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滾滾狼煙起

轉眼間,到了王有齡宴請賓客的日子。

或許也是命運輪轉,或許是巧合迭生,王有齡在杭州買下的府邸正臨著城隍山腳,胡雪岩站在院門前抬頭,遠遠地就能遙望見昔日常去的茶舍與酒肆。想起當年一壺茶葉硬生生泡成白水的日子,隻感覺恍然如隔世。

今日,王有齡府上分外的熱鬧,因著王有齡新任杭州知府不久,杭州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皆來道賀,關係疏遠的,在門房處留下名帖及隨禮便離去,關係親近些的,則在酒桌上留有一席位子,更為裙帶關係的,則與王有齡同坐一桌,把酒言歡、好不瀟灑。

觥籌交錯之間,王有齡將杭州本地的緊要官員及各行商人,都一一引薦給胡雪岩與劉榮昌了。畢竟明麵上,寧和堂的買賣是在劉榮昌名下,賓客也會與劉榮昌客套兩句。但有心之人隻稍微留心觀察,便會發現王有齡顯然與胡雪岩更為親近些,對寧和堂的經營情況,胡雪岩的了解也深入得多。因而到最後,賓客們皆圍著王有齡與胡雪岩打轉了。幾輪酒喝下來,劉榮昌漸漸意識到,自己實則是這滿鵬賓客之中最為多餘的一個。

酒過三巡後,賓客漸漸散去,府中冷清下來。而胡雪岩與劉榮昌卻留在了最後,待下人收拾了正堂,三人又圍坐再一起,又盡情小酌了起來。

打這起,才算正經開始聊正事兒。

隻聽王有齡淡淡發了話道:“眼下阜康錢莊,經營如何了?”

胡雪岩回道:“全仰賴大人關照,眼下生意慢慢上了正軌。各公署往來公款,以及漕運的庫銀,大小官員的私銀,都信得過咱阜康錢莊的招牌,這都是大人居中運籌帷幄的功勞。”

王有齡聽完,忽地大笑起來,指著胡雪岩罵道:“虛偽,你這後生小子好生虛偽呀。一套場麵話說得是爐火純青,果真是副商人嘴臉,也難怪能做成這許多生意。劉掌櫃啊,這點你且得跟胡雪岩好好學學。”

劉榮昌抱拳道:“大人說的是。”

劉榮昌的興致似乎不是很高,勉強陪著笑回話。

王有齡看了劉榮昌一眼,淡淡一笑,卻沒多言,繼續對胡雪岩道:“於氏宗族後來可有再上門找錢莊的麻煩?”

胡雪岩像是正等著王有齡發問,連忙站起身回話道:“此事,雪岩正要與大人商議。依照此前所約,在下已一次撥付白銀十萬兩,交予於氏宗族,還剩二十萬兩,承諾在未來三年內陸續付清,不過呢,此事尚需大人助力。”

胡雪岩話音未落,王有齡便敲了敲桌子,裝作嗔怒道:“哼!你看,你看,說你是商人嘴臉,你還真是,一對黑眼睛裏隻瞧得見白花花的銀子。好了,坐下說話吧。此事無須擔心,本官自會將安排妥當的。”

王有齡所謂安排妥當,實則是指動用杭州府庫的官銀,來補上缺失的這二十萬兩白銀。自然,這二十萬兩並非一次性從府庫中撥付,而是三年之間分期撥付。至於府庫官銀的虧空,則需用阜康錢莊和寧和堂的買賣給填補上,好比拆東牆補西牆,但在具體運作上,卻又比之高明一些。隻要運作得當,各級衙門甚至能從中小賺一筆。

胡雪岩感恩道:“如此,便謝過大人了。”

胡雪岩頓時喜笑顏開,當即也顧不得形象,風卷殘雲填起肚子來。桌上擺著錢塘門的糕點,城隍山茶莊的茶葉,還有正宗的西湖醋魚,胡雪岩今夜不知喝了多少酒,菜卻沒來得及嚐上幾口,眼下倒像是報仇雪恨來了。

王有齡無奈歎氣道:“你看看你,哪有半點為官的樣子?”

胡雪岩道:“吾乃商人也,不通禮節。”

胡雪岩吃得滿嘴流油,口齒都不清的答道。劉榮昌聽來,不由得坐立不安,生怕此話惹惱了王有齡,孰料王有齡卻大笑起來,對胡雪岩如此僭越之舉,真真的毫不在意。

自湖州起,王有齡與胡雪岩合作已三年有餘,可以說,早已對彼此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胡雪岩知曉王有齡是個捐官出身的務實派,向來沒什麽官架子,若是換了個一板一眼的官員在此,胡雪岩自然不敢如此放肆。劉榮昌則眼見倆人亦師亦友的關係,不由得有些恍惚。恍惚之處在於,胡雪岩在此刻終於顯露出幾分煙火氣來,這讓劉榮昌多少感到安心,至少他胡雪岩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純以功利論的冷血商賈。

三人一番推杯換盞之後,王有齡慢悠悠將視線轉向了劉榮昌,淡淡道:“劉掌櫃,湖州的蠶絲生意,近來如何?”

劉榮昌趕忙回話道:“回大人,幾家洋商近日輪番上門,所下訂單數額越發龐大,在下以為,此間貿易大有可為的。”

王有齡點了點頭,又追問道:“近來可有何異常之處?譬如,洋商是否願意年複一年的,老老實實的按照十二兩一擔蠶絲的高價從寧和堂收購成品絲呢?”

劉榮昌愣了一下,看了胡雪岩一眼,遲疑著回道:“自去年起,確是有不少洋商買辦陸續來到湖州,秘密在民間活動,或扶持絲行,或直接從桑農手中收購蠶絲,大小動作不斷。不過,在下嚴守著胡先生此前定下的規矩,絕不與買辦交易,湖州官府也會與寧和堂密切配合,發現一家買辦就查處一家。”

劉榮昌話還沒說完,王有齡便搖了搖頭,胡雪岩臉上也泛起一絲苦笑。

隻見王有齡悠悠歎道:“劉掌櫃,你啊,到底還是看得淺了些。桑農也好、絲行也罷,甚至這湖州官府,或是江南織造局,他們向來是誰能贏下這市場,他們就幫誰。”

“誰能贏,他們就幫誰。”劉榮昌下意識重複道,繼而幽怨道:“可是......恕小人遲鈍,湖州的市場,寧和堂毫無疑問已經贏了。”

胡雪岩輕輕歎氣道:“並非如此啊。”

王有齡也跟著附和道:“是的,並非如此。洋人的工藝品質量遠勝大清,這些年東南一帶的對外商貿,在洋商的衝擊下已然是大不如前,一個小小湖州又能獨善其身多久呢?眼下洋人的織布工藝越加成熟,他們缺的僅僅是原料。隻要洋商肯源源不斷為此投入真金白銀,去並購絲行、收買桑農,給官府許以優惠,寧和堂再如何嚴防死守,又怎麽守得住呢?”

劉榮昌張了張嘴,想要辯駁,臨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因為他意識到,王有齡說的話正是現實中正在發生的情況。寧和堂在湖州的買賣,眼下隻是表麵上看起來欣欣向榮,實則背地裏早已是險象環生。

胡雪岩道:“正因如此,我才堅持將根本立足於錢莊之上。無論是哪邊的商人,無論是傾銷何物,無論有無官府背景,隻要涉及資本流動,總歸是繞不開錢莊這一環。榮昌大哥啊,這個道理,之前小弟怕你一時想不通透,這才對你有所隱瞞。今日借著王大人的酒,小弟在此把話向大哥說開,還希望大哥不要記恨小弟。”

劉榮昌抬頭看向胡雪岩,此前的陌生感,再度浮上心頭。他在心中暗道,場麵上和場麵下的話都叫你胡雪岩一個人說完了,話已至此,我還有說‘不’的餘地嗎?

沉默了片刻後,劉榮昌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聲,站起身來,朝胡雪岩伸出酒杯道:“雪岩老弟,說這話就生分了。都是自家兄弟,把話說開就好,沒什麽好介意的。”

胡雪岩也舒心一笑,兩人碰杯,而後一飲而盡。唯有王有齡眉頭微皺,似是隱隱看出倆人的和解並非出自真心。

落座之後,劉榮昌向王有齡問道:“不過,請再恕在下愚鈍,這寧和堂下一步又當如何走?”

王有齡答道:“照常往下做,畢竟眼下寧和堂是還在掙著錢的。但無須再擴大規模了,因為這錢不知道還能掙多久。另外,雪岩這邊的錢莊生意,也需你多多幫襯。”

劉榮昌道:“在下了然。”

劉榮昌點點頭,與胡雪岩對視一眼,又彼此錯開。

諸事談妥之後,王有齡獨自飲酒,忽地歎了口氣道:“哎,想我今年已四十有二,能一路官至杭州知府,不能不說是運氣使然。”

胡雪岩連忙道:“運乃強者自謙,實則是大人一心為民,善施德政,方有如今成就。”

王有齡卻搖了搖頭道:“個人時運,與天下大勢,息息相關,誰也脫不開誰。細說起來,你我皆是被這道光二十二年以來的時勢巨變卷進來的,若是脫離了這陣大風,你我也許就什麽都不是了。”

胡雪岩一愣,似有所悟,又似是有些許茫然,好一會才搖搖晃晃舉起酒杯,低聲笑道:“大人醉了,大人這是開始說胡話了。”

王有齡揮了揮手,神色嚴肅道:“我隻怕,這股大風啊,馬上要卷得大清朝狼煙遍地,掀起一輪驚濤駭浪。”

這下連遲鈍如劉榮昌,也聽出了王有齡話中所指。

不得不說,道光二十二年真是多事之秋的一年。官軍慘敗,簽《江寧條約》。五口開埠,海運一派得勢,有了王有齡湖州為官。上海通商,才有了胡雪岩的蠶絲買賣。而對大清百姓而言,巨額賠款皆分攤在民間,數年來,民間農業商業皆萎靡不振,日子過不下去,又擔不起沉重的稅賦,終於催動了太平軍的誕生。

王有齡道:“時也,命也,這冥冥之中,看不見的大勢,將種種毫無關聯的細枝末節串在了一起,實在玄之又玄。”

王有齡笑了笑,這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很快,隨著太平軍的兵鋒,指向大清治下越來越多的州府,王有齡的話正在逐漸得到印證。

鹹豐三年元月,太平軍攻克武昌,湖北巡撫常大淳舉家自盡。太平軍一時間威震湖廣,青壯兵丁裹挾婦孺老幼總計五十餘萬人,浩浩****沿江一路東進。這平叛戰事不利,朝廷震怒,調集重兵與太平軍鏖戰於長江兩岸,然八旗兵長久疏戰,陣上早已是不堪大用,綠營兵更是武備鬆弛,且鴉片之風泛濫,與太平軍的交戰往往一觸即潰。僅僅兩月之後,太平軍便一路打到南京城下,一戰攻克南京城,兩江總督於亂軍之中被斬首。南京,亦或是稱為江寧,這座自明太祖時期便城高牆深的江南經濟重鎮,輕鬆落入太平軍之手。南京陷落消息傳出後,整個江南為之震動。

滾滾狼煙起,鐵騎踏山河。與此同時,洪秀全領著大軍高調進駐南京金陵城,修繕兩江總督衙門,改稱天王府。宣布定都南京,改名天京。這一日起,普天之下皆意識到一件事:太平軍從尋常的流竄作亂、為禍一方的賊寇,正式轉變為與大清朝廷分庭抗禮,甚至隱隱有了顛覆大清江山實力的對峙的獨立政權。

鹹豐三年六月,太平軍自南京起兵,發起西征,接連攻克安慶、九江,二次攻克武昌。清軍在南京城南北所設“江南大營”“江北大營”形同虛設,太平軍連續攻克州縣,如入無人之境,直至鹹豐四年初,太平軍在湖南征戰之時,遇著本地編練的一支新軍,這才頭一次吃了虧,險些被這支新軍打得全軍崩潰。此一戰,新軍揚名天下,時人以新軍起源之地給其冠以名號,稱為“湘軍”。而此軍創世之人,是為時任吏部左侍郎,因母親離世而丁憂回湖南老家的湘籍重臣:曾國藩。

而隨著這場攪動大清半壁江山的動亂愈演愈烈,劉榮昌昔日的擔憂正在逐步變成現實,這場起於兩廣戰事的烽火狼煙,也許真的快要燒到浙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