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法家的使命
白洛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造成的影響卻是巨大的。在聽到白洛的話之後，張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秦國賴以起家的法家，在白洛的口中竟然變得如此不堪。
張良本能地就想對白洛進行反駁，並且也確實是這麽做的：
“先生說的確實是有那麽幾分道理，隻是至今為此，普天之下真正發生的造反之事一隻手怕也是數得過來的。在這種情況下，真的有必要去考慮造反之後的問題嗎？”
張良的意思很簡單，你說法家統治下人民容易造反，但是秦國變法這麽多年，實際上真正發生的叛亂也就前段時間的成嶠之亂罷了。數量如此稀少，白洛所說的法家容易激起人民造反的言論自然就站不住腳了。
“當今天下列國紛爭，各國都將全部的民力聚集起來對外作戰，在這種情況下，人民自然就沒有機會造反了。但是這天下終歸是要一統的，到了那個時候，國家沒有了可以征戰的對手，聚集起來的民力無數使用，那才是麻煩的開始呢！”
白洛聞言，忍不住長歎一聲道：
“時移世易，許多事情是不能隻看現在的，而是要看將來。”
“將來麽？”
張良沉吟片刻，卻是搖了搖頭道：
“先生所言，良不敢苟同。這天下一統，與民眾造反又有什麽關係呢？莫非這沒有強敵了，國家反而容易滅亡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
“這跟強敵沒有關係，隻跟國家運行的方式有關係。”
白洛微微搖頭道：
“法家的治國理念是弱民強國，通過各種方式來剝削黔首，而後利用這些壓榨來的國力，去與別國征戰。這在亂世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因為國家可以借助凝聚起來的力量去從別國搶奪物資，以此來彌補自己戰爭的損耗。同時又因為擴張了領土的緣故，國力得到了提升，使得自己在下一場戰爭的時候可以擁有更強大的力量。這是一個正向的循環，可以讓國家變得越來越強大，最終吞並天下。”
“隻是世間萬物都是有代價的，世上也沒有通行天下的學說。法家的這套方法在亂世確實是上等的一統天下的方法，卻無法在治世之時使用。原因很簡單，法家的這套方法的核心就是從別國那裏搶奪物資，以此來彌補自己戰爭的消耗。可是如今天下都已經一統了，法家又該去哪裏搶奪物資呢？長此以往，國家是必然要崩潰的。”
“這……不對呀！”
張良聞言，立刻出言打斷道：
“這天下都一統了，法家又為何要繼續發動戰爭呢？與民休息不行嗎？”
“問得好！如果是儒家的話，這個時候指定就要開展與民休息的政策了，隻是法家不能。因為法家的執政方針就是弱民強國，在他們看來，人民富裕了就會生出其餘的心思，去做一些必要之外的事情，最終觸犯到律法，並且損害到國家的利益。因此法家是絕對不可能讓國人閑下來的。亂世之時法家會逼著國人去打仗，天下太平了，他們也不會停止這個舉動。要嘛去尋找新的敵人，要嘛就是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工程，以此來消耗‘多餘’的民力。”
說到這裏的時候，白洛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作為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在很多方麵確實做得很好，隻可惜沒能及時拋棄法家這個已經過時的學說，最終導致整個國家被綁在法家的戰車至上，衝到了深淵之中。
“多餘的……民力？”
張良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當即不由吃了一驚。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民力這個東西竟然還能有多餘的。
隻是再仔細一想，張良卻又發現事情還真就如白洛所說的那般。法家確實是防民甚於防川，在他們看來，國人不過是一群耗材，生來就是給上層人物工作的。而耗材最忌諱的是什麽？那就是思想！一旦耗材有了思想，他們就會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最終可能威脅到上層人物的統治。因此法家的核心思想自始至終都隻有一條，那就是讓國人疲於奔命，哪怕是耗盡全部的精力，也隻能勉強地活著。隻有這樣，低下的平民們才不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而是乖乖給上層的老爺們當奴隸。
至於說軍功授爵什麽的……後世之人或許還會將這當成什麽偉大的舉措，但是身為戰國人的張良卻並未將其放在眼裏。原因也很簡單，軍功授爵本就是人類刻在基因深處的準則。放眼世界，無論是哪個地區哪個民族，曆史上一定都有某某英雄因為勇武而成為統治者的傳說。這是人類從原始社會就開始奉行的社會準則，和秦國其實關係不大。說到天上去，秦國也不過是將軍功授爵的製度規範化了而已，意義實在是不大。
至於有些人說其他國家的人會欺負平民，不給他們軍功什麽的，張良表示你們放屁。天下諸侯都是根據姬周宗法製建立的，每個國家一開始都是一個宗族，大宗分小宗，理論上所有人都和國君是親戚，都是宗族樹上的一份子。某個人真要受到委屈，直接找到國君理論或許做不到，但是一級一級往上鬧，通過宗族的力量將事情捅大的本事還是有的。因此列國之中其實很少發生立下軍功卻無法獲得相應賞賜的情況，隻不過不像秦國那般將製度明確下來，寫進法律中罷了。
當然，隨著列國的擴張，很多新的國民確實和原先的國君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這些新國民本身就是有自己依附的宗族的，宗族的力量比後世很多人想象的要大得多，不會讓這些本族俊傑受太大委屈。
綜上所述，秦國之所以能夠碾壓列國，並不是因為他的軍功授爵製激起了國民的上進心，這玩意兒其他國家的士兵也有，並且他們身為宗族的一份子，真要立下戰功，除了獲得爵位之外，還能收獲宗族內部的榮耀和威望，因此他們打起仗來絲毫不比秦國士兵消極，真正令秦國碾壓列國的是法家製度帶來的國力提升。
六國因為奉行的是儒家製度的緣故，國君所能調動的國力委實是不多，因為儒家宗族除了對下壓製之外，對上也有抗衡的作用。一個個小宗族聚集在一起，哪怕是國君都無法將手伸進去，在這種情況下，列國國君所能調動的國力自然就無法和秦國比了。
久而久之，被秦國擊敗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隻是法家固然給秦國帶來了巨大的好處，但是正如那句話一般，“先生，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戰國時期的有識之士全都察覺到了法家可能存在問題，但是卻始終無法說清楚法家的缺陷是什麽。而現在，白洛卻直接將法家的缺陷剖析了出來，令張良目瞪口呆。
“那敢問先生，法家的最終歸宿，又是什麽呢？”
此時張良看向白洛的眼神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在他看來，眼前的這位武安侯之孫，隻怕是比本國韓非還要高深的存在！
“是什麽？自然是被世人拋棄了。”
白洛笑著說道：
“法家的使命隻有一個，那就是一統天下。等這個使命完成之後，法家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屆時或是自己被本國拋棄，或是統一天下的那個國家因為法家而崩潰被新的國家取代，而後由新的國家取締，總之無外乎就是這兩個可能。至於說讓法家再度輝煌什麽的，卻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除非，天下再度陷入列國並立的狀態。”
說到這裏，白洛不由想起後世的那個時空。在那個時空，法家也確實找到了生存的土壤。隻是相較於公元前的簡單粗暴，後世的法家變得相對溫和了許多。不再是用各種嚴刑峻法和高額的稅收逼迫人們幹活，而是利用其他剛需產品來鞭策國人……
咳咳，扯遠了，簡單說法家就是一種用來爭霸的最好工具。它為爭霸而生，自然也要為爭霸而死。曆史上儒家取代法家，完全是曆史的必然，和統治者個人的喜好其實沒什麽關係。你不取締法家，自然會有別的人替你取締。隻是那個時候，你的骨灰可能也要隨著法家隨風消散了。
“竟是……如此麽……”
張良雖說聰慧，但是畢竟年紀還小，因此一時間並沒有能夠順利地從白洛的話中恢複過來，而是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良久之後，張良這才再次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白洛，道：
“那儒家呢？法家勢必滅亡，那儒家結局又會如何？是填補法家滅亡之後的空缺，成為新的天下顯學，還是步法家的後塵，與法家一樣，消失在這個世上！？”
“儒家麽？這確實是一門不錯的學問，隻可惜，以儒家目前的理論，要想單獨統領天下，依舊有些困難。”
白洛沉吟片刻，緩緩搖頭道：
“畢竟，目前的儒家甚至都是不支持大一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