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2)

八月三十一日

八月十三日自波發的第三信已經於二十三日收到。我們十六日發的一信,想你亦可收到。這時期全家都特別忙,故半個月不能給你寫信。

我譯的服爾德到昨夜終算完成,寄到北京去。從初譯以後,至寄出為止,已改過六道,仍嫌不夠古雅,十八世紀風格傳達不出。

媽媽忙著雜務,搬書房、書櫥,打掃,理衣服,零碎事兒簡直做不完。阿敏今天已去繳費,明兒就上課了。整個暑假我沒有休息,星期日上午要教恩德、阿敏國文等等,下午又有許多客人。

我今夏身心極感疲勞,腰酸得很,從椅上站起來,一下子傴著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從前那麽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時半以外的經常工作,再要看書,不但時間不夠,頭腦也吃不消了。

你的學習情形令人大為興奮。兩天上一課,就是每周三課。別的學生是否也是如此?我猜你是因為技巧落後,他們對你特別加緊,不知是否?來信說又要表演給委員會聽,別人也是的;結果如何?別人的進步與你比起來又如何?

九月四日

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隻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並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麽地方拍的,怎麽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後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麽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麵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終寫別字,記住:上麵是“髟”,下麵是“鬆”,“鬆”便是“鬆”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5760527.jpg"/]。高字的草書是[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5790154.jpg"/]。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麵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於場麵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後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台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麽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隻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於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於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於衷,當作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麽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裏(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地一個古城裏,叫作Peitier[博濟哀],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哥特式(Gothique)建築,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我恨不得飛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賞玩呢!倘有什麽風景片(那到處都有賣,很便宜的),不妨寫上地名,作明信片寄來。

還有,你現在練新曲子,是否開始仍舊很慢的練?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練幾遍?這是為了恩德作參考,同時也為了要知道手放鬆後,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須常常慢練才行?這次的Scherzo[《詼諧曲》]你寫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號],大概是作品三十九號之誤吧?應該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茲》]是否尚未練熟?以後的Concerto[《協奏曲》]預備練那一支早先練過的,還是另外一支?

以後聽到別的同學彈奏,希望能來信告訴你的意見和感想。我對音樂上的事太感興趣了。

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嚐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遊子思鄉的味道你以後常常會有呢。

你說起講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傑維茨基]是講什麽話的?還有這DRZ三個開頭的字母念成什麽音?整個字應如何讀,望告知。來信隻說學校沒開學,卻沒說起什麽時候開學?住在音樂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來問沒有?看醫生沒有?平時飲食寒暖務必小心,我們不在你身邊,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進食等等,切不能偷懶馬虎!我們的心老掛在你身上,每隔十天總等著信了。這一回就是天天等來信,唯恐我們的信才寄就收到來信,錯過了頭;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筆。其實從十日起就想寫了。

……

昨天還有一件事,使我去開了一次會: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因為你好久沒接到我們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場,寄出去。

這幾日我又重傷風,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紮克”,一天隻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隻求竭盡所能,無愧於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上台也不至緊張。千萬千萬!

另外一點,你的手,特別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傾向,教授糾正沒有?他是否特別注意手的姿勢好看不好看?你tone[音質]的問題是否十之八九業已解決?這是恩德打聽的。因夏先生極重視手的好看問題,以為彈琴的手應如跳舞的姿勢一樣。我個人是不讚成此說。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學校經驗作參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學生的大拇指不用時屈在掌心下,要用到時再伸出來。我覺得這也極不自然。你以為如何?

十月二日

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麽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裏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裏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隻要**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作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麽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十月二十二日晨

從胡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備。隻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隻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麽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隻要憑“愚公移山”的意誌,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會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隻有盡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讚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衝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麽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麵努力的結果如何。

……

我跟媽媽常夢見你回來,清清楚楚知道你隻回來一兩天,有一次我夢中還問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彈一遍給我聽,“一定大不相同”,我說。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來信鼓勵敏立即停學。我的意思是問題不簡單。第一,在家不能單學小提琴,他的語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顧;要請好教員,大家又忙得要命,再無時間精力出來教課。其他如文史常識也缺乏適當的人教。第二,他自此為止在提琴方麵的表現隻能說中等;在家專學二三年後是否有發展可能毫無把握。第三,倘要為將來學樂理作準備,則更需要學鋼琴,而照我們的學理論的標準,此方麵的程度也要和顧聖嬰、李名強差不多。此事更難,他年齡已大,目前又有新舊方法兩派,既知道了新的,再從舊方法開場,心裏有些不樂意。學新方法隻有一個夏國瓊能教,而這樣一個初學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煩她呢?敏的看譜能力不強,夜長夢多,對鋼琴,更渺茫。第四,截止目前為止,敏根底最好的還是自然科學與數學,至少這是在學校裏有係統的訓練的;不比語文、文史的教學毫無方法。倘等高中畢業以後再酌量情形決定,則進退自如。倘目前即輟學,假如過了兩年,提琴無甚希望,再要回頭重讀正規學校,困難就多了。我對現在的學校教育當然有很多地方不滿,但別無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學校教育。你學了二三個月琴,就有顯著的特點,所以雷伯伯[11],李阿姨[12]也熱心。而且你的時代還能請到好教員補英文國文。敏本身的資質不及你,環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齡也大了,我不能對他如法炮製。不知你看了我這些分析覺得怎樣?

即使我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訓練一個演奏人才,但到樂隊去當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十一月十七日午

從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蘭第七信到現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長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擔心的是你身體怎樣,無論如何忙,總不至於四星期不寫信吧?你到波以後常常提到精神極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時間”以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工作時“消耗精力”的問題。倘使練琴時能多抑製情感,多著重於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減少疲勞。比賽距今尚有三個多月,長時期的心理緊張與感情高昂,足以影響你的成績;千萬小心,自己警惕,盡量冷靜為要!我十幾年前譯書,有時也一邊譯一邊感情衝動得很,後來慢慢改好了。

……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樂院去聽蘇聯鋼琴專家(目前在上海教課)的個人演奏……從頭至尾呆板,詩意極少,沒有細膩柔婉之美,沒有光芒四射的華彩,也沒有大刀闊斧的豪氣。他年紀不過三十歲,人看來溫文爾雅,頗有學者風度。大概教書不會壞的。但他上課,不但第一次就要學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彈三個曲子,三天後上課,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則他根本不給你上課),而且改正時不許看譜(當場把譜從琴上拿掉的),隻許你一邊背,一邊改正。這種教授法,你認為怎樣?我覺得不合理。(一)背譜的快慢,人各不同,與音樂才具的高低無關;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課,太機械化;(二)改正不許看譜,也大可商榷;因為這種改法不夠發揮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學生必須在理智上認識錯的原因與改正的道理,才談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

孩子,你盡管忙,家信還是要多寫,即使短短幾行也可以;你不知父母常常在心裏惦念,沉默久了,就要怕你身體是否健康;我這一星期就是精神很不安定,雖則忙著工作,肚裏老是有個疙瘩;一定要收到了你的信,才“一塊石頭落地”!

練琴一定要節製感情,你既然自知責任重大,就應當竭力愛惜精神。好比一個參加世運的選手,比賽以前的幾個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護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場競賽。俗語說“養兵千日”,“養”這個字極有道理。

你收發家信也要記賬,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寫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寫的信,你自己可記得嗎?多少對你的愛,對你的友誼,不知如何在筆底下傳達給你!孩子,我精神上永遠和你在一起!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多少天的不安,好幾夜三四點醒來睡不著覺,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個月零三天。我常對你媽說:“隻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沒寫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丟了,倒也罷了。我隻怕他用功過度,身體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謝天謝地!你果然是為了太忙而少寫信。別笑我們,尤其別笑你爸爸這麽容易著急。這不是我能夠克製的。天性所在,有什麽辦法?以後若是太忙,隻要寥寥幾行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時,再寫長信,談談一切音樂和藝術的問題。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製。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隻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並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麵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製。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製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製。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於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矇矇矓矓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後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並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係,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隻因為你的技巧落後,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麽school[學派],什麽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隻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肖邦]的故國彈好Chopin,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隻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裏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隻能給後人作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幹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十二月二十七日

十八日收到節目單、招貼、照片及傑老師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長信(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簡直來不及,不知歡喜了哪一樣好!媽媽老說:“想起了小囝,心裏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興奮了。

一天練出一個concerto[協奏曲]的三個樂章帶cadenza[華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台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受寵若驚]!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在起,你尤其要保養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養得健康,精神飽滿比什麽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總是“碰運氣的”]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巧],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於心理修養,精神修養,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常”那樣無掛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漸成熟而有所進步],真對。勃隆斯丹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作最壞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現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中國人氣質,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還要打聽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樂院院長)演奏,從頭至尾都是拿出譜來拉的;我從前在歐洲從未見過,便是學生登台也沒有這樣的事;不知你在波蘭見過這等例子嗎?不妨問問人家。我個人總覺得“差些勁”。周伯伯前晌談到朗讀詩歌,說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渾成。我覺得這話很有見地。詩歌朗誦尚且如此,何況彈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詩,也有這經驗。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著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貫,情緒更豐富。

……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裏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13]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麵,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於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14],要把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輝]。當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豔,青春的生命、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領域一天天的加闊,胸襟一天天的寬大,感情一天天的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麽!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麽!孩子,你好福氣!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書裏,《古詩源選》《唐五代宋詞選》《元明散曲選》前麵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史及文學體裁的學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曆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作音樂也有關係。換句話說,非但現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於龍沐勳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該的”(大意如此);我認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後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polyphonic[複調]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辭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複調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