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語杯

魏淩洲和長秋已經走出去老遠,如一急忙忙小跑步跟了上去,她走在魏淩洲身後,小心翼翼地說道:“魏大人,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我覺得有點奇怪,二丫頭是伍梅十年前從外麵撿來的,腦子不好,身體也弱。伍梅心性狠毒,怎麽會好好養著一個孱弱癡傻的女孩,還一養就是十年?”

“的確有些不符合常理。”

如一放慢了語速,“所以我覺得,這個孩子本身就不尋常。”

魏淩洲看了如一一眼,“你的腦子很靈活,如果你是男子,足可以做個捕快。”

如一麵上謙卑,心裏卻不大痛快,她是女子,好似身份先天就比男人低一等,做事處處受限。這種看似誇讚她的話,其實還是在強調女子不如男子。

魏淩洲沒覺察如一心底的暗湧,開口說道,“你說的這些我也隱約有些猜測,二丫頭十歲,伍姨娘夭折的孩子如果還活著,恰好也是十歲。假如伍姨娘生的孩子沒死,伍梅為了逼死妹妹,撒謊說孩子死了,其實是把孩子寄存於某戶人家,等伍姨娘死後再抱回來。”

“伍姨娘長期服食有毒的藥物,藥物影響了腹中胎兒,所以胎兒孱弱,二丫頭很可能就是受到藥物影響才會變傻。而且讓伍梅一直撫養二丫頭的原因,可能不是血緣關係或者愧疚,以她的扭曲心性,很可能是想看到妹妹的孩子被人折辱打罵,受盡苦楚,以此來獲得滿足。”

如一震驚地看著魏淩洲,她隻不過提了幾句,魏淩洲竟然能想到這麽多,甚至還原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魏淩洲沉默片刻,“二丫頭確有可能是趙家血脈,但總歸都是你我猜測,沒有確實的證據。”

如一說道:“我看到二丫頭的相貌眉眼和趙公子有幾分相似……”

“這並不能作為證據。而且就算能證明二丫頭是趙家的血脈,趙家也不一定會認回二丫頭,甚至可能悄悄把她處理掉。”

如一愣了一下,細想魏淩洲話中深意,頓時驚起一身冷汗。這就是高門大戶的殘酷之處,一個癡傻的女孩對家族毫無益處,還可能拖累家族的名聲,所以她的存在是多餘的,悄無聲息的躲在角落裏還好,若是貿然出現,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

如一沉默下來,他們一路來到東跨院,趙府管家已經在花廳等候多時,花廳中還有十幾個男女,從著裝上看,有些是賓客,有些則是下人。除此之外,趙新澹也在,他已經換下那身亮眼的紅色婚服,獨自坐在角落裏。

趙府管家看到魏淩洲後急忙迎了上來,拱手說道:“魏大人,依照你的吩咐,賓客中離席兩刻鍾以上,還有一些下人都在這兒了。”

這些賓客中有幾個看著就不是普通賓客,很可能是權貴或者官員,他們臉上表情不太好,但是仍然老老實實留在花廳之內,足可見趙家的威勢。

魏淩洲很滿意趙府管家的效率。雖然之前如一說過從新房中走出的是名女子,但魏淩洲不會因為如一一句話就預設凶手是名女子——以前不是沒有過男扮女裝或者女扮男裝行凶的人。他環視著花廳中的諸人,看著他們或焦慮或鎮定的表情,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如一也在靜靜地觀察著這些人,她雖然沒看清那名凶手的樣貌,可是體態身形還有些印象,刨出那些身材過胖,身高不對的人,剩下的也不過四個人。

如一鎖定目標後,開始仔細觀察這四個人,觀察了將近半炷香,她又刨出了兩個人,隻剩下一男一女……

“如何,這些人中有跟凶手身形相似之人嗎?”魏淩洲問道。

如一指向那一男一女,魏淩洲首先看向那名男子,發現他的身材瘦削,個子也不高,假若穿上女裝,還真有可能讓人混淆。

魏淩洲將二人叫了過來,男人麵帶不耐,女子則有些畏縮。

“二位不必驚慌,請二位過來是想問問二位長時間離席是去做什麽了,可否有人證?”魏淩洲說道。

男人渾身帶著酒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魏淩洲,見他相貌俊美,身高更是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個頭,心中嫉妒不已,“我爹是工部李侍郎,你算哪棵蔥,竟然也來審問小爺我?”

魏淩洲麵色平靜地掏出大理寺令牌,“我是大理寺寺正魏淩洲,趙府的案子暫時由我接管。”

工部侍郎是三品官,大理寺寺正是正六品,但魏淩洲還這樣年輕,這個寺正的含金量可想而知。男人靠著家中背景,用了幾年時間才混到小小的從七品,自然不敢胡亂放肆。

男人悻悻地開口道:“原來是魏大人,在下得罪了……”

魏淩洲翻了翻趙府管家交給他的東西,“根據下人所說,李公子在喜宴期間離開了大約三刻鍾,這麽長時間你去做什麽了?”

男人一開始還支支吾吾,後來實在撐不住還是吐露了實話:“我不過是看上了一個小丫鬟,就……就跟在她後麵去了趙府的花園,一開始她不搭理我,後來我說了些家中的事,她就被我給折服了,我們倆相談甚歡……”

長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說什麽相談甚歡,隻怕是你單方麵糾纏吧。”

男人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明明生氣卻不敢發作。

如一暗中偷笑,長秋說了她想說的話,她心裏舒服多了。

盡管男人的人品讓人厭惡,可是他離席期間一直和趙府丫鬟糾纏不清,自然不可能去新房殺人。

審問到那名女子的時候,魏淩洲隻問了一句她離席時的去向,她立刻伏在丫鬟肩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丫鬟慌得手足無措,最後隻能磕磕絆絆地說了一句:“我家小姐她……吃錯了東西,席間去了好幾趟茅房,後來服了藥在客房休息。藥是趙府的嬤嬤給的,她可以作證。”

魏淩洲讓趙府管家叫來了小丫鬟和送藥嬤嬤,證實那兩人都沒有說謊。

如一有些失落,她看著花廳中的人,難道凶手在她剛才刨出的人中間?

趙府管家湊了過來,“魏大人,我家老爺說兩個時辰快到了,讓你趕緊做個決斷。”

如一的冷汗一下子落了下來,魏淩洲鎖定不了凶手,頂多增加破案難度,拉長破案時間,可是她作為第一嫌疑人,妥妥進大牢。

魏淩洲並沒有反駁,剩餘的時間不能浪費,花廳中的人審過一輪也差不多了。

如一心急如焚,顧不上頭痛,大腦飛速轉動,隻想在片刻中就找出那個可惡的殺人者。

就在這時,有兩名女子走進花廳,如一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走在前頭的女子吸引。她不正是那個自己在喜宴上看到的,戴著金簪的姑娘嗎?

杏黃色的衣裙顯得她嬌柔美麗,不過這種黃和宮中娘娘們穿的那種黃可不一樣,是槐樹花染成的,多洗幾次顏色就會變暗。她的腰肢很細,頗為顯眼的是她腰間係的大帶,以白色為底色,上麵還裝飾著一些形狀奇怪的金屬線條。除此之外,腰間大帶上還墜著一條金鑲玉的玉環綬,隨著她的腳步輕輕地搖晃著。

待那姑娘走到跟前,如一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她的身形竟然和凶手十分相似!

如一的心跳加快,隻見那姑娘走到魏淩洲跟前道了個萬福,端是落落大方,“小女子潘華眉,見過魏大人。”

“你有何事?”。魏淩洲問道。

潘華眉突然麵露悲戚,“我聽聞少夫人不幸遇害,我本來在客房休息,出來後趙府的下人說大人正在尋找喜宴中離席的人,害怕耽擱大人辦案,就趕緊過來了。”

“哦?那你之前在何處?”

潘華眉麵露羞澀,抬手挽了一下額前發絲,她身段苗條,長相秀美,臉上還帶著點欲說還休的嬌態,在場男人有大半都被她吸引了目光,就連神色鬱鬱的趙新澹都看了過來。

唯有如一如遭雷擊,剛剛她隻覺得潘華眉的身形與凶手十分相似,可看到她抬頭挽發的動作,卻跟凶手完全重合了。

如一死地盯著潘華眉,潘華眉卻仿佛感覺不到他人的目光,神態十分從容。

“回大人,喜宴過半時,我突然感到身體不適,我的丫鬟春梨攙扶我離開,我們遇到了趙府待客的小廝,他聽聞我不舒服,把我帶到了西跨院的一間客房,其間春梨離開了一段時間為我取水,她怕有人打擾到我,就讓小廝守在外頭。對了,我在客房開過一次窗,跟路過的丫鬟打了個照麵,她應該還記得我……”

“你說謊!”如一突然出聲打斷了她,“我在新房門前見過你,雖然你的穿著打扮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但是身形動作這些沒法隱藏,你就是殺害周婉兒的凶手!”

潘華眉委屈地看向如一,“這位姑娘,你怎麽胡亂冤枉人?喜宴時我的確離開了很長時間,但是並沒有靠近過新房。我在客房休息時也沒有離開過,趙府的下人可以為我作證。況且我與少夫人素不相識,怎會做出如此凶殘的事……”

說話時她兩眼含淚,仿佛冤屈至極。

如一見她回答的滴水不漏,心中卻怎麽都不相信。

魏淩洲直接讓趙府管家找來潘華眉所說的兩名證人,小廝是趙府的家生子,不存在被潘華眉收買的可能。他的說法和潘華眉所說的基本無誤,而那個和潘華眉打過照麵的丫鬟名叫杏妝,是趙府一年前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據說人特別老實肯幹,因為少爺大婚,三天前剛從大廚房調到內院。

“奴婢路過客房的時候,的確看到這位小姐站在窗前。”杏妝神色拘謹,一副老實憨厚的模樣。

“那個時辰正是趙府最忙碌的時候,你為什麽去了客房?”魏淩洲的提問十分犀利。

杏妝麵露惶恐,“是大少爺吩咐奴婢去的,客房外有個小小的荷花池,奴婢去那裏采摘荷花花苞,製作‘解語杯’。”

“解語杯是什麽?”長秋疑惑地問道。

“解語杯就是把斟滿酒的酒杯放入花苞中,客人要飲酒就打開花苞,先用耳聽花語,然後再一飲而盡。喝酒時酒氣伴隨著花的香氣,十分高雅。”杏妝笨笨地解釋道。

長秋聽得咂舌不已,就差來一句有錢人果然會玩。

“奴婢采摘荷花的時候,客房的窗一直開著,我猜是客房裏的小姐在看荷花。”杏妝又補充了一句。

“你確定沒有看錯?”如一忍不住說道。

杏妝轉頭看了如一一眼,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麽。

如一驀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然,杏妝開口就說了一句能將如一打入深淵的話,“我去荷花池的時候路過新房,見過這位姑娘。她的樣子有些奇怪,一直看向新房的方向,她看了老半天,後來還走過去了……”

如一臉色慘白,“我的確在新房附近停留了一陣,不過我是被人打暈拖進去的。”

杏妝搖頭,“我當時沒有看見其他人。”

潘華眉微蹙著眉頭,“這位姑娘,你渾身血跡,杏妝還看見你在新房前停留,莫不是你殺了少夫人……”

潘華眉輕輕掩住嘴,震驚地看著如一,“我聽聞少夫人死的極為淒慘,你為何要如此殘忍。”

她眼圈泛紅,說話時還轉頭瞧了魏淩洲一眼,似乎在譴責他,明明凶犯就在眼前,為什麽不去抓捕,還要找其他人麻煩。

如一氣得牙都快咬碎了,她認定潘華眉就是凶手,可是潘華眉有趙府下人做人證,凶器也沒有著落,光憑她的指正,根本無法給潘華眉定罪。不止不能定潘華眉的罪,她自己身上也有疑點,如果抓不到真凶,這口絕世大黑鍋多半就會落到她身上。

“你們互相指認對方是凶手,口供都不可用。”魏淩洲說道。

潘華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大人,剛才我在外麵遇到一位姑娘,她說想向大人提供些線索。”

魏淩洲瞧了長秋一眼,長秋立刻跑出去帶回一位姑娘,如一見到她時愣了一下,這位姑娘她認識,喜宴之上,她和自己同桌,上菜之前二人還交談了幾句。

“小女子名叫李娟娘,家父是國子司業,見過魏大人。”李娟娘從進屋開始眼睛就一直黏在魏淩洲身上,自我介紹的時候更是含羞帶怯,雙頰通紅。

魏淩洲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進入正題,“李小姐,聽聞你有線索要提供給我,是什麽?”

李娟娘這才把眼睛從魏淩洲身上撕開,目光在如一臉上劃過,又劃向她身上沾血的衣裙,然後像是燙到一樣挪開了眼睛。

“我聽大家說紀姑娘是嫌疑人,喜宴上我和紀姑娘同坐一桌,她一直頻頻看向趙公子,我跟她說話她都不太理我……”

說著她勇敢地瞪著紀如一,“紀姑娘就算你愛慕趙公子,也不該殺害周小姐。你做出如此殘忍之事,魏大人一定會將你繩之以法!”

膽小的姑娘為了正義,勇敢地揭露殺人凶手,這一幕多麽動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冤枉的那一個,如一都要為她鼓掌了。

可事實根本不是李娟娘說的那樣,如一在喜宴上四處張望是因為想要看各位小姐的妝容首飾,這算是她的職業病。頻頻看向中廳方向,是因為那裏坐著一位小姐,她戴的首飾款式如一從沒見過,如一見獵心喜,自然要看個明白。

如一想要辯解,卻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杏妝算是半個人證,李娟娘的出現又定死了她的殺人動機——愛慕趙新澹,嫉妒周婉兒。

如一覺得很累,累得隻想就地躺下,累得即使張開嘴也發不出聲音。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對官府有種天然的畏懼,被襲擊後她成了殺人嫌犯,為了洗清罪名她一直強撐著,到了如今疲累、傷痛、恐懼一起湧了上來,她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直接朝地麵墜了下去。

就在她馬上要和地麵來個親密接觸的時候,一雙溫熱的手接住了她,如一的眼角沁出幾滴眼淚,徹底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