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商者逐利也

道光二十九年春,在湖州城內的寧和堂,掌櫃劉榮昌正在後屋小憩,忽有下人來報,說門外有個自稱“胡先生”的行商前來求見,劉榮昌揉著脹痛的太陽穴,不耐煩道:“不見不見,將他趕走就是。”

這幾日,劉榮昌一直睡得不大好,好容易忙完了上午的生意,剛要躺下休息。不知是哪個沒眼力勁兒的行商,偏挑這時候上門來見,下人神色略有幾分遲疑,湊近幾步,低聲說道:“那胡先生自稱有官家背景,此番上門是要和掌櫃的談一筆大買賣的。”

劉榮昌微微睜開眼,眉頭緊皺,暗自嘀咕道:“真新鮮,這是哪來的口出狂言之徒啊?”

倒不是劉榮昌對湖州官府多有不敬,而是他對自己名下這寧和堂的買賣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這寧和堂原是湖州本地絲行,做些蠶絲買賣,但一直不成規模,這些年一直都是小打小鬧在勉強經營著。江浙一帶本就是蠶絲貿易的興旺之地,這湖州本地蠶絲市場的競爭更是尤為慘烈。大宗生意都叫幾家龍頭絲行給占了去,早就吃幹抹淨了。一打聽,人家背後多是本地豪紳,或者隱退高官在撐腰。幾家大絲行把持著本地蠶絲買賣的大頭,大魚大肉讓人家都給吃了,僅剩些湯湯水水的邊角買賣才漏下來,均勻分給下麵的小商小販。所以就這麽點份額,寧和堂還得和幾十家中小絲行搶奪,這生意明眼人一看,都曉得自是難做呀。

可打從道光二十二年,這五口開埠以來,東南諸省的生意就更是一年比一年難做嘍,劉榮昌甚至已經在琢磨著將湖州的買賣收攤兒,改做點其他營生了。就這麽一家旁人瞧不上的小破絲行,莫說在浙江境內了,單在這湖州府境內,都遠遠排不上號啊,怎會有官家上門來談買賣?所以把劉榮昌搞得有些心緒不寧,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劉榮昌心口一緊,忽地有了些不妙的預感,心道,莫不是哪個山溝溝裏的窮親戚,尋了個借口見我,實則是又上我這打秋風來了?這可不行,不能便宜了這幫鬼孫子們。

念及此,劉榮昌打了個寒顫,默默裹緊了被褥。自打官軍在洋人那兒吃了敗仗,為補上每年的巨額賠款,朝廷在東南諸省攤派的稅款,那是一年比一年重呀。窮人交不上的話,要麽拖家帶口,棄了耕地奔走流亡,要麽賣了土地,抵押給士紳富豪,最後分毫沒有。給地主家做了一輩子佃戶,總歸是日子不大好過的。劉榮昌這兩年的生意,雖是不大景氣,但好賴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因而時不時的,就有窮困潦倒的劉氏宗族子弟上門來討個救濟。若是早些年,生意好做,幾個親戚而已,拉一把也就算了,當給祖上積德了。可是如今年歲不好,自個兒都自顧不暇呢,哪有心力去管他人的死活,所以劉榮昌實在沒耐心,也沒這閑錢來施舍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自家人”。

此刻,劉榮昌心下又犯嘀咕了,俗話說得好啊,窮人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富人遠在深山老林,掄木棒打不散無義的賓朋。

所以,劉榮昌準備快刀斬亂麻,直接吩咐下人將來者轟走,下人卻在袖口一摸,翻出一兩銀錠,遞到劉榮昌眼前。

下人道:“胡先生說,掌櫃的見了這銀錠,自然就會信了他。”

劉榮昌一愣,接過銀錠,在手掌中把玩著,一時摸不清來者的路數,不知如何是好。他將銀錠端在手中,細細掂量,而後翻過銀錠背麵,周身一顫、震驚不已。要知道,在眼下這個時局,銀錠是貨真價實的真銀子,市場裏流通的硬通貨。但僅是如此,倒不至於叫劉榮昌失態,區區一兩銀子,也不足稱奇。真正叫人矚目的是銀錠背麵烙的章,乃是湖州府庫公章,這可是一枚湖州官府庫銀。看烙印成色,是新印不久,意味著此批官銀近期才入庫。

劉榮昌心底微動,難不成真是官府的人?看來,我得會他一會呀。

隨即,劉榮昌掀開被褥起身,取過絲製長衫披上,一麵吩咐下人道:“快去將那胡先生請到正堂,泡一壺龍井待客,我隨後就到。”

少頃,胡雪岩被下人領著來到正堂,手腳麻利的夥計,趕緊為其泡好了府中的極品龍井一壺,待胡雪岩落座,便客氣地上前斟茶。胡雪岩手捧茶杯,有意無意地打量四下,淡淡一笑,對夥計道:“貴行近來生意,可還好做呀?”

跟劉榮昌這種生意場上的老狐狸混過夥計,自然也是一個機靈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自然是有的。眼見胡雪岩似是身份尊貴,連忙笑著答道:“回胡爺的話,生意紅火著呢。眼看著到收春蠶的日子了,大夥兒這幾日都四散在十裏八鄉呢,待從桑農那收了蠶絲來,隻怕堆滿整間院子也放不下。”

胡雪岩點點頭,神色平淡道:“按往年所得推算,今年大概能收得多少擔啊?”

夥計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笑得愈發熱情了,吞吞吐吐道:“老爺說笑了,這靠天吃飯的買賣,哪裏能有個準數啊?蠶絲收成,可是年年不同,收成好,自然產量高,收成不好,縱使是捧著黃金去收,那也收不著不是?”

胡雪岩也跟著大笑起來,一邊從袖口甩出幾枚紋銀,朗聲道:“你這夥計倒是滴水不漏,時塊做生意的學徒料。”

夥計喜笑顏開接了錢,朝胡雪岩一彎腰,又道:“胡爺大方,那您先歇著,我們當家的馬上就到了。”

待夥計與下人皆退下後,胡雪岩這才收起笑,低頭沉思起來。早在上門之前,胡雪岩便已吩咐人查清了湖州本地各家絲行的經營情況,以便尋找一個可靠的代理人。幾家大絲行率先被胡雪岩排除在外,原因無它,這幾家絲行與江南織造局早已深度捆綁,又和幾家洋商洋行關係頗近,背後利益關係錯綜複雜,以胡雪岩目前的能力,隻怕無法撼動,在他們這個固定的利益圈子裏插一腳。所以剩餘的十餘家中小絲行中,也隻剩寧和堂稍有些規模,劉榮昌又是多年經營蠶絲買賣的老行商,對湖州本地絲行市場了解頗深,無疑是理想的合作對象。

不過,相比胡雪岩籌備要做的生意而言,寧和堂的規模還是小了些。這也怪不得劉榮昌經營不善,就拿今年來說,眼下正是春蠶吐絲的時節,凡是上品蠶絲,早已被幾家大絲行預定,或是桑農本身幹脆就是絲行家的佃戶,寧和堂收不著上品蠶絲,就連品相稍差一些的,也得牟足了勁與同行搶。加上這兩年又有洋貨衝擊,品相不佳的蠶絲也賣不出好價,中小桑農無力維持,棄種桑田者比比皆是,中小絲行也越發難做,寧和堂莫說擴大規模,就是維持著眼下的買賣,都已是極端吃力了。

不過這也意味著,此時帶著官府背景的胡雪岩,若是有意出手拉寧和堂一把,劉掌櫃絕不會拒絕。既然籌算已定,胡雪岩氣定神閑地飲茶,靜靜等候劉榮昌到來。不一會,收拾得衣冠整齊的劉榮昌大步邁入正堂。在見到胡雪岩的瞬間,劉榮昌心底犯了嘀咕,這張麵孔太年輕了,看上去至多不過三十,不出意外的話,便是某個大人物的師爺,今兒是替主子談買賣來的。

胡雪岩起身迎接,抱拳道:“劉掌櫃,久仰久仰。”

劉榮昌也做出一副熟稔的語氣,仿佛倆人相識已久,附和著寒暄道:“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來來來,,坐下說話。”

倆人一番吹捧寒暄,暗中彼此觀察。劉榮昌年歲已有四十,雖不至言老,但多年操持著一攤子買賣,辛勞日久了,卻也顯出幾分老態,不過雙目倒是銳利有神,觀察敏銳,與胡雪岩攀談,嘴上語氣雖是和善,可言語試探,倒是一刻未停的。眼見場麵話說的差不多了,劉榮昌擱下茶杯,忽地將話鋒一轉,肅然說道:“胡先生,在下不過一介行商,不通繁文縟節,便有話直說了。”

胡雪岩也坐直了身子,又道:“劉掌櫃,您但說無妨。”

劉榮昌道:“胡先生說是代表官府而來,要與在下談一筆生意,敢問先生,是一筆怎樣的生意呢?”

胡雪岩神秘一笑,微微靠近劉榮昌,低聲道:“實不相瞞,在下有意做這輯裏絲的買賣,因此特來求助劉掌櫃。”

一聽是“輯裏絲”,劉榮昌心中不由疑惑。輯裏絲的買賣,大頭都叫江南織造局和大絲行把持著,寧和堂可謂是連口殘羹剩飯都分不著,官府若是有意做這筆買賣,隻怕是找錯了人。

不過明麵上,劉榮昌沒有露出多餘的表情,隻是點點頭道:“鄙人愚笨,願聞其詳。”

胡雪岩便將借道上海做蠶絲出口買賣的計劃,仔細說予劉榮昌聽,包括如何補貼桑農,如何擴大產量,如何籌得款子,如何打通關節。起先劉榮昌還能竭力保持麵部表情不變,好叫自己不至於在晚輩後生麵前跌份兒,但聽到後頭,劉榮昌逐漸控製不住情緒,麵部微微抽搐,呼吸也急促起來。因為照著胡雪岩的計劃,倘若這筆生意成了,往小了說,寧和堂將一統湖州本地蠶絲市場,揚名江浙,震驚朝廷,估計到時連江南織造局,也要上趕著找自己做買賣。往大了說,整個大清朝廷對洋商的蠶絲買賣,將以寧和堂為標杆,屆時大清群臣在寫給皇帝的奏折上,保不齊都得多提寧和堂兩嘴,加官進爵,也未可知。

胡雪岩麵露微笑,語氣平淡,仿佛剛才所言皆無足輕重:“不知劉掌櫃意下如何?”

劉榮昌控製住發散的思緒,深吸一口氣,好歹是冷靜了些許,這才低聲道:“茲事體大,恕在下冒犯,在下需與胡師爺的主子當麵談一談的。”

胡雪岩點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可以代為安排。”

胡雪岩深知,這劉榮昌僅僅將自己視作湖州知府衙門派來的喉舌,今日談了這麽大的事情,自然會想見一見幕後真正的“話事人”。想來也是,誰會相信一個小小公庫賬,房竟有如此膽量,籌劃如此大的一樁買賣?當然,此事若要真正辦下去,胡雪岩必須依靠湖州知府衙門的全力支持,這也是計劃的下一步。臨走前,兩人約好下次會麵的時間。劉榮昌一直將胡雪岩送到門前,嘴上客氣得緊,眉間卻頗有憂慮之色。

頓了頓,胡雪岩正色道:“劉掌櫃可是還有什麽顧慮嗎?不妨直言呐。”

劉榮昌悠悠歎了口氣,自嘲一笑道:“在下隻是有感經商多年,起落沉浮、櫛風沐雨,似有定數、又似無常。如今年過四十,本以為經商之道,已然走到盡頭了,今日得先生消息,頓感茫然無措罷了。”

胡雪岩客套道:“劉掌櫃實為謹慎本分之人呐,在下萬分佩服。”

劉榮昌卻搖了搖頭道:“謹慎本分之人,何以為商?商者,逐利是也。不怕先生笑話,在下年輕時覺得錢重要,可到不惑之年,更覺得如此。若胡先生今日所言之事非虛,在下願賭上這寧和堂,還有在下的身家性命,陪先生走這一遭。”

胡雪岩忽地一愣,恍惚間在劉榮昌身上看見些許自己的影子,看見昔日杭州城隍山上那個鬱鬱不得誌的自己。想來,這劉榮昌與自己乃是同一類人,憋著一口氣,隻等待一個機會。當今天下正處動**之勢,青萍之末、大風驟起,若是不想一生碌碌無為,非得賭上這一把才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