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1)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孩子,我要怎樣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一九五四年一月

一月十八日晚

車一開動,大家都變了淚人兒,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長的列車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1]出站時沈伯伯[2]再三勸慰我。但回家的三輪車上,個個人都止不住流淚。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們都沒睡好,時時刻刻驚醒。今天睡午覺,剛剛矇矓闔眼,又是心驚肉跳的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來沒嚐到了,胸口抽痛,胃裏難過,隻有從前失戀的時候有過這經驗。今兒一天好像大病之後,一點勁都沒得。媽媽隨時隨地都想哭——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幹得發痛了,還是忍不住要哭。隻說了句“一天到晚堆著笑臉”,她又嗚咽不成聲了。真的,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教人怎麽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3],我良心上的責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隻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紮克說得好:有些罪過隻能補贖,不能洗刷!

一月十九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可憐的孩子,怎麽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麽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於你今日的成就並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麽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裏,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4],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像噩夢一般。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

今兒一天精神仍未恢複。人生的關是過不完的,等到過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要離開世界了。分析這兩天來精神的波動,大半是因為:我從來沒愛你像現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的最深切的關頭,偏偏來了離別!這一關對我,對你媽媽都是從未有過的考驗。別忘了媽媽之於你不僅僅是一般的母愛,而尤其因為她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為你受的委屈——當然是我的過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果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可是在離別的關頭怎麽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緒呢?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一月三十日晚

你走後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嫌煩,也就罷了。可是沒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麽。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親獨自守在家裏,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樣;我和你媽媽老是想著你二三歲到六七歲間的小故事——這一類的話我們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說,可是不敢說,你這個年紀是一切向前的,不願意回顧的;我們囉裏囉嗦的抖出你尿布時代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時代的往事,會引起你的憎厭。孩子,這些我都很懂得,媽媽也懂得。隻是你的一切終身會印在我們腦海中,隨時隨地會浮起來,像一幅幅的小品圖畫,使我們又快樂又惆悵。

真的,你這次在家一個半月,是我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這幸福不知應當向誰感謝,即使我沒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謝謝上帝了!我高興的是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麽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盡管將來你我之間離多別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溫暖的,不孤獨的。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於惹你厭煩。也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在高峰的頂尖上所想的,所見到的,比你們的不真實。年紀大的人終是往更遠的前途看,許多事你們一時覺得我看得不對,日子久了,現實卻給你證明我並沒大錯。

孩子,我從你身上得到的教訓,恐怕不比你從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來,你不知使我對人生多增了幾許深刻的體驗,我從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學到了忍耐,學到了說話的技巧,學到了把感情升華!

你走後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的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聖潔的,慈愛的!

二月二日除夕

勃隆斯丹夫人[5]有信來,附給你。看過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台廣播你在“市三”彈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裏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嗬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 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誇獎你幾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剛從昆明回滬的時期,你真是從低窪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誌,終於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麽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就是對藝術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複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遠方用功,努力,我心裏說不盡的歡喜。別了,孩子,我在心裏擁抱你!

二月十日

屋內要些圖片,隻能揀幾張印刷品。北京風沙大,沒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東西不能掛;黃賓虹的作品,小幅的也有,盡可給你;隻是不裝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時期並不長,馬虎一下再說。Chopin[肖邦]肖像是我二十三歲時在巴黎買的,又是浪漫派大畫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紮特]那幅是Paci[百器][6]的遺物,也是好鐫版,都不忍讓它們到北京光禿禿的吃灰土,故均不給你。

讀俄文別太快,太快了記不牢,將來又要重頭來過,犯不上。一開頭必須從容不迫,位與格必須要記憶,像應付考試般臨時強記是沒用的。現在讀俄文隻好求一個大概,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須加功夫在樂理方麵,外文總是到國外去念進步更快。目前貪多務得,實際也不會如何得益,切記切記!望主動向老師說明,至少過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Scriabine[斯克裏亞賓]的全集詩待裝訂後寄你,Cortot[柯爾托]的Piano Technic[《鋼琴技巧》]亦然。我當盡力催他們快快裝好。

上海這兩天忽然奇暖,東南風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7]一起跟我念詩,敏說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二句,現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預備一樣小小的禮物,將來給你帶出國的,預料你一定很喜歡。再過一星期是你媽媽的生日,再過一個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

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8]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全靠文章內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出來。那種風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9]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不夠俏皮,不夠輕靈。

三月十九日

上回剛想寫信給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兩天,又發燒,前後八九天,至今還沒恢複。今天初到陽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經有了綠意,想起“蕉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兩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時候,恩德差不多每天來陪我。初期是熱度高,昏沉的厲害;後來是眼睛昏花(到現在還沒好),看校樣每二三行就像一片雲霧在眼前飄過,書也不能看,隻能躺躺坐坐,整日呆著;幸虧恩德來給我說說笑笑,還拿我打趣,逗我上當,解了不少寂寞。

你近來忙得如何?樂理開始沒有?希望你把練琴時間抽一部分出來研究理論。琴的問題一時急不來,而且技巧根本要改。樂理卻是可以趁早趕一趕,無論如何要有個初步概念。否則到國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難,念樂理比較更慢了。此點務要注意。

川戲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戲本身沒有把陳妙常急於追趕的心理同時並重。其餘則以《五台會兄》中的楊五郎為最妙,有聲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為川戲中的“生”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無嗓子,又乏訓練;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戲與中國一切的戲都相同,長處是做功特別細膩,短處是音樂太幼稚,且編劇也不夠好;全靠藝人自己憑天才去咂摸出來,沒有經作家仔細安排。而且tempo[節奏]鬆弛,不必要的閑戲總嫌太多。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而妨礙正常學習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隻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誌和立場,向領導婉轉而有力的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麵,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後,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誌——實踐的意誌。我不再和你說教條式的話,去年那三封長信把我所想的話都說盡了;你也已經長大成人,用不著我一再叮囑。但若你缺少勇氣的時候,盡管來信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打氣。倘若你心緒不好,也老老實實和我談談,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決一些或大或小的煩惱。關於××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態度,相信你一定會實際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國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還要經過許多變化;即使一切條件都極美滿,也不能擔保你最近三四年中,雙方的觀點不會改變,從而也沒法保證雙方的感情不變。最好能讓時間來考驗。我二十歲出國,出國前後和你媽媽已經訂婚,但出國四年中間,對她的看法三番四次的改變,動搖得很厲害。這個實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參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謹慎,少些痛苦——尤其為了你的學習,你的藝術前途!

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誌,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戰兢兢,不負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隻有用行動來表現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隻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好寫作的技術,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泄,一個藝術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於人有益。我絕不是看了來信,誇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談,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三月二十九日

感情問題能自己想通,我們聽了都很安慰。你還該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願以償”,全中國學音樂的青年,沒有一個人有你那麽好的條件。你冬天回滬前所擔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順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該滿足了。滿足以後更當在別方麵多多克製。人生沒有一樁幸福是不要付代價的。東邊占了便宜,西邊就得吃虧些。何況如我前信所雲,這也不是吃虧的事,而是“明哲”的舉動。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體,醫生非“常看”不可,吃藥不能有一頓沒一頓。再見了,孩子!

四月七日

記得我從十三歲到十五歲,念過三年法文;老師教的方法既有問題,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績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沒念好,隻是比法文成績好一些。二十歲出國時,對法文的知識隻會比你現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國,半年之間,請私人教師與房東太太雙管齊下補習法文,教師管讀本與文法,房東太太管會話與發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課方式,而是隨時在談話中糾正。半年以後,我在法國的知識分子家庭中過生活,已經一切無問題。十個月以後開始能聽幾門不太難的功課。可見國外學語文,以隨時隨地應用的關係,比國內的進度不啻一與五六倍之比。這一點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倫時也聽他談過。我特意跟你提,為的是要你別把俄文學習弄成“突擊式”。一個半月之間念完文法,這是強記,決不能消化,而且過了一晌大半會忘了的。我認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點,學得慢一些,但所學的必須牢記,這樣才能基礎紮實。貪多務得是沒用的,反而影響鋼琴業務,甚至使你身心困頓,一空下來即昏昏欲睡。這問題希望你自己細細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決心更改方法,與俄文老師細細商量。一切學問沒有速成的,尤其是語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課,把已學的從頭溫一遍,我敢斷言,你會發覺有許多已經完全忘了。

你出國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難,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對所在國的語言程度太淺。過去我再三再四強調你在京趕學理論,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倘若你對理論有了一個基本概念,那麽日後在國外念的時候,不至於語言的困難加上樂理的困難,使你對樂理格外覺得難學。換句話說:理論上先略有門徑之後,在國外念起來可以比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終沒有和我提過在京學習理論的情形,連是否已開始亦未提過。我隻知道你初到時因羅君患病而擱置,以後如何,雖經我屢次在信中問你,你也沒複過一個字。——現在我再和你說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學習的時間分出一部分,移作學習樂理之用。

提早出國,我很讚成。你以前覺得俄文程度太差,應多多準備後再走。其實像你這樣學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學一年也未必能說準備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與中國人來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國人堆裏。……

恩德那裏無論如何忙也得寫封信去。自己責備自己而沒有行動表現,我是最不讚成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作風,不僅對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說的,隻有事實才能證明你的心意,隻有行動才能表明你的心跡。待朋友不能如此馬虎。生性並非“薄情”的人,在行動上做得跟“薄情”一樣,是最冤枉的,犯不著的。正如一個並不調皮的人耍調皮而結果反吃虧,一個道理。

德伏夏克譜二冊收到沒有?盡管忙,寫信時也得提一提“來信及譜二冊均已收到”,不能光提“來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裏無不明白,吃虧的是沒有事實表現;希望你從今以後,一輩子記住這一點。大小事都要對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對時間的安排,學業的安排,輕重的看法,緩急的分別,還不能有清楚明確的認識與實踐。這是我為你最操心的。因為你的生活將來要和我一樣的忙,也許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時間與區別事情的緩急先後,你的一切都會打折扣。所以有關這些方麵的問題,不但希望你多聽聽我的意見,更要自己多想想,想過以後立刻想辦法實行,應改的應調整的都應當立刻改,立刻調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擱。

四月二十一日

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餘隻是variations[變奏曲]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嚐,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的領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鬥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鬥栽過去,隻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你心靈的酒漿。不經曆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願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終於你的信到了!聯絡局沒早告訴你出國的時間,固然可惜,但你遲早要離開我們,大家感情上也遲早要受一番考驗;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人生不是都要靠隱忍來撐過去嗎?你初到的那天,我心裏很想要你二十以後再走,但始終守法和未雨綢繆的脾氣把我的念頭壓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間,你應當把所有留京的琴譜整理一個徹底,用英文寫兩份目錄,一份寄家裏來存查。這種工作也可以幫助你消磨時間,省卻煩惱。孩子,你此去前程遠大,這幾天更應當仔仔細細把過去種種作一個總結,未來種種作一個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準備,多多鍛煉意誌,預備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動。這才是你目前應做的事。孩子,別煩惱。我前信把心裏的話和你說了,精神上如釋重負。一個人發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來越苦悶。多聽聽貝多芬的第五[10],多念念克利斯朵夫裏幾段艱苦的事跡(第一冊末了,第四冊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氣,使你更鎮靜。好孩子,安安靜靜的準備出國罷。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別怕天熱,貪懶,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須把帶去的衣服什物記在“小手冊”上,把留京及寄滬的東西寫一清賬。想念我們的時候,看看照相簿。為什麽寫信如此簡單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時羅君來接及到團以後的情形描寫一番,即使借此練練文字也是好的。

近來你很多地方像你媽媽,使我很高興。但是辦事認真一點,卻望你像我。最要緊,不能怕煩!

七月四日晨

也許這是你出國以前接到的最後一信了,也許連這封信也來不及收到,思之愴然。要囑咐你的話是說不完的,隻怕你聽得起膩了。可是關於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克製,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

孩子,別了,我們沒一天不想念你,沒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擁抱你!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八日午夜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隻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底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於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係,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你現在住哪裏?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錢是怎樣的?將來倘住定一處,講定多少錢一個月包定夥食,那麽有一點需要注意(也是我從前的經驗),就是事先可以協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頓或兩頓(早餐當然不算),房東可以不準備飯菜,因此可少算一頓或兩頓飯錢。預料你將來不時有人請吃飯,請吃飯也得送些小禮,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錢;把平時包飯地方少算的飯錢移作此用,恰好cover[彌補]。否則很容易鬧虧空。尤其你現在的情形,無處在經濟上討救兵,故我特別要囑咐你。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悶,也切勿隱瞞,別怕受埋怨。一個人有個大二十幾歲的人代出主意,決不會壞事。你務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說話太嚴,我平時對老朋友講話也無顧忌,那是你素知的。並且有些心理波動或是鬱悶,寫了出來等於有了發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許還可免做許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邊,做個監護的好天使,隨時勉勵你,安慰你,勸告你,幫你鋪平將來的路,準備將來的學業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上星期我替恩德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於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於《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

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麵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於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麵救不得”,“九華帳裏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複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後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麽中庸有度,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二十八日午夜

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憂鬱病: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於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後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隻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起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讚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的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麵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肖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後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於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麵;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於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的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隻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感受]。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麵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麵多下功夫,那麽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的種在自己性格裏,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談。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製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麵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後再去壓製,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麵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你上課以後,老師如何批評?那時他一定有更切實更具體的指摘,不會光是誇獎了。我們都急於要知道。你對Chopin[肖邦]的了解,他們認為的長處短處,都望詳細報告。technic[技巧]問題也是我最關心的。老師的意見怎樣?是否需要從頭來起?還是目前隻改些小地方,待比賽以後再徹底修改?這些你也不妨請問老師。

羅忠鎔和李淩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為你也應該寫信給李淩,報告一些情形,當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誇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該寫信;信末還應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淩——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麵,饑渴一般的忙著吸收新東西,並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八月十六日晚

我忙得很,隻能和你談幾樁重要的事。

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裏,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或是褲袋裏。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裏比插在褲袋裏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養的圈子,一舉一動務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這種規矩成了習慣,一輩子都有好處。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麵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隻要留心別的有教養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當當的!

出台行禮或謝幕,麵部表情要溫和,切勿像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係,應及時注意。隻要不急,心裏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

你的老師有多少年紀了?是哪個音樂學院的教授?過去經曆如何?麵貌怎樣的?不妨告訴我們聽聽。別忘了爸爸有時也像你們一樣,喜歡聽故事呢。

總而言之,你要學習的不僅僅在音樂,還要在舉動、態度、禮貌各方麵吸收別人的長處。這些,我在留學的時代是極注意的;否則,我對你們也不會從小就管這管那,在各種manners[禮節,儀態]方麵跟你們煩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煩瑣,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滿、更受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