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好風憑借力

轉日,到了湖州知府衙門選聘的日子了,衙署之內騰出數間小屋,供應聘之人歇息等候。實際上,選聘一事,有心之人皆知,門道壓根就不在這麵兒上。該是何人擔任何職,早在私下有了定數。這些時日,參與選聘之人各顯神通,湖州知府衙門上下,凡是能與知府大人說得上話的官吏,皆不知收了多少好處。胡雪岩亦是費了一番狠力氣,打點上下關係,疏通緊要關節,手中的銀子花起來如流水。不過幾日,從杭州城帶出來的幾十輛銀子便所剩無幾。要知曉,知縣一級官員,一年的年俸也不過三十餘兩,胡雪岩為求穩妥,打點幾名小吏文書都按兩計數,九品縣官更是十兩起算,連府上的門房都發雙倍的茶水錢。所謂出門在外拿錢買道,越是緊要關口,越不能吝嗇手中這碎銀幾兩。

終於,一切關係都打點妥當。到了選聘的日子,主考官員照著流程,考察一番各應聘之人的文書功底,如識文斷字、算學記賬種種。胡雪岩雖未讀過私塾,但給錢莊幹學徒的幾年,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讀書認字,更不消說熟練掌握一套以“蘇州碼子”為基本工的算籌功底,應對考官的問詢,自是遊刃有餘。胡雪岩心中已有成算,與他同樣有意於官庫賬房職務者,或財力不及,或算學功力稍弱,皆不足為慮。今日選聘會一過,胡雪岩隻消等衙門放公榜即可。

門外,不知誰高呼一聲道:“知府大人到!”

房內歇息的眾人皆是一驚,紛紛邁出門外迎接,有秀才功名在身者立身拱手行禮,如胡雪岩一般無功名在身者唯有俯身跪拜。少頃,王有齡緩步入門,頭戴頂戴花翎,鑲有青金石頂珠,身著靛藍官服,打鴛鴦補子,鴛鴦直立於海浪高岩之上,直望紅日高懸,寓意“海水江崖,江山永固”。朝廷命官的補服皆由江南織造局訂做,無不做工精良。胡雪岩留心衣料材質,心中略有所動。官服在身,王有齡也一改前日在乾元鎮樸實內斂的姿態,一舉一動,自然是不怒自威。

胡雪岩心中忽生憂慮,那日自離了乾元鎮直抵湖州後,他也曾略備薄禮,到了知府大人官邸處。按大清官製,知府已是從四品朝廷命官,每日登門拜訪者自然是絡繹不絕。多數求見者無非是送上名帖,即將名帖及禮物交予門房。若是知府大人看過了名帖,此人就算“露了一回臉”。胡雪岩本也打算如此行事,孰料那一日,名帖禮品才交予門房,門房一見姓名,便將禮品退了回來,冷笑道:“我家老爺早有吩咐,若是有個杭州來的胡先生上門拜訪,隻收名帖就好,其餘禮物必須一概退還。”

胡雪岩大感疑惑,追問道:“敢問知府大人還有何指教?”

門房答:“我家老爺說了,小小行商,得財不易,更不應輕散。心意已收,選聘之事,各看命數。”

胡雪岩似懂非懂,不過也沒忘了打點茶水錢,老老實實應和道:“感謝,在下了然。”

此刻,衙署之內,胡雪岩心中飛速思索,心道,知府大人那日所言何意?是提點,還是敲打呢?

不過容不得胡雪岩多想,王有齡已然到了他的麵前。

王有嶺威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便是胡雪岩吧?”

胡雪岩趕忙回話道:“小人胡雪岩,拜見知府大人。”

王有齡朗聲道,周遭人都豎起了耳朵聽話:“我已聽屬下說過,你的選聘表現,他們對你可是多有讚賞,你可以起來說話了。”

胡雪岩站起身,仍低著頭,姿態恭謙道:“謝大人。”

王有齡低聲道,忽地淡淡一笑道:“今日怎的不似乾元鎮一般伶牙俐齒了?隨本官出來說話。”

胡雪岩應道:“遵命。”

此刻,胡雪岩感到心跳快了幾分,隨著王有齡一同出了偏院,身後一眾選聘者皆探頭探腦,見王胡倆人姿態親密,起先有意與胡雪岩一較高下者,頓時也失了信心。

院外,王有齡忽地頓住腳步,見胡雪岩麵露慌亂之色,朗聲笑道:“你不必憂心,本官今日來,自是有要事相問。無論你應是不應,皆不影響今日的選聘結果。”

胡雪岩立直了身子回話道:“大人折煞小人了,小人一定知無不言。”

王有嶺道:“那本官便直言了,本官新任湖州,府上缺一幕僚,有意聘請先生為之,不知先生可有此意啊?”

胡雪岩一愣,沒料想王有齡竟是為此事而來。隨侍知府左右,意味著半隻腳邁入湖州官場的決策層,信息通達、位置緊要,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是能出人頭地的天大喜事。若是王有齡提前放出口風,隻怕前來自薦者要踏破門檻了。但胡雪岩有他的顧慮,公庫賬房至少是他熟悉的活計,內中多少門道,多少花樣,他早有籌算。但官署幕僚差事緊要,需協助署理全府境內布政、刑名、監察、軍伍之事,內中關係千頭萬緒,非心機極深、辦事極精者不能勝任。胡雪岩不由得又想起去年於掌櫃的話,一點小聰明,被人捧了幾句,自以為八麵玲瓏。做個賬房先生倒是足夠,可給知府大人做師爺,隻怕遠不能及,惶恐不安呐。

可王有齡已經把話擺在台麵上,若是言辭不當,白白丟了此番機遇不說,若是得罪了堂堂四品命官,以後少不了他胡雪岩的苦頭吃。該如何作答?胡雪岩感到額間微微冒汗。

王有齡卻忽地一笑,揮了揮手道:“本官知曉你所慮何事。進退有度,考量嚴密,是可成大事之人。罷了,本官不多為難你,你便還是安心做公庫賬房吧,這也是個要緊差事。”

氣氛陡然一鬆,胡雪岩感到緊繃的身子略微舒緩了些,輕舒一口氣,行禮道:“多謝大人成全。”

“不過,”王有齡話鋒一轉,又道:“本官知你精於商賈,這為官一途,料想也不是你的長久之計。然,論做官行商,精明自然是好事,卻不知精明過頭,反受其害。為官為商,做人為先,此乃處事之根本,你要切記啊。”

胡雪岩聽出王有齡的敲打之意,當即順著王有齡的心意,做出恍然大悟之姿,俯首跪拜道:“大人教誨,在下時刻銘記在心!”

王有齡深感滿意,此番一拉,一捧,一敲打,再由胡雪岩一表態,此人便算是自己門下之人。精明者自然願與同樣精明者打交道,王有齡隱隱有感,這個胡雪岩他日將堪大用。胡雪岩自然也樂見其成,順水推舟一番,必定有水到渠成的功效。這湖州官場上下,還能有比知府大人更硬的靠山麽?有了王有齡為依仗,日後行事自然也方便了許多。所謂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既然大風已起,自然要緊緊抓住才是。

轉眼到放公榜的日子,這湖州府公庫賬房一職,自然寫著胡雪岩的大名。知府衙門為他造了冊,定年俸十兩,祿米十二斛,這筆收入算不上多。乾隆一朝,曾給官員俸祿定了規矩:為防著官員貪腐,依照品級高低定了“養廉銀”,由戶部撥款。不過這筆款子僅惠澤七品以上官員,連知縣都領不著,遑論小小吏員了。從大清官場的實際情況看,養廉銀也並未如乾隆皇帝所願。各級官府仍在養廉銀之外網羅錢財,一如雍正朝所定“火耗歸公”,反倒加劇民間攤派,養廉銀除加劇朝廷養官開支,於遏製貪腐之風並無益處。就單說此次選聘,湖州各級官員便在其中不知撈了多少銀子,而各級吏員一旦赴任,自然有的是法子將花出去的銀子從別的地方撈回來。經此一遭,胡雪岩也有了些更為深切的認知:情誼、本分、祖宗之法,皆敵不過一個小小利字,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論為官為商,拿白花花的銀子鋪道,永遠是最為行之有效的方略。

眼下,湖州府公庫賬房的職位已到手,接下來該是思慮,下一步要怎麽走。實際上,在等待放公榜的這幾日,胡雪岩已經走遍了湖州大小集市,將各地米家物價一一記錄在冊,就任之後,再將公庫賬房中所記錄的數字一一核對。憑著跑街多年的敏銳嗅覺,他很快捕捉到了一處商機。這湖州本地的蠶絲生意,似乎有利可圖。

這湖州府境內南潯鎮,盛產一類特色蠶絲,名曰“輯裏絲”。此絲乃是因著蠶絲產地南潯鎮輯裏村而得名,名氣之盛,胡雪岩在杭州也有所耳聞。本地村民自明朝萬曆年間,便從事養蠶產桑之舉,當地人取優良蠶種,所得蠶繭小如蓮,取臨近雪**河水繅絲,水質澄如明鏡,所得蠶絲光滑白淨,繅絲所用“三緒腳踏絲車”,工藝精巧,所得蠶絲富於拉力,絲身柔潤,色澤潔白,據傳蠶絲之上可掛銅鈿兩枚而不斷。據湖州公庫所記載,江南織造局編織衣料所用蠶絲,十之八九來自湖州,而湖州所產蠶絲,十之八九來自南潯鎮輯裏絲。當年康熙帝登基大典所著龍袍,亦是取自本地輯裏絲,因而可稱輯裏絲以一己之力,撐起大清朝廷達官顯貴所著華服的半壁江山,因此可稱“天下第一絲”。

那日在官署得見王有齡,胡雪岩觀察王大人官服所用絲料,心中便已開始了盤算。自廣州開埠以來,十三行洋商在東南諸省廣收絲織品,遠銷泰西諸國,湖州蠶絲自然也在商貿清單之中。但此間貿易長久以來,一直算不得興盛,原因有二:一是蠶絲若要外銷,則需本地絲行統一收購桑農蠶絲,再跋山涉水運往廣州裝船。期間路途遙遠,運費頗巨,更無需提途中損耗,官員層層盤剝,往往一趟買賣下來,絲行虧損遠超收益,能勉強回本已屬大幸。二則是江南織造局所需蠶絲量大,雖是與官府做買賣,織造局往往壓著絲行的底價收購,單看利潤遠不及售予洋人,但勝路途較近,運輸穩妥,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不過,近些年來,此間的貿易境況又有了新變數。自道光二十二年朝廷與洋人簽了《江寧條約》,沿海通商口岸不再局限廣州一地。眼下距湖州最近的商埠即為上海,水路一日便可達,相較運往廣州,路途便利十成不止。此口岸新開不過數年,湖州完全可乘地利之便,就近將輯裏絲裝船發往上海。

清點公庫之餘,胡雪岩已派人前往上海打聽蠶絲行情。目前所得消息有限,但有一個信號是明確的:上海洋商收蠶絲的報價遠超湖州本地。將商道轉向上海之後,蠶絲買賣的利潤即使以粗略計,也能翻上十倍不止。這是筆一本萬利的買賣。實際上,聰明人遠不止胡雪岩一個。眼下湖州本地多家絲行陸續注意到此條商道的價值,紛紛有意入場,但胡雪岩知曉,他們麵前還有一道最重要的門檻:蠶絲產量。輯裏絲雖利潤高,但若按照絲行收購價算,一擔輯裏絲收購價不過二兩銀子,而養蠶繅絲往往需消耗兩三名桑農人力。二兩銀子養不活一大家子丁口,為著填飽肚子,農家也不會選擇單種桑田。江浙一帶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之地,種了糧食,自然空不出多餘的地來養蠶,蠶絲產量上不來,刨去每年固定交付江南織造局的蠶絲,可用於售往海外的蠶絲數量少之又少,洋人自然也不肯做這一筆小家子氣買賣,若是提高收蠶絲價格,則利潤有虧,且各家絲行彼此互相防備,互不通氣,若是打起價格戰,隻怕家家都要吃虧,這是一道本地絲行繞不開的死結。

胡雪岩打開湖州公庫賬冊,翻到庫存白銀一欄,若有所思,心生一計,除非能說動湖州知府以官府名義開辦絲行,統一本地蠶絲市場,而後以府庫曆年所積存白銀補貼桑農,鼓勵農家改稻為桑,來年提升蠶絲產量後,運往上海傾銷,再賺取差價,用所得款子補上府庫虧空。胡雪岩想通其中關節後,忽地打了個寒戰。這是筆一本萬利的買賣不假,可一旦其中一環出了疏忽,巨量公款打了水漂,湖州官場隻怕一大批官員要丟了烏紗帽。至於他胡雪岩,隻怕掉了這顆腦袋,也擔不起這罪過呀。

這是一場豪賭,胡雪岩深吸一口氣,重重合上賬本,突然思緒亂放、心緒不寧。

“胡雪岩,你有沒有膽量賭一把呢?成之,留名青史。敗之,人頭落地。”昏暗的光線之中,胡雪岩自言自語的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