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蘇格拉底、柏拉圖與羅馬斯多葛學派

查爾斯·波默羅伊·帕克[25]

蘇格拉底長大成人的時期,恰逢波斯戰爭剛剛結束。對這一代戰爭後的雅典公民來說,不管他多麽窮,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安排生活。而蘇格拉底的決定就是,要把功夫花在思考真理上,與思考的自由相比,掙錢就毫無價值。

當時的希臘世界絲毫不乏鮮活的思想。伯裏克利治下的雅典不僅在向著龐大的帝國邁進,而且一些偉大的思想家——或者說至少是他們的思想,也樂於將雅典當作棲息之所。在那些年裏,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哲學家在各個領域都非常活躍:他們不斷在醫術上取得發現,天文學工作亦卓有成效,音樂上也取得了進步,同時數學尤其是幾何學,也是他們研究的領域。另外一些學派的哲學家則研究火、風、水、土,聲稱它們互相演變,就像我們說固體融化為**、**分解為氣體一樣,或者像某些思想者認為的那樣,電單位組成了氣體原子。還有一些哲學家,他們被天空的浩瀚無邊所震撼,認為發現真理的唯一途徑是把宇宙想象為一個巨大的不變球體。還有一些人信奉原子理論,在他們看來,原子是一種微小而不可見的堅硬物質,它們通過結合或分離,創造了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

蘇格拉底與阿那克薩哥拉

所有這些理論都是蘇格拉底熱衷研究的對象,最後一個名叫阿那克薩哥拉的哲學家也引起了蘇格拉底的注意。此人說,思想創造了世界;但在蘇格拉底看來,阿那克薩哥拉似乎並沒有揭示思想運作的理性方式。蘇格拉底的看法是,理性的思想總是試圖實現實際的善,思想僅僅顯示了一個有形的事物如何轉變為另一事物,或者如何使另一事物進入運動狀態,並沒有對這個世界做出理性說明。阿那克薩哥拉確實是在探討思想,但是蘇格拉底認為他似乎沒有觸及理性活動的核心。蘇格拉底捕捉到了這種“思想即是一個原因”的微妙暗示,並且對其進行了持續的思考。研究理性活動的本質,就意味著仔細研究人,研究人的思維。

蘇格拉底與畢達哥拉斯學派

人以及跟人類生活有關的一切,都是伯裏克利時代熱衷研究的對象。蘇格拉底喜歡與人交談,這使得他跟畢達哥拉斯學派很有共鳴,該學派重視人的靈魂,並聲稱人是不朽的。畢達哥拉斯用兄弟會的形式將學生們組織起來,將這些人聯係在一起的,是宗教信仰、簡樸生活和高尚思想。這個兄弟會試圖影響並改進他們所在城邦的政治生活。在蘇格拉底那個時代,這些人已經放棄了政治,但對宗教和人類的興趣始終如一。他們的探索領域並不僅限於醫學、天文學、音樂和幾何,他們還希冀定義正義、美、生命和健康的本質:人類生活的全部現實似乎就包藏在這些本質之中。根據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設想——其實這種設想有夠奇怪——上述本質莫名地與幾何學混作一處。事實上,我們自己也傾向於把正義說成是“方”的東西,但這種說法隻是隱喻,可在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觀點中或許指的正是現實。不同的樣式或形狀——立方體、球體、棱錐體、三角形、圓和正方形——在他們看來似乎正是世界的本質。為了表達自己所認為的本質概念,他們用了希臘文單詞τδεα(這個單詞在當時的意思就是“形”);在此意義上,他們試圖找出美、節製以及健康究竟意味著什麽。

蘇格拉底對他們的思路很有興趣,並且下定決心要找到答案,但同時他對畢達哥拉斯學派將事物“幾何化”的思路很不以為然。蘇格拉底渴望與人交談,想研究人的腦海中反映出的生活,並希望獲得關於現實的更清楚的概念,而這將會給自己也給別人帶來實際的幫助。一件東西之所以被認為美,全在它本身即是美的。那麽,什麽是美?對一位希臘思想者來說,這個問題事關重大,找到理想的完美生活似乎也值得下一番力氣。同樣,一個行為因為其自身正義而被認為是正義的。那麽,什麽又是正義的本質?我們和蘇格拉底一樣好奇。但蘇格拉底發現這樣的探究令人迷惑,並由此陷入一種絕望。

蘇格拉底的使命

大概就是在這一時期,“德爾斐神諭”——它背後的勢力對當時生活的方方麵麵都高度敏感,告訴它的詢問者們:蘇格拉底是天下最聰明的人。這一宣告讓蘇格拉底本人大為困惑,因為他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的無知。他熱切地問詢各種各樣的人,想看看他們能否給自己帶來智慧,但他很快就發現,人們對事物真正本質的觀念混亂而矛盾,這讓他認識到,自己的使命乃是厘清人們的思想。此所謂理性思考的第一步——清楚地界定我們的思想,並就言詞所指稱的事物的本質取得一致的意見。

蘇格拉底與柏拉圖

用柏拉圖自己的話說,《申辯篇》《克裏托篇》和《斐多篇》戲劇性地為我們呈現了蘇格拉底的思想。此三篇全部與蘇格拉底生命的最後歲月有關,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他的思想可能達到了成熟的頂峰。柏拉圖很有可能發展了蘇格拉底的某些思想,推出了其邏輯結果,對他老師的言論形成了某種超越,並明確了其思考趨向。然而,我們如要想進一步接近真正的蘇格拉底的本質,除了閱讀這些對話錄之外,並無更好的途徑。例如,他似乎覺得靈魂是永久性的事物,活著並賦予生命是靈魂的本質,賦予人類世界以實在的永恒本質的是正義、克製、虔誠、美以及諸如此類的理念。

《斐多篇》中想象力更加不羈,整個理論也更加完善,這大概是柏拉圖的功勞,甚至有很多人認為,這部對話錄中的哲學全都是柏拉圖的。但事實上,把他的思想從他老師的思想中分離出來絕非易事;兩人的思想實際上是一場人類思想史上的偉大運動,這場運動對整個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在亞裏士多德那裏呈現出一條主線,亞裏士多德盡管與這二人有種種不同,但他受到“真正的本質”學說的影響非常大,而另一條主線則可以在斯多葛學派的哲學中窺到。

芝諾與斯多葛學派

斯多葛學派的創立者是芝諾,他是土生土長的塞浦路斯人,可能從商。在某次航行中遇上了海難,這次災難令他轉向了哲學。那時候,想成為哲學家的人都喜歡去雅典,蘇格拉底死後又過了兩三代,身在雅典的芝諾有一天在一位書商的攤位旁坐了下來——於是故事就開始了:書商正在大聲誦讀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在這本書中有一些蘇格拉底的談話。芝諾饒有興趣地向書商打聽,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人生活在什麽樣的地方。就在這時,克拉底從旁經過。克拉底是個好人,也是個窮人,他仿照蘇格拉底來過自己的生活。書商便指著他對芝諾說:“跟著這個人。”芝諾於是站起來,跟著克拉底走了。最終,蘇格拉底對最高理性、人類靈魂、人生價值和自由信仰的看法,深深地影響了芝諾本人的學說。在斯多葛學派中,我們無須試圖尋找其他哲學對其的影響。這一學派的科學、宗教和邏輯學說都非常重要,它們的發展過程亦引人入勝。但毋庸置疑的是,你在這些領域都能強烈地感受到蘇格拉底的思想對這個著名學派的影響。

羅馬的斯多葛學派

又過了四五個世紀,奴隸愛比克泰德(後來成了自由人)和羅馬皇帝馬庫斯·奧勒留有一場關於人類生活的思考,也可以說是談話。這些思考或是談話展示了由蘇格拉底點燃又世代相傳的思想之火。

在我們的想象中,斯多葛學派往往會壓製住自己的所有情感,麵孔嚴肅、滿心悲傷地在這個世界上行走,盡其所能地承受煩惱。但世世代代最優秀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都非常關心人類的本性和人類的自由。他們研究人,並發現人的本性在本質上是理性的。在他們看來,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目睹這一理性精神失去自我控製,陷入徒勞無功的掙紮,試圖通過向外部世界屈服找到幸福,為那些自己無力控製的事情而激動不已、混亂不堪。但對於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們總是神聖地對待,試圖使出渾身的力氣。因為他們覺得,人的理性精神類似於善的力量,而創造並維持宇宙運行的就是這善的力量。在這一點上,他們與蘇格拉底意見相同,奴隸與皇帝跟雅典的自由人想法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