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靜觀得其變

鹹豐六年四月末,杭州。

胡雪岩匆匆趕到王有齡官邸處,門房通報之後,便由下人引著胡雪岩,一路向後院走去。走的路上,下人還提醒道:“胡先生,老爺正在作畫,大概要稍事等候才能見喲。”

胡雪岩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胡雪岩心裏有數,這王有齡啊,平日素愛鑽研些字畫,沉醉其中,這些年雖然政事繁忙,能留給他作畫寫字的時間不多,但王有嶺算是一個勤奮之人,胡雪岩認識王有嶺的這些年裏,但凡隻要有些閑暇時間,王有嶺必會筆不耕掇、默默耕耘,也算是小有所成,留下了很多不錯的作品,胡雪岩家中也有收送的幾幅。

前些時日,嘉興一帶小有名氣的花卉畫師周可宗途徑杭州,被王有齡邀請到府上小住了幾日,眼下想必王有齡正與周先生一道作畫。胡雪岩到了後院一瞧,果不其然,他們倆人卻在一起畫畫。早先,王有齡曾命人在後院,為其打造了一處花圃,眼下花圃之中,正是花團錦簇、百花綻放。周可宗在院中擺放案台一張,鋪開宣紙、開始作畫,對著花圃精心描摹、非常認真,王有齡背著雙手站在一旁,不時探頭去看周可宗的畫作,嘴裏發出嘖嘖稱讚,仿佛如學生尊敬師長一般。

周可宗一身素衣,身形消瘦得很,看似身子骨並不是很好,像是一陣風來就要飄走了一般,可觀其畫作,下筆卻是遒勁有力,不過寥寥數筆,這花束怒放之姿,便躍然於紙上,真是令人瞠目結舌,好生敬畏啊。

王有齡輕聲讚歎道:“周先生,真是厲害。就這幾筆,實在是妙極了。本官自認。平時算得上刻苦鑽研,可畢數年之功苦練,卻不及先生一半啊。”

周可宗放下畫筆,抬眼看了看遠處的花圃,微微搖了搖頭道:“大人,謙虛了!在下以為,問題不在苦練與否,而在於講求心境。”

王有嶺道:“是啊,心境很重要。”

周可宗道:“王大人心裏則是端著很重的心事,為府上諸事所困擾,難以靜心啊。”

王有齡聞言,臉色微變,低聲道:“竟有......如此明顯麽?先生是如何看出來的?”

周可宗抬手指向花圃,淡淡一笑道:“大人,您的花快要枯萎了,您沒注意道麽?。”

王有齡愣了一下,有些尷尬,片刻後,長歎了一口氣道:“哈哈,不曾注意,不曾注意啊!先生,今日辛苦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其實王有嶺也沒有生周可宗的氣,隻是他說的道理自己自然是明了,可是眼下政事繁忙、戰事吃緊,自己畢竟為官,不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純文人,怎麽可能靜下心來呢。即便自己想靜下來,怕是朝廷和長毛軍也不會讓自己靜下來。王有嶺隻開周可宗,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胡雪岩在一旁等著,畢竟和胡雪岩談的都是機密政事,不可兒戲,隻能先讓周可宗退下了,待周可宗拜別了王有齡,胡雪岩這才緩步上前。隻見王有齡正凝視著案台上的畫作,有些出神,胡雪岩探頭看去,卻見潔白的宣紙之上,一束鮮紅的杜鵑花迎風綻開,未幹的朱砂點綴期間,像是點點鮮血一般刺目。

胡雪岩遲疑了片刻,這才湊上前去,低聲道:“大人,江蘇方麵傳來確切消息,揚州已被長毛軍攻陷,官軍所設江北大營被擊破,江蘇全境告危。”

王有齡默默聽著匯報,目光仍停在那束杜鵑花上,眼中似有無盡的疲倦之色。沉默良久,他歎了口氣,命人將畫作裝裱妥當,這才轉身麵向胡雪岩道:“要防著賊人趁機南下,進入浙江,威脅杭州呀。”

胡雪岩點點頭道:“賊兵新勝,定會來勢洶洶,不好預測下一步動向。在下以為,眼下應當即刻加強杭州城防,以免重蹈揚州的覆轍。”

王有齡聽罷,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加強城防,哎,說的輕巧,可眼下浙江哪裏還有什麽可用之兵呢?能給些喘息的時間,靜觀其變已然很好了。”

王有齡此話毫不誇張,自太平軍起兵以來,東南諸省與其鏖戰多年,八旗兵也好,綠營兵也罷,凡是能拚湊出來與賊人機動作戰的兵力,這些年基本都折損在了前線了。到處都缺兵少將,都等著朝廷發兵來救呢。到處都是爛攤子,杭州區區一府之地,能拿什麽來鞏固城防呢?隻能伺機而後動!

胡雪岩回道:“眼下形勢如此,唯有效仿湖南,廣募鄉勇、編練新軍,以阻擋賊人之兵鋒啊。”

王有齡聞言,低頭思索起來。實際上,自鹹豐三年,官軍大敗,南京陷落的消息傳來,朝廷上下便隱隱達成共識:八旗兵與綠營兵武備廢弛、軍紀敗壞,已不可作為平叛的依仗。次年,鹹豐皇帝便下詔,準許地方官員自行編練鄉勇團練,自成一軍、對外作戰。這是大清立國二百年來,首次給地方大員下放兵權,此事自然招致朝中一眾老臣反對。但隨著東南戰事日漸糜爛,反對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

王有齡憂心忡忡道:“可是,編練新軍,需耗費巨額軍資。以杭州府庫目前的存銀,隻怕難以支撐。”

此事杭州知府衙門早已有過籌算,以曾國藩所練湘軍為例,湘軍每營計六百八十五人,每人皆配備抬槍一支,鋼刀一把,每營另配有劈山炮兩隊,作為營中重火力。單是這一套大小火器,裝備下來便耗費頗巨,更別提運送火炮糧草所需的大量馬匹車輛,都需花重金供著。而曾國藩為確保湘軍的戰鬥力,給每個士兵發的月錢是舊綠營兵的兩倍有餘,又在此基礎上另發安家費,零零總總算下來,若要維持一支萬人規模的兵馬,一年需耗費白銀近二百萬兩。而以區區一萬人馬對陣,動輒十餘萬規模出動的太平軍,無異於以卵擊石。湘軍成軍至今已有三年,據傳全軍人馬已達十萬之多,如此規模與太平軍對陣尚稱吃力,而據湘軍幕府傳出的數字,十萬人馬的湘軍,這一年軍餉就達到了一千八百萬兩。

這筆錢,王有齡是無論如何是承受不起的。

胡雪岩繼而道:“我已遣人往湖南打探過,湖南稅賦收入遠不及浙江,按說同樣無力供應大軍。可曾大人在湖南境內各商貿要道上增設厘金局,對過往行商征收重稅,去年收複了安慶之後,又把持著長江水道,由此水陸兩道皆可收厘金。此外,湖南官府又往民間攤派錢款,逼著本地鄉紳、官僚、百姓捐助軍餉,以充實軍備之用。以上方略,皆獲朝廷準允,在下以為,浙江皆可照搬。不過是編練新軍罷了,他湘軍練得,我浙軍就練不得?”

胡雪岩話音未落,王有齡便揮手打斷道:“此事不妥!我聽聞厘金、攤派一開,湖南全境哀鴻遍野,家破人亡者大有人在,大批百姓被湘軍這麽一逼,反倒扶老攜幼逃去太平軍那邊去了。”

胡雪岩略有些著急道:“大人,在下以為,長痛不如短痛。眼下苦了百姓這幾年,至少充實了軍備。他日一舉平定長毛之亂,百姓才能真正過上安寧的日子。不然他日長毛軍打過來,百姓的日子就更要難過了。”

王有齡看了胡雪岩一眼,神色嚴肅道:“我既為朝廷命官,便擔著守土安民之責,這是一條擔子的兩頭,哪頭都不能丟。以守土之名盤剝百姓,致使民間大亂,那是昏庸無能之輩的做法。東南連年苦戰,民間早已疲弱不堪,斷不可再加賦稅了。”

胡雪岩仍要再辯解些什麽,卻被王有齡抬手攔下道:“本官心意已決,此事無需再議!再想想其它法子吧。”

胡雪岩無奈地歎了口氣道:“遵命。”

接著,倆人沉默了片刻,忽地彼此對視一眼,仿佛是想到了同一個路子。王有齡先張了張嘴,卻沒能把話說出口,看向胡雪岩的眼神也複雜了幾分。

胡雪岩冷笑道:“隻能查抄商人了。”

胡雪岩替王有齡將話說出了口,心中莫名感到一陣悲涼。隨著太平軍的勢力範圍不斷擴張,官軍一再敗退,江浙一帶的商人,心思也日漸活泛起來。太平軍治下的各州府,因剛經曆戰火,正急需生鐵、鹽、糧米、草藥、綢布等日常物資。所謂有需求之處,便會有逐利之人,在靠近兩軍交戰的前線,不知活躍著多少支走私貨物的商隊,源源不斷地為太平軍提供所需物資。清軍與官府對此大多時候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幹脆親自下場參與其中,從中攫取利潤。若真要追究起來,這些行商皆犯有通敵之罪,若是抄了他們,所得錢銀至少能解決一部分軍費問題。

但王有齡與胡雪岩彼此心中皆有數,查抄通敵商人實則是個技術活。那些兩頭下注,兩邊同時做生意的行商,萬萬是不能查的。究其原因,還是在於官軍敗仗吃的太多了,民間早已對官軍失了信心。朝廷遠在天邊,長毛近在眼前,江浙一帶不知多少商人,乃至官員在與太平軍做買賣。對這批人若動真格的,隻怕還沒抄出幾兩銀子呢,江浙自己就先大亂了。所以真正能動的,隻有那些聽命於太平軍的商人。與那些左右逢源的行商不同,這批人本就是太平軍堅定的支持者,或聽從太平軍的吩咐,喬裝改扮進入大清治下,一麵為太平軍收購物資,一麵打探各地駐防情況。這一批人,查抄也就查抄了,掀不起多大風浪。

胡雪岩低聲提醒道:“隻不過......對這批人一動手,就意味著徹底斷了與長毛軍講和的退路,兩邊打這起可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怎麽,你難道認為本官會做出投降賊人之舉?”王有齡眉毛一撇,“就這麽定了,此事本官準你去查,但是,務必要謹慎,萬不可做殺良冒功之舉。”

胡雪岩點點頭道:“在下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