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2)

你回來一次的問題,我看事實上有困難。即使大使館願意再向國內請示,公文或電報往返,也需很長的時日,因為文化部外交部決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麵的考慮。耽擱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決定的時候,離聯歡節已經很近,恐怕他們不大肯讓你不在聯歡節上參加表演,再說,便是讓你回來,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時代表團已經快要出發,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實際來說,你倘若為了要說明情形而回國,則大可不必,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白,必要時我可以向文化部說明。倘若為了要和傑老師分手而離開一下波蘭,那也並無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學習,則調換老師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向傑老師作交代;換言之,你回國以後再去,仍要有個充分的借口方能離開傑老師。若這個借口,目前就想出來,則不回國也是一樣。

以我們的感情來說,你一定懂得我們想見見你的心,不下於你想見見我們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長談數日夜。可是我們不能隻顧感情,我們不能不硬壓著個人的願望,而為你更遠大的問題打算。

轉蘇學習一點,目前的確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慮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請去學習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後,不上一年就調到別國,對波政府的確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覺得跟斯托姆卡[16]學technic[技巧]還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徹底改過了,就是已經上了正軌,以後的technic卻是看自己長時期的努力了。我想經過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不見得比蘇聯的一般水準(不說最特出的)差到哪裏。即如H.[17]和Smangianka[斯曼齊安卡],前者你也說他技巧很好,後者我們親自領教過了,的確不錯。像Askenasi[阿什肯納奇]——這等人,天生在technic方麵有特殊才能,不能作為一般的水準。所以你的症結是先要有一個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後靠你的聰明與努力,不必愁在這方麵落後,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維茨]那樣高明。因為以你的個性及長處,本來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稱的演奏家]的一型。總結起來,你現在的確非立刻徹底改technic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蘇聯不可。將來倒是為了音樂,需要在蘇逗留一個時期。再者,人事問題到處都有,無論哪個國家,哪個名教授,到了一個時期,你也會覺得需要更換,更換的時節一定也有許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難處。

假定傑老師下學期調華沙是絕對肯定的,那麽你調換老師很容易解決。我可以寫信給他,說“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較環境安靜,在華沙因為中國代表團來往很多,其他方麵應酬也多,對學習不大相宜,所以總不能跟你轉往華沙,覺得很遺憾,但對你過去的苦心指導,我和聰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聽你的話,決不寫信給他,你放心。)

假定傑老師調任華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麽先要知道傑老師和Sztomka[斯托姆卡]感情如何。若他們不像Levy[萊維]與Long[朗]那樣的對立,那麽你可否很坦白、很誠懇的,直接向傑老師說明,大意如下:

“您過去對我的幫助,我終生不能忘記。您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來我很想跟您在這方麵多多學習,無奈我在長時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覺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徹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終沒有放鬆;而我深切的體會到方法不改將來很難有真正的進步;而我的年齡已經在音樂技巧上到了一個critical age[要緊關頭],再不打好基礎,就要來不及了,所以我想暫時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問題徹底解決。希望老師諒解,我決不是忘恩負義(ungrateful);我的確很真誠的感謝您,以後還要回到您那兒請您指導的。”我認為一個人隻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即使人家一時不了解,日後仍會了解的。我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因為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繞圈子,躲躲閃閃,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實話實說,隻要態度誠懇、謙卑、恭敬,無論如何人家不會對你怎麽的。我的經驗,和一個愛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遠以自己的本來麵目對付,他也不會用手段對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話一定要說得真誠老實。既然這是你一生的關鍵,就得拿出勇氣來麵對事實,用最光明正大的態度來應付,無須那些不必要的顧慮,而不說真話!就是在實際做的時候,要注意措辭及步驟。隻要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別人一定會感覺到,不會誤解的。你當然應該向傑老師表示你的確很留戀他,而且有“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遺憾。即使傑老師下期一定調任,最好你也現在就和他說明;因為至少六月份一個月你還可以和斯托姆卡學technic,一個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話,希望你靜靜的想一想,多想幾回。

另外你也可向Eva[埃娃]太太討主意,你把實在的苦衷跟她談一談,征求她的意見,把你直接向傑老師說明的辦法問問她。

最後,倘若你仔細考慮之後,覺得非轉蘇學習不能解決問題,那麽隻要我們的政府答應(隻要政府認為在中波邦交上無影響),我也並不反對。

你考慮這許多細節的時候,必須心平氣和,精神上很鎮靜,切勿煩躁,也切勿焦急。有問題終得想法解決,不要怕用腦筋。我曆次給你寫信,總是非常冷靜、非常客觀的。唯有冷靜與客觀,終能想出最好的辦法。

對外國朋友固然要客氣,也要闊氣,但必須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處都有,你得提防。巴爾紮克小說中人物,不是虛造的。人的心理是:難得收到的禮,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認為是應享的權利,臨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別要囑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談兩件藝術的技術問題: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學,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體動作太多,手的動作也太多,浪費精力之外,還影響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以及tone[音質]的深度。記得裘伯伯也有這個毛病,一雙手老是扭來扭去。我順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檢查一下自己。關於身體搖擺的問題,我已經和你談過好多次,你都沒答複,下次來信務必告訴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隨便彈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間奏曲》],一開場tempo[節奏]就太慢,她一邊哼唱一邊堅持說不慢。後來我要她停止哼唱,隻彈音樂,她彈了二句,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證明,哼唱有個大缺點,容易使tempo不準確。哼唱是個極隨意的行為,快些,慢些,吟哦起來都很有味道;彈的人一邊哼一邊彈,往往隻聽見自己哼的調子,覺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沒有留神聽彈出來的音樂。我特別報告你這件小事,因為你很喜歡哼的。我的意思,看譜的時候不妨多哼,彈的時候盡量少哼,尤其在後來,一個曲子相當熟的時候,隻宜於“默唱”,暗中在腦筋裏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見:

自己彈的曲子,不宜盡彈,而常常要停下來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問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樣一個境界,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麽],而且先在腦子裏推敲曲子的結構、章法、起伏、**、低潮等。盡彈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興表演],彈到哪裏算哪裏,往往一個曲子練了二三個星期,自己還說不出哪一種彈法(interpretation)最滿意,或者是有過一次最滿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後再也找不回來(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辦法做,一定可能幫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確而且穩定!

其次,到先生那兒上過課以後,不宜回來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彈,而先要從頭至尾細細看譜,把改的地方從整個曲子上去體會,得到一個新的picture,再在琴上試彈,彈了二三遍,停下來再想再看譜,把老師改過以後的曲子的表達,求得一個明確的picture。然後再在腦子裏把自己原來的picture與老師改過以後的picture做個比較,然後再在琴上把兩種不同的境界試彈,細細聽,細細辨,究竟哪個更好,還是部分接受老師的,還是全盤接受,還是全盤不接受。不這樣做,很容易“隻見其小,不見其大”,光照了老師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連貫,失去脈絡,弄得支離破碎,非驢非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師,把一個曲子搞得一團糟。

我曾經把上述兩點問李先生覺得如何,她認為是很內行的意見,不知你覺得怎樣?

你二十九信上說Michelangeli[米開蘭琪利]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點上使我很向往。這是我對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著狂熱的感情,無窮的變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統率三軍的主帥一樣。這用不著老師講,隻消自己注意,特別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養,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現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證你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風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來信批評別人彈的肖邦,常說他們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頭:歐洲自從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在文學藝術各方麵到了**以後,先來一個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反動(光指文學與造型藝術言),接著在二十世紀前後更來了一個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這個思潮有兩個表現: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樂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施特勞斯],在繪畫上是馬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許多作曲家都如此,繪畫上的Picasso[畢加索]亦可歸入此類。近代與現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紀的思潮,另走極端,從過多的感情走到過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肖邦是個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現代青年都彈不好。反之,我們中國人既沒有上一世紀像歐洲那樣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頗有olympic[奧林匹克](希臘藝術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時又有不太過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漢魏的詩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後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個,但比起西洋人,還是極含蓄而講究taste[品味,鑒賞力]的),所以我們先天的具備表達肖邦相當優越的條件。

我這個分析,你認為如何?

反過來講,我們和歐洲真正的古典,有時倒反隔離得遠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講雍容華貴,講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們也極懂得discreet[含蓄],也極講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傳統不親切,或許不能把握這些,照理你是不難體會得深刻的。有一點也許你沒有十分注意,就是歐洲的古典還多少帶些宮廷氣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種宮廷氣味。

對近代作品,我們很難和歐洲人一樣的浸入機械文明,也許不容易欣賞那種鋼鐵般的純粹機械的美,那種“寒光閃閃”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純理智、純mind[智性]的東西。

……

環境安靜對你的精神最要緊。做事要科學化,要徹底!我恨不得在你身邊,幫你解決並安排一切物質生活,讓你安心學習,節省你的精力與時間,使你在外能夠事半功倍,多學些東西,多把心思花在藝術的推敲與思索上去。一個藝術家若能很科學的處理日常生活,他對他人的貢獻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來信使我很難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決不會怨你的,要說你不配做我的兒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親了。隻要我能幫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報。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識、經驗、心血,盡量給你作養料,隻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幾遍,好好的思索幾回,竭力吸收,“身體力行”的實踐,我就快樂得難以形容了。

我又細細想了想傑老師的問題,覺得無論如何,還是你自己和他談為妙。他年紀這麽大,人生經驗這麽豐富,一定會諒解你的。倒是繞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的都喜歡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實表示對他的感激,並且聲明以後還是要回去向他學習的。

這件事望隨時來信商討,能早一天解決,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徹底改造。關於一麵改技巧、一麵練曲子的衝突,你想過沒有?如何解決?恐怕也得向Sztomka[斯托姆卡]先生請教請教,先作準備為妥。

六月十六日

你現在對傑老師的看法也很對。“做人”是另外一個問題,與教學無關。對誰也不能苛求。你能繼續跟傑老師上課,我很讚成,千萬不要駝子摔跤,兩頭不著。有個博學的老師指點,總比自己摸索好,盡管他有些見解與你不同。但你還年輕,musical literature[音樂文獻]的接觸真是太有限了,樂理與曲體的知識又是幾乎等於零,更需要虛心一些,多聽聽年長的,尤其是一個scholarship[學術成就,學問修養]很高的人的意見。

有一點,你得時時刻刻記住:你對音樂的理解,十分之九是憑你的審美直覺;雖則靠了你的天賦與民族傳統,這直覺大半是準確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東西,除了直覺以外,仍需要理論方麵的,邏輯方麵的,史的發展方麵的知識來充實;即使是你的直覺,也還要那些學識來加以證實,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論覺得格格不入的說法,也得采取保留態度,細細想一想,多辨別幾時,再作斷語。這不但對音樂為然,治一切學問都要有這個態度。所謂冷靜、客觀、謙虛,就是指這種實際的態度。

來信說學習主要靠mind[頭腦],ear[聽力],及敏感,老師的幫助是有限的。這是因為你的理解力強的緣故,一般彈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師的。這一點,你在波蘭同學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個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個危機,就是容易自以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氣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紮紮實實]的學識來充實,用冷靜與客觀的批評精神,持續不斷的檢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這一步,而且終身的做下去,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一扯到藝術,一扯到做學問,我的話就沒有完,隻怕我寫得太多,你一下子來不及咂摸。

來信提到Chopin[肖邦]的Berceuse[《搖籃曲》]的表達,很有意思。以後能多寫這一類的材料,最歡迎。

還要說兩句有關學習的話,就是我老跟恩德說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過急。越是心平氣和,越有成績。時時刻刻要承認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會期待太切,稍不進步就慌亂了。”對你,第一要緊是安排時間,多多騰出無謂的“消費時間”,我相信假如你在波蘭能像在家一樣,百事不打擾,每天都有七八小時在琴上,你的進步一定更快!

我譯的莫紮特的論文,有些地方措辭不大妥當,望切勿“以辭害意”。尤其是說到“肉感”,實際應該這樣了解:“使感官覺得愉快的。”原文是等於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十二月九日

唯有把過去的思想包袱,一齊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靜,才能真正心胸開朗的繼續前進!孩子,勇敢些!別怕!別躊躇!而最要緊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日常生活一亂,精神決不可能平靜。

華沙Doris照相館已把我添印的六張相片寄到,費用跟你算過嗎?貴不貴?

哥倫比亞的樣片,始終未收到。據來信所說,《協奏曲》灌音如此不行,怎麽能當作正式唱片發行呢?不知技術上是否有法補救,以後印正式片時可以改善?你隻說了《協奏曲》與《瑪祖卡》的情形,沒批評到你的Fantasy[《幻想曲》]與Berceuse[《搖籃曲》],希望再告訴我們。上月二十一日我又去信巴黎,問哥倫比亞為何樣片迄未收到,也問他們正式片何時發行。

工作計劃仔細想過沒有?去南斯拉夫及捷克的節目該及早打算。哥倫比亞灌片的成績便是一個教訓,到捷克灌片,千萬不能再蹈覆轍!灌片的成績應當比演奏會上的更少缺點才對!曲子都要練得爛熟,不說越完美越好,至少也要做到毛病越少越好。青年時代最初一批的灌音,對你前途關係太大了。

找到一九五一年收集的音樂材料(即弗蘭克的Prelude,Choral&Fugue[《前奏、眾讚歌和賦格》],貝多芬的第四、五),另外打出來寄給你,也許對你有幫助。

請信問你的技術問題,手的問題,有便繼續寫下來,每天抽空寫幾行,一個星期也就可以寫出一大堆,借此逼你整理整理思想也好。在整理自己思想的時候,往往會觸動靈機,有新發現。

十二月十一日夜

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中隻批評你彈的Mazurkas[《瑪祖卡》],沒提到其他的;是否因Concerto[《協奏曲》]錄音效果惡劣,根本無法下斷語?Fantasy[《幻想曲》]與Berceuse[《搖籃曲》]兩支曲子,望你再設法聽一遍,寫些意見來!等我們收到樣片時,同時看看你的意見,以便知道你對肖邦的了解究竟是怎樣的,也可知道你對自己的標準嚴格到什麽程度。因巴黎的Pathe Marconi公司答應除樣片外,將來再送我正式片兩套;故我今天寄了一輯《敦煌畫集》(大開本)去,以資酬答。昨天去買了十種理論書及學習文件,內八種都是小冊子,分作兩包,平信掛號寄出,約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書等,收到時務必在信中提明,千萬勿忘,免我們掛心!

《毛選》中的《實踐論》及《矛盾論》,可多看看,這是一切理論的根底。此次寄你的書中,一部分是純理論,可以幫助你對馬列主義及辯證法有深切了解。為了加強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幫助你頭腦冷靜,徹底搞通馬列及辯證法是一條極好的路。我本來富於科學精神,看這一類書覺得很容易體會,也很有興趣,因為事實上我做人的作風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誌尤其弱,亟須從這方麵多下功夫。否則你將來回國以後,什麽事都要格外趕不上的。

住屋及鋼琴兩事現已圓滿解決,理應定下心來工作。倘使仍覺得心緒不寧,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細檢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對症下藥,廓清思想。老是蒙著自己,不正視現實,不正視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帶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隻有給你精神上更大的害處。該拿出勇氣來,徹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緒平定以後,接著就該周密考慮你的學習計劃:把正規的學習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結合起來。事先多問問老師意見,不要匆促決定。決定後勿輕易更動。同時望隨時來信告知這方麵的情況。前信(51號)要你談談技巧與指法手法,與你今後的學習很有幫助:我們不是常常對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麵亦然如此)需要來個“小結”嗎?你給我們談技巧,就等於你自己作小結。千萬別懶洋洋的拖延!我等著。同時不要一次寫完,一次寫必有遺漏,一定要分幾次寫才寫得完全;寫得完全是表示你考慮得完全,回憶得清楚,思考也細致深入。你務必聽我的話,照此辦法做。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極重要的一個原則。

……

你始終太容易信任人。我素來不輕信人言,等到我告訴你什麽話,必有相當根據,而你還是不大重視,輕描淡寫。這樣的不知警惕,對你將來是危險的!一個人妨礙別人,不一定是因為本性壞,往往是因為頭腦不清,不知利害輕重。所以你在這些方麵沒有認清一個人的時候,切忌隨口吐露心腹。一則太不考慮和你說話的對象,二則太不考慮事情所牽涉的另外一個人。(還不止一個呢!)來信提到這種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國後,我為另一件事寫信給你,要你檢討,你以心緒惡劣推掉了。其實這種作風,這種逃避現實的心理是懦夫的行為,決不是新中國的青年所應有的。你要革除小布爾喬亞根性,就要從這等地方開始革除!

別怕我責備!(這也是小布爾喬亞的懦怯。)也別怕引起我心煩,爸爸不為兒子煩心,為誰煩心?爸爸不幫助孩子,誰幫助孩子?兒子苦悶不向爸爸求救,向誰求救?你這種顧慮也是一種短視的溫情主義,要不得!懦怯也罷,溫情主義也罷,總之是反科學,反馬列主義。為什麽一個人不能反科學、反馬列主義?因為要生活得好,對社會盡貢獻,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從日常生活、感情問題,一直到學習、工作、國家大事,一貫的用科學方法、馬列主義的方法,去分析,去處理。批評與自我批評所以能成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於它能培養冷靜的科學頭腦,對己、對人、對事,都一視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檢討。而批評與自我批評最需要的是勇氣,隻要存著一絲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評與自我批評便永遠不能做得徹底。我並非說有了自我批評(即挖自己的根),一個人就可以沒有煩惱。不是的,煩惱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於矛盾是永遠消滅不了的一樣。但是不能因為眼前的矛盾消滅了將來照樣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滅。挖了根,至少可以消滅眼前的煩惱。將來新煩惱來的時候,再去消滅新煩惱。挖一次根,至少可以減輕煩惱的嚴重性,減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識的、感情的渣滓積在心裏,久而久之,成為一個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頭腦不冷靜,胸襟不開朗,創造更多的新煩惱的因素。這一點不但與馬列主義的理論相合,便是與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療的研究結果也相合。

至於過去的感情糾紛,時時刻刻來打擾你的緣故,也就由於你沒仔細挖根。我相信你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而是真理至上主義者;那麽你就該用這個立場去分析你的對象(不論是初戀的還是以後的),你跟她(不管是誰)在思想認識上,真理的執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遠?從這個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許多煩惱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該想到,熱情是一朵美麗的火花,美則美矣,無奈不能持久。希望熱情能永久持續,簡直是愚妄;不考慮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單單執著於當年一段美妙的夢境,希望這夢境將來會成為現實,那麽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劇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為美滿的、白頭偕老的夫婦的;傳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於裴阿脫裏克斯,所以成為可哭可泣的千古豔事,就因為他們沒有結合;但丁隻見過幾麵(似乎隻有一麵)裴阿脫裏克斯。歌德的太太克裏斯丁納是個極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藝術成就,是靠了和平寧靜的夫婦生活促成的。過去的羅曼史,讓它成為我們一個美麗的回憶,作為一個終生懷念的夢,我認為是最明哲的辦法。老是自苦是隻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對誰都沒有裨益的。孩子,以後隨時來信,把苦悶告訴我,我相信還能憑一些經驗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為兒女減除一些危險,那麽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悶的緣由寫得詳細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個透徹),免得我空發議論,無關痛癢的對你沒有幫助。好了,再見吧,多多來信,來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種發泄,而且是有益於心理衛生的發泄。爸爸還有足夠的勇氣擔受你的苦悶,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夠的力量擺脫煩惱,有足夠的勇氣正視你的過去,我也相信你!

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今年暑天,因為身體不好而停工,順便看了不少理論書;這一回替你買理論書,我也買了許多,這幾天已陸續看了三本小冊子:關於辯證唯物主義的一些基本知識,批評與自我批評是蘇維埃社會發展的動力,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律。感想很多,預備跟你隨便談談。

第一個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論與實踐絕對不可分離,學習必須與現實生活結合;馬列主義不是抽象的哲學,而是極現實極具體的哲學;它不但是社會革命的指導理論,同時亦是人生哲學的基礎。解放六年來的社會,固然有極大的進步,但還存在著不少缺點,特別在各級幹部的辦事方麵。我常常有這麽個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學習,完全是為學習而學習,不是為了生活而學習,不是為了應付實際鬥爭而學習。所以談起理論來頭頭是道,什麽唯物主義,什麽辯證法,什麽批評與自我批評等等,都能長篇大論發揮一大套;一遇到實際事情,一坐到辦公桌前麵,或是到了工廠裏,農村裏,就把一切理論忘得幹幹淨淨。學校裏亦然如此;據在大學裏念書的人告訴我,他們的政治討論非常熱烈,有些同學提問題提得極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結論;但他們對付同學,對付師長,對付學校的領導,仍是顧慮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這種學習態度,我覺得根本就是反馬列主義的;為什麽把最實際的科學——唯物辯證法,當作標榜的門麵話和口頭禪呢?為什麽不能把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貫徹到自己的行為中、作風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個感想以及以下的許多感想,都是想把馬列主義的理論結合到個人修養上來。首先是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應該使我們有極大的、百折不回的積極性與樂天精神。比如說:“存在決定意識,但並不是說意識便成為可有可無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識,對客觀事物的發展會起很大的作用。”換句話說,就是“主觀能動作用”。這便是鼓勵我們對樣樣事情有信心的話,也就是中國人的“人定勝天”的意思。既然客觀的自然規律,社會的發展規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識的影響,為什麽我們要灰心,要氣餒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為”嗎?一個人發覺自己有缺點,分析之下,可以歸納到遺傳的根性,過去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壞影響,潛伏在心底裏的資產階級意識、階級本能等等;但我們因此就可以聽任自己這樣下去嗎?若果如此,這個人不是機械唯物論者,便是個自甘墮落的沒出息的東西。

第三個感想也是屬於加強人的積極性的。一切事物的發展,包括自然現象在內,都是由於內在的矛盾,由於舊的腐朽的東西與新的健全的東西作鬥爭。這個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擺脫許多不必要的煩惱,特別是留戀過去的煩惱,與追悔以往的錯誤的煩惱。陶淵明就說過:“覺今是而昨非”,還有一句老話,叫作:“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現在種種譬如今日生。”對於個人的私事與感情的波動來說,都是相近似的教訓。既然一切都在變,不變就是停頓,停頓就是死亡,那麽為什麽老是戀念過去,自傷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陰也毒害了呢?認識到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就該體會到人生亦是不斷變化的,就該懂得生活應該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後看。這樣,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嗎?思想不是明朗了嗎?態度不是積極了嗎?

第四個感想是單純的樂觀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險的。古人說,“鑒往而知來”,便是教我們檢查過去,為的是要以後生活得更好。否則為什麽大家要作小結,作總結,左一個檢查,右一個檢查呢?假如不需要檢討過去,就能從今以後不重犯過去的錯誤,那麽“我們的理性認識,通過實踐加以檢驗與發展”這樣的原則,還有什麽意思?把理論到實踐中去對證,去檢視,再把實踐提到理性認識上來與理論複核,這不就是需要分析過去嗎?我前二信中提到一個人對以往的錯誤要作冷靜的、客觀的解剖,歸納出幾個原則來,也就是這個道理。

第五個感想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這個原理,你這幾年在音樂學習上已經體會到了。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三年間,你自己摸索的時代,對音樂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認識,直到後來,經過傑老師的指導,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認識的階段。而你在去羅馬尼亞以前的徬徨與缺乏自信,原因就在於你已經感覺到僅僅靠感性認識去理解樂曲,是不夠全麵的,也不夠深刻的;不過那時你不得其門而入,不知道怎樣才能達到理性認識,所以你苦悶。你不妨回想一下,我這個分析與事實符合不符合?所謂理性認識是“通過人的頭腦,運用分析、綜合、對比等等的方法,把觀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覺到的)現象加以研究,拋開事物的虛假現象。及其他種種非本質現象,抽出事物的本質,找出事物的來龍去脈,即事物發展的規律”這幾句,倘若能到處運用,不但對學術研究有極大的幫助,而且對做人處世,也是一生受用不盡。因為這就是科學方法。而我一向主張不但做學問,弄藝術要有科學方法,做人更需要有科學方法。因為這緣故,我更主張把科學的辯證唯物論應用到實際生活上來。毛主席在《實踐論》中說:“我們的實踐證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隻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你是弄音樂的人,當然更能深切的體會這話。

第六個感想是辯證唯物論中有許多原則,你特別容易和實際結合起來體會;因為這幾年你在音樂方麵很用腦子,而在任何學科方麵多用頭腦思索的人,都特別容易把辯證唯物論的原則與實際聯係。比如“事物的相互聯係與相互製限”,“原因和結果有時也會相互轉化,相互發生作用”,不論拿來觀察你的人事關係,還是考察你的業務學習,分析你的感情問題還是檢討你的起居生活,隨時隨地都會得到鮮明生動的實證。我尤其想到“從量變到質變”一點,與你的音樂技術與領悟的關係非常適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夠,不能表達你心中所感到的音樂;但你一朝獲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後,你的音樂理解一定又會跟著起變化,從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術。說得淺近些,比如你練肖邦的練習曲或詼謔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夠。但等到你速度夠了,你的音樂表現也決不是像你現在所追求的那一種了。假如我這個猜測不錯,那就說明了量變可以促成質變的道理。

以上所說,在某些人看來,也許是把馬克思主義庸俗化了;我卻認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結合到現實生活中去。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當學生的時候,倘若不把馬克思主義“身體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實地運用,那麽一朝到社會上去,遇到無論怎麽微小的事,也運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馬克思主義。所謂辯證法,所謂準確的世界觀,必須到處用得爛熟,成為思想的習慣,才可以說是真正受到馬克思主義的鍛煉。否則我是我,主義是主義,方法是方法,始終合不到一處,學習一輩子也沒用。從這個角度上看,馬列主義絕對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動、活潑、有趣的,並且能時時刻刻幫助我們解決或大或小的問題的——從身邊瑣事到做學問,從日常生活到分析國家大事,沒有一處地方用不到。至於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前二信已說得很多,不再多談。隻要你記住兩點:必須有不怕看自己醜臉的勇氣,同時又要有冷靜的科學家頭腦,與實驗室工作的態度。唯有用這兩種心情,才不至於被虛偽的自尊心所蒙蔽而變成懦怯,也不至於為了以往的錯誤而過分灰心,消滅了痛改前非的勇氣,更不至於茫然於過去錯誤的原因而將來重蹈覆轍。子路“聞過則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評與接受批評的最好的格言。

從有關五年計劃的各種文件上,我特別替你指出下麵幾個全國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標:

增加生產,厲行節約,反對分散使用資金,堅決貫徹重點建設的方針。

你在國外求學,“厲行節約”四字也應該竭力做到。我們的家用,從上月起開始每周做決算,拿來與預算核對,看看有否超過?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內就得設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為你音樂會收入多,花錢更容易不假思索,滿不在乎。至於後兩條,我建議為了你,改成這樣的口號:反對分散使用精力,堅決貫徹重點學習的方針。今夏你來信說,暫時不學理論課程,專攻鋼琴,以免分散精力,這是很對的。但我更希望你把這個原則再推進一步,再擴大,在生活細節方麵都應用到。而在樂曲方麵,尤其要時時注意。首先要集中幾個作家。作家的選擇事先可鄭重考慮;決定以後切勿隨便更改,切勿看見新的東西而手癢心癢——至多隻宜作輔助性質的附帶研究,而不能喧賓奪主。其次是練習的時候要安排恰當,務以最小限度的精力與時間,獲得最大限度的成績為原則。和避免分散精力連帶的就是重點學習。選擇作家就是重點學習的第一個步驟;第二個步驟是在選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幾個最有特色的樂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選出幾個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鍵盤樂曲的各個不同的麵目的。這樣,你以後對於每一類的曲子,可以舉一反三,自動的找出路子來了。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樣的明白。我所以不憚煩瑣的和你一再提及,因為我覺得你許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學習計劃,你從來沒和我細談,雖然我有好幾封信問你。從現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決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為主要的學習,哪些作為次要與輔助性質的?理由何在?這種種,無論如何希望你來信詳細討論。我屢次告訴你:多寫信多討論問題,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機會,許多感性認識可以變作理性認識。這樣重要的訓練,你是不能漠視的。隻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於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個月平均寫三封長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隻有一封,隻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過百分之二百嗎?問題還在於你的心情:心情不穩定,就懶得動筆。所以我這幾封信,接連的和你談思想問題,急於要使你感情平靜下來。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麽,隻要求你多寫信,多寫有內容有思想實質的信;為了你對爸爸的愛,難道辦不到嗎?我也再三告訴過你,你一邊寫信整理思想,一邊就會發現自己有很多新觀念;無論對人生,對音樂,對鋼琴技巧,一定隨時有新的啟發,可以幫助你今後的學習。這樣一舉數得的事,怎麽沒勇氣幹呢?尤其你這人是缺少計劃性的,多寫信等於多檢查自己,可以糾正你的缺點。當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點學習”“多寫信,多發表感想,多報告計劃”,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緊時間。你該記得我的生活習慣吧?早上一起來,洗臉,吃點心,穿衣服,沒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趕著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時間,盡量不接見客人,不出門;萬一有了雜務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時間補足錯失的工作。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麽能抓緊時間呢?怎麽能不浪費光陰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靜,和克拉可夫音樂院宿舍相比,有天淵之別;你更不能辜負這個清靜的環境。每天的工作與休息時間都要安排妥當,避免一切突擊性的工作。你在國外,究竟不比國內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務。臨時性質的演奏也不會太多,而且宜盡量推辭。正式的音樂會,應該在一個月以前決定,自己早些安排練節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內日夜不停的“趕任務”,趕出來的東西總是不夠穩,不夠成熟的;並且還要妨礙正規學習;事後又要筋疲力盡,仿佛人要癱下來似的。

我說了那麽多,又是你心裏都有數的話,真怕你聽膩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決心實行。孩子,告訴我,你已經開始在這方麵努力了,那我們就安慰了,高興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以音樂而論,我覺得你的《協奏曲》非常含蓄,絕無魯賓斯坦那種感傷情調,你的情感都是內在的。第一樂章的技巧不盡完整,結尾部分似乎很顯明的有些毛病。第二樂章細膩之極,touch[觸鍵]是delicate[精致]之極。最後一章非常brilliant[輝煌,出色]。《搖籃曲》比頒獎音樂會上的好得多,mood[情緒]也不同,更安靜。《幻想曲》全部改變了:開頭的引子,好極,沉著,莊嚴,貝多芬氣息很重。中間那段slow[緩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彈得很tragic[悲愴]的,很sad[傷感]的,現在是一種惆悵的情調。整個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築,給人以厚重、紮實、條理分明、波濤洶湧而意誌很熱的感覺。

李先生說你的協奏曲,左手把rhythm[節奏]控製得穩極,rubato[音的長短頓挫]很多,但不是書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來的。她說從國外回來的人常說現在彈肖邦都沒有rubato了,她覺得是不可能的;聽了你的演奏,才證實她的懷疑並不錯。問題不是沒有rubato,而是怎樣的一種rubato。

《瑪祖卡》,我聽了四遍以後才開始捉摸到一些,但還不是每支都能體會。我至此為止是能欣賞了Op.59,No.1[作品五十九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Op.33,No.1[作品三十三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的開頭像是幾句極淒怨的哀歎。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中間一段,幾次感情欲上不上,幾次悲痛冒上來又壓下去,到最後才大慟之下,痛哭出聲。第一支最長的Op.56,No.3[作品五十六之三],因為前後變化多,還來不及把握。阿敏卻極喜歡,恩德也是的。她說這種曲子如何能學?我認為不懂什麽叫作“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輩子也休想懂得一絲半毫,無怪幾個小朋友聽了無動於衷。colour sense[音色領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兒來的這點悟性!斯拉夫民族的靈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備的。斯克裏亞賓的Prélude[《前奏曲》]既彈得好,《瑪祖卡》當然不會不好。恩德說,這是因為中國民族性的博大,無所不包,所以什麽別的民族的東西都能體會得深刻。Notre-TempsNo.2[《我們的時代》第二號]好似太拖拖拉拉,節奏感不夠。我們又找出魯賓斯坦的片子來聽了,覺得他大部分都是節奏強,你大部分是詩意濃;他的音色變化不及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