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扶搖上青天

於掌櫃臥在病榻之上,從丫鬟手中取過湯藥,才喝了半口,便重重咳嗽起來,湯藥搖來晃去,灑了半碗。丫鬟受了驚嚇,連忙上前,輕輕拍打於掌櫃後背。自打今年開春染了風寒,於掌櫃便一病不起,至今未見好轉跡象。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於掌櫃意識到自己的身子骨已是日薄西山,時日無多,心中頓感悲愴。

正是感傷之際,屋外忽有下人來報,說外頭來了位胡先生求見。於掌櫃還沒來得及聽清下人的話,那下人便被匆匆趕來的出店推搡了一把。隻聽出店嗬斥道:“你個喪良心的毛頭小子,什麽胡先生?這才一年就不認人了?”

於掌櫃勉強站起身來,朝外頭問話道:“出了什麽事?什麽胡先生?”

出店的語氣略有幾分興奮道:“掌櫃的,是雪岩,胡雪岩回來了!”

於掌櫃愣了好一會,才把一年前,被自己轟走的那個錢莊跑街臭小子胡雪岩給想起來。在丫鬟的攙扶下,於掌櫃滿頭霧水地推開屋門,朝出店問道:“他又回來做什麽?我這不招跑街的,更不需要什麽自作聰明的‘胡先生’。”

出店道:“掌櫃的,您還是到前頭去看看吧,雪岩如今可是出息了!”

於掌櫃瞪了出店一眼,一手扶著丫鬟,晃晃悠悠來到前堂,卻見四五個手腳麻利的夥計正在朝店裏搬運貨箱,一派熱鬧景象。細細一看,每隻木箱所盛之物皆有不同,或是草藥,或是字畫,或是瓷器,總歸價格不菲。於掌櫃不明就裏,站在人堆裏便四下張望,正要抓出店過來問個清楚,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道:“於掌櫃!別來無恙?”

於掌櫃轉過身來,當先吸引他目光的卻是一身絲製馬褂,識貨之人一眼可認,此等織品所用原料絲皆為上品蠶絲。眼下市麵上的上品蠶絲緊俏得很,可謂有價無市。此人有如此行頭,隻怕非富即貴,且頗有些門路。於掌櫃的視線在馬褂上停留片刻,這才抬起頭來,看清了來者。

於掌櫃一時呆愣住,隻感不可置信道:“是你?雪岩你,你這是......唱哪一出?”

胡雪岩端正行禮,對於掌櫃笑道:“在下有感於掌櫃多年照料,今日特來謝恩,順便故地重遊,看望一番。”

於掌櫃心裏頭的白眼,估計直往天上翻,暗自嘀咕道:什麽謝恩?你胡雪岩在外頭混了些名堂,今日在我麵前擺這麽大的架子,不就是作勢給我看麽?

不過於掌櫃也不是個小心眼之人,不然也做不成阜康錢莊這麽大一筆買賣。憑他對胡雪岩的了解,此番上門,必是有事相求,所謂故地重遊不過是個幌子。隻見於掌櫃迅速收斂了情緒,淡淡笑道:“雪岩出息了,富貴後還能不忘了咱老東家,我心甚慰啊。不過,為商之人,不講沒有緣由的情分。雪岩此次若是有事商量,不妨直說,不必如此扭捏呀。”

胡雪岩聞言,心中暗道,於掌櫃倒還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齒。當下也不做寒暄,一翻袖口,拿出字條一張,遞給於掌櫃,低聲道:“小子此次前來,正是替官家辦事,略借銀兩一筆。”

於掌櫃展開字條一看,倒吸一口涼氣:白銀八千兩,且落款竟是浙江巡撫衙門。這麽大一筆款子,每日利息都不在少數。他胡雪岩何時有了這麽大的能耐,能說動浙江巡撫給他做這個保呢?再一看細則,借款之人竟署的是“寧和堂”的名號。於掌櫃雖不做蠶絲買賣,卻也對寧和堂有所耳聞。杭州本地道路紛傳,湖州小小絲行寧和堂,之所以能翻起如此風浪,皆是因為櫃上來了個新掌櫃,一個自稱“胡先生”的年輕後生。於掌櫃聽了,卻全然沒當回事,更不會將此事與眼前的胡雪岩聯係在一起。今日見了此字條,於掌櫃才回過味來,心下頓時驚駭莫名,這胡雪岩,莫不是在湖州遇著貴人了?

胡雪岩呼喚道:“於掌櫃?”

胡雪岩見於掌櫃發了許久的呆,伸手微微在於掌櫃眼前一晃。於掌櫃回過神來,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道:“既有巡撫大人為雪岩作保,阜康錢莊自然要盡心去辦。不過,雪岩,不對,是胡掌櫃了。胡掌櫃辦事可不地道,在外頭默不作聲,做了這麽大一筆買賣,竟一絲風聲也沒傳出來。”

胡雪岩笑道:“做點小買賣罷了,還是低調為上。一朝可富貴,一朝也可落魄。福兮禍兮,誰也說不準,於掌櫃您說呢?”

於掌櫃被噎了一下,勉強賠笑,隨即轉身吩咐出店和其他夥計,即刻清點庫房,籌備足額銀兩。望著胡雪岩意氣風發的身姿,再想到自己如今的遲暮之態,於掌櫃莫名悲從中來,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時代怕是一去不返了。幾個時辰後,阜康錢莊的夥計們遵照胡雪岩的指示,將裝有白銀的貨箱直接運往拱宸橋碼頭,海運局撥付給寧和堂的幾艘大船,也已經在碼頭處等候,劉榮昌亦隨船而行。待白銀裝船完成後,船隊將沿江北上江蘇、江西等地購糧。

劉榮昌早吩咐人打探過,眼下兩江地區的糧價,多在每石三至四錢上下,這幾千兩白銀足以買回糧食數萬石,即使是算脫了殼後的數目,那也是相當可觀。船隊臨行,胡雪岩與劉榮昌隔著碼頭,抱拳拜別、互道平安。送船隊遠行後,胡雪岩正欲折返,一旁隨著夥計運送白銀來碼頭的出店,卻悄悄湊上前來,將胡雪岩拉到一邊,低聲道:“雪岩,你在兩廣一帶可有買賣?或者近日可有船隻往兩廣去?”

胡雪岩一愣,回道:“寧和堂的生意都在江浙一帶,自是沒有牽涉兩廣的買賣。為何如此發問?”

出店吸了口氣,眼中略帶驚慌之色道:“我聽兩廣的友人說,那兒正鬧民變,已漸有做大之勢。官軍眼下正雲集廣州等地,隨時預備出征平叛。那群造反之人,好像自稱是個什麽......哦,對,太平軍!總之近來兩廣局勢不靖,凡是做生意的,都得留著些心眼。”

胡雪岩聽完,隨口道了聲謝,卻沒往心裏去。幾年以後,胡雪岩忽然回憶此刻,才驚覺那時的一切,雖看上去如此稀鬆平常,卻不知彼時的大清朝,已經來到了翻天覆地之巨變的前夜。

道光二十九年,夏日將盡之際,劉榮昌的船隊滿載著糧米回秘密回到湖州。一路隱蔽折返是胡雪岩的要求,糧船從進了浙江境內便做了些偽裝,裝米的袋子用油布覆蓋著,卸船時也特別挑在深夜,為的就是打本地糧商一個猝不及防。

剛進了寧和堂大門,顧不上休息,劉榮昌立刻喚來夥計吩咐道:“這批大米,立刻著人分批在市場上賣出。”

胡雪岩補充道:“我再囑咐一遍,你們千萬記牢嘍,糧米上市之後,依著先前定的規矩,按照當前市麵最低價的五成進行售賣。別家標價八錢一石,咱就標價四錢。他們若是降價,我們也降,但隻降不漲。對百姓,隻按照升鬥賣,禁止糧商大宗買入。若有人接連三日以上前來買米,便將其登記在冊,三月之內,不準此類人前來再買。”

夥計笑道:“小的們都明白,胡先生都念叨大半月了,小的們耳朵裏的繭子,都能背下來了。”

胡雪岩反手賞了夥計一掌道:“混小子,回頭事情辦妥了,我請你們上湖州最好的酒樓,吃花酒去!”

道光二十九年,夏秋之交,原本一路看漲的湖州米價,忽地止住了勢頭,轉眼又一路下跌,市麵上的糧米,供不知怎的忽然充盈起來。起先,本地糧商起先和幾家絲行暗中串通好,對本地糧米全力收購,抬高米價,但近些時日卻逐漸抑製不住米價下跌的勢頭。加之,由於寧和堂定下的種種規矩,糧商縱然是想消化市麵上的米糧,卻也是有力卻使不上。隨著糧價迅速平穩,幾家絲行借著糧價打壓寧和堂的算盤,頓時就落了空,甚至為此還搭進去一大筆銀子,囤了巨量大米在庫,眼看著就要砸在手裏了。眼見形勢不斷惡化,絲行與糧商也隻能忍痛割肉,將手中屯糧賤賣。

米糧市場上的反應,很快傳導至各縣。為了與寧和堂配合,湖州府各衙門很是下了一番力氣,鼓勵農家改種桑田。早先改了桑田,領了銀子的桑農,也得到來自織造局的扶持,於是回過頭來現身說法。如此口口相傳,一眾正在觀望的桑農紛紛入場,就連原本無此意願的農戶,也漸漸動了改種桑田的心思。湖州府庫內登記的桑田數量,卻與日俱增,增長速度每日都在加快。眼見寧和堂做大的勢頭,越發不可阻擋,原本做牆頭草在觀望的一眾中小絲行,也紛紛轉投寧和堂,或捐助白銀,或分享製絲工藝,或提供田地及農戶。劉榮昌對此評價,做生意本就是贏家通吃,路子一旦開始走順了,便會越走越順。不過他在做此評價之後,當夜便喝得酩酊大醉,抱著賬冊可是狂笑不止,胡雪岩隻好當他是情難自已。

秋去冬來,春來寒往,隨著道光三十年的寒冬肅殺漸次消退,又是一年早春時節將要來到。卻也正在此時,各級衙門傳來一則來自京城的消息:愛新覺羅?旻寧,大清朝第八位皇帝道光帝,數日前駕崩於綺春園含暉殿。皇帝駕崩,按照祖宗理製應舉國戴孝,四品以上官員,皆要配合京城籌備治喪事宜。不過這一則插曲,並未影響寧和堂的買賣,黃宗漢大人甚至仍於百忙之中,給寧和堂下了批示:當前仍以收春蠶,製蠶絲為要緊之事。胡雪岩與劉榮昌都心領神會,自然將全部得精力,都投入到寧和堂的買賣上來。

道光三十年三月,由江南織造局引薦,來自英吉利的一眾洋商到了湖州。在親自核查過本地成品絲,尤其是“輯裏絲”的質量之後,洋商們都深表滿意,當即交付定金白銀五萬兩。核查期間,一眾洋商西裝革履、穿街過市,引來一眾農戶們的圍觀,王有齡還特意調來綠營兵一隊,全程戒備保護。胡雪岩隨侍左右,雖聽不懂洋商語言,卻也將洋商眼中的輕蔑傲慢之色看得真切。這幾個眼神,在胡雪岩心中一記就是許多年。

也是在同月,愛新覺羅?奕詝在太和殿登基即為,定年號“鹹豐”,改元明年為鹹豐元年。而胡雪岩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蠶絲買賣上,新皇登基的消息,全靠著夥計們吹牛閑談時,才略有聽聞。終於,在半個江浙官場的矚目之下,整整二十船的蠶絲,準備啟程運往上海。從湖州到上海,就這麽短短一天的水路,對胡雪岩而言,卻是濃縮著提心吊膽,殫精竭慮的一年光景。胡雪岩深感,無論成與不成,這輩子幹了這麽一件大事,也不枉來這世間走這一遭了。此外的感觸便是,若有來生,打死也不再做這勞什子商人了。

道光三十年,晚夏,在寧和堂和浙江各級官府的一再催促之下,洋人終於將全部款項結算完畢。巡撫衙門及江南織造局與洋人私下談的買賣,寧和堂時無權過問的,但僅就賬麵上的數字,刨去補貼桑農、購買糧米、人力及船隻費用,胡雪岩粗略這麽一算,寧和堂這一筆買賣,足足淨掙白銀四十餘萬兩!須知,浙江全境一年稅賦才不過三百萬兩,寧和堂憑著這一筆買賣,便占了浙江全年稅收的一成有餘。各級官府從中得利頗多,連帶著依附於寧和堂的各錢莊、糧商、漕幫皆多有獲益,自然對寧和堂多有感激。這也印證了胡雪岩的設計:誰與我靠得近,誰便能得著利,生意場自然是,要把朋友做的越多越好。

經此一遭,湖州本地絲行格局也由此重新洗牌,寧和堂毫無爭議坐上湖州絲行的頭把交椅,一時間風頭無兩。此番蠶絲貿易,開湖州本地成品蠶絲,大規模遠銷海外之先河,此事本可為本地蠶絲貿易,扶搖直上青天的開端。

然而好景不長,卻在次年年初,一樁猝不及防的消息,將原本表明上風平浪靜的東南諸省,卷了一場血雨腥風之中。鹹豐元年元月,太平軍於廣西揭竿起義,造反之勢已頗具規模,太平軍以攪動河山之姿,金戈鐵馬、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