明的人,雲梟,你跟著他跑腿還是大有前途的。”

雲梟麵色忽紅忽白,緊咬著牙關,顯然憤怒到了極點。但正如雲滅所說,他的命令隻是將雲滅帶回來,何況真要過招他也萬萬不是對手。好在眼前出現了雲宅,這趟讓人受盡折辱的差事總算是完工了。

雖然和人類城市頗為相似,但寧南仍然有一樣東西保留著寧州的特色,那就是樹木。那些無所不在的綠色是宛州所不具備的,雲府內部也隨處可見高大蔥鬱的樹木。當雲滅深深吸一口氣時,也覺得此處空氣沁人心脾,令人心曠神怡。

“宛州沒有那麽好的空氣吧?”雲棟影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雲滅的身邊沒有任何人跟隨著,令他看起來好似一個嘉賓,而不是一個剛剛給家族造成了巨大損失的罪人。

雲滅並不回頭:“當然沒有,尤其當那些假香精點燃之後。”

雲棟影一笑:“雲滅,你我都是聰明人,繞圈子的話我就不說了,沒有意義。你這次做的事情,不管目的是什麽,我隻看到結果:你毀了淮安,也毀掉了我們雲家在那裏的財源。按照族規,我完全可以直接下令處死你。”

“但你不會,”雲滅淡淡地說,“從這件事情中,你也許發現了一點新的機會,而隻有我可以幫助你抓住這個機會。”

他這才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逼視著雲棟影:“不過你別忘了,我雖然不是商人,卻也和你一樣,從來不肯做虧本買賣。你會用什麽東西來和我交易,讓我願意幫助你呢?簽署一份赦免令,饒了我的性命?”

雲棟影聽著雲滅飽含諷刺的話語,卻毫不動怒:“因為我想要你做的,也是你本身絕對會去做的事情。而且我大概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幫你把你被劫持的情人再找回來。風賀的女兒,你果然厲害啊,雲滅。”

雲滅的瞳孔陡然間縮緊了一下。他發現雲棟影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他,留意著他的行蹤,而自己卻似乎對這個危險的敵人有所疏忽。

“你也對雲州很感興趣,對不對?”他用平靜的語氣問。

“誰又會不感興趣呢?”雲棟影直言不諱,“僅僅是一株不知名的花,就足以毀掉一座城市,雲州啊,多麽令人向往的地方。”

雲滅沉默了一陣子,從對方的話語裏聽出一些玄機來。他在庭院裏信步轉悠,望著那些自己自幼就看得很熟悉的參天古木,忽然說:“老三,看來你的誌向,絕不僅僅是在羽族內部壓倒風家而已。你的眼光,恐怕看得比寧州遠多了吧。”

雲棟影背著手,神態甚是悠閑:“我們羽人是長著翅膀的種族嘛。翅膀不用來飛翔,難道紅燒了給華族蠻族下酒?”

“我才懶得管你飛哪兒去,”雲滅說,“我隻信奉公平交易。不錯,我必然會去雲州,那麽捎帶著為你帶回來一些訊息,甚至替你繪製地圖,也沒什麽不可以。但你用什麽來交換呢?”

雲棟影微笑著說:“我已經說過了,你要去別的辦法大概我沒辦法,但關於雲州,或許我真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向著自己的屋子走去,雲滅想了想,決定跟上他。那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雲棟影和夫人住在其中,其他人通常不被允許靠近。但今天,雲滅是個例外。

“你還真有那些摳門土財主的風範,腰纏萬貫,家徒四壁。”雲滅揶揄說。家徒四壁大概是有一點點誇張了,但雲棟影的居處的確是布置得異常簡樸,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他又補充說:“奢侈的生活讓人無法保持堅強的意誌?是麽?那些爛俗的故事裏都是這麽編的,據說真正的梟雄連椅子都不要,成天站著處理事務。沒想到你的腦筋也這麽轉不過彎來,搞這些皮毛上的東西。”

雲棟影微微聳肩:“你願意這樣看我,我很高興,被人輕視是一種有利的處境。可惜我平常很難得到這樣的待遇,所以隻好選擇相反的途徑。”

雲滅一愣,回味著他所說的話,雲棟影已經自顧自說開了:“其實我也和你一樣,有七情六欲,也喜歡享受。而且我也完全相信,真正的堅定來自於內心,而不是表麵文章——但並不是每一個對手都這麽想。”

“所以這些都不過是你做給對手看的?”雲滅問。

“我當然更情願他們輕視我,”雲棟影歎口氣,“可惜我年輕時為了謀求在家族中的地位,鋒芒露得太過,想要遮掩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要反其道而行之,讓他們都怕我,讓他們看到一個可怕的人,嚇得夜裏都睡不好覺。”

雲滅一聲輕笑:“想要做點大事,付出的代價還真不小呢。”

“怎麽樣,你能發現幾間密室?”雲棟影問。

雲滅四下裏仔細察看了一下:“我隻能找到三個,其中一個應該是你新建不久的,不超過五年,剩下兩個都相當有年頭了。其中一個甚至沒有加上秘術封印,我猜裏麵並沒有什麽太重要的東西。”

雲棟影撫掌大笑:“真有你的,說得分毫不差。告訴你實話吧,那個沒有秘術封印的其實隻是個秘道,供我逃命用的。”

雲滅莞爾,跟隨著雲棟影進入了其中一間密室。雲棟影翻出了一個古舊的烏木匣子,遞給了雲滅。

“大約兩年前,雲宅起了一場大火,不知道是不是風家搞的鬼。所幸火勢很快被控製,隻是燒毀了幾間舊房子。不過我們在清理火場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堆信劄。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這些信劄被燒掉了一部分,卻仍然有一小半保存下來,然後我請了鬱非秘術師再還原了一小部分。你看看吧。”

“什麽人寫的信?”雲滅問。他已經開啟了匣子,一股淡淡的煙火味散了出來。

“那大概是我們風雲兩家剛開始交戰時的前輩了,”雲棟影回答說,“我們的這位先祖叫做雲清越,給他寫信的叫做風離軒。雲清越在家族的史料中絲毫也不出名,事實上,應該說是除了族譜之外,幾乎很難得見到這三個字。但根據這些書信,此人似乎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隻是和你一樣不願意為家族服務,所以從來不展示武功罷了。”

雲滅咕噥了一聲:“他比我聰明一點。那麽那個風離軒又是什麽人?”

“那得問風家了,”雲棟影一攤手,“從信件上來看,此人和雲清越相交莫逆,要好到了互相傳授絕技的地步。他好像很喜歡遊曆,長年不在雁都,隻是喜歡天南海北地亂跑,然後寫信告訴雲清越他的種種見聞。雲清越一直很擔憂他,不停地勸他當心危險,但他就是不聽,尤其是執意要去雲州。”

“他的最後一封信來自雲州海域,”雲滅翻看著那些信件,“說是遇到了海難……漩渦?”

那封信上這樣寫道:“來不及說了,風暴,大漩渦,估計無幸。”雖然隻寥寥幾個字,卻讓雲滅猛然回想起青衣書生向他描繪過的情景:如無底黑洞一般的漩渦,像山壁一樣近乎直立的海水,震人心魄的轟鳴聲。他確信,這位叫做風離軒的羽族前輩遇到了和青衣書生一樣的狀況。

“這不會是最後一封信,”雲滅說,“他一定還送回來一點什麽東西,否則你把這些信件交給我也是毫無意義的。”

雲棟影讚賞地點點頭,拉開一個抽屜,從中取出了一個小東西。那是一顆幹癟的人頭,顯然是經過脫水處理,比正常的人頭小得多,但還能清晰地辨別出五官。不過這顆人頭最醒目之處在於它的嘴,那裏麵叼著一個碧玉墜子,墜子上的圖案雲滅很熟悉。

“風氏的族徽?”雲滅皺起眉頭,把墜子取了出來。他這才發現,墜子的背麵刻了幾個米粒般大小的字。好在他眼力絕佳,不費什麽事就看清楚了。

那上麵刻著:我在雲州,不回來了。

“順便還有一點,我翻遍了家族的記載,總算是找到一點和雲清越有關的文字,恐怕也是唯一的文字,”雲棟影忽然說,“他在一次風氏的突襲之後被發現喪命,然而死狀奇慘——他的身體完全變成了一具幹屍,頭顱也不翼而飛。怎麽樣,雲滅,這樣的死法,我相信你近期見識過不少了吧?”

我在雲州,不回來了。我在雲州。我在雲州。

雲滅躺在屋頂上,反複想著這四個字,眼中望著明亮的月色,卻陡然間想起那一天的夜裏。如果自己當時能夠凝翅,對方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但從另一方麵來說,正是因為那是個暗月之日,對方才能展開黑翼,而讓自己站在地上幹瞪眼。敵人無疑是早就算計好了的。

他又想起了和自己交手的蒙麵人的功夫,絕對是如假包換的羽族真傳,不過功力還不夠精純——這很可能出自於那個暗羽的傳授。正是為了這一點,他才跟隨著雲梟回到寧南,並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惜這答案太久遠、太模糊,似乎是昭示了什麽,卻又像是毫無用處——幾百年前的古人,和現今能產生什麽聯係?是弟子?後代?或是其他的關係?

一切都必須要找到對方才能得出答案,但對方在這幾個月內完全消失了,從宛州到寧州的漫長路途中,再沒有任何的襲擊。風亦雨還在對方手裏,讓他每一天都備受煎熬,他曾試圖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種意外失敗的憤怒與愧疚,但後來發現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很可笑,索性不再去尋找什麽理由與托辭了。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胡斯歸跑哪兒去了。雖然自己和他有過激烈的交手,但某種程度而言,自己和他現在是同仇敵愾。事實上,在自己所認識的人群中,胡斯歸是唯一一個了解真相的人。若是能找到他,很多謎團就有解釋的可能性了。

此外還有一個巨大的問號,就是那一夜激戰之時,突然傳來的血翼鳥的嘶鳴。東陸的土地上怎麽會出現第二隻血翼鳥?誰帶來的?究竟還會有多少亂七八糟豈有此理的雲州生物陸續出現在雲州之外?

他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出來吧,聽聲音就知道是你,十一號。”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離他十步左右的地麵上,一下子冒出一個人來。這是個長相有點滑稽的小矮子,個頭矮得像河絡,但其實是個侏儒的人類。一年多前,兩人在一次任務中無意間有過交集,雖然隻一照麵,雲滅已經記住了對方的種種特征。此人是個純粹的秘術師,方才的障眼法其實使得不錯,可惜雲滅的耳朵太靈,聽出了他的腳步聲。

十一號笨拙地爬上房頂,累得氣喘籲籲,從身上掏出一個酒瓶灌了兩口,才算緩過來一點。雲滅等他喘勻了氣,不緊不慢地問:“關於淮安事件的真相,我已經把結論交給傳令使了,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們倆就在一年前見過一次而已吧?”十一號瞪著眼睛說,“你的記性未免太好了,我都害怕了。”

雲滅哈哈大笑,兩人閑扯幾句,十一號才切入正題:“上頭看過你的結論了,所以給你帶來了新的任務。他們希望你去雲州探探。”

雲滅沒有感到意外,但他有別的疑問:“這種事情,不是通常都由傳令使來告訴我麽?”

十一號聳聳肩:“反正我都會和你一塊去,就省掉這一道工序了。”

“哦?”雲滅看了他一眼,“以前還沒聽說過有什麽活需要出動兩個人的。”

“因為這一次不一樣,”十一號說,“我個人猜測,組織從中看到了很大的機遇。”

雲滅搖著頭:“看來有很多人都從其中看到了機遇,唯恐事情不熱鬧。不過我對你的答複是:我不接受這筆活。”

十一號一驚,眼睛眯了起來:“為什麽?據我所知,你是打算去一趟雲州的。”

“我的確打算去,但那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替組織,”雲滅說,“所以我會一個人去,不讓任何人幹擾我,包括你。”

十一號的表情恢複了平靜,他又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你這樣的選擇,就意味著要和組織為敵了。別忘了,雖然我們和組織之間並不存在從屬關係,但按照契約,約期內不能拒絕任何任務。”

“那就算是吧,”雲滅說,“即便我接受了任務,你還是會最後幹掉我,不是嗎?派你來,就表明了對我的不信任,隻不過他們需要我所掌握的信息,還不能先殺我而已。”

十一號的目光中慢慢透出一絲殺意:“雲滅,你最大的缺點就是過於聰明了。既然如此,我隻能祝你健康長壽了。”

他就像溶化了一般,從雲滅眼前消失了,而雲滅甚至連手指頭都未曾動一下。

他索性就在房頂上大睡了一覺,到了正午時分才去見雲棟影,毫不客氣地從自己的堂兄身上訛走了一筆錢和三匹好馬。然後他日夜兼程,不斷換馬,很快到了厭火城。從此處乘船南下,數日後可以到達東陸中州。這一趟來回耽擱了許多日子,但風亦雨的影子在心裏不僅沒有變淡,反而越刻越深——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事。他有時想起這個笨笨的姑娘,覺得她著實是咎由自取,但轉念一想,如果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她又怎麽會暴露?自己活到現在,一直獨來獨往,真正像這樣關心自己的,除去早死的父母,恐怕隻剩這一人而已。

這樣的胡思亂想實在是很費精力,對於一個殺手來說更是毫無益處,所以他不得不依靠長時間的冥想來驅逐頭腦中的雜念。不過看上去,這樣的冥想似乎作用不大,因為他竟然在這一天的午後聽到了風亦雨的聲音。

錯覺。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但第二個反應是:我是雲滅,怎麽可能錯聽?

再仔細一聽,果然沒錯,真的是風亦雨的聲音。就在自己船艙的背後,有一男一女正在對話,那個女聲,分明就是風亦雨。

他並沒有一下子跳了起來,而是鎮靜地慢慢起身,推開艙門,躡手躡腳地張望過去。這一看把他愣住了——既沒有風亦雨,也沒有其他人。甲板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火盆,聲音是從火盆裏傳出來的。

那是一顆聆貝在燃燒。風亦雨的語聲從火中不斷的釋放出來,而另一個男聲則有些怪腔怪調,好像是故意改變了自己的聲音,讓人聽不出年齡。

“前輩,我……我不想去雲州,可以麽?”風亦雨的聲音聽上去倒是中氣充沛,應該沒什麽傷痛,這讓雲滅心中稍安,不過想到這姑娘此時還能這樣溫言細語地和敵人商量,當真是無可救藥。

“那不是你想不想去可以決定的,”那男人說,“你已經知道了太多我們的事情,我不能放你留在東陸,但我又不想殺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帶到雲州去。”

“可是……那樣的話,雲滅也一定會去雲州,那不是更糟糕嗎?”風亦雨說。

“雲滅要來雲州嗎?”男人陰惻惻地說,“我很歡迎他。他也許會是個非常有趣的對手。”

“我明白了!”風亦雨叫了起來,“其實知道了太多你們的事情的不是我,而是雲滅。可你捉不住雲滅,就用我來做誘餌,對嗎?”

聆貝的聲音至此中斷。雲滅回味著那短短的幾句對話,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地方。風亦雨對那個男人的稱呼是“前輩”。

“前輩?”雲滅皺著眉自言自語,“來自雲州的……前輩?”

他的臉色忽然間有點發白,隨即啞然失笑:“三百年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話,那不是一隻活生生的僵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