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暗月

黃昏時分,太陽都尚留有一絲餘暉,難民營裏正是飯香四溢、人聲鼎沸的時刻,敵人選擇這種時候突如其來的偷襲,倒也真出人意料。好在雲滅和他自居高貴的同族們不一樣,一直都是在生死存亡的惡鬥邊緣掙紮下來的,反應不是一般的快,剛聽到房頂的異響,身體已經本能的開始移動,躲開對方的第一擊。但是火藥爆炸的威力甚猛,外麵的無辜人群卻有不少手誤傷的。人們開始倉皇逃竄,互相踐踏,場麵亂作一團。

還沒來得及看清究竟是何人敢在自己頭頂動土,雲滅已經發現,在亂糟糟的腳步聲中,卻有一個步伐格外沉穩。他對風亦雨耳語一句:“自己躲好。”手中執弓,做出往天上尋找的假象,卻已經用耳朵辨清人群中那個奇怪腳步的方向,驟然出手,連續五箭,射向那人的咽喉和四肢。這是他從師父那裏學來的專用於擒拿敵手的絕招,射向咽喉那一箭帶有劇烈的破空之響,實際上力道卻並不太重,真正的殺著在於借此掩蓋的其餘四箭,能夠射傷敵人手足,令其失去反抗和逃跑能力。與此同時,兩名書生也分別和敵人交上了手,正好成三對三的局麵。

這五箭拿捏得恰到好處,從人縫中鑽過,射向敵人。但沒有料到,敵人輕輕一側頭,就避開了那一記頗具聲勢的虛招。那支箭射入了他身後一人的肩頭,所幸原本用力不大。而剩下的四支箭都被那人用手中所握的東西左擋右拆,全部化解。

雲滅心中一凜,定睛一看,對方用白布蒙麵,看不清相貌,手中卻和自己一樣,也握著一張弓。幾聲幾乎無法分辨的弓弦輕響後,一股勁風迎麵而來。

七箭。對方在一彈指的刹那射出了七箭,雲滅驚訝地發現,那種出箭的手法熟悉無比,和自己十分相似,竟然是向來以弓術聞名的雲家的絕技!他不敢怠慢,手上一一化解,發現敵人招式雖精,力道卻稍嫌不足,若論功力,畢竟還是不如自己,何況七箭連珠也並不是最高等的箭術。

但麻煩的是,這家夥似乎並不顧忌傷到旁人,反倒是不斷往人群中鑽,一麵利用活人給自己做肉牆,一麵絲毫不管自己的箭是否會有誤傷。雲滅倒是不大在乎這些與己無關的人是否會死傷,但以他高傲的性格,自己發出的箭誤傷其他人實在是很沒麵子的一件事,要利用旁人作掩護更加不能容忍,一時間束手束腳,被對方占得上風。嗖的一聲,一支箭擦過自己的麵頰,險些掛彩。

雲滅冷哼一聲,拋下弓箭,欺身而上。他所擅長的絕不僅僅隻有弓術,還有一些近身搏戰的小竅門,可以精確打擊人體上一些脆弱的部位,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但他的指關節剛剛伸出,還沒敲到後頸,對方的手指已經猛然上戳,指向他的手腕下半寸的位置——這正是破解這一招的關鍵。

這太離譜了,雲滅一麵變招一麵想,這個人會風氏的七箭連珠,還會久已失傳、這世上隻有包括自己在內的極少幾人會用的鶴雪技擊術……

這家夥究竟是誰?

這家夥究竟是誰?

白衣書生與對手激戰正酣,時間越長心裏越覺得驚詫莫名。他在龍淵閣中算是個異類,對其他知識並不在行,一心隻是精研武學。但對手的招術之怪異,自己遍閱天下武學秘籍,竟然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個麵容木訥的中年人類動作僵硬,招術看似緩慢,恍若僵屍,卻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刻化解掉自己的攻擊,並且在反擊中蘊含殺機。而他的力氣更是大得驚人,每每雙掌相接,白衣書生都會被震得手臂發麻。

不能這樣下去,白衣書生想著,拔出劍來,平劍當胸刺去。對方雙手一合,看來竟然是要硬奪劍,這未免太小看人了。白衣書生待他雙手合攏的瞬間,劍鋒一轉,鋒利的劍刃切入了他的掌中,鮮血立即飛濺而出。

然而這個對手好像完全不怕痛,硬生生抓住劍身,啪的一聲,將其生生掰成兩截。白衣書生臨危不亂,手中斷劍前送,插入了敵人的小腹。他心裏正在得意,卻不防對手暴喝一聲,不知道使了什麽邪法,那柄斷劍竟然從敵人肚腹中反激而出,劍柄重重撞在自己的胸口。這一下撞得煞是凶狠,他隻覺得胸口一窒,一口血噴了出來,接著被一記重手狠切在頸部,頸椎立時斷裂了。他的身體軟軟地倒下,癱在地上,想要掙紮著爬起來,身體卻已經不聽使喚。其實以他的武功,手中有劍,未必就輸給對方,可惜臨敵經驗全無,不然也不至於這麽輕鬆地著了道。

砰地一聲,青衣書生居然也在這時候摔在地上,正好在他身旁。看他的臉上隱隱有黑氣浮現,一隻左手已經呈青紫色,卻是中了劇毒。和他放對的是一個看上去愁眉苦臉的女子,手上的指甲長長,透出幽藍色的光芒,隻是少了一片。

這下兩人都被打倒,隻剩下雲滅了。他的形勢稍微有利,看得出來占了上風,但眼下已成了三對一的局麵,那可大大的不妙。他手上加緊攻勢,想要速戰速決,無奈對手和他的手法出自同源,彼此知根知底,急切之間想要取勝也不容易。

僵屍一般的中年人和那女子看清了局勢,中年人加入戰團,與蒙麵人一同夾攻。女子卻並不上前,隻是悠閑地站在一旁,動作輕柔地撫弄著自己的指甲。雲滅心裏暗暗叫苦,雖然自己脫身不難,難道把剩下幾個人都撇下不管?

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兩個敵人都是硬手,而且一快一慢,一柔一剛,他的攻勢逐漸減少,守勢卻在增加,況且還得分出精力注意隨時可能偷襲的女子。激戰中,那中年人呼地一掌拍向雲滅額頭,雲滅咬咬牙,伸右臂硬擋一記。羽人的骨質中空,無法和人類致密的肌肉硬碰硬,隻聽得喀喇一聲,好像是骨頭已經碎了。他身子一晃,腳下看來已經站不穩了,步法錯亂,竟然將整個背脊都轉向了那伺機待發的女子。

女子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當下五指萁張,將右手上剩餘的四片指甲全部射出,而兩名同伴也配合默契,擋住了他可能閃避的方向。眼看這一下避無可避了。

但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在女子揚手的一瞬間,雲滅用左掌反切自己的右肘,又是哢的一聲,他方才已經被廢掉的右臂竟然又活動自如了。而借著那一切的力量,右手順勢探出,已經扣住了猝不及防的蒙麵人的後頸。

這是雲滅一直等待的一刻。他畢竟打架經驗豐富,知道力敵不能,腦子裏飛快運轉,想出了一著險棋,或許可以解決掉兩人中的一個。方才那故意的硬擋,實在是他使出了鶴雪術中借力打力的絕學,將那股巨力的著力點改變,並沒有被擊碎骨頭,而隻是震脫臼。但那一聲骨頭的脆響迷惑了敵人,令他能緊接著接骨、擒敵。這幾個環節隻要稍微有一丁點差錯,譬如力道用得不好、傷及臂骨;又或者接骨手法不對、不能在頃刻間將骨頭接上,就會弄巧成拙,反誤了自己的性命。

他扣住了蒙麵人,部位拿捏得恰到好處,對方雖然熟悉此招,情急之下一時無法掙脫。現在隻需要把他扭到身後,擋住那幾片劇毒的暗器,就能一箭雙雕,既躲過了一次偷襲,又解決掉一名敵人。現在……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雲滅自以為把一切步驟都掐算周全了,卻萬萬沒料到還會出點紕漏——他的身子剛轉到一半,耳中卻突然聽到一陣風聲。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個黑影猛撲了上來,用自己的身軀替他擋住了那幾片帶毒的指甲。

這一舉動無疑算得上英勇。雖然考慮到風亦雨身上穿著河絡的護身甲,還夠不上可歌可泣,但對於這個一看到血都會犯暈的不肖風氏子弟來說,也確屬難能可貴了。倘若不是這一擋破壞掉了雲滅精心的謀劃,簡直值得為之鼓掌。雲滅好似啞巴吃黃連,在心裏不住歎息:女人果然是累贅。在這當兒,他居然還有餘暇去不住到一種模糊的印象:那幾片劇毒的指甲……這種手法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看見過?

時機稍縱即逝,幸運地逃掉了這致命一擊,那蒙麵人已經鬆弛頸部肌肉,掙開了雲滅的手,而那女子偷襲失敗,也不顧地上的風亦雨,上前夾擊雲滅。雲滅同時應付三人,左支右絀,頗顯狼狽。

風亦雨還不知道自己剛才毀掉了雲滅最好的機會,被暗器打中了肚子,疼得蹲到了地上。等到醒過神來,眼見雲滅處於劣勢,心裏一急,從地上撿起白衣書生的斷劍,又衝了上去。

這一下不隻是雲滅叫苦,三名敵人也都有些愣神,沒想到這女人中了毒還能若無其事地爬起來。不過她的功夫可實在不怎麽樣,蒙麵人上前一記虛招踢她小腿,沒想到卻踢了個結實,結果後續招式一招都沒能使出來,她就被踢倒在地。更糟糕的是,袖子裏的暗器也跟著摔了出來,甚至沒能找到機會發射。

雲滅心想:再這樣下去隻怕全軍覆沒。如今沒奈何,隻能自己抽身先逃,留住性命,才有後話可言。想到這裏,他瞥了風亦雨一眼,不知道是該感謝她舍身相幫還是該責備她又一次給自己添亂,正打算翻身後縱,脫離戰圈,不遠處卻突然響起一個古怪的聲音。這聲音嘶啞難聽,卻似曾相識。

他猛然反應過來,這是血翼鳥的叫聲!就在幾天前,他在那個還未曾變成空城的淮安中,被這種叫聲折騰得夠嗆。但他分明親手殺死了那隻血翼鳥,而且是一箭直接射穿頭部,眼下怎麽會又冒出一模一樣的叫聲?難道它也像胡斯歸那樣詐死,或者又冒出了一隻新的血翼鳥?既然出現了血翼鳥,迦藍花也可能再次出現,這個念頭令雲滅也忍不住心裏發毛。

幾名敵人聽到這叫聲,忽然間停住了進攻,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望向空中——卻並不是叫聲發出來的方向。雲滅心念一動,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隻見半空中有一個模糊的黑影一閃即逝。但地麵的三人看來已經得到了指令,這一次精確地追向了叫聲的方位,仿佛剛剛還在和他們惡戰的雲滅完全不存在似的。

雲滅呆了呆,決意跟上去。但並未跑出多遠,忽然聽到背後有淩厲的風聲,急忙回過頭來,卻見一個巨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風亦雨身邊,已經將她夾在臂彎,隨即展開寬闊的雙翼,高高地飛上了天空。

這也是一個羽人。雲滅不得不放棄那三人,趕忙凝翅,打算先將風亦雨追回來,但他卻震驚地發現,擁有鶴雪士體質的自己,在這一刻竟然完全感受不到月力。他吃了一驚,連忙凝聚自己的精神力,卻仍然發現,自己感受不到半點來自明月的召喚。

他急忙抬起頭,卻見已經完全暗下去的天幕上黑沉沉的,根本看不見明月的蹤影。而他也終於看清楚了那對高高翱翔於夜空中的羽翼。那一對與眾不同的、顯得無比巨大而給人以壓迫感的羽翼。

當暗羽的黑翼出現在天空時,就是人世間充滿血與火的災劫的時候。雲滅回憶起了這句話。他仰望著蒼穹,那裏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黑色的眼睛,正在帶著無窮的怨忿和憎恨,俯瞰著這個世界。

那個揮動著著暗月之翼的羽人很快帶著風亦雨消失在夜空中,雲滅陡然覺得心裏一空,覺得身邊缺少了點什麽。自從認識風亦雨以來,兩個人還沒有在一起呆過那麽長時間,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有點習慣了,好像也並不覺得這個腦子裏好像缺根弦的女子跟在身邊有多麽別扭。如今她被捉走了,那種慣性卻始終沒有消失。

這大概是雲滅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是因為失敗本身而感到憤怒。某些事物他過去沒有意識到,失去時才忽然覺得寶貴。但與常人不同,這種憤怒的驅使下,他的頭腦會變得格外冷靜。他知道此時追上去也沒用,於是回過身去,檢查兩名書生的傷勢。

顯然,這兩個人都已經活不成了。他們雖然武藝高強,但絕少和人動手,無法對抗那種凶殘的獸性。白衣書生的頸骨已斷,眼看著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而青衣書生遭到暗算,毒性已迅速散布到全身,皮膚都已經透出青紫色來,但他的神誌仍然清醒。

“我會為你們報仇的,”雲滅說,“趕在你斷氣之前,告訴我關於這夥人的一切吧。我相信你們多多少少一定會知道一點。”

青衣書生微微歎息:“我們並不知道。自從回到東陸之後,我們就發現,在我們跟蹤胡斯歸的同時,也有人跟蹤我們。他們行蹤詭秘,我們追了三次才和他們交上手,殺了他們一個人,但是找不到任何線索。但我估計,他們應該和胡斯歸一樣,都是來自於雲州,而且就是追殺胡斯歸的那幫人。”

他的眼神漸漸開始渙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毫無疑問,能讓胡斯歸感到害怕的,實力非同小可。你需要我們的人的幫助……”

雲滅本想說“我不需要”,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青衣書生吃力地說:“在莫合山邊緣,有一個……叫做……叫做澈水的小村子。北麵是……夌豫山,南麵是澈水河,村子在……中間,你一定要想辦法找到這個村子。你去那裏……找……找……”

他一陣猛烈的咳嗽,雲滅伸指在他的胸腹間疾點了幾下,令他稍微好過一點。青衣書生微微點頭表示讚許,接著說下去:“村北口……有一口井……亙時之中……在井邊用木炭……畫……畫一個圓,會有人……”

雲滅點點頭,追問說:“關於雲州,你還能多說一點給我嗎?”

青衣書生近乎掙紮著蠕動著嘴唇,拚命擠出幾個字:“當心……食人……”他的嘴角慢慢流出黑色的血,已經說不下去了。

雲滅搖搖頭,心裏想著,雲州那種地方,有食人的動物植物存在那是半點也不稀罕,即便是有人類食人,隻怕也屬正常,這算是什麽重要信息?

“你安心地去吧,”雲滅說,“我以我的弓箭發誓,一定要收拾他們。”

青衣書生閉上了眼睛。但突然之間,他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雲滅的衣袖,喉嚨裏發出混濁的聲響,以至於雲滅要貼得很近,才能聽清楚他要說什麽。

“旋渦……”他說出了生命中的最後兩個字。

將兩名書生掩埋之後,雲滅馬不停蹄,趕緊開溜。這一架的目擊者不少,惹來官府又是一場麻煩。這一晚夜風蕭瑟,吹得他竟然心裏有些悲秋的意味。一直走到了天明時分,才看到一座小鎮。他不管不顧,找了一輛剛剛上街攬活的馬車,跳了上去。

“去莫合山腳。”他簡單地說,拋了一枚金銖過去,隨即倒頭便睡。車夫有些驚奇地望了他一眼,莫合山?那可得穿越大半個宛州了,不屬於他短途運輸的業務範圍。正想說句“大爺,您真會開玩笑,”看看手裏的金銖,那可是實實在在夠他跑車小半年了。這是個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一下財從天降,樂得屁顛屁顛地納錢入懷,駕車就走,心裏指望著到得越快越好,興許這位有錢的爺一高興還會多打賞點。

馬車一路顛簸前行,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這位爺仍舊在呼呼大睡。車夫也不管他,從懷裏掏出一張餅來,剛嚼到一半,背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大概七八匹快馬趕了上來,毫不客氣地橫在了路中央,車夫趕忙勒住馬,心中莫名其妙:就我這破車,還有人劫道?

一名相貌陰冷的獨眼羽人策馬上前,伸手扔來一樣東西。車夫接過一看,居然又是一枚金銖,麵值比車裏的主顧給的還要大得多,足夠他添置幾套新車馬了。正轉著這個念頭,羽人已經開口了:“這輛車和這匹馬我買了。”

車夫二話不說,跳下車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對方反悔。羽人們將馬車團團圍住,獨眼羽人冷冰冰地說:“雲滅,你就接著裝睡吧。此去寧州路程還遠著呢,你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睡。”

他招招手,一名年輕羽人跳下馬,熟練地執起韁繩,準備開拔。但就在此時,嗤的一聲輕響,馬車壁上已然多了一個洞,獨眼羽人忽然臉色一變,低頭看去,自己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吊墜已經落到了地上,繩子上留下了清晰的切割痕跡。

“雲梟,你什麽時候聽說過我會受人脅迫?”雲滅懶洋洋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來,“現在我不殺你,僅僅是因為我自己也想回一趟寧南,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