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

無論如何細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個人的意識與性情。修改小習慣,就等於修改自己的意識與性情。

——一九五六年二月

二月二十四日

上海這個冬天特別冷,陰曆新年又下了大雪,幾天不融。我們的貓凍死了,因為沒有給它預備一個暖和的窠。它平時特別親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個月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起,可憐的小動物,被我們粗心大意,送了命。

我自己鬧咳嗽,夜裏上了床就來劇烈咳嗆,前後五六天,苦得很。吃了十多貼中藥,現在痊愈了。

你的身體怎樣?精神如何?我前信說的話,千萬記住,要實踐!睡眠要充足,牛油牛奶多吃,就當作藥吧!我們最掛念的就是你的健康:不生病不算,還要你強壯。這冬天你咳嗽嗎?有機會查身體一定要查。最好拍一張X光照片。

理論課開始沒有?情況如何?波蘭文非弄通不可。越是工作多,越是需要把時間安排恰當!你的節目單迄未收到,四個多星期了,近來郵政真不行。前信問你的存款數目等等,務望答複。

我修改巴爾紮克初譯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費功夫。不多寫了,望多多保重!並代我向傑老師問好!

三月十七日夜

三月二日接電話,上海市委要我參加中共中央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四日動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懷仁堂聽毛主席報告的錄音,下午開小組會,開了兩天地方小組會,再開專業小組會,我參加了文學組。天天討論,發言。十一日全天大會發言,十二日下午大會發言,從五點起毛主席又親自來講一次話,講到六點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陸定一同誌又作總結,宣告會議結束。此次會議,是黨內會議,黨外人一起參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別召見各專業小組的部分代表談話,每晚召各小組召集人向他匯報,性質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為“百家爭鳴”不開展,教條主義頑抗,故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講過話,立即由中宣部電召全國各省市委(宣傳文教)領導及黨內外高教、科學、文藝、新聞出版的代表人士來京開“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海一共來了四十五人(全國一共來三百六十人),北京(即中央的)有三四百人,總數是七百餘人。上海代表中,以文藝界為最多,美術音樂隻各占一人。高教界也來了不少。我們黨外人士大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倒是黨內人還有些膽小。大家收獲很大,我預備在下一封信內細談。

我在會議內及會議後,老是忙得不可開交。七年不來京,老朋友都想我,一見麵又是長談,並且不止談一次。龐伯伯、馬先生、錢伯伯、薑椿芳、陳冰夷等都見了二三次,樓伯伯見麵更多。周巍峙、王昆兩位也見了兩三回。夏部長、劉部長、周揚部長都約我去長談。故此信不能一口氣寫,先寄上毛主席第一、二次講話記錄摘要,是照我筆記本上整理出來的。因是黨的會議,報上不公布的,所有文件都披露,隻能由我向你傳達。但連日朋友請吃飯,故除了開會,就是東奔西跑,跟你在京情況差不多。我決定十九日回滬,二十日夜到家。明天是否能抽空再寫別的報告,當無把握。譯文社要我明天下午去談談(向編輯同誌)翻譯問題。

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時於北京新僑飯店

大會及小組討論主要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知識分子問題”“百家爭鳴問題”和“學生鬧事問題”。並要求大家盡量提意見,並反映各地各界情況。

三月十八日深夜於北京

昨天寄了一信,附傳達報告七頁。茲又寄上傳達報告四頁。還有別的材料,回滬整理後再寄。在京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東奔西跑,即使有車,也很累。這兩次的信都硬撐著寫的。

毛主席的講話,那種口吻,音調,特別親切平易,極富於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的pause[停頓],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滬上文藝界半年來有些苦悶,地方領導抓得緊,仿佛一批評機關缺點,便會煽動群眾;報紙上越來越強調“肯定”,老談一套“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等等。(這話並不錯,可是老掛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這股味兒,所以從一月十八日至二十六日就在全國省市委書記大會上提到百家爭鳴問題,二月底的最高國務會議更明確的提出,這次三月十二日對我們的講話,更為具體,可見他的思考也在逐漸往深處發展。他再三說人民內部矛盾如何處理對黨也是一個新問題,需要與黨外人士共同研究;黨內黨外合在一起談,有好處;今後三五年內,每年要舉行一次。他又囑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黨外人士共同商量黨內的事。他的胸襟寬大,思想自由,和我們舊知識分子沒有分別,加上極靈活的運用辯證法,當然國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會貫通了的人。

我的感覺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確是數十年的教育事業,我們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鬥爭;自己也要時時刻刻求進步——所謂自我改造,教條主義官僚主義,我認為主要有下列幾個原因:一是階級鬥爭太劇烈了,老幹部經過了數十年殘酷內戰與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階段;再加多數人身上帶著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與學習的勁頭自然不足了。二是階級鬥爭時敵人就在麵前,不積極學習戰鬥就得送命,個人與集體的安全利害緊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敵人遠了,美帝與原子彈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脅,故不大肯積極學習社會主義建設的門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給老幹部一些自滿情緒,自命為勞苦功高,對新事物當然不大願意屈尊去體會。四是社會發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決定,既沒有好好學習,隻有簡單化,以教條主義官僚主義應付。這四點是造成官僚、主觀、教條的重要因素。否則,毛主席說過“我們搞階級鬥爭,並沒先學好一套再來,而是邊學邊鬥爭的”;為什麽建設社會主義就不能邊學邊建設呢?反過來,我親眼見過中級幹部從解放軍複員而做園藝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專家。佛子嶺水庫的總指揮也是複員軍人出身,遇到工程師們各執一見,相持不下時,他出來憑馬列主義和他專業的學習,下的結論,每次都很正確。可見隻要年富力強,隻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氣的去學技術,外行變為內行也不是太難的。黨內要是這樣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義等等自會逐步減少。

毛主席的話和這次會議給我的啟發很多,下次再和你談。

從馬先生處知道你近來情緒不大好,你看了上麵這些話[20],或許會好一些。千萬別忘了我們處在大變動時代,我國如此,別國也如此。毛主席隻有一個,別國沒有,彎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識分子不免多一些苦悶,這是勢所必然,不足為怪的。蘇聯的失敗經驗省了我們許多力氣;中歐各國將來也會參照我們的做法慢慢的好轉。在一國留學,隻能集中精力學其所長;對所在國的情形不要太憂慮,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喪。我常常感到,真正積極、真正熱情、肯為社會主義事業努力的朋友太少了,但我還是替他們打氣,自己還是努力鬥爭。到北京來我給樓伯伯、龐伯伯、馬先生打氣。

自己先要鍛煉得堅強,才不會被環境中的消極因素往下拖,才有剩餘的精力對朋友們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學習環境真是很理想了,盡量鑽研吧。室外的低氣壓,不去管它。你是波蘭的朋友,波蘭的兒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們的建設中幫一手。唯一報答她的辦法是好好學習,把波蘭老師的本領,把波蘭音樂界給你的鼓勵與啟發帶回到祖國來,在中國播一些真正對波蘭友好的種子。他們的知識分子彷徨,你可不必彷徨。偉大的毛主席遠遠的發出萬丈光芒,照著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領導才好。

我也和馬先生、龐伯伯細細商量過,假如改往蘇聯學習,一般文化界的空氣也許要健全些,對你有好處;但也有一些教條主義味兒,你不一定吃得消;日子長了,你也要叫苦。他們的音樂界,一般比較屬於cold[冷靜]型,什麽時候能找到一個老師對你能相忍相讓,容許你充分自由發展的,很難有把握。馬先生認為蘇聯的學派與教法與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點。最後,改往蘇聯,又得在語言文字方麵重起爐灶,而你現在是經不起耽擱的。周揚先生聽我說了傑老師的學問,說:“多學幾年就多學幾年吧。”(幾個月前,夏部長有信給我,怕波蘭動**的環境,想讓你早些回國。現在他看法又不同了。)你該記得,勝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個朋友(內有宋伯伯、薑椿芳、兩個裘伯伯等等),每兩周聚會一次,由一個人作一個小小學術講話;然後吃吃茶點,談談時局,交換消息。那個時期是我們最苦悶的時期,但我們並不消沉,而是糾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個健康的小天地,暫時躲一下。你現在的處境和我們那時大不相同,更無須情緒低落。我的性格的堅韌,還是值得你學習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細節方麵,可不在大問題上。希望你堅強,想想過去大師們的艱苦奮鬥,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樣的人物,想想莫紮特、貝多芬;挺起腰來,不隨便受環境影響!別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煩心。做客應當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該像一隻久饑的蜜蜂,盡量吮吸鮮花的甘露,釀成你自己的佳蜜。何況你既要學piano[鋼琴],又要學理論,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藝術、學術的空氣中,忙還忙不過來,怎會有時間多想鄰人的家務事呢?

親愛的孩子,聽我的話吧,爸爸的一顆赤誠的心,忙著為周圍的幾個朋友打氣,忙著管閑事,為社會主義事業盡一分極小的力,也忙著為本門的業務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進;當然更要為你這兒子做園丁與警衛的工作: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樂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練琴時少發泄感情(誰也不是鐵打的!)。生活有規律些,自然身體會強壯,精神會飽滿,一切會樂觀。萬一有什麽低潮來,想想你的爸爸舉著他一雙瘦長的手臂遠遠的在支撐你;更想想有這樣堅強的黨、政府與毛主席,時時刻刻作出許多偉大的事業,發出許多偉大的言論,無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勵你前進!平衡身心,平衡理智與感情,節製肉欲,節製感情,節製思想,對像你這樣的青年是有好處的。修養是整個的,全麵的;不僅在於音樂,特別在於做人——不是狹義的做人,而是包括對世界、對政局的看法與態度。二十世紀的人,生在社會主義國家之內,更需要冷靜的理智,唯有經過鐵一般的理智控製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對藝術有真正的貢獻。孩子,我千言萬語也說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問題隻在於實踐!我腰酸背疼,兩眼昏花,寫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愛你,希望你強,更強,永遠做一個強者,有一顆慈悲的心的強者!

五月二十六日

我向全國作協提出,希望你去巴黎演出時,我能一同去,在法國住上一年半載,補補課,了解一下現代研究巴爾紮克等等的情況。因為科學院一再要我把“巴爾紮克”作為我的專題研究,而我對世界上在這方麵的新發展早已隔膜,非出國細細摸底不可。但作協來信,說假如我想出國,也得法國方麵向我國邀請……你不妨向傑老師提一提。我覺得和你同去有很多便利,對你有好處,對我也有幫助;因政府外匯緊,而你去演出有報酬,可以供給我的一部分用途。自然,我的意思是你去做短期勾留,而我則多留一些時候。

你近來的學習進底如何?特別是理論課?望告知。

七月一日夜

今晚文化部寄來柴可夫斯基比賽手冊一份,並附信說擬派你參加,征求我們意見。我已複信,說等問過你及傑老師後再行決定。比賽概要另紙抄寄,節目亦附上。原文是中文的,有的作家及作品,我不知道,故隻能照抄中文的。好在波蘭必有俄文、波文的,可以查看。我寄你是為你馬上可看,方便一些。

關於此事,你特別要考慮下麵幾點:

一、國際比賽既大都以技巧為重,這次你覺得去參加合適不合適?此點應為考慮中心!

二、全部比賽至少要彈三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你近來心情覺得怎麽樣?你以前是不大喜歡他的。

三、第二輪非常吃重,其中第一、二部分合起來要彈五個大型作品;以你現在的身體是否能支持?(當然第二輪的第二部分,你隻需要練一支新的;但總的說來,第二輪共要彈七個曲子。)

四、你的理論課再耽誤三個月是否相宜?這要從你整個學習計劃來考慮。

五、不是明年,便是後年,法國可能邀請你去表演。若是明年來請,則一年中脫離兩次正規學習是否相宜?學校方麵會不會有意見?

以上五點望與傑老師詳細商量後寫信來。決定之前務必鄭重,要處處想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