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人們手中各自拎著與過天城山時相同的行李。阿媽懷中的小狗把前腿搭在她交疊的雙臂上,一副淡定的樣子,像是已經習慣了旅行。出了湯野,我們又走上了山路。海上旭日初升,正暖暖地照在半山腰上。我們向著朝陽眺望,順著河津川看去,隻見前方的入海口開闊而明亮。

“那裏就是大島嗎?”

“看起來竟然這樣大呢!歡迎來到大島!”小舞女說道。

秋高氣爽,碧空如洗。海天相接處氤氳著煙霞,有如春日一般。從這裏到下田還需要走二十多公裏,有段路因地勢遮擋,海麵時隱時現。

千代子悠然地唱起了歌。他們問我,前方有條山間小路,隻是稍險峻些,但比平坦的大路近兩公裏,是抄近路還是走大路?我當然是選擇近路。

這是一條十分陡峭的林間小徑,落葉光滑,腳下難行。我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橫下心來,拄著膝蓋,加快了步伐。眼見小舞女一行落在了我身後,眼下這林間已是不見人影來,但聞人語響了。而小舞女獨自一人撩起衣擺,快步追上了我。她跟在我身後,既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不到兩米的距離。我回過頭來與她搭話,她便很吃驚地微微一笑,停下腳步回答我。在她說話時,我也站在原地想讓她跟上來,可她終究還是駐足不前,非等到我再次邁開腳步,才跟著繼續走。山路曲曲折折,比之前更加險峻。我腳下的步伐愈來愈快,小舞女也依然保持著不到兩米的距離,跟在我身後埋頭攀登。山間一片靜謐,其餘人早已被我們遠遠甩在身後,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您家在東京什麽地方?”

“我家不在東京,我住在學校的宿舍。”

“我去過東京的,有年春天賞花時節還去跳過舞呢!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現在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接著,小舞女又斷斷續續地問了我好多問題,什麽“您父親還在嗎”“您去過甲府嗎”,除此之外,她還說起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說起那個夭折的嬰兒等。

我們爬到了山頂。小舞女把太鼓放在枯草叢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擦汗。她像是想撣撣自己腳上的灰塵,卻突然蹲到了我腳邊,替我撣了撣褲裙的下擺。我連忙向後退去,於是她幹脆跪在地上,彎著身子繞著我撣了一圈,然後將撩起的衣擺放下,對站在那裏直喘氣的我說:

“您請坐。”

一群小鳥飛了過來。此時,山間寂靜得隻能聽見小鳥們落在樹枝上時,搖動枯葉發出的沙沙聲。

“您為什麽走得那樣快呢?”

小舞女看起來像是很熱的樣子。我用手指敲了敲鼓,在咚咚聲的驚擾下,小鳥全飛走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然而不一會兒,她就從泛黃的林子中空著手回來了。

“你在大島時都會做些什麽呢?”我問她。

於是她列了兩三個女孩的名字,然後開始說些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而且她說的地方也好像不是大島,而是甲府。那幾個女孩好像是她小學二年級之前的同學。總之她完全就是東拉西扯,想起什麽就說什麽。

我們等了大約十分鍾,後麵的三個年輕人爬上了山頂,阿媽則是又過了十分鍾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走在最後,一邊慢悠悠地聊天,一邊繼續前行。剛走了兩百多米,就看小舞女從下麵跑了上來。

“下麵有泉水呢!快點走吧,大家都沒喝,在等您呢!”

一聽有水喝,我立刻跑了過去。隻見一股清泉從樹蔭掩蓋著的岩石間汩汩湧出,她們幾個都在旁邊站著。

“少爺,您快先喝吧!我們都沒動過。不然手伸進去的話,泉水會變渾的。在女人後麵喝,也很不幹淨。”阿媽說。

泉水清涼,我用手捧著喝了幾口。而姑娘們久久不願離開這裏,在水邊擰了擰手巾,又擦了擦汗。

下了山,我們來到下田的市街,看到好幾處地方冒著燒炭的青煙。我們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腳。小舞女蹲在路邊,正在用粉紅色的梳子給小狗梳毛。

“這樣會把梳齒弄斷的!”阿媽責備她道。

“沒關係,到了下田再買把新的嘛。”

還在湯野的時候,我就很想向她討來這把插在她額發上的梳子。可如今她用這梳子給小狗梳毛,我隻得作罷。

我看到路對麵堆放著許多捆矮竹,便說這些矮竹正好適合當拐杖,同時和榮吉一起站起身來繼續前行。小舞女也跑過來追上我們,手裏拿著一根比自己還高的粗竹竿。

“你拿它幹嗎?”榮吉問她。

小舞女有些不知所措地用竹子指了指我:“給您當拐杖用,我挑了根最粗的。”

“不行,這麽粗,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偷的。要是被人看出來,多不好啊!快放回去。”

於是小舞女折回竹子那裏,又跑了過來。這回她給我挑了一根中指粗細的,然後身子一晃,便倚靠著田埂癱坐在那裏,氣喘籲籲地等著其餘的人。

我和榮吉一直走在她們前麵,中間隔著十多米。

“可以把它拔下來,然後裝顆金牙嘛!”

小舞女的聲音突然傳入我耳中。我回頭一看,她正和千代子並肩而行,阿媽和百合子則跟在後麵,相距不遠。她們似乎並未察覺到我在回頭看她們。千代子接著說:

“那倒是。你就這樣告訴他吧,怎麽樣?”

她們好像在說我。大概是千代子說我牙齒不整齊,小舞女才會說什麽鑲金牙的事吧!她們無非是在議論我的長相,我倒也不至於心中不快。對這群人,我已經感到十分親近了,甚至無意去豎著耳朵聽她們在聊些什麽。她們又竊竊私語了一陣,我聽到小舞女說:

“是個好人呢!”

“確實,應該是個好人。”

“真的是個好人!好人就是好!”

她的話十分單純率真,讓人回味良久。這是天真地表達著情感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被這聲音感染到了,能坦率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好人。我心中愉悅,眼前的群山明亮耀眼,讓我的眼瞼隱隱作痛。

我今年二十歲,一直覺得自己的性格已經被這種孤兒秉性扭曲了,於是我不斷反省著自己。我想從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鬱中逃離出來,所以才踏上了伊豆的旅程。因此,在世間尋常的標準上被人認為“是個好人”,對我來說實在是件太過難得的事情,這讓我十分感激。

我們已經接近下田的海濱了,群山顯得分外明亮。我衝著路邊的秋草隨手揮動著竹杖,掠斷了不少草尖。

途中,每個村子的村口都立著告示牌,上麵寫著:

禁止進村乞討、賣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