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芙蓉玉鐲

如一在大理寺的監牢裏半睡半醒的待了一夜,她的丫鬟小元是個情報小能手,曾經跟她說過,大理寺和刑部大牢中的犯人都是徹夜不眠的,因為每到夜裏,官差就會對犯人進行酷烈的刑訊,犯人的慘叫聲會傳得老遠,每個待在牢房內的人都能聽見。

還好如一昨晚並沒聽到那種恐怖的慘叫聲,後半夜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麽動靜,但是她太困了,聽得並不真切,就像是做夢一樣。

她待的這間“貴賓室”有一扇特別高的窗子,清晨到來,一縷陽光透了進來,如一的手追逐著那縷陽光,有點暖。現在的她,真切地體會到了自由的可貴。

如一把剩下的糕點珍惜地吃掉了,喝了點水,抱膝坐在**。昨晚喝過藥後,她的頭痛減輕了不少,起碼不會一思考就頭痛欲裂。

如一知道,目前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在那位魏大人身上,可是她沒有依賴別人的習慣,她將昨天進入趙府後發生的事全部複盤了一遍,企圖從中找出一些線索。

如一剛剛複盤完畢,長秋就從外頭走了進來,他用佩刀敲了敲鐵柵欄,“出來,大人要見你。”

這一次如一是清醒的,她走過那長長的漆黑的甬道,甬道的兩側都是牢房,有的牢房裏有人,有的沒有,他們都很安靜,隻是偶爾才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這裏潮濕、陰森,還帶著淡淡的血腥之氣,如一雙臂互抱,仿佛隻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不被這陰森的牢房吞吃進去。

長秋將如一帶到了刑訊室旁邊的房間,這裏也是整理和記錄口供的地方,所以有一張書案,魏淩洲拿著卷宗坐在書案後。他的氣質跟陰森的大牢並不相符,如一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小元偷偷塞給自己的坊間話本,腦中飛快地閃過幾個詞句:幽暗房間、鐵質鐐銬、冰肌玉膚、含淚雙眸……

她扭過頭去,生怕自己吐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

魏淩洲示意如一坐下,如一見狀鬆了口氣。

“周婉兒的死因出來了,是因為她臉上的傷口造成大量失血而死。仵作說傷口是一種鋸齒狀的器物所造成,我們暫時還沒找到凶器。凶案現場被周婉兒的家屬無意中破壞,把你叫來,是因為你在凶案現場待過,你應該還記得一些吧。”

“大人就這麽相信我不是凶手?”如一定定地看著魏淩洲。

“我不是相信你,是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和判斷。”

如一垂下眼睛,“請大人拿紙筆給我,我可以把我記得的東西都畫出來。”

長秋拿來了紙筆,如一之前剛剛回憶過新房內的情景,所以無須思考太久,下筆堅定,毫不遲疑。

如一平日畫畫以人物飾品居多,但畢竟底子在那,畫起其他事物來也是不差。不多時,魏淩洲記憶中的凶案現場就一點點還原出來。

魏淩洲眸光一閃,紀如一這本事,和大理寺雇傭的專業畫師不分伯仲,在女子中算是難得。

趁魏淩洲看房間布景圖的時候,如一開口道:“魏大人,凶手把案件往鬼怪殺人的方向引導,可能是想隱藏自己真正的身份,我覺得凶手應該對趙家十分熟悉,或者說趙家的人也認識他。”

魏淩洲放下布景圖,“我已經審過伍梅,她因為身體不濟已經有近半年沒有出過趙府,假如凶手和她有所接觸,也隻能是在趙府之中。我已經派人去要近半年和伍梅有接觸的人的名單,可是不能把希望全放在這上。”

“魏大人,見過伍姨娘死前穿那身衣服的人,可不止伍梅一個。”如一忍不住提醒,“但是隻有伍梅才能說出衣服的細節。伍梅不止一次跟人描述過伍姨娘的死,包括伍姨娘死時穿的那套衣服,聽過的人也不少,我猜她一是以此來滿足自己扭曲的心理,二是加深趙府眾人對鬧鬼一事的印象,為自身謀求利益。”

如一暗自咂舌,伍梅花樣可真不少,有這腦子幹點什麽不好,可惜都用在害人上了。

“魏大人是不是還查到了其他線索?”

“是有其他線索,不過這就不是你該過問的了。”

如一眸光閃動,腦中天人交戰,過了半晌說道:“魏大人,我能不能用線索跟你換線索。”

魏淩洲定定地看著她,“你是殺人嫌犯,配合大理寺查案你才能早日出去。”

“那也要我心甘情願是不是?”如一臉上鎮定,其實心裏的小人已經失控,抱著石頭狂啃,啃得自己滿嘴是血。

魏淩洲說了一句:“可以,但要看你提供的線索是否有價值。”

如一心中的小人仰天狂笑,血噴一地。

“據我所知,趙新澹並沒有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那麽在乎周婉兒。我在京中經營首飾店,做的是定製首飾,接觸的客人也是五花八門。一年前,趙新澹曾在店裏訂了一對芙蓉玉鐲,我見過周婉兒的手腕,尺寸並不相符……”

“他也可能是送給家中姐妹。”魏淩洲說道。

“魏大人可能對首飾不太了解,芙蓉在我朝有情愛之花之稱,時人通常都會用芙蓉圖案的首飾作為定情信物。”

魏淩洲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五個多月前,店裏又接到了趙新澹的訂單,他訂了整副纏枝蓮花頭麵,給紅妝樓的蓮雪姑娘,是店裏的夥計給送的貨……”

“哦,這麽說趙新澹與你接觸過很多次,那為什麽他一副沒見過你的模樣?”

如一解釋,“其實我並不經常待在店裏,店裏自然有接待貴客的夥計。”

魏淩洲輕輕敲擊著桌麵,“趙新澹如此風流,難道周婉兒是因他而死?”

長秋搔了一下頭,“公子,你讓我去打聽趙新澹的事,我聽那些紈絝子弟叫他“宇宙情種”。”

魏淩洲嗆咳了一聲,滿臉詫異,“這是何意?”

長秋搖頭,如一說了一句,“我倒是聽說過這個外號的來由,據說趙新澹很欣賞蓮雪姑娘的琴藝和畫技,所以經常會去紅妝樓捧場,蓮雪姑娘也將他視為知己。蓮雪姑娘不光自己才情出眾,她還經常教導身邊的婢女,有一次趙新澹見到蓮雪姑娘繪製前朝那位殉夫而死的淮姬,不由感歎了幾句,聽說還流了眼淚。”

“當時那婢女剛好學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節,脫口就說了一句‘趙公子對前朝的女子也這樣多情,豈不是宇宙情種’,這本應是閨中密語,也不知道怎麽傳出去的。”

魏淩洲若有所思,“上下四方稱作宇,古往今來叫宙,原來如此。”

“魏大人,我已經提供了線索。”如一緊張地盯著魏淩洲。

魏淩洲點點頭,算是認可了紀如一提供的線索,如一頓時鬆了口氣。

“我審過素荷,素荷說周婉兒從一個月之前就開始不對勁,一開始她隻以為是周婉兒即將出嫁,心情緊張,後來才想明白她的情緒並不是緊張,而是恐慌。素荷還提供了一條線索,二十多天前,周婉兒去廣圓寺上香,很反常的隻帶了一個二等丫鬟,她回來之後,那個二等丫鬟就不見了。”

如一蹙眉,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周婉兒並不想嫁給趙新澹?可是以她所見,趙新澹非常討女子喜歡,而且周家家風清正,應該不存在為了搭上趙尚書強逼女兒嫁人的事。

可素荷的口供,再加上周婉兒支開下人燒信的事,似乎都昭示著周婉兒身上確實存在著某些不尋常。

如一低著頭想案情,室內一時間安靜下來,外頭卻隱約傳來了喧鬧聲。

長秋抬頭望了望窗外,“公子,我出去瞧瞧。”

“去吧。”

長秋不多時就趕了回來,“公子,睿王來了。”

“睿王?”魏淩洲放下卷宗,“他來幹什麽?”

長秋遲疑了一下才答道:“說是為了錢三和的案子來的。”

魏淩洲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錢三和的案子是他辦的,證據確鑿。他已經向高大人申請判錢三和抄家流放,現在就等最後的判決下來了,睿王卻在這種敏感的時候親身來大理寺,很難說他的出現會對案子產生什麽影響。

“不是說睿王是個清靜閑王嘛,對這種事從來不管。長秋小聲嘀咕。”

魏淩洲搖搖頭,“昔日錢家效命於睿王外家,即便後來利家因為利貴妃的死而落拓,錢三和和睿王之間還存在一段香火情,睿王此來也算合情。”

“但是不合理呀。”長秋不太高興,“睿王畢竟是王爺,他要是為錢三和求情,很可能會左右高寺卿最後的判決。公子你為這個案子廢寢忘食了一個月,要是錢三和最後脫罪了……”

魏淩洲搖頭,“國法森嚴,錢三和想要憑借睿王的三言兩語就脫罪,絕不可能。”

如一聽了半天,這時候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嘴,“我聽聞睿王頗有賢名,不可能做出那種事吧。”

長秋的白眼幾乎翻到天上,“你一個姑娘家懂什麽?”

如一剛要反駁,魏淩洲突然起身,“我親自去看看,長秋,你送紀姑娘回牢房。”

如一伸出顫抖的小手,她才出來屁大點功夫,就要被送回去,這麽拖下去,她到猴年馬月才能重見天日啊?

“走吧。”長秋板著臉往外走。

如一跟在後麵,壓低聲音問道:“長秋大人,你給我透個底,魏大人的破案速度怎麽樣?”

長秋看著如一,傲然說道:“那還用說?在大理寺我家公子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

如一輕輕拍著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如一回到牢房內,心一直靜不下來,即使得了長秋的保證,可是又有什麽用,頂多騙騙自己,讓自己心安。

她抱膝坐在角落裏,望著小小的窗子透進來的光。她以為要等很久很久,沒曾想一個時辰不到,長秋再次出現在牢門前。

“出來。”

如一抬起頭:“魏大人又要審我嗎?”

長秋搖了搖頭,表情複雜,“不是,你可以出去了。”

如一有點懵,“出去,去哪兒?”

長秋又不耐煩了,“坐了一天牢,你該不會連自己家在哪兒都忘了吧?”

如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欣喜若狂。內心的小人不停地撒花,最後被花海給埋得隻剩下兩根呆毛。

“我……我可以回家了。”

“對對對。”長秋打開牢門。

“魏大人抓到犯人了嗎?”如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她心知不太可能,大概是魏淩洲找到了某個能證明她不是凶手的關鍵性證據。

“確實找到了犯人。”長秋說道。

如一踉蹌了一下,表情詫異,“魏大人抓了潘華眉?”

“誰跟你說凶手是潘華眉?”

“不是潘華眉?”如一更詫異了。

“你還記得杏妝嗎?”

長秋的臉突然變得正經又嚴肅,著實讓如一有些不習慣。

“當然記得,就是那個摘荷花做解語杯的丫鬟。”

“她死了,留下一封遺書。遺書上說,她喜歡趙新澹,求而不得,所以就殺了周婉兒。自知難逃法網,所以才畏罪自盡。”

“不可能啊。”如一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也覺得有問題是吧。”長秋搔了搔頭,“趙家人拿遺書過來銷案,公子說案子疑點太多,讓拖一拖。不過公子讓我先過來把你放出去……”他輕歎兩聲,“你運氣不錯。”

如一心中複雜,一方麵她能出去確實幸運,可是另一方麵,她並不相信杏妝是凶手,案情還沉在一片迷霧之中,隻要真凶一天沒落網,事情就可能產生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