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謀定而後動

“砰!”一隻大手重重拍在四仙桌上,連帶著桌上的茶碗也跟著一顫。

王有齡怒聲道:“大膽!”

此刻,王有齡眉頭一顫,盯著麵前跪拜的胡雪岩,訓斥道:“你一個小小賬房,竟敢打公庫存銀的主意,你可知這是殺頭的罪過!”

堂下的的隨從們受了驚嚇,往後縮了縮腦袋。他們隨侍王有齡也有些年頭了,卻是頭一遭見他如此動怒。這也不怪王有齡如此光火,原因要從昨日深夜說起,胡雪岩特地送來一份單子,明麵上不過是清點府庫後所作的些許記錄,但翻開一查,底下卻有密信一封。王有齡正欲就寢,草草一覽,並未在意,但今日早晨細細讀後,當即冷汗直流,隨即怒從中來,差人喚來了胡雪岩,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責罵。

胡雪岩卻是保持著跪拜的姿態,不敢起身,也不任何辯解,隻是重重磕頭,而後肅然道:“回大人的話,小人並非出自私心。此樁買賣,小人反複核算過,若成,非但大人得利頗多,府庫也可入一大筆存銀。小人以為,此事亦可作大人任上的一大功績,對大人他日升遷,想來也是多有裨益的。”

王有嶺氣道:“住口!真是一派胡言!本官升遷與否,無需你來憂慮!說到底,你玩的還是行商那一套把戲,與本官說什麽成與不成之言論。好,那本官問你,那若是不成,你又當如何處置呢?”說罷,王有齡又一拍桌,茶碗蓋晃了一下,滾落在地、茶漬四溢,堂下的隨從們都麵麵相覷,也跟著低頭,默不作聲。

胡雪岩大義凜然道:“若不成,小人自會承擔全部罪責,大人權當不知此事,一切皆是小人欺上瞞下,犯下滔天之罪。”邊說邊又重重磕頭,地麵發出聲聲悶響,待胡雪岩再抬頭時,額間已是一片紅腫,這些細節讓王有嶺這樣見過些世麵的官員,都心頭一緊,有些發懵。

王有嶺吼道:“你......”

王有齡見胡雪岩如此作態,本正要動怒,繼續嚇一嚇他,好讓胡雪岩自進退、懂自保,但是責備的話才到嘴邊,忽地又咽了下去。因為細細想來,胡雪岩的言論,其實並不無道理。王有齡心道,我任慈溪知縣時,可謂是矜矜業業、為善一方,但結果又如何?若非浙江官場高層爭鬥,我適時站在浙江巡撫黃宗漢的這一邊,這湖州知府的位置幾時可輪得著我來坐麽?這何嚐不是在賭一個“若成”二字呢?

想到這裏,王有齡不自覺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然後重重“哼”了一聲,不再理會胡雪岩,而是將那封密信拿起來再讀了一遍。王有嶺的這些動作,也讓胡雪岩看在眼裏,胡雪岩此刻內心已多了幾分信心,因為他明白,自己做到了,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的效果了。

不得不說,此封密信,胡雪岩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信中已將所需桑田畝數,蠶絲所需數量,補貼桑農所需銀兩等等,都簡明扼要的一一列舉,又將本地絲行,江南織造局,上海洋商可能的反應,以及應對的策略分別羅列,單從紙麵上看,此事頗具可行、行之有效。

但是,挪用庫銀畢竟不是小事,倘若有失,其後果也遠不是胡雪岩一個小小賬房能承擔的。無論如何,有如此僭越之舉,一番斥責敲打,肯定是免不了的。王有齡清清嗓子,冷聲道:“胡雪岩,我見你在此密信上,還提及給浙江巡撫黃大人的孝敬?嗬嗬,你倒是考量周全呐。”

胡雪岩連忙做出奸商一貫的唯利是圖樣兒,俯首應答道:“小人知曉,此事牽涉甚廣,沒有巡撫大人首肯,必然寸步難行。”

王有齡冷笑道:“哼,連如何向巡撫大人行好處,你胡雪岩都替本官想好了,依本官看,你也別寫什麽密信,不如直接向巡撫大人稟報好了。這樣行事更方便,誰敢攔你啊?”

胡雪岩連忙伏地,雖做驚恐之色,卻也隱隱聽出王有齡的弦外之音。聽語氣,王有齡的態度似乎有所鬆動,當下更似選聘之日一般,對自己聊作敲打罷了。胡雪岩感到自己隱約摸清幾分王有齡的脾氣秉性,思慮再三後,鄭重回話道:“大人對小人......是有提點知遇之恩的,小人不論何時皆不敢忘。此番是小人多有冒昧,大人心中必定早有成算,自然無需小人多嘴。”

王有齡眉毛一橫,哼哼道:“你倒是把話好賴話都說全了,本官越來越覺得你像奸商了?”

胡雪岩知道這是氣話,於是附和著:“對對對,大人評價的準確,小人就是一奸商。”

王有齡冷笑道:“哼,算你識相,行了,別在那兒跪著了,起身答話吧。”

胡雪岩心中竊喜,恭敬地站起身,又道:“多謝大人。”

王有齡略微消了氣,便將那密信看了又看,少頃,長歎一口氣,淡淡道:“你可真是給本官出了道難題。”

胡雪岩默默站立,不敢接話,王有齡也半晌未再開口,起身是腦袋才飛速思考這件事到底該如何安全無誤的實施。倆人各自沉默不語,亦是在各自盤算。良久,還是王有齡清了清嗓子,先定了調道:“此事關係重大,我會親自向巡撫大人稟告此事。成或不成,本官不敢給任何許諾。”

胡雪岩微微鬆了口氣,連忙回道:“大人明鑒,此事若成,雪岩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鞠躬盡瘁,把此事辦得周正圓滿。”

王有齡揮手打斷胡雪岩,歎氣道:“哎,別急,本官還沒說完呢。此事啊,本官許你先期去辦,動用庫銀鼓勵種桑田一事且另說,你可先探查清楚,當季春蠶可產多少絲,上好的成品絲又有多少,中品、次品又有多少,本官要詳細的數據賬表。哦,對了,你再查清楚洋人那邊的開價,這點很重要。至於那寧和堂,本官此處有錢莊銀票,先撥你白銀二百兩,去與寧和堂交涉收購一事。無論巡撫大人應或不應,隻當這是一步閑棋,此番博弈,落子再看。”

胡雪岩拱手道:“多謝大人!”

胡雪岩心中頓覺觸動,正要再跪,王有齡卻再一次打斷了他,又道:“你雖頗有些經商頭腦,但為官一途,隻怕所知甚少。官場之複雜曲折,豈是你一介小小賬房能看得清的?連全貌都看不清,又怎敢妄言疏通關係,上下打點呢?你若真有心走官商一道,本官唯有一言相勸:切莫莽撞,謀定而後動,三思而後行。”

胡雪岩這次沉默了許久,似是深有所感,又似深有所惑。

見胡雪岩不回話,呆若木雞一般看著自己,王有齡淡然一笑道:“這裏頭的門道,你隻怕還有的學呢。指著這一時兩刻想通,不如多花些功夫想想,怎麽做好眼前這筆買賣,本官還有政務要忙,你且退下吧。”

胡雪岩道:“是,小人退下了。”

胡雪岩拜別了王有齡,離了知府衙門,思慮種種、徹夜未眠,但是人生在世,甘於平庸,不博一把也絕非胡雪岩的本性。思來想去,胡雪岩當下絕對,隻能往前奔跑了,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能偏向虎山行了。

時間來到道光二十八年晚春,胡雪岩以湖州知府衙門的名義,正式入夥了寧和堂的蠶絲買賣。從明麵上看,劉榮昌仍是寧和堂掌櫃的,胡雪岩兼做寧和堂的賬房先生,但實際上裏,寧和堂的每一樁買賣,都需胡雪岩先點頭,劉榮昌再去負責具體執行。眼下,依著原本的計劃,寧和堂暫時不可過於招搖。胡雪岩遵照王有齡的吩咐,安排寧和堂正常收購蠶絲,一麵派人往返於湖州與上海兩地,比對兩地蠶絲收購差價。目前上海的諸國洋商中,尤以英吉利商人開價最高,上品蠶絲可開十二兩一擔,饒是中品也可開至八兩,至於次品洋商倒是一概不收,可若是加工為成品絲綢,洋商還是會考慮多看兩眼的。

劉榮昌聽聞此訊,當即一拍大腿,急急喚來夥計,關切的吩咐道:“即刻再派人去和桑農談,稍有溢價也可以接受,不論蠶絲品相好壞,有多少呢,咱們收多少!”

胡雪岩看了一眼劉榮昌,繼續低頭算賬,沒有言語。劉榮昌話一說完,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所失態,連忙轉過身向胡雪岩詢問道:“胡先生,您以為如何呢?”

胡雪岩不禁莞爾,遙想當年他給錢莊談成第一筆買賣時,興奮勁比劉榮昌有過之無不及,原以為劉榮昌既為長輩,行商多年,該會老成持重才是,未料想也會有大亂方寸的表現,胡雪岩笑道:“你須記得,喜怒勿形於色呀。”

胡雪岩略一調侃,劉榮昌頓感慚愧,低聲道:“叫先生看笑話了。在下雖行商多年,但哪裏有機會,能做這麽大的一筆買賣呢?今日一聽這蠶絲的市價,一時亂了心智,實在是缺了些磨礪。”

胡雪岩笑了笑,未曾想到自己這個後生,有朝一日竟有機會教育長輩,繼而安慰道:“劉掌櫃,來日方長,機會有的是,不急於這一時。此前數年,寧和堂從未有大宗收購蠶絲的表現,今日忽然如此激進,隻怕叫同行生疑啊。”

劉榮昌這才冷靜下來,翻出手帕,擦了擦冷汗道:“胡先生提醒的是......是在下急躁了。”

胡雪岩笑而不語,喊來一員文書,將連日來,本地蠶絲收購情況,以及上海諸洋商開價情況列成清單,交予文書,命其迅速帶回知府衙門。

在辦完這一切之後,胡雪岩一麵給劉榮昌斟茶,一麵自信笑道:“劉掌櫃不必心焦,我敢斷言,不出三五日,官府那邊便會有大消息傳來,屆時才是劉掌櫃放手一搏的絕佳時機,你且閉目養神的再等等就是。”

劉榮昌聞言一愣,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接過茶碗,正要喝下,卻又頓住,輕輕歎了口氣。

胡雪岩見劉榮昌此狀,頓感困惑道:“劉掌櫃,可是有何不適呀?”

劉榮昌歎道:“沒有,沒有,在下隻是忽發感慨,半生經商,識人無數,可到頭來,叫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給比了下去。”說罷,淒涼一笑,默默將冒著熱氣的茶水,一飲而盡。

時間又來到了道光二十八年夏,各絲行陸續完成蠶絲收購,或交付織造局,或供應杭州、寧波、台州等地綢行的鋪麵,更有絲行將商品蠶絲大量囤積,少量售賣,造成蠶絲市場緊俏之象,以從中牟利。也是在同一時間,諸國洋商開始派遣買辦進入湖州,試圖染指本地蠶絲貿易,雖未成氣候,本地絲行卻也從中嗅到了些火藥氣味,紛紛加緊防備,以作商戰應對。

劉榮昌每日在府上,都忙得在聽下人匯報,心中的焦慮與日俱增,偏偏這幾日,胡雪岩回了知府衙門,不在府上,劉榮昌連個商量事的人也尋不著,隻能日複一日,暗自歎息道:“真是烏雲密布,暴雨將至啊。”

而就在劉榮昌惶惶不可終日之時,胡雪岩回來了,帶著整整幾大車的白銀,以及浙江巡撫黃宗漢的一紙許可。

馬車還未在寧和堂門前停放妥當,胡雪岩便一躍而下,麵露興奮之色,朝劉榮昌直奔而來,觀其左右,沒有閑雜人等,貼耳道:“巡撫大人應允了!我說劉掌櫃啊,咱們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幹一番大事了!”

劉榮昌聽罷,興奮得差點在街麵上跳了起來,這正是寧和堂上下等待已久的信號。接下來幾日,湖州本地蠶絲市場,將迎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這第一變,在過去的數年,毫不起眼的小絲行寧和堂,搖身一變換上了官家紅頂的背景,湖州知府衙門出馬為寧和堂站台背書,往後寧和堂再收蠶絲,付的皆是正宗湖州府庫官銀,這身價自是非凡了得了。

第二變,即是湖州官府決心擴大蠶絲產量,以湖州為樣板,率先執行改稻為桑。當然,這稻田改桑田也不能白改,桑農家每種桑田一畝,官府給予白銀補貼三兩四錢,且一旦來年春蠶吐絲,寧和堂親自遣人來收,不愁桑農無銷路。不過,官府另有規定,凡是收了補貼的桑農皆需登記造冊,待寧和堂收蠶絲時,收購價按市場價七成算,即每擔蠶絲一兩四錢。若是其他絲行也有意收購,則照舊按二兩一擔出售。至於洋人買辦,必須一律禁賣。

第三變,則牽涉到一眾絲行,以及江南織造局。湖州本地三成以上桑農為絲行及織造局的佃戶出身,這些佃戶照道理是無人身自由的,所得產出皆歸地主所有。此部分桑農,依舊可申領官府補貼,相當於將這筆銀子直接給了絲行及織造局。此舉是為示好之意,意為和氣生財,兩不相爭,買賣做大了,大家才都有的賺有的分。

此三變,皆為胡雪岩一手設計。若是依照劉榮昌的建議,寧和堂應借此大好時機,一手壟斷了湖州蠶絲貿易,嚴禁領了官府補貼的桑農,將蠶絲售給除寧和堂之外的所有絲行,胡雪岩思慮良久,還是拒絕了此提議。

胡雪岩盤算道:“生意場上,還是不宜把事做絕為好。就拿劉掌櫃你來說吧,你何嚐不痛恨幾家大絲行把持本地蠶絲買賣呢,叫中小絲行的生意難以為繼?現如今寧和堂做大了,若是再行此之舉,和那些目光短淺之人,又有何區別?做生意,自然是要先多交幾個朋友,少結幾個仇敵,劉掌櫃以為如何呢?”

劉榮昌默然不語,隻是望天許久,而後悠悠歎氣。

於是,在此前“三變”的基礎之上,胡雪岩再添一條:若是其餘絲行有意入夥,可以白銀捐助之,所捐白銀以湖州官府名義發予桑農,並將捐銀之絲行登記在冊,他日收取蠶絲之時,同樣享受七成售價。而隨著胡雪岩在湖州搞出的動靜越來越大,南京的江南織造局終於也被驚動了。在與浙江巡撫通氣之後,江南織造局向寧和堂承諾,願意提供蠶絲加工及製綢服務,同時出力改良湖州本地桑農製絲工藝,而寧和堂則需拿出蠶絲貿易的兩成作為報酬。此外,浙江海運局也出來摻和了一把,提出願為寧和堂的貿易提供船隻與漕工,要求亦是從中分一杯羹。隨著這場轟轟烈烈的賭局越鬧越大,半個江浙官場皆被卷了進來。胡雪岩最終以小小庫房的一己之力,撬動了一隻可怕的商貿杠杆。

所以,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江浙官場上,無人不在重複念起‘胡雪岩’這個名字,以及他的種種傳奇之舉,並在結尾附上一句評語:“這後生小子,端的是個老賭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