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隻在旦夕間

道光二十九年晚夏,寧和堂內,劉榮昌正焦急地來回踱步,胡雪岩雖是端坐一旁,臉上卻也帶著幾分蒼白之色。倆人憂愁的原因很簡單:桑田增長數量並不如預期,大批桑農仍在觀望。照此進度,來年若是蠶絲產量,未能滿足需求,各方投入,都將麵臨巨額虧損,乃至血本無歸。劉榮昌不知來回轉了多少圈,忽地刹住腳步,咬牙切齒道:“我們這是被小人暗算了!”

此時,派去打探消息的夥計回來了,見劉榮昌正在氣頭上,便站在一旁不敢說話。胡雪岩看了夥計一眼,示意他上前來,一邊對劉榮昌安撫道:“你且稍安勿躁,當務之急是查出問題出在何處,值此緊要關頭,劉掌櫃切不可自亂陣腳啊。”

劉榮昌轉過身,歎了口氣道:“我如此說,自然有我的道理。”說著,他也瞧見了,走上前來的夥計,繼而無奈一笑道:“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我猜想,這一切的根源,或與米價有關。”

胡雪岩一愣,將詫異的目光轉向夥計,夥計一彎腰,回話道:“掌櫃的真是料事如神啊!小人方才去市麵上打聽過了一下,這湖州府大大小小的買賣中,尤屬米糧交易最為異常。小的在米市走了一遭,發覺這旬月以來,湖州的米價是一天一個樣呀,昨日是每石大米六錢銀子,今日便是七錢了,要知道上月初,還是三錢呢。”

夥計話音未落,劉榮昌與胡雪岩對視一眼,心裏頭兒便各自有了判斷。

思慮片刻,劉榮昌率先開口道:“無荒無災之年,米價無端驟漲,想來必然是背後有人囤積米糧,哄抬米價啊。”

胡雪岩點點頭,表示深以為然,思索片刻,緩緩道:“對方在這個關口擾亂米價,無疑是別有所圖。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我隻怕他們的最終目標是寧和堂喲。”

劉榮昌聞言,忽然激動起來,重重一拍桌。怒道:“他們針對的豈止是寧和堂啊?糧食關乎民生之根本,倘若糧價不穩,必使人心思動。此時縱使花再多的銀子來補貼桑農,也無異於抱薪救火,無濟於事哇,要我看啊,他們針對的是湖州的所有絲行和桑農!”

胡雪岩歎氣道:“的確如此。”

胡雪岩被劉榮昌的反應驚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又道:“米價一天不平抑,農家心裏一天不會踏實,這改種桑田的策略,也就推行不下去。”

說罷,胡雪岩站起身來,麵有激動之色般道:“此事關係重大,我必須向知府大人稟告,提請官署嚴查囤貨居奇,擾亂米價之舉!如此,方可解這燃眉之急。”

沒等胡雪岩走出屋子,起先激動萬分的劉榮昌,忽地走上前來,劈手攔道:“且慢,雪岩老弟,此事容我們再思量探討一番。”

胡雪岩停住腳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陷入進退兩難之境地。劉榮昌則來回踱步,麵帶思索之色,繼而沉吟道:“雪岩老弟,論行商,我也許比你有所不如,但我做了這許多年的生意,與官府打了幾回交道,也算比你多幾分感觸。須知,這米價有變,又豈是在一朝一夕呢?如此敏感時期,官府的諸位大人,怎會不知曉其中的利害呢?”

胡雪岩隱隱反應過來道:“榮昌大哥的意思是......官府也在等?”

劉榮昌輕歎道:“這個‘等’字,對,也不對。攤開了說,這其實是上頭的諸位大人們在鬥法,咱們在湖州的動靜這麽大,多的是的人,想從中分一杯羹,但也有更多的人,其實就是暗地裏眼紅,隻怕巴不得咱們這攤子買賣盡早收攤,更有甚者,欲將咱們置之死地而後快。想想湖州這幾家大絲行背後的話事人,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門生遍地啊,乃至和京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此番你我這場買賣得罪了他們,他們怎會坐視不管?想必知府大人此時也正左右為難,你這時跑去求他嚴查糧價,不是給雙方找不痛快嗎?”

胡雪岩聽了這一番話,微微冷靜下來,又在桌邊落座,低聲喃喃道:“難道,你我就這麽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嗎?”

劉榮昌沉思片刻,忽生一計,朝胡雪岩道:“既然他們用的都是生意場上的招數,那我們也用同樣的法子回敬他們,如何?”

胡雪岩道:“你的意思是?”

劉榮昌道:“雪岩老弟,還得辛苦你去見知府大人一麵。”

胡雪岩一愣,疑惑道:“見知府大人倒是好說,可既然不談米價一事,又能談些什麽呢?”

劉榮昌大手一揮道:“借錢買糧的事兒啊!江蘇、江西、湖廣,皆是產糧之地,若是求得知府大人出麵作保,以平價向臨省購買糧米,再以低價投放市場,想必能平抑米價,叫宵小之徒的算計,可不攻自破。”

胡雪岩雙眼一亮,讚歎道:“妙啊,此計可行。你且等著,我這就去求見知府大人去。”

劉榮昌又轉過身來,遲疑了片刻,屏退了夥計,低聲道:“雪岩老弟,哥哥既然癡長你幾歲,你我又以兄弟相稱,今日關起門來,哥哥有幾句心裏話要說。此前你曾對我言,生意場上,和氣生財,之所以不肯一舉壟斷湖州蠶絲市場,是想著做事留一線,江湖好相見。給對家留幾分顏麵,也是給自己留幾分餘地。但哥哥直言,咱們這樁買賣打一開始,就是奔著壟斷去的,無非時間長短而已。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本地蠶絲市場就這麽大,你吃的多了,別人就吃不著嘍,最後隻能有一家走到最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得道理可講。其中利害關係,有心人一眼便可看明白。今日你讓他幾分,人家就能念著你的好?你再看今日境況,人家明裏暗裏針對你,你卻隻能吃一記悶虧,而後幹著急,人家指不定在背地裏怎麽笑話你呢。”

胡雪岩聽罷,心中並不認可劉榮昌這一套道理,張了張嘴,正要辯駁,劉榮昌卻苦笑一下,揮手打斷道:“我也隻是講些自己的見解,今日並非是要與你爭個高低。哥哥隻是想要你明白,生意場,明爭暗鬥,防不勝防。雪岩老弟,你有個機靈的頭腦,假以時日,必能在為商之道上大有所為。但在那之前,你還欠了些積累。我隻問你,湖州米價一動,民生哀怨,除了打擊桑農,他們就不擔心引發民變嗎?你再想想看,湖州知府乃是浙江巡撫黃宗漢大人一手提拔,此二人為一派,他們自然盼著湖州平安無事。可巡撫大人就沒有政敵嗎?你可記得此前的浙江藩司是怎麽倒的?哥哥此番算是看明白了,知府、巡撫大人的對手,並不介意坐視湖州生亂,乃至盼著湖州生亂呢。你說,到了這一步,這事究竟是買賣,還是政鬥呢?”

胡雪岩聞言,心中思慮萬千,沉默良久,卻不知從何說起,終是一言未發,仰天長歎一口氣,默默出了門去。走在半道,卻見知府衙門的文書,匆匆追上來,朝胡雪岩道:“知府大人請胡先生過去說話。”

倒是不如趕巧,胡雪岩正要去找王有齡,商談買糧一事呢。孰料進了官署,文書先讓胡雪岩在門外等候,正堂內似是有訪客到來。少頃,門房從正堂出來,給胡雪岩遞了一張字條,上邊隻有小字一行:巡撫大人在此,注意言辭,切不可耍小聰明。

胡雪岩一驚,趕忙收拾衣冠,撫平褶皺,站直了身子。不一會,門房又出來,恭恭敬敬朝胡雪岩一鞠躬道:“倆位大人有請胡先生。”

胡雪岩深吸一口氣,大步邁入正堂。堂內隻見四仙桌旁,王有齡身著官服,麵無表情,隻淡淡看著快步走進門來的胡雪岩。倆人視線交錯的瞬間,王有齡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向一旁的黃宗漢請安。

浙江巡撫黃宗漢,此刻正端坐在四仙桌另一側,雙目炯炯有神,兩撇胡須梳理得齊齊整整,身板也挺得筆直。胡雪岩聽聞黃宗漢本是兵部主事出身,頗有領兵之能,又精通政事,馬上馬下皆有過人才華。如此人物,必然慧眼如炬,難怪王有齡要特別提醒胡雪岩收斂讓那點花花腸子呢。

胡雪岩跪拜道:“小人胡雪岩,見過巡撫大人。”

黃宗漢道:“起來回話吧。”

胡雪岩道:“謝大人。”

黃宗漢仔細打量了胡雪岩一番,轉頭朝王有齡道:“王大人啊,這商賈比老夫想的還要年輕。你方才說,湖州本地的蠶絲買賣,皆扛在他一人肩上?倒也是條漢子呀”

王有齡附和著笑了笑:“黃大人見笑了,此子的確頗有些經商之能,不過,這蠶絲買賣一事,官府上下皆在背後幫襯,也不至叫他一人扛著。”

黃宗漢不置可否,又將目光轉向胡雪岩,淡淡道:“老夫聽聞,這改種桑田一事,已頗有些進展,來年寧和堂收蠶絲,你預計可收多少?”

胡雪岩臉色一僵,忽地想到,那日曾對寧和堂的夥計問過同樣的問題,而今身份調轉,原是如此一番感觸,胡雪岩斟酌片刻,決心還是直言相告。

胡雪岩朗聲道:“回大人,蠶絲產量多寡,與本地桑田畝數息息相關。小人鬥膽直言,桑田畝數不增,來年收蠶絲,隻怕所得之數也不會太多。”

黃宗漢捋了捋胡須,意味深長的問道:“哦?聽你的意思,這改桑田一事,是碰著些難處了?”說罷,黃宗漢偏過頭,看了王有齡一眼,又道:“王大人,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王有齡心下暗暗歎了口氣,往日多是他敲打胡雪岩,這次倒換了巡撫大人來敲打自己了。於是隻能無奈地回道:“黃大人啊,農家對改桑田一事,興致都不高,似有觀望之意。眼看已是晚夏,可桑田畝數增長緩慢,遠不及預期,此事下官也正要與大人商量呢。”

黃宗漢沉默了片刻,語氣中多了些責備道:“正要商量?你可知此事之緊要?宮裏幾位公公都已聽聞此事了,三番五次追問下來。織造局幾位大人更是直言,此事牽連甚廣,不容有失哇!”

王有嶺起身抱拳道:“下官明了,此事必用心督辦。”

胡雪岩跟著跪倒在地道:“小人定當竭盡全力。”

黃宗漢再將視線轉向胡雪岩,胡雪岩頓時感到無形的壓力,黃宗漢嚴肅的逼問道:“胡雪岩,本官再問你,改種桑田,為何進行不下去呀?”

胡雪岩再一行禮,鄭重答道:“回大人,乃是因著桑農有所顧慮。連月以來,本地糧價不穩,桑農憂心改種了桑田,家中無米下炊,故而持觀望之姿。”

此番回答,似乎已在黃宗漢預料之內,他也默契地沒再追問,為何糧價不穩一事,隻思索片刻,將話鋒一轉道:“對於平抑本地糧價,你可有對策?”

這話等同於明示:如今湖州市麵上的米糧之戰,官府不便插手,僅能依靠商道一途破局。不過,巡撫大人的問話,也正合了胡雪岩的心意,胡雪岩趕忙見風使舵道:“小人恰有一計,可解眼前困局。”

當下,他將劉榮昌所提的臨省買糧一策,又是一一重複道來,隻說到一半,黃宗漢臉上的神色便輕鬆了幾分,王有齡也默默點了點頭。

待胡雪岩話音剛落,黃宗漢便追問道:“買糧一計,老夫以為可行。不過,若執行此計,你可有何困難啊?”

王有齡也適時補充道:“雪岩,巡撫大人為著此事,乃是專程從杭州趕來,有話可對巡撫大人直言,不必有顧慮。”

胡雪岩略一思索,回話道:“若說困難,則是賬麵流動的白銀不足。補貼桑農之資不可輕動,若要收購足量糧食,又需耗費巨資,這筆款子,寧和堂一時半會拿不出來呀。”

黃宗漢一招手,吩咐下人取來紙筆,正色道:“此事好辦。我這就給你寫張條子,以此為憑證,湖州,湖州,乃至浙江各地的錢莊,皆會賣老夫幾分薄麵。此外,老夫再另寫一張條子給兩江總督,隻說,他日若是寧和堂的商船前來收糧,煩請多多協助。”

胡雪岩心中大喜,正要叩謝,黃宗漢卻把手一揮,淡淡道:“老夫希望你明白,站在此風口之上,是時勢,也是你個人命格所在。或直入雲霄,或直墜深淵,功成名就與粉身碎骨,隻在旦夕間,老夫望你,好好把握。”

胡雪岩心中咯噔一下,微微冒了些冷汗,恭敬回道:“小人謹記大人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