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蒼天惠福澤

胡雪岩一踏上乾元鎮的土地,便感到一陣熱鬧氣息撲麵而來。船工往來忙活自不必說,意外的是竟有一眾書生扮相者往來街巷之中。近期朝中並無大考,胡雪岩略一思索,頓時明悟:這些都是衝著湖州知府的選聘來的。胡雪岩也不多言語,向本地人打聽了一處地點,便匆匆趕去。鎮上市集好不熱鬧,最緊俏的商品莫過於紫砂茶具,其次為字畫。凡是送禮,若吃不準官家喜好,選一套名貴茶具總歸不會犯錯的。再不然就是字畫,古代名家所作字畫,自然不會大大方方擺在市麵上,得尋些門路才可。本朝名家所作字畫相對容易求些,不過得搭去不少銀兩,還得托些關係,又得稍加區分,打探清楚所屬學派,師承關係。不過胡雪岩此番前來,既不求字畫,也不購茶具,而是徑直奔了條偏僻幽深的巷子。巷尾隻孤零零一處人家,臨著一條三兩步寬的小河,旁近是為竹林一片。時近日暮,屋內亮起點點燈火,流水靜淌,竹林掩映,倒是一片幽靜去處。

木門虛掩著,胡雪岩立在門外,微微梳理了下衣擺。今日他穿一身深青色大袖對襟馬褂,束湖色腰帶,周身上下,一針一線,皆是杭州城老字號的裁縫鋪子縫製的。至於平日的用度,胡雪岩多有節儉,唯有置辦行頭,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此刻,屋內傳來隱約人聲,胡雪岩輕輕叩響房門,旋即緩步邁入。堂屋分兩進,中間為天井,四方合圍出一處僻靜的小院,天井挖有蓄水池,池中有石雕魚一尾,魚尾、魚嘴皆往上翹,直對著青天。四方屋簷向天井傾斜,謂之“財不外露”,池中石魚做水中躍起之姿,是為接財。想來此屋主人或許是個經商之人。

胡雪岩正觀賞院中陳設時,一名書童迎上前道:“敢問先生,此番可是來求書的?”

胡雪岩點了點頭,書童便引著他往第二進院子裏去。越過屏風,迎麵看見的是一間堂屋,兩側書架林立,當間站著一名精神矍鑠的老先生,穿醬色長衫,一身樸素。胡雪岩暗想,此等幽靜典雅之處,此等低調內斂之人,隻怕非富即貴,不過年老之後,偏好低調,大隱於市罷了。

老先生上下打量著胡雪岩一番,淡淡的問道:“你也是來求古籍的?”

一旁的書童端來清水,取過洗淨的絹布,擰到全幹之後,細細擦拭書架中的書冊。書冊看上去年歲已久,用硬製的紙盒悉心包裹,略一數去,竟有千卷之多。

胡雪岩恭敬答道:“老先生好,正是。在下在來此地的路上,便聽聞先生處廣納古籍,不乏失傳多年之孤本,且隻賣給有緣之人。在下心中神往,便貿然前來拜訪。”

老先生的餘光朝旁側一瞥,胡雪岩順著老先生的目光看過去,才發覺陰影處還站著一名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眉毛粗而濃,雙目銳氣逼人,此人穿一身棕色紗製馬褂,一副尋常人家的扮相。起先胡雪岩隻當此人是隨侍老先生的下人,但卻見老先生朝男子微微頷首,姿態雖說不上尊敬,但也隱隱顯露出倆人身份平等的意味。那男子與胡雪岩目光相對片刻,胡雪岩自知失禮,便朝男子微微鞠躬,而後將視線轉回老先生。

老先生淡淡道:“老朽直言,見先生言行談吐,似乎不像考取功名之人呀。”

胡雪岩嘴角微動,心中明了,老先生這是在提點自己,並非古籍的有緣人。胡雪岩自幼喪父,十三歲就孤身闖**街頭,幹過雜糧行夥計,掃過大院,也倒過尿壺。聖賢書確實沒讀過,但走街串巷多年,好賴算有一個厚臉皮,一張比腦子還快的嘴皮子,一副見人下菜碟兒的眼力見。因此,縱是老先生如此直言,胡雪岩仍舊麵色不變,坦然應道:“在下經年從商,自知與先生府上古籍無緣,但在下前來求先生古籍,並非拿來裝點門麵,而是要將其轉贈有緣之人的。”

老先生頓時沒了興趣,攙著太師椅慢慢坐下,歎氣道:“哎,那老朽知你為何而來了。這裏古籍眾多,你隨意挑選吧。上至魏晉,下至趙宋,寫山川形勝之作,附庸風雅之作,感懷往昔之作,不一而足。不過,價格可不便宜喲。”

胡雪岩拜禮道:“多謝老先生理解,價格不是問題,隻要先生的古籍有足夠分量。”

說罷,胡雪岩再一鞠躬,緩步朝書架走去。就在這個當口,角落處的中年男子忽地直言道:“先生若是要拜見官員,碼頭市集商品琳琅滿目,還不滿先生所需麽?”

胡雪岩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回答道:“若在下所料不錯,先生是與在下報著同樣的目的登門拜訪。敢問先生,碼頭處的商品為何不滿先生所需呢?”

男子一愣,忽地笑了一下,正色道:“先生恐怕是想錯了。在下的確是愛書之人,此番前來,正是為府上尋得幾冊藏書,以充實書庫。”

胡雪岩的心中似乎有了些判斷,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在一旁老先生看來,胡雪岩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了幾分,仿佛大腦在飛速運轉。隻片刻之間,卻又恢複了常態。老先生將他的表現皆看在眼裏,隻勾了勾嘴角,並不言語。

胡雪岩做出研究藏書的模樣,一麵在書架間緩緩踱步,一麵輕聲道:“實不相瞞,在下之所以來老先生處求一冊古籍,是為獻給新任湖州知府王有齡王大人的。”

老先生與那中年男子對視一眼,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接著又轉向胡雪岩,淡淡道:“你這後生倒是坦誠。不過,相較外頭的茶壺瓷器、詩詞字畫,古籍毫不起眼,又花費頗多,實在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我隻怕你要空耗家財,做無用之功了喲。”

胡雪岩自信道:“在下多謝老先生指點,不過,在下另有一套算法。”胡雪岩的視線有意無意在那中年男子身上掃過,接著說道:“在下曾聽聞,新任湖州知府王大人,年輕時也是愛書之人,但有感於八股取士實為空洞無物,拒不考功名,偏偏心中一腔抱負,不知何處施展,遂不得已行買官之舉,這才被吏部簽發,補了慈溪知縣的空缺。在慈溪知縣任上,王大人力除痼弊,息民紛爭,百姓交口稱讚。奈何,捐官出生,使得王大人多年不受科考為官者接納,行策施政往往受人牽製。此番就任湖州知府,因著關係重大,王大人正需與湖州官場與地方士紳等一眾文官維持良好私交,以求上下一心,施政不受他人掣肘。”

待胡雪岩停頓之際,老先生出聲發問道:“敢問先生,此事與求書有何關聯?”

胡雪岩淡淡一笑道:“在下雖為行商,卻也深知,書者,古往今來文脈傳承之根本。王大人若是廣納古籍,一來在官場中留下愛書之美名,二來若是收得珍貴孤本,其餘愛書之人想必紛至遝來,王大人亦可借鑒書之名,行籠絡人心之舉。”

胡雪岩話音方落,老先生與那中年男子略一對視,一齊大笑起來。

老先生笑道:“你一介行商,這還沒來得及給官府辦差事,倒已經想著替知府大人出謀劃策了。”

胡雪岩回道:“行商如棋局對弈,落子之時,便需遠望日後三五步。不過說穿了天,在下所言,不過是一些市井商賈無知之論罷了,多有謬誤,還請老先生指點呀。”

老先生一愣,收起笑紋,略一歎氣,低聲道:“你倒是不卑不亢。老朽此生,亦官亦商,所見風浪不在少數,指點不敢言,隻說些許經驗之談。”

胡雪岩道:“老先生,請您不吝賜教。”

老先生道:“年輕後生氣盛而自傲,實則是好事,但需有度。我觀你所圖之利不在小,縱然無論官商,有心之人方可不斷高攀,但適時收手是比盛氣外放更大的學問呀。這一點,你還有得學。”

胡雪岩肅然應答道:“先生教訓的是。”但以胡雪岩現在的年齡,未及而立,年輕氣盛實署與年紀相符,所以心氣自然是旺得很,所以老先生的話到底聽進去了多少,就隻有天老爺才知道了。但話已至此,胡雪岩也不再多留,向倆人行禮後,便要離開。臨走前他略施了個心眼,後退的步子遲緩了幾分,生怕那中年男子不出聲留人。結果胡雪岩已經要轉過身時,那中年男子依舊一言不發,胡雪岩頓時感到口舌發幹,心跳也快了幾分。

好在中年男子,在最後一刻忽地回過神來,高聲喊道:“先生留步!敢問先生姓名?”

胡雪岩這才舒了口氣,一個利落的轉身,略一作揖,做出極為恭敬的模樣,然後道:“在下胡雪岩,見過知府大人。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大人見諒。”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隻淡淡道:“本官記下了。”

之後再無多言。老先生深深看了胡雪岩兩眼,卻也一言未發,隻是眼中神色略有恍惚,許是憶起往昔。胡雪岩再次拜別倆人,直到退出小院前,仍舊維持著恭敬得體的姿態。外頭已是暮色四合,胡雪岩快步出了巷子,這才徹底放鬆下來,伸手一抹後背,隻摸到一手冷汗。

胡雪岩邊走邊反複小聲嘀咕著:“真是蒼天惠福澤,老天爺助我呀!”

胡雪岩按下心中的狂喜,快步朝船家奔去。今日撞了大運,竟在此處提前遇著湖州知府王有齡。幸而在啟程奔赴湖州之前,胡雪岩花了大力氣走訪慈溪等地,將王有齡為官之路的種種細節,一一搜集起來,本是有備無患之舉,沒成想在今日派上了絕佳用場。也幸而王有齡捐官出生,為官資曆尚淺,還未沾染過多擺譜的架子,不然今日單就妄言朝廷命官私事,明知是知府卻不下跪兩樁罪責,足夠讓他胡雪岩斷了一切官路。好在,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而今日有了如此一番鋪墊,來日選聘,胡雪岩心中已隱隱有了六成把握。

胡雪岩心下自嘲,胡雪岩啊,胡雪岩,你真是個賭徒。不過正因如此,你方能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