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恐怖的女屍

果然是大理寺的人,如一心中大石落地。倒不是她對大理寺多麽信任,隻是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趙家人好歹不會直接處置她。

如一黑白分明的眸光掠過魏淩洲,帶著幾分絕處逢生的激動。

魏淩洲被她看得一愣,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小時候他隨母親出門,路上看到的一隻燕子。

風雨初霽,體型中等的燕子跌落在泥水中,翅膀上還能看到星點血跡,似乎是被哪個皮孩子用石頭砸的。燕子掙紮著想要起飛,可是受傷的翅膀和身下的泥水限製了它,它“啾啾”地叫著,模樣狼狽又可憐。

母親說:別看了,不過是隻將死之鳥。

他隨母親登上馬車之前,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卻見燕子踉踉蹌蹌地飛了起來,被雨打濕的身體黑白分明,從他的眼前一掠而過。

那隻燕子一直停留在他的記憶中,很久很久。

丫鬟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回憶,“您是大理寺的官兒?太好了,這個女人殺了我家小姐,大人您快把她抓起來!”

魏淩洲看了一眼半身染血的紀如一,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丫鬟。

“你是死者的貼身丫鬟?”

丫鬟抽噎道:“是,奴婢叫素荷。”

“先不忙抓人,你來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素荷聞言頓時涕淚交橫,“我家小姐從卯時起就沒吃過東西,實在饑餓難耐,就吩咐奴婢到廚房取些糕點,奴婢回來時就看到小姐渾身是血地躺在**,這個女人就站在一旁。”

所有人的注意力又一次集中在如一身上,趙新澹用袖子抹去嘴角穢物,大踏步走了過來,眼神如虎豹般嗜人。

“是你殺了我娘子!”

“不是我,我沒殺人!”

如一委屈的攥緊了拳頭,表情悲憤。

魏淩洲正色道:“趙公子,我理解尊夫人遇害,你心中悲痛。此女子雖可疑,但也不能僅憑丫鬟的一麵之詞就斷定她是凶手。更何況,丫鬟也沒看到她親手殺人,還請趙公子少安勿躁,待我審問完此女再說。”

趙新澹眼中盡是不忿,但到底沒再說什麽。

魏淩洲對如一稍加打量,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

如一跪倒回話,“回大人,小女子名叫紀如一,在京中經營了一家首飾店,趙公子大婚,趙家小姐在我店內訂了幾套頭麵首飾,要趕在喜宴這天戴,今日我是來送首飾的。”

“送首飾也罷了,你為何會出現在新房?”

如一十分無奈。

“小女子送完首飾後,留下參加婚宴。大約申時二刻我去如廁,期間經過新房,遠遠看見有人從新房走出來,她的胸前染有紅色,似是一片血跡,我覺得不對勁,就想走過去查看,沒想到突然被人打暈,醒來時就躺在新房中。大人不信可以讓人查看,我後腦還有腫包。”

趙新澹麵色猙獰,“你說不是就不是?依我看你就是行凶後被丫鬟撞見,這才巧言狡辯。腦後腫包完全可能是你自己做的手腳!”

如一欲辯無言,趙新澹凶狠地扯住她的胳膊,看樣子想要動粗。

魏淩洲抬手攔住了他,“趙公子,如果你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就請先出去。”

二人僵持片刻,趙新澹隻得撒手,半天才咬著牙回了一句,“……我不出去,我要在這裏看著這個女人。”

“那就請趙公子勿要衝動,畢竟被害者是尊夫人,我想你比任何人都希望抓到真凶,而不是隨意找一個人抵罪。”

趙新澹終於不再說話,鬱鬱地站在角落裏,一雙眼死死地盯著紀如一。

魏淩洲問素荷,“素荷,你離開的時候,新房中隻有周婉兒一人嗎?”

素荷咬了咬唇,“不是的,當時素梅和兩個二等丫鬟在屋裏陪著小姐,其他人守在院中。”

此時新房的院子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數都是趙府的下人,最顯眼的是跪在房門外的七個人,他們有男有女,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深切的恐懼和惶惑。

圍觀的小丫鬟抻著脖子瞧熱鬧,一邊還輕聲問身邊的人,“這些人是誰呀?”

年紀較大的丫鬟敲了一下她的頭,“這你都不懂?這幾個是少夫人從娘家帶來的下人,少夫人是大學士家的千金,這樣的大戶人家,能帶八個陪嫁呢。以後你可多學學規矩吧,別整天就想著吃。”

小丫鬟輕輕抽氣,“少夫人死了,他們可怎麽辦?”

“就是說啊。”大丫鬟聲音變得有些模糊,“趙府容不下他們,回去肯定會被發賣,誰讓他們沒保護好自己的主子呢?下人的命啊,就是這麽賤……”

魏淩洲此時的疑惑是,這麽多下人守在院中,周婉兒遇害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嗎?

魏淩洲正要吩咐下人去找周婉兒的陪嫁丫鬟,沒想到剛開門就看到七個人整整齊齊跪在門外。

“你們……都是周婉兒的陪嫁?”

跪在最前麵的一名年輕女子膝行兩步,渾身顫抖,“是,奴婢素梅。”

“周婉兒遇害的時候,你們都在哪裏?”魏淩洲問道。

“小姐打發素荷去廚房取糕點,之後她說氣悶,就讓我去取個搖扇過來,趙府地方大人又多,我找了很久,回來的時候就聽人說……說小姐遇害了。”素梅伏地大哭。

“你們呢?”

幾個下人麵麵相覷,魏淩洲指著年紀最小的丫鬟,“你來說。”

小丫鬟明顯緊張了,眼淚瞬間湧出眼眶,“奴……奴婢……小……小姐說……她說……”

魏淩洲看出小丫鬟有些結巴,他沒有惱怒,反而溫言安慰,“別著急,慢慢講,講不好也沒關係,隻要把你聽到看到的說出來就行。”

在魏淩洲的安慰下,小丫鬟終於沒那麽緊張了,開口說道:“小姐……小姐說她不喜歡人多,還說我們幾個連日裏辛苦了,讓我們幾個到後頭吃酒去,她身邊有素荷和素梅姐姐服侍就夠了。”

這麽說周婉兒身邊沒人,竟然是因為她自己緣故。

“大人,是鬼害死了我家小姐嗎?”小丫鬟紅著眼眶問道。

“為什麽這麽問?”

“我剛剛偷聽到趙家下人說話,他們說小姐的八字輕,才會招惹來啃臉皮的女鬼。”

“無稽之談。”魏淩洲淡淡說道。

“素荷,你去廚房取糕點用了多長時間?”

素荷的表情有些羞愧,“奴婢不熟悉趙府,所以前後用了大約一炷香。”

這麽短的時間裏,凶手是怎麽準確的摸到新房來,還毫無聲息地殺死了周婉兒?

正思量間,長秋匆匆趕來,他將令牌交還給魏淩洲,接著又交出一本冊子,“公子,賓客的名單在這裏,趙府的幾個出入口也派人守好了。不過尚書大人說,各位大人都有公務在身,不能一直耽擱在趙府,最多兩個時辰就得離去。”

言下之意就是隻能給魏淩洲兩個時辰的時間查案,時間到了,趙府就必須敞開大門放所有人走。

兩個時辰?魏淩洲皺了皺眉,兩個時辰短了些,能做的事情著實有限。

魏淩洲低頭查看賓客名冊,趙府果然豪氣,來訪的賓客中隻朝中官員就占了好幾頁,他重新將名冊遞給長秋,“你去找趙府管家,讓他確認名單上的人有誰長時間離席,各府下人也需互證。”

長秋轉身欲走,魏淩洲忽然叫住了他。

“長秋,叫人通知仵作了嗎?”

長秋搖頭,“公子,李仵作摔傷了腿,近日不能走動,張仵作跟著陸大人到外地勘驗去了,今天不一定能回京城。”

魏淩洲略一思忖,“這樣,你先去找尚書大人,讓他派人到京兆尹衙門去借一個仵作過來,要快!”

長秋再次離開,魏淩洲回頭一看,紀如一還跪在地上,她的臉色蒼白,神色帶著難掩的疲憊,魏淩洲這才想起來,紀如一是被人打暈了扔進來,頭上還帶著傷。

“紀姑娘,你身上有傷,起來回話吧。”

如一跪得久了,又受到血腥味的影響,起身時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倒下,一條有力的臂膀把她扶住,還順便遞給她一條手帕。

“你的頭上有血,擦擦吧。”

如一接過擦拭了額頭和後腦,果然看到有血跡,她低聲道謝:“多謝大人。”

“你說你見到了凶手的樣貌?”

如一搖搖頭,“當時間隔有些遠,我並沒看清她的容貌。”

魏淩洲沉吟,“那你是否還記得凶手的穿著打扮。”

“她的穿著打扮我記得很清楚,但我怕說的不夠準確。大人,我略通丹青,能否允許我畫下來?”

“可以。”

素荷在魏淩洲的示意下打開箱籠,拿出一套文房四寶,把紙攤開放在桌上。魏淩洲親自上前拿起墨條開始磨墨。

如一拿起筆,略一沉吟,就在紙上開始描繪。隻見她麵容沉靜,睫毛纖長,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和手上,那隻靈活的手仿佛在畫紙上跳舞。如果不是她身後躺著一具臉部稀爛的女屍,還真能讓人歎一句歲月靜好。

如一畫得很快,不過寥寥數筆,紙上就呈現出一個女子上半身的完整輪廓。女子挽的是發髻,頭上戴的首飾,身上衣服的款式全都惟妙惟肖的繪製出來,隻有臉部是空白的。

畫完如一擱下筆,“大人,雖然不能保證一模一樣,但也有八九分相似。”

魏淩洲看著桌上的畫,心中生出幾分讚賞之意。這位紀姑娘說她略通丹青實在是謙虛了,把略通換成精通還差不多。

他拿起畫像端詳,“這女子身穿披風?”

“以我所見確實是披風。”

難怪魏淩洲會疑惑,時值九月,雖然早晚會有些涼,但加一件厚衣就夠了,遠遠沒到穿披風的程度。

如一主動解釋,“那女子胸前的血跡是掩在披風下的,若不是她抬了下胳膊,我也不可能看到。”

“好。”魏淩洲略一端詳就把畫像遞給了趙新澹,“趙公子,請你把這幅畫像給趙府的下人傳閱一下,說不定還有人留有印象。還有,一定要下人仔細搜查,無論是血衣、凶器,還是任何可疑事物都不要放過。”

趙新澹沉默地離去,不久後趙府的下人全部被調動起來,找人的找人,尋物的尋物。大多數賓客都留在花廳和中廳之中,趙尚書端坐主人位,雖然極力掩飾,但仍掩不去眉宇間的陰沉之色。

好好的喜事變成白事,任誰都會覺得晦氣。

趙府管家氣喘籲籲的進入中廳,小聲稟報:“老爺,有下人在禁苑發現一件血衣,還有……”

一想到那可怖的畫麵,趙府管家的麵色變得青白。

“還有什麽?”

“還有一張碎裂的臉皮,下人認不出,應該……就是少夫人的……”

趙尚書的麵部抖了抖,“派人去告訴魏淩洲,還有……讓下人收斂些,不該說的話統統給我咽進肚子裏!”

新房之中,魏淩洲踩在腳踏上,正近距離地觀察著女屍。

女屍身上的嫁衣好好地穿在身上,並不十分淩亂, 就是說她在死之前並沒掙紮。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她當時已經失去了意識。

可是在她的陪嫁丫鬟離開之前,她還一切正常。

素荷說周婉兒從卯時起就沒吃過東西,新房裏也沒看到茶壺水杯,就是說致使她昏迷的因素不會藏在吃食裏,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如一看似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其實雙眼在不停地觀察。魏淩洲雖然看起來可信,但她卻不能把身家性命全都托付給官府中人,她要抓住任何一個能證明她無罪的證據!

突然她指著最靠近床榻的窗子說道:“大人,那扇窗子上有個孔。”

魏淩洲順著如一指點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是一扇木格花窗,窗上糊的不是便宜的桐油紙,也不是好看卻不能防水的絹綢,而是隻有少數人家才用得起的明瓦,明瓦防風防水不易破,透光率好,陽光映照下上麵還泛著一層淺淺的珠光。

如一的手在窗子上擦拭了一下,說道:“大人,這明瓦窗是羊角煎熬成液製成的薄片,比一般的雲母片和蠔殼要結實一些,想要戳出一個孔,必得是鋒利之物。”

明瓦窗上的孔呈三角形,大概隻有一粒黃豆大小,位置又刁鑽,如果不是如一細心,很容易就被人忽略掉。

魏淩洲眯起一隻眼,俯身朝外看去,喃喃說道:“位置偏矮,形狀也不對。”

看如一麵帶不解,魏淩洲順口解釋道:“黑市裏專門販賣一種迷煙,是放在竹管中的,隻要把竹管捅進窗子一吹,片刻後就能將人迷倒。”

如一恍然大悟,“竹管是圓形。”

她一想了想,“大人,如果在窗上戳孔不是特製物品,我覺得很可能是女子的發簪。”

“哦?”

如一抽出自己頭上的發釵,亮出發釵尾部,“一般發釵為了方便女子佩戴,都會製作成扁形或者圓錐形,但是有一種花筒簪,因為形狀比較特殊,通常都會做成三角形。近些年來發飾年年出新,花筒簪還是老樣式,已經很少有女子戴了。”

魏淩洲警覺地看向如一:“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如一微微頷首:“剛剛……我在素梅頭上看到一支並頭花筒簪。”

魏淩洲目光一凜,走到門外,素梅等一幹人還跪在外頭,各個淒風苦雨。魏淩洲走到素梅跟前,仔細端詳片刻,然後一把抽出她頭上的一支發簪,確認了一下,發簪的尾部果然是三角形的。

素梅被抽出發簪後,驚疑不定地看著魏淩洲。隻見魏淩洲走到窗前,將發簪的尾部插進那個孔中,二者嚴絲合縫,一絲不差!

看到這一幕,素梅的臉色變得煞白。

魏淩洲揚了揚花筒簪,“素梅,你有什麽解釋?”

素梅麵色慌亂,“大人,不是我做的,我一直守在小姐身邊,隻在取扇的時候離開了一段時間,趙府的下人可以為我作證。”

魏淩洲沒理會素梅,反倒走到窗子跟前,窗下有個花圃,栽種了幾株植物,因為花期已過,所以隻見綠葉不見花,但那植物生機勃勃,倒也養眼。

魏淩洲指著花圃中的植物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一株是魏紫,旁邊那株是白屋公卿,都是牡丹中的名品。京都向來有“迎新婦,移牡丹”的習俗,移栽牡丹需在細土中摻上一定分量的白蘞粉,防止病蟲害。如果是幹土,人踩上去沾到的泥土有限,可偏偏昨夜一場急雨,此處泥土濡濕,你在這裏停留過,鞋底必然會沾上摻著白蘞粉的濕土。我隻要找個經驗老道的花匠驗一驗,就知道你鞋底是否沾到過白蘞粉。”

魏淩洲一番話說得素梅麵若死灰,她跪伏在地,承認窗上的三角孔確實是借取搖扇的時機戳的。

“暗中窺視主人,你要做什麽?”魏淩洲厲聲問道。

素梅全身抖若篩糠,眼中卻透出不甘來。如一覺得比起剛才的大哭,此時的她更真實。

“我哥哥好賭,卻十賭九輸。前些日子幾個賭坊打手找上我爹娘,說我哥哥欠下賭債,如果不還就廢他一手一腳,我爹娘隻好把房子賣了給他還賭債,可還是不夠,二老一把年紀了要豁出去做苦工。這樣的哥哥廢了就廢了,可我爹娘何辜?”素梅通紅的眼眶中慢慢溢出淚來。

“我沒有辦法,隻好向小姐求助,可小姐自詡高潔,向來最厭煩這樣的事,她訓斥了我幾句,還說再拿這種事來煩她,就把我賣掉。多年的主仆情意,就換來這種結果!”素梅眼中的淚慢慢被恨意取代。

“所以那個人找上我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那個人是誰?”魏淩洲問道。

“她說她是新姑爺的通房,擔心小姐進門後會對付她,所以想先下手為強。她給了我一道招鬼符,讓我放到小姐的床榻下麵。我本來有些猶豫,不過她給了我一百兩銀子,我就答應了。”素梅心灰意冷,問什麽說什麽。

“我趁著為小姐整理嫁衣的時候,把招鬼符塞進了床榻的縫隙裏。但我心裏還是不安,就趁著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想要偷看一眼。”

“你看到了什麽?”魏淩洲冷靜的麵孔有些波動,周婉兒就是在所有人離開後遇害的,素梅選擇的時間點十分湊巧,說不定她看到了凶手!

“我看到小姐在房中來回踱步,然後她走到香爐前,扔了什麽東西進去……好像是一封信,之後我就離開了。”

魏淩洲進屋後快步走到香爐前,裏頭隻有薄薄的一層香灰,如一抽出發釵在香灰中撥了兩下,底下露出一點兒未燃盡的紙屑。

魏淩洲又回到床榻前,伸手在被褥底下摸了摸,片刻後抽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上麵用朱砂畫著一些歪歪扭扭的線條。

“看來,這招鬼符,還真招來一個催命的“鬼”呀。”魏淩洲感歎著把黃色符紙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