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良機難再尋

鹹豐二年五月末,一艘海運局的運糧船抵達拱宸橋碼頭,船上緩步走來個衣著光鮮的商人,正是寧和堂掌櫃劉榮昌。劉榮昌雙腳剛踏上地麵,便悠悠翻出折扇一把,隔著臉頰一尺遠,徐徐扇起風來。

五月末的浙江,已然有了幾分暑氣,碼頭上,遍地都是穿著粗布無袖麻衣,盤著頭發的苦工。劉榮昌緩步從一眾灰頭土臉的苦工之間穿過,閑庭信步、很是悠閑,與周遭相比,顯得頗為格格不入。海運局的腳夫跟隨在後頭,抬著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木箱,一隊腰跨鋼刀的綠營兵護衛左右,凡是有碼頭苦工不長眼,朝隊伍裏頭撞的,官兵會毫不吝嗇地賞其一記響亮的耳光。

劉榮昌走在最前頭,穿過人群時,隱隱約約的對話聲,從旁側傳來道:“聽說了沒,那長毛軍已經出了貴州了,可是直奔著湖南去了。”

官兵甲道:“此話當真?這夥長毛賊竟有如此本事?官軍也攔不住他們麽?”

官兵乙道:“官軍?官軍算個屁啊!正兒八經的八旗兵都敗下陣來,綠營那幫子鴉片鬼能擋得住?我可聽說了,長毛軍的前鋒已經打到了長沙城下了,我隻怕他們要過洞庭湖開始北上了,斷了長江航路。到那會兒,長江上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嘍。”

官兵甲道:“吹吧,長毛軍是通了天了,能打得下長沙嗎?照你說的,那趕明兒長毛軍,是不是一眨巴眼就要打到這杭州城下了?要我看,咱也別操心這個了,人家和朝廷再怎麽你死我活的,還能耽誤咱們哥幾個賣苦力麽?踏實幹活去吧。”

眾人哄笑了幾句,便四散開來。劉榮昌站在人群中聽了片刻,微微皺眉,心思又變得沉重了。這長毛軍,實際上是官兵對廣西亂賊太平軍的貶稱,因著太平軍竟敢公然推翻剃發之法,不僅剪了辮子,還在額前蓄發,這才有了如此稱謂。劉榮昌還記得去年太平軍剛在廣西起兵謀反時,軍中還曾有人斷言,此等烏合之眾,官軍不出旬月便可平定。可如今已一年有餘,太平軍非但沒有被剿滅,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勢,今日又聽太平軍兵鋒已指向長沙,劉榮昌心頭莫名感到一陣不踏實。

劉榮昌心道,兩廣的戰事,不會真打到浙江來吧?如此,可不得了啊。

待上了碼頭台階,到了街市上,一台四人大轎,已然在此等候。旁邊同樣站著個衣著考究的體麵人,此人不是別人,正事胡雪岩,他朝著劉榮昌一抱拳道:“劉掌櫃,幾月未見,可是越發有貴胄之家的韻味了。”

劉榮昌道:“雪岩老弟啊,你這身行頭也不差呀,頗有古時名士之風。”

說罷,劉榮昌笑了笑,收回思緒,合起手中折扇。一旁的胡雪岩瞧了個真切,那折扇的扇柄乃是白玉製成,掛著墨綠色流蘇,梳理得根根分明,一看便不是拿來做納涼之用。劉榮昌原本也非驕奢之人,不過這兩年,寧和堂做蠶絲買賣收入頗巨,身份也自然是水漲船高,常常出入浙江各地的大小衙門公署,縱使劉榮昌有意低調行事,旁人也容不得他一身素衣麵見高官。而如今適應了些時日,便也是由奢入儉難了。

劉榮昌道:“你如此著急將我從湖州喚來,可是有何要事呀?”

倆人互相吹捧寒暄了一番,劉榮昌這才切入正題發問。這一兩年,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寧和堂的買賣上,很少離開湖州。自從上回與英吉利洋商交易之後,上海的其餘各家洋商紛紛前來求見,有資金充沛者,一口氣就預定了湖州本地三兩年的蠶絲產量。這麽大宗的買賣,劉榮昌自然要親自盯著才放心得下。

胡雪岩笑道:“哈哈,要事自然是有的。這頭一檔子事,便是王有齡王大人,過幾日要在府中設宴,請你我喝酒呀。”

劉榮昌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一拍腦袋道:“罪過罪過,我竟將此事忘的一幹二淨。這王大人升遷,咱都沒去道個喜!我實在是不懂事。”

湖州知府王有齡,因著在湖州任上施政有方,功績卓著,已經於年初改任杭州知府。而胡雪岩,則由浙江巡撫黃宗漢特批,給了個海運局總管的差事,隨著王有齡一道赴任杭州。雖說任了個總管職務,但實際上是個虛銜兒,船運、船工及漕幫的調撥大權,還是全在王有齡手中,胡雪岩則是成了王有齡事實上的幕僚,此次隨著王有齡一同赴任杭州,正是為了方便議事。不過,對幾年前還窮困潦倒,破釜沉舟外出闖**的胡雪岩來說,如今起碼也算是衣錦還鄉,有了個體麵身份,在杭州算是紮下了根兒來。至於這湖州的蠶絲買賣,則交由劉榮昌操持著。

雖然王有齡調離了湖州,可眼下的寧和堂,早已無須王有齡為其作保,整個湖州官場皆將寧和堂視作搖錢樹,寶貝似的供著。劉榮昌近來的生意,也是越做越順手,多數時候,他已不需要親自出麵交涉,寧和堂大小事務,隻消吩咐夥計去辦理,官府那邊自會頗有默契地竭力配合,。因此劉榮昌倒也樂見能有個機會離開湖州散散心。

胡雪岩淡淡道:“此外,還有第二檔子事兒。榮昌大哥,我有意將那阜康錢莊盤下來,做一做錢莊的生意。”

話音未落,劉榮昌便瞪大了眼睛道:“阜康錢莊?雪岩老弟,你沒糊塗吧?阜康的規模可不小啊,生意遍布小半個浙江,這麽大個錢莊,咱哪來的銀子給盤下來啊?寧和堂是能掙錢不假,但它也沒有撒豆成金的本事啊。”

胡雪岩打斷道:“榮昌大哥稍安勿躁,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且換個地方,聽我慢慢道來。”胡雪岩看了四周一圈,而後對守在一旁的綠營兵把總吩咐道:“將這些銀兩抬去杭州知府衙門,沿路務必低調哦。”

把總一看便是個精幹的老行伍,一聽此話,略一抱拳,便轉身收攏了隊伍,將高聲喧嘩的兵丁嗬斥了一番。

把總道:“知府大人早已吩咐過,兄弟幾個自然會把事兒辦得漂漂亮亮的。”把總咧嘴一笑,露出一嘴殘缺不全的黑牙,大約是經年吸食鴉片所致。

胡雪岩忍住本能的反胃,依舊是笑臉相迎,從懷中翻出一袋碎銀擱在把總手中道:“弟兄們辛苦了,一點買酒錢,不成敬意。”

把總道:“胡先生是敞亮人。”其臉上雖笑,但在胡雪岩看來,卻有種皮笑肉不笑的厭惡感,把總一揮手,領著兵丁護衛著抬箱子的腳夫朝前開去。待揚塵四散之後,胡雪岩看見劉榮昌一張不悅的長臉,眼神也略帶幾分冷意。

劉榮昌冷聲道:“胡先生,胡掌櫃的,您可從沒告訴過小弟我,這十好幾箱裏頭裝的都是白花花銀子。原來一路上,人人都在瞞我,說箱子裏盡是些蠶絲、綢料、衣裳......胡先生使得好手段呐!”

劉榮昌當然有理由動怒,雖說他是這寧和堂明麵上的掌櫃,可真正的賬本一直在胡雪岩手中把持著。在劉榮昌眼裏,胡雪岩可以說是一個優秀的賬房先生,但卻不是個敞亮的合夥人。寧和堂動用這麽大一筆銀子,其中裝箱、裝船、核驗,來來往往經手不知多少人,劉榮昌竟毫不知情,如此自己這個掌櫃的有何可做?難道不要麵子了嗎?

情商高的胡雪岩自是看出劉榮昌的不悅,趕忙拉著劉榮昌的衣袖上了轎子,哄其道:“榮昌大哥,您誤會我了,上轎,上轎細說。”

劉榮昌沒好氣道:“咱去哪啊?”

胡雪岩正色道:“自然是阜康錢莊了。”

劉榮昌板著臉,坐在胡雪岩對麵,一言未發。

胡雪岩歎了口氣道:“此事呢,的確是小弟考慮不周,這不是正要將大哥喊來商量嗎?不說是銀子,一是怕擾了大哥心神,大哥在湖州全心操持著蠶絲的買賣,已是殫思極慮,小弟也是不願大哥操勞過多。”

劉榮昌冷哼一聲道:“屁話!你我之間,犯得上用如此客套話嗎?你不如直接說這第二是什麽。”

胡雪岩被訓了一遭,縮了縮頭,苦笑道:“這第二啊......便是此事......小弟心中也沒底,但怕失了時機,這才將大哥從湖州喚來商量,同時籌備白銀十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劉榮昌聽罷一怔,也顧不得生氣,心中迅速計算起來。雖說寧和堂的賬本不在他手中,但大體的盈利情況,劉榮昌還是有數的。十萬兩白銀,差不多是目前寧和堂賬麵上全部的流動資金。為一個心裏沒底的事搭上這麽一大筆款子,倒正應了胡雪岩一貫的賭徒性子。

劉榮昌微微平複了情緒,淡淡回道:“十萬兩白銀,對寧和堂來說可不是筆小數目,可若要收購阜康錢莊,隻怕還遠遠不夠。”

胡雪岩點點頭道:“此事我已計算過,少說要白銀三十萬兩。就這價錢,還是筆人情買賣呢。可是良機難再尋,隻能賭上一把了”

劉榮昌冷笑道:“嗬嗬,你哪次不是賭呢。對了,什麽人情?”

胡雪岩眼裏流露出些許惋惜之色道:“阜康錢莊的於掌櫃,身子眼看著是要不行了。”

劉榮昌微微眯起雙眼道:“啊!雪岩老弟,不妨把話說的再明白些。”

胡雪岩道:“於掌櫃膝下無子,阜康錢莊這麽大的買賣,肯定是傳不下去了,倒是有數不清的本家鬧上門來,梗著脖子叫嚷著,阜康錢莊有他們一份兒。這些本家沒人懂得怎麽經營錢莊的,所以個個是指著賣了錢莊換個榮華富貴呢。”

劉榮昌聞言,心中暗道,此事我可再熟悉不過了,就憑我劉氏宗親平日裏抱著團上門來打秋風的德性,有朝一日,若是我不在了,這寧和堂非叫這幫人吃幹抹淨不可。

劉榮昌略一思索,正色道:“如果任由他們來掌握議價權,三十萬兩銀子隻怕談不下來。”

胡雪岩眼裏閃過一道銳光,洋洋得意道:“關鍵正在此處!年初,我和於掌櫃有過一次密談,那時於掌櫃神誌勉強算得清醒,三十萬兩的開價,正是在當時許下。可惜沒能聘個經驗老道的訟師,當場將此事擬成定文,如今我和於掌櫃隻有口頭之約,手中沒有實證。眼下於掌櫃又病入膏肓,其本家日夜攔在正堂之外,所圖之事,無非是等著於掌櫃咽氣,死無對證,他們便好一擁而上,與買家獅子大開口。”

劉榮昌點點頭道:“那雪岩老弟,你打算怎麽做呢?”

胡雪岩微微攥緊了拳頭道:“那在下也隻能對不住於掌櫃本家了。”

於澤雲跪在阜康錢莊的正堂之內,周遭皆是嚎哭不止的於氏宗親。於澤雲和他們算不上多親,他們中的多數人,於澤雲癡長了十六歲,也沒見過一次。於澤雲更清楚,屋子裏躺著的於掌櫃,與這滿屋子的於家人,也稱不上有多親近。於澤雲早在暗中觀察過,這滿屋人看似哭的聲勢驚人,但細細看去,男子多在角落竊竊私語,麵有興奮之色。女子多在跪地嚎哭,隻聞哭聲,卻不見眼淚。於澤雲心下暗想,自己若是於掌櫃,隻怕就算身子骨硬朗,也要叫他們生生哭死了。

於澤雲抬起頭,越過屏風和簾子,可以隱隱窺見後院。於掌櫃此時正靜臥房中,不見任何人,也不準任何人進去見他。起先,丫鬟每隔幾個時辰就要進去送藥,但漸漸的丫鬟進出的頻率也少了。昨日起,於澤雲便聽家中男人私下商量,這於掌櫃莫不是已經咽了氣,不如硬闖進去看看。但阜康錢莊的夥計們,對於掌櫃可謂忠心耿耿,日夜守在於掌櫃房門外,任何人試圖靠近都會被攔在門外。這樣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八九個日夜,院裏院外的兩撥人馬,此刻都感到深深的疲憊。

於澤雲心下莫名感到一陣悲涼,他也算讀了幾年私塾,先生向來隻教些聖人道理,可世間事往往與聖人所言背道而馳,卻也不知是聖人說錯了,還是世人皆活錯了。隻歎這於掌櫃一生經營,富甲一方,晚年卻落得如此淒涼景象,臨終之際,不幸虎狼環伺,走也走的不安心,實在不知此一生,究竟是做了白銀的主子,還是困死於白銀的囚籠之中。正是走神之時,正堂內忽然**起來。於澤雲轉過身,隻見兩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緩步走進門來。其中一個姓胡的,掌櫃於澤雲自事認識的,他已經連著來了好些天,每次都和本家人不歡而散。於澤雲聽幾個本家的男人說,這次胡掌櫃若是要再強行見於掌櫃,那就隻能對他下點黑手了。

於澤雲與胡掌櫃說過幾句話,這個胡掌櫃倒是待人和氣,說話辦事也是滴水不漏,頗為得體。奈何本家壓根就沒打算和他講道理,因此縱使胡掌櫃有一副好嘴皮子,也架不住幾個女人跪地嚎哭。

於澤雲在心中暗道,當心了,胡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