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1)

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繞圈子,躲躲閃閃,反易叫人疑心……隻要態度誠懇、謙卑、恭敬,無論如何人家不會對你怎麽的。

——一九五五年五月

一月九日深夜

開音樂會的日子,你仍維持八小時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誌,固然是驚人,值得佩服,但我們畢竟為你操心。孩子,聽我們的話,不要在已經覺得疲倦的時候再force[勉強]自己。多留一分元氣,在長裏看還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賽以前半個月,工作時間要減少一些,最要緊的是保養身心的新鮮,元氣充沛,那麽你的演奏也一定會更豐滿,更fresh[清新]!

十二月三十一日及元旦兩天,我和媽媽說了好幾遍,不知你在哪裏跟誰過新年,想必有朋友的家庭請你去吧?

至此為止,你一共存了多少錢?平日既然還要貼零用錢(照來信說,大使館過去給你的貼補都已還了——這件事做得極好——將來想更不會再拿他們的)也得處處算算;音樂會的收入不是終年不斷的。五月以後十月以前,歐洲到處是假期。那幾個“清月”,全靠冬春兩季“忙月”的進款周轉。別以為錢多,用起來是很快的,比來的時候快得多。直要到錢完的時候,你才會嚇一跳,說:怎麽花得這麽快!這不但你現在要注意,將來一生都要牢記!

……

不再寫了,等你來信吧。一切珍重!

昨夜媽媽又夢見你,我們都時常想你,夢見你;不知你在外可有同樣的情形?

一月二十六日

元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媽媽肩上,試了半步,勉強可走,這兩日也就半坐半臥。但和殘廢一樣,事事要人服侍,單獨還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養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作等待什麽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聖、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誇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讚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衝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隻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隻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後你可以孤軍奮鬥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後,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斯曼齊安卡說的肖邦協奏曲的話,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說Richter[李赫特]彈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的話。一切真實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賞識。

音樂院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鍾聲複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複旦”的黎明時期,但願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鍾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裏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鬥的表現才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複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三月二十日上午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於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於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鍾,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托,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

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別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 your best[盡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跡。想不到你有這麽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麽快,花開得這麽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麽光明,這麽純淨,這麽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麽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於理智,而在於那種直覺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裏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麽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跡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並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麽把握。想你初到海濱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台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於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岐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岐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這句話把我們心裏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夢吧?誰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時隻彈“Pathetique”Sonata[《“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後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隻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回,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於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鬆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

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麵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惟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於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布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別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傲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傲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

現在再談談實際問題:

據我們猜測,你這一回還是吃虧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於music[音樂];根據你技巧的根底,根據馬先生到波蘭後的家信,大概你在這方麵還不能達到極有把握的程度。當然難怪你,過去你受的什麽訓練呢?七個月能有這成績已是奇跡,如何再能苛求?你幾次來信,和在節目單上的批語,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從這句話裏,我們能看出你沒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關鍵。大概馬先生到波以後的幾天,你在技巧方麵又進了一步,要不然,眼前這個名次恐怕還不易保持。在你以後的法、蘇、波幾位競爭者,他們的技巧也許還勝過你呢?假若比賽是一九五四年夏季舉行,可能你是會名落孫山的;假若你過去二三年中就受著傑維茨基教授指導,大概這一回穩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學半年吧,第二也該不成問題了。

告訴我,孩子,你自己有沒有這種感想?

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實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ction。要就是存在於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ction,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

三月二十七日夜

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紮特的書裏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紮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麽時候學莫紮特?肖邦在寫作的taste[品味,鑒賞力]方麵,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紮特的風格。剛彈完肖邦,接著研究莫紮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傑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後,接著上手莫紮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

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紮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麽叫作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麽叫作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欲的騷亂,那麽我想表達莫紮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紮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沾染。

將來你預備彈什麽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麵,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盡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的在那裏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借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盡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道。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多提筆!

四月一日晚

我們天天計算,假定二十二日你發信,昨天就該收到;假定二十三日發,今天也應到了。奇怪,怎麽二十日給獎,你二十三日還沒寄家信呢?遲遲無消息,我又要擔心你不要緊張過度,身體不舒服吧?自從一月二十五日收到你第十信(你是一月十六日發的)以後,兩個月零一星期,沒有你隻字片紙,我們卻給了你七封信。……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嚐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樣忙。我近七八個月身體大衰,跌跤後已有兩個半月,腿力尚未恢複,腰部酸痛更是厲害。但我仍硬撐著工作,寫信,替你譯莫紮特等都是拿休息時間,忍著腰痛來做的。孩子,你為什麽老叫人牽腸掛肚呢?預算你的信該到的時期,一天不到,我們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們又猜想,也許馬思聰先生回來,可能帶信來,但他究竟何時離開華沙?假定二十五日以後離波,難道你也要到那時才給我們寫信嗎?照片及其他文件剪報等等,因為厚重,交馬先生帶當然很好,省卻許多航空郵費。但報告比賽詳情的信總不會那麽遲才動筆吧?要說音樂會,至早也得與比賽相隔一個星期,那你也不至於比賽完了,又忙得無暇寫信。那又究竟是什麽道理呢?難道兩個多月不寫家信這件事,對你不是一件精神負擔嗎?難道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嗎?

我們曆來問你討家信,就像討情一般。你該了解你爸爸的脾氣,別為了寫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好不好?

四月三日

今日接馬先生(三十日)來信,說你要轉往蘇聯學習,又說已與文化部談妥,讓你先回國演奏幾場;最後又提到預備叫你參加明年二月德國的Schumann[舒曼]比賽。

我認為回國一行,連同演奏,至少要花兩個月;而你還要等波蘭的零星音樂會結束以後方能動身。這樣,前前後後要費掉三個多月。這在你學習上是極大的浪費。尤其你技巧方麵還要加工,倘若再想參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賽,他的技巧比肖邦的更麻煩,你更需要急起直追。與其讓政府花了一筆來回旅費而耽誤你幾個月學習,不如叫你在波蘭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說)寄回國內,大家都可以聽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時也不妨礙你的學業。我們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極希望見見你,聽到你這樣成功的演奏,但為了你的學業,我們寧可犧牲這個福氣。我已將此意寫信告訴馬先生,請他與文化部從長考慮。我想你對這個問題也不會不同意吧?

其次,轉往蘇聯學習一節,你從來沒和我們談過。你去波以後我給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現我的態度難道還使你不敢相信,什麽事都可以和我細談、細商嗎?你對我一字不提,而托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實說,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為這反映你對我還是不放心。大概我對你從小的不得當、不合理的教育,後果還沒有完全消滅。你比賽以後一直沒信來,大概心裏又有什麽疙瘩吧!馬先生回來,你也沒托帶什麽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確非常難過,覺得自己功不補過。現在誰都認為(連馬先生在內)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時候打的基礎,但事實上,誰都不再對你當前的問題再來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見;是的,我承認老朽了,不能再幫助你了。

可是我還有幾分自大的毛病,自以為看事情還能比你們青年看得遠一些,清楚一些。同時我還有過分強的責任感,這個責任感使我忘記了自己的老朽,忘記了自己幫不了你忙而硬要幫你忙。

所以倘使下麵的話使你聽了不愉快,使你覺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學習的需要,那麽請你想到上麵兩個理由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是人,原諒我拋不開天下父母對子女的心。

一個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須考慮周詳。尤其是想改弦易轍,丟開老路,換走新路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個天平,把老路與新路放在兩個盤裏很精密的稱過。現在讓我來替你做一件工作,幫你把一項項的理由,放在秤盤裏:

[甲盤]

(一)傑老師過去對你的幫助是否不夠?假如他指導得更好,你的技術是否還可以進步?

(二)六個月在波蘭的學習,使你得到這次比賽的成績,你是否還不滿意?

(三)波蘭得第一名的,也是傑老師的學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術訓練的方法,波蘭派是否有毛病,或者不完全?

(五)技術是否要靠時間慢慢的提高?

(六)除了肖邦以外,對別的作家的了解,波蘭的教師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蘭知道傑老師為了要教你,特意訓練他的英語,這點你知道嗎?

[乙盤]

(一)蘇聯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傑老師的高明?技術上對你可以有更大的幫助?

(二)假定過去六個月在蘇聯學,你是否覺得這次的成績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蘇聯得第二名的,為什麽隻得一個第二?

(四)技術訓練的方法,在蘇聯是否一定勝過任何國家?

(五)蘇聯是否有比較快的方法提高?

(六)對別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蘇聯比別國也高明得多?

(七)蘇聯教授是否比傑老師還要熱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個人而論,是否換一個技術訓練的方法,一定還能有更大的進步?所以對第(二)項要特別注意,你是否覺得以你六個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術上可以和別人並駕齊驅,或是更接近?

(九)以學習Schumann[舒曼]而論,是否蘇聯也有特殊優越的條件?

(十)過去你盛稱傑老師教古典與近代作品教得特別好,你現在是否改變了意見?

(十一)波蘭居住七個月來的總結,是不是你的學習環境不大理想?蘇聯是否在這方麵更好?

(十二)波蘭各方麵對你的關心、指點,是否在蘇聯同樣可以得到?

(十三)波蘭方麵一般帶著西歐氣味,你是否覺得對你的學習不大好?

這些問題希望你平心靜氣,非常客觀的逐條衡量,用“民主表決”的方法,自己來一個總結,到那時再作決定。總之,聽不聽由你,說不說由我。你過去承認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許我是近視眼,看出來的形勢都不準確。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視的眼睛,來檢查我看到的是否不準確。果然不準確的話,你當然不用,也不該聽我的。

假如你還不以為我頑固落伍,而願意把我的意見加以考慮的話,那對我真是莫大的“榮幸”了!等到有一天,我發覺你處處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個會佩服你,非但不來和你“纏夾二”亂提意見,而且還要遇事來請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給我們一個悶葫蘆!磨難人最厲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對別人同情之前,對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四月二十一日夜

能夠起床了,就想到給你寫信。

郵局把你比賽後的長信遺失,真是害人不淺。我們心神不安半個多月,都是郵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來預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來越焦急,越來越迷糊,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終不來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後,已經根本拋棄希望,似乎永遠也接不到你的家信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時半至十一時,聽北京電台廣播你彈的Berceuse[《搖籃曲》]和一支Mazurka[《瑪祖卡》],一邊聽,一邊說不出有多少感觸。耳朵裏聽的是你彈的音樂,可是心裏已經沒有把握孩子對我們的感情怎樣——否則怎麽會沒有信呢?——真的,孩子,你萬萬想不到我跟你媽媽這一個月來的精神上的波動,除非你將來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從北京寄信來,說起你的情形,可見你那時身體是好的,那麽遲遲不寫家信更叫我們惶惑“不知所措”了。何況你對文化部提了要求,對我連一個字也沒有:難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嗎?這個疑問給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親早死的事,又想到莫紮特寫給他父親的那些親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紮特離開了Salzburg[薩爾茨堡]大主教,受到父親責難,莫紮特回信說:

“是的,這是一封父親的信,可不是我的父親的信!”

聰,你想,我這些聯想對我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四月三日(第30號)的信,我寫的時候不知懷著怎樣痛苦、絕望的心情,我是永遠忘不了的。媽媽說的:“大概我們一切都太順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們,所以要給我們受這些挫折!”要不這樣說,怎麽能解釋郵局會丟失這麽一封要緊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們是有曆史意義的,在我替你編錄的“學習經過”和“國外音樂報道”(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類別,用兩本簿子抄下來的),是極重要的材料。我早已決定,我和你見了麵,每次長談過後,我一定要把你談話的要點記下來。為了青年朋友們的學習,為了中國這麽一個處在音樂萌芽時代的國家,我做這些筆記是有很大的意義的。所以這次你長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麽辦呢?

可是事情不是沒有挽回的。我們為了丟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價;現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價呢?隻要你每天花一小時的功夫,連續三四天,補寫一封長信給我們,事情就給補救了。而且你離開比賽時間久一些,也許你一切的觀感倒反客觀一些。我們極需要知道你對自己的演出的評價,對別人的評價——尤其是對於前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發表些藝術感想,甚至對你彈的Chopin[肖邦]某幾個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裏都談些藝術問題,或是報告你國內樂壇消息,無非想引起你的回響,同時也使你經常了解國內的情形。

你每次要東西,我們無不立刻商量,上哪兒買,找哪種貨;然後媽媽立刻出動,有時她出去看了回來,再和我一同去買。但是你收到以後從來不提,連是否收到我們都沒有把握。我早告訴你,收到東西,光是寄一張航空明信片也行。

……

你說要回來,馬先生信中說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來一次表演幾場;但你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還是文化部主動的?我認為以你的學習而論,回來是大大的浪費。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時你絕對有把握耽擱三四個月不會影響你的學習,那麽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媽媽未有不歡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們最好每年能見你一麵呢!

至於學習問題,我並非根本不讚成你去蘇聯;隻是覺得你在波蘭還可以多耽二三年,從波蘭轉蘇聯,極方便;再要從蘇聯轉波蘭,就不容易了!這是你應當考慮的。但若你認為在波蘭學習環境不好,或者傑老師對你不相宜,那麽我沒有話說,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但決定以前,必須極鄭重、極冷靜,從多方麵、從遠處大處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還說:“希望比賽快快過去,好專攻古典和近代作品。傑老師教出來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難道這幾個月內你這方麵的意見完全改變了嗎?

倘說技巧問題,我敢擔保,以你的根基而論,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無論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師哪一個學派學習,都不可能超出這次比賽的成績!你的才具,你的苦功,這一次都已發揮到最高度,老師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領和耐性!你可曾研究過program[節目單]上人家的學曆嗎?我是都仔細看過了的;我敢說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除了非洲來的以外,沒有一個人的學曆像你這樣可憐的,——換句話說,跟到名師隻有六七個月的競選人,你是獨一無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號)信上就說拿你的根基來說,你的第三名實際是遠超過了第三名。說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Askenasi[阿什肯納奇],Ringeissen[林格森],[15]這幾位,假如過去學琴的情形和你一樣,隻有十至十二歲半的時候,跟到一個Paci[百器],十七至十八歲跟到一個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賽前七個月跟到一個傑維茨基,你敢說:他們能獲得第三名和Mazurka[《瑪祖卡》]獎嗎?

我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鼓勵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過去六七個月,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傑老師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為換一個school[學派],你六七個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個人太容易滿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許多不現實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這一點,我想也隻有我一個人會替你指出來。假如我把你意思誤會了(因為你的長信失落了,也許其中有許多理由,關於這方麵的),那麽你不妨把我的話當作“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爸爸一千句、一萬句,無非是為你好,為你個人好,也就是為我們的音樂界好,也就是為我們的祖國、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類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喬治之間的距離,在一個動**的時代是免不了的。但我還不甘落後,還想事事、處處追上你們、了解你們,從你們那兒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氣,同時也想竭力把我們的經驗和冷靜的理智,獻給你們,做你們一支忠實的手杖!萬一有一天,你們覺得我這根手杖是個累贅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我會銷聲匿跡,決不來絆你們的腳!

你有一點也許還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問題,很少不是找幾個內行的、有經驗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來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終能保持這樣互相幫助的關係。

……

說起Berceuse[《搖籃曲》],大家都覺得你變了很多,認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瑪祖卡》],大家又認出你的麵目了!是不是現在的style[風格]都如此?所謂自然、簡單、樸實,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賽時彈的)為例?我特別覺得開頭的theme[主題]非常單調,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鑒賞力]已經過時了呢?

你去年盛稱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國際書店買了他彈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買了他彈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 Musicaux[《瞬間音樂》],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難以形容,一點兒Vienna[維也納]風的輕靈、清秀、柔媚都沒有。舒曼的我還不敢確定,他彈的舒伯特,則我斷定不是舒伯特。可見一個大家要樣樣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決定明年五月參加舒曼比賽,會不會妨礙你的正規學習呢?是否同時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實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態],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來維持它的平衡。我們學古典作品,當然不僅僅是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為了整個人格的修養,尤其是為了感情太豐富的人的修養!

所以,我希望你和傑老師談談,同時自己也細細思忖一番,是否準備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時並進?這些地方你必須緊緊抓住自己。我很怕你從此過的多半是選手生涯。選手生涯往往會限製大才的發展,影響一生的基礎!

不知你究竟回國不回國?假如不回國,應及早對外聲明,你的代表中國參加比賽的身份已經告終;此後是純粹的留學生了。用這個理由可以推卻許多邀請和群眾的熱情的(但是妨礙你學業的)表示。做一個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險的,孩子,可怕的敵人不一定是麵目猙獰的,和顏悅色、一腔熱愛的友情,有時也會耽誤你許許多多寶貴的光陰。孩子,你在這方麵極需要拿出勇氣來!

五月八日—九日

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長笛演奏家]和pianist[鋼琴家]的演奏會,作協送來一張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讓給阿敏去了。他回來說pianist彈的不錯,就是身體搖擺得太厲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銀幕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過,不知李赫特平時在台上是否也擺動很厲害?這問題,正如多多少少其他的問題一樣,你沒有答複我。記得馬先生二月十七日從波蘭寫信給王棣華,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這句話是指你的手下表達出來的“表情十足”呢,還是指你身體的動作?因為你很欽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懷疑你從前身體多搖動的習慣,不知不覺的又恢複過來,而且加強了。這個問題,我記得在第二十六(或二十七)信內和你提過,但你也至今不答複。

說到“不答複”,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問:長篇累牘的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說長道短],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練你的——不但是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鍾,做麵“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麵,在生活細節方麵,在藝術修養方麵,在演奏姿態方麵。我做父親的隻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隨時隨地幫助你、保護你,又要不讓你對這個影子覺得厭煩。但我這許多心願,盡管我在過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說了又說,你都似乎沒有深刻的體會,因為你並沒有適當的反應,就是說:盡量給我寫信,“被動的”對我說的話或是表示讚成,或是表示異議,也很少“主動的”發表你的主張或感想——特別是從十二月以後。

你不是一個作家,從單純的職業觀點來看,固無須訓練你的文筆。但除了多寫之外,以你現在的環境,怎麽能訓練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個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訓練,總不能說不重要吧?多少讀者來信,希望我多跟他們通信;可惜他們的程度與我相差太遠,使我愛莫能助。你既然具備了足夠的條件,可以和我談各式各種的問題,也碰到我極熱烈的渴望和你談這些問題,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個人往往對有在手頭的東西(或是機會,或是環境,或是任何可貴的東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時候再去後悔!這是人之常情,但我們不能因為是人之常情而寬恕我們自己的這種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著一腔熱情,想為祖國、為人民服務嗎?而為祖國、為人民服務是多方麵的,並不限於在國外為祖國爭光,也不限於用音樂去安慰人家——雖然這是你最主要的任務。我們的藝術家還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時時刻刻傳達給別人,讓別人去作為參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資料。你的將來,不光是一個演奏家,同時必須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訓練,需要長時期的訓練。我這個可憐的父親,就在處處替你作這方麵的準備,而且與其說是為你作準備,還不如說為中國音樂界作準備更貼切。孩子,一個人空有愛同胞的熱情是沒用的,必須用事實來使別人受到我的實質的幫助,這才是真正的道德實踐。別以為我們要求你多寫信是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決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幫助是應當用行動來報答的;而從多方麵去鍛煉自己就是為報答人家作基本準備。

……

和你的話是談不完的,信已經太長,媽媽怕你看得頭昏腦漲,勸我結束。她覺得你不能回來一次,很遺憾。我們真是多麽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觀,冷靜,對人的批評並非意氣用事;但是一個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實上不驕傲,也很容易被人認為驕傲的,(一個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這樣的難做人!)所以在外千萬謹慎,說話處處保留些。尤其雙方都用一種非祖國的語言,意義輕重更易引起誤會。

五月十一日

三十五號信發出後,本來預備接著再寫,和你討論兩個藝術的技術問題,因為這兩天忙著替你理樂譜,寫信給羅忠鎔,又為你冬天的皮鞋出去試尺寸(非要以我的腳去試不可),所以耽下來尚未動筆。今晨又接五月二日來信,倒使我急了。孩子,別擔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兩信寫得非常徹底,你的情形都報告明白了。我們決無誤會。過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可一旦有了你的長信,明白了底細,我們哪裏還會對你有什麽不快,隻有同情你,可憐你補寫長信,又開了通宵的“夜車”,使我們心裏老大的不忍。你出國七八個月,寫回來的信並沒什麽過火之處,偶爾有些過於相信人或是懷疑人的話,我也看得出來,也會打些小折扣。一個熱情的人,尤其是青年,過火是免不了的;隻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寬,能及時改正自己的判斷,不固執己見,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責備自己,隻要以後多寫信,讓我們多了解你的情況,隨時給你提提意見,那就比空自內疚、後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說寫信退步,我們都覺得你是進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強多了,態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麽嚴格,從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麽認真,不會隨便誇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