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兵者詭道也

令於澤雲意外的是胡雪岩才一進門,於家人便客客氣氣將胡雪岩請到了座上,頗為熟絡地用於掌櫃珍藏的名貴茶葉招待。劉榮昌生得比胡雪岩粗壯了一些,顯得較為老持沉穩,當下便故作胡雪岩的下人,挺直腰板站在胡雪岩身後,心中隻當這滿屋子於家人是他那厚臉皮的劉氏宗親,板著臉、冷著眼、沉默不語,叫一旁的於家人看著膽戰心驚。

這時,人堆裏忽然冒出個模樣秀氣的年輕女子,擰著腰身款款飄來,纖手一抬,便要替胡雪岩斟茶。

身後的劉榮昌幹咳了一聲,俯身在胡雪岩耳邊低聲道:“當心有詐。”

胡雪岩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看了那女子一眼,一隻手默默蓋在茶碗上,將目光轉向別處。那女子卻是不依不饒,幾步上前來,嬌嬌弱弱地諂媚道:“胡先生,您可是貴客,落了座後,卻不喝茶,可是瞧不上咱?”

此話一出,人堆裏的於澤雲臉色一沉,皺了皺眉。本家今日如此熱情,隻怕是在給胡掌櫃設套。

隻見胡雪岩淡淡一笑,作勢要從那女子手中接過茶壺,一邊回話道:“你我素不相識,男女有別,這茶,在下還是不勞煩姑娘了。”

那女子聽了此話,微微皺眉,眼中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把心一橫,身子一歪,眼看著便要往胡雪岩懷裏倒。幾個於家男人也攥緊了拳頭,隻等著時機一到,便借“辱人清白”之名將胡雪岩拿下。劉榮昌心底暗叫了一聲不妙,正要替胡雪岩攔住那女子,卻見人群中忽地竄出一道瘦長的影子,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把扶住正要倒下的女子,一邊眼疾手快,抓穩了險些摔落在地的茶壺。

胡雪岩一愣神,定睛一看,卻見來者正是這幾日與自己說過話的於家小子於澤雲。

“你!”於家的男人們見於澤雲出來橫插一腳,大為光火,卻一時找不到發泄的借口,隻能忍著氣說道:“你這小子,手腳怎如此毛糙,險些把人撞倒了!”

於澤雲卻是看也不看他們,轉過身來,從驚慌失措的女子手中接過茶壺。於澤雲壓根不知道她叫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和她隔了幾代親,於澤雲也懶於分辨。隻見他轉向胡雪岩,微微舉起茶壺,高聲道:“既然胡先生感覺不妥,便由小子為胡先生斟茶如何呢?”

胡雪岩與這少年對視一眼,眼裏流露出幾分讚許。於家人見此計不成,也幹脆撕破了臉皮,從四麵八方一擁而上,將胡雪岩與劉榮昌倆人團團包圍上。隻聽領頭者冷聲道:“胡掌櫃,咱們幹脆敞開天窗說亮話吧,這收購阜康錢莊的買賣,於掌櫃是沒法和你談了。要麽你胡掌櫃可憐可憐我們於氏宗族這幾十口子人,給個誠心的價格,要麽我們隻能閉門謝客,要知道,這杭州城打著阜康錢莊心思的,可不止你胡掌櫃一家。”

胡雪岩卻像是沒聽見話似的,隻是默默仰起頭,目光透過人堆的縫隙,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又轉向身後的劉榮昌,低聲道:“從拱宸橋碼頭一路過來,到現在也該有一個半時辰了吧?”

劉榮昌點點頭道:“回掌櫃的話,已有兩個時辰了。”

眾人正感迷惑,不知胡雪岩此刻問時辰是為何意。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一聲嗬斥,以及一記響亮的耳光。

屋內眾人皆是一驚,隻見守在門外的於家小輩,捂著紅腫的臉頰跌跌撞撞跑進正堂,帶著哭腔大喊道:“門外......門外來了一群官兵!”

小輩話音剛落,門前烏泱泱湧進來一對裝備齊全的綠營兵,或腰跨鋼刀,或手持長槍,陣勢龐大、盛氣淩人,將滿屋子各懷鬼胎的於家人團團包圍。領兵者不是別人,正是方才碼頭上那位綠營把總。於家人哪見過如此陣仗呀,當即嚇得直往後縮,幾個平日裏,假哭聲最大的女眷,這會倒是大氣不敢喘,生怕惹惱了這幫當兵的。所謂亂世兵不如匪,真把人逼急了,手起刀落,可就隻能到黃泉路上找地方哭了。

領頭者硬著頭皮迎上前去問話:“敢問幾位軍爺有何貴幹?”

把總冷笑一聲,看也不看麵前的領頭者,高聲喝令道:“兄弟們,給我把這錢莊上下抄個幹淨!這幫人也統統抓走!”

此令一下,眾人皆嘩然,領頭者更是麵如死灰,“撲通”一聲跪了地,求饒道:“軍爺饒命呐!小人不知犯了什麽罪過,軍爺大人煩請說個清楚!”

其餘一眾於家人紛紛跟著下跪,一麵此起彼伏地磕頭,一麵鬼哭狼嚎道:“小人等皆不知犯了什麽錯,還望軍爺明示!”

把總冷冷環視著眾人,厲省道:“明示?那我就讓你們死個明白!這阜康錢莊有筆來路不幹淨的款子,為前任浙江藩司所貪墨之公款。知府大人有令,讓咱嚴查阜康錢莊的賬冊,務必要將這筆銀子的下落查個清楚!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等皆要關進大牢,等候發落!”

把總此話一出,更叫一眾沒多少見識的於家人聽得方寸大亂,唯有領頭者精明一些,暗自嘀咕道:“前任浙江藩司,不是好些年前就自縊了麽?他若真有來路不明的公款存在錢莊,怎會到今日才被查出來?”

可沒等細想,嚎哭不已的女眷們,紛紛匍匐上前來,拽著領頭者的胳膊來回地晃著道:“都是你出的餿主意,當初你騙大夥上杭州來的時候,可沒說有蹲大牢這一出!”

領頭者一時間也亂了陣腳,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一個勁擦著汗。此時於澤雲也跪在人群中,臉上的表情卻並不慌亂。他已隱隱察覺到,這群兵丁在配合某人演一出大戲。

眼見眾人哭哭啼啼沒完沒了,把總頓時心生厭煩,大手一揮道:“來啊,給我衝進去,將那於掌櫃捉拿歸案!”

就在此時,端坐許久的胡雪岩站起身來,高喝一聲:“軍爺且慢!”

眾人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隻見胡雪岩大步上前,中氣十足說道:“軍爺,此事在下以為不可莽撞。於掌櫃乃是老實本分之人,必不會與那貪官汙吏同流合汙,還望軍爺明察!”

把總略顯誇張地瞪大眼睛,扯著嗓子回道:“哪來的無知狂徒,豈不知這是知府大人親自下的令?你是要違逆知府大人的命令不成?來啊,給我將他拿下!”

眼見一眾兵丁要上前拿人,胡雪岩頓時高喝道:“等等!你可知我是何人?”

說罷,他從袖中翻出書信一封,冷冷甩到把總麵前。把總接過來一看,一對本已瞪得溜圓的眼角又微微擴張幾分,旋即頗為慌亂地後退兩步,驚呼道:“知府大人,竟是你的......在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大水衝了龍王廟,還望先生原諒!”

此一番你來我往的戲碼演完,原本尚在哭哭啼啼的於家人一個個看傻了眼,雖然一時想不明白官兵的態度為何大起大落,卻都看明白了一點:胡雪岩與杭州知府的關係非同小可,乃至能影響知府大人所下的決策。能有如此能量,絕不隻是小小行商這麽簡單。

把總說著將目光轉向跪地的於家人,眼中露出幾分陰狠,嗔怒道:“不過,胡先生想必僅是為於掌櫃作保,那這剩下的於家人,小的抓去交差,胡先生想必不會為難吧?”

眾人一聽把總這話,頓時又慌了神,七嘴八舌叫嚷道:“胡先生,胡先生,救救我們這幾十口子人吧!我等皆是無辜之人,平日也不知那於掌櫃都與何人做買賣,縱使賬本真有貓膩,也絕對與我等無關呐!”

胡雪岩不由得冷笑道:“現在倒是知道說,錢莊事務與你等無關了?”

人群中唯二保持冷靜的人,是領頭者和於澤雲。於澤雲早已看出把總與胡雪岩是在眾人麵做戲前,領頭者則是隱隱發覺了異常之處,但也意識到,胡雪岩絕不是自己可以輕易拿捏的,自己今日無疑是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了。

胡雪岩故作沉重地歎了口氣,繼而道:“罷了,我去麵見於掌櫃,和他親自談一談。”

在一眾兵丁和於家人的注視下,掀開簾子,走向後院。後院的夥計們早聽清了正堂的動靜,眼見是胡雪岩最終取得主動權,頓時也不敢再攔。一旁的出店目送著胡雪岩走進於掌櫃臥房,心中忽地感到一陣恍惚,麵前這個神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寧和堂幕後掌控者胡掌櫃,和許多年前阜康錢莊那個青澀的跑街胡雪岩,還是同一個人麽?時間,真能改變一個人。

眾人在房門外等了許久,期間胡雪岩還命人喚來文書一名,聊做記錄,沒人知道幾人在房中談了什麽。眾人最終看見的,是胡雪岩領著一紙契約大步走出,契約末尾摁著於掌櫃的手印。據契約所言,胡雪岩最終以約定的三十萬兩白銀價格,最終買下阜康錢莊,這也意味著,打今日起,這錢莊上下便姓了“胡”了。

當日夜裏,本已氣若遊絲的於掌櫃,便咽了氣。據下人言,臨終前,於掌櫃反複念著“胡雪岩”的名字,最終走的時候,卻是安然合上了雙眼。剩下的於家人自知大勢已去,也明白無力與胡雪岩再爭,隻得在一眾兵丁的嗬斥之下,倉皇退遁、狼狽離去。入夜,全程冷眼旁觀的劉榮昌,隻提了一個疑問:道“雪岩老弟,你大可以在一開始就搬出知府大人的名號,何必要演這麽一出戲呢?”

胡雪岩翻著阜康錢莊曆年的賬冊,麵無表情道:“這一場戲,一是,演給臨終的於掌櫃看的,讓他知曉錢莊托付給我胡雪岩,他便可安心上路。二是,演給錢莊上下夥計看的,好叫他們死心塌地跟著新掌櫃混。三是,演給於家人看的,你廢再多口舌,說明杭州知府與咱們的關係,都不如給他們幾分實在的敲打來的直接,也免得日後他們再生事端。這最後,自然是演給街坊四鄰看的。以杭州城信息之通達,今日這麽一鬧,明日滿大街都會傳,阜康錢莊背後有杭州知府衙門做靠山,他日錢莊還愁攬不著生意嗎?”

劉榮昌聽完,張了張嘴,似是有話要說,到了嘴邊,又改口道:“不過那把總屬實演的荒腔走板,不成樣子。”

胡雪岩背對著劉榮昌,並未看出劉榮昌神色的異樣,隻是淡淡笑道:“至少那把總說要抓人的時候,是有幾分真情流露的。須記得,兵者詭道也。”

劉榮昌沒有接著回話,隻是在心中暗道,今日這一切皆在你的算之中,卻對我言心中沒底,那於掌櫃多年前也算待你不薄,可今日你收了於掌櫃畢生的產業,卻對於掌櫃的離世看不出幾分感傷。雪岩呐雪岩,幾年前哥哥我還能與你交心一番,可今時今日,我卻是越發地看不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