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2)

七月七日晚

在過去的農業社會裏,人的生活比較閑散,周圍沒有緊張的空氣,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生活方式還能對付。現在時代大變,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會像一個瞬息不停的萬花筒,生存競爭的劇烈,想你完全體會到了。最好做事要有計劃,至少一個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萬不得已切勿臨時打亂。你是一個經常出台的演奏家,與教授、學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亂得多,不容易控製。但愈忙亂愈需要有全麵計劃,我總覺得你太被動,常常be carried away[失去自製力],被環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帶著走,從長遠看,不是好辦法。過去我一再問及你經濟情況,主要是為了解你的物質基礎,想推測一下再要多少時期可以減少演出,加強學習——不僅僅音樂方麵的學習。我很明白在西方社會中物質生活無保障,任何高遠的理想都談不上。但所謂物質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準,其次要看你會不會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經常有規律的儲蓄。生活水準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壞程度、高低等級多至不可勝計的;究竟自己預備以哪一種水準為準,需要想個清楚,弄個徹底,然後用堅強的意誌去貫徹。唯有如此,方談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財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錢不解決問題;相反,正因為瞧不起金錢而不加控製,不會處理,臨了竟會吃金錢的虧,做物質的奴役。單身漢還可用顏回的刻苦辦法應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彌拉也會甘於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實際了。為了避免落到這一步,倒是應當及早定出一個中等的生活水準使彌拉能同意,能實踐,幫助你定計劃執行。越是輕視物質越需要控製物質。你既要保持你藝術的尊嚴,人格的獨立,控製物質更成為最迫切最需要的先決條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這個論點,就得及早行動。

經濟有了計劃,就可按照目前的實際情況定一個音樂活動的計劃。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筆收入應該事先做好預算;切勿錢在手頭,散漫使花,而是要作為今後減少演出的基礎——說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說音樂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樂還不過是藝術中的一支,學問中的一門。望洋興歎是無濟於事的,要鑽研仍然要定計劃——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質生活的基礎有密切關係。你結了婚,不久家累會更重;你已站定腳跟,但最要防止將來為了家累,為了物質基礎不穩固,不知不覺的把演出、音樂為你一家數口服務。古往今來——尤其近代,多少藝術家(包括各個部門的)到中年以後走下坡路,難道真是他們願意的嗎?多半是為家庭拖下水的,而且拖下水的經過完全出於不知不覺。孩子,我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長篇累牘的告誡。現在正是設計你下一階段生活的時候,應當振作精神,麵對當前,眼望將來,從長考慮。何況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內,會有一個你覺得非退隱一年二年不可的時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過這一關。你得及早準備。

最近三個月,你每個月都有一封長信,使我們好像和你對麵談天一樣:這是你所能給我和你媽媽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萬裏外的遊子歸鴻使我們生活中還有一些光彩和生氣。希望以後的信中,除了藝術,也談談實際問題。你當然領會到我做爸爸的隻想竭盡所能幫助你進步,增進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煩瑣吧?

八月一日

二十四日接彌拉十六日長信,快慰之至。幾個月不見她手跡著實令人掛心,不知怎麽,我們真當她親生女兒一般疼她;從未見過一麵,卻像久已認識的人那樣親切。讀她的信,神情笑貌躍然紙上。口吻那麽天真那麽樸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歡。成功的婚姻不僅對當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溫暖的光和無窮的詩意一直照射到、滲透入雙方的家庭。敏讀了彌拉的信也非常欣賞她的人品。孩子,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賀你的幸運。二年半以來這是你音樂成就以外最大的收獲了:相信你一定會珍惜這美滿的婚姻,日後開出鮮豔的花來!

今晨(八月一日)又接匯款五十鎊,想必是你友人中有一位已經把匯款先交給你了。可是林先生的畫都未簽名,五月至六月我們選畫時疏忽未注意,(你看爸爸一生如此細心,照樣出岔子!)等到畫交給榮寶齋裝裱完成才發覺,而林先生卻遠行內蒙未歸。據代他料理雜務的學生說,要八月底九月初回滬,比原定日期延長了兩個月。他家留有圖章,已去蓋好;但轉念一想,沒有簽名總不夠鄭重。倘林先生能於九月五日前回來,畫可於九月十日前寄出,則十月底可到倫敦。你在十一月初除五日一場演出外,還有空閑料理畫事。倘購畫的友人不在乎簽名,有了圖章即行,我們當然可提早寄你,不過總覺不大妥當。你看怎麽辦?

彌拉報告中有一件事教我們特別高興:你居然去找過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彌拉寫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個月來(在傑老師心中已是一年多了),我們盼望你做這一件事,一旦實現,不能不為你的音樂前途慶幸。寫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麽原來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長信,又得推遲十天了。但願你把技巧改進的經過與實際談得詳細些,讓我轉告李先生,好慢慢幫助國內的音樂青年,想必也是你極願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七日間,九月二十三日以前,你都有空閑的時間,除了出門休息(想你們一定會出門吧)以外,盡量再去拜訪那位老太太,向她請教。尤其維也納派(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那種所謂repose[和諧恬靜]的風味必須徹底體會。好些評論對你這方麵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於追求細節太過,以致妨礙音樂的樸素與樂曲的總的輪廓,批評家也說過很多次。據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這些毛病。往往你會追求一個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覺鑽入牛角尖(今後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從了高明的指點,你回頭是岸,糾正起來是極快的,隻是別矯枉過正,往另一極端搖擺過去就好了。

像你這樣的年齡與經驗,隨時隨地吸收別人的意見非常重要。經常請教前輩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準會很快領會到那位前輩的特色與專長,盡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決不輕易調換老師。

……

上麵說到維也納派的repose[和諧恬靜],推想當是一種閑適恬淡而又富於曠達胸懷的境界,有點兒像陶靖節、杜甫(某一部分田園寫景)、蘇東坡、辛稼軒(也是田園曲與牧歌式的詞)。但我還捉摸不到真正維也納派的所謂repose[和諧恬靜],不知你的體會是怎麽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劇演員可分兩派:一派是渾身投入,忘其所以,觀眾好像看到真正的劇中人在麵前歌哭;情緒的激動,呼吸的起伏,竟會把人在火熱的浪潮中卷走,Sarah 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紀念劇院)。一派刻劃人物惟妙惟肖,也有大起大落的**,同時又處處有一個恰如其分的節度,從來不流於“狂易”之境。心理學家說這等演員似乎有雙重人格:既是演員,同時又是觀眾。演員使他與劇中人物合一,觀眾使他一切演技不會過火(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話)。因為他隨時隨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觀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峰頂仍然能控製自己。以藝術而論,我想第二種演員應當是更高級。觀眾除了與劇中人發生共鳴,親身經受強烈的情感以外,還感到理性節製的偉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偉大。這偉大也就是一種美。感情的美近於火焰的美、浪濤的美、疾風暴雨之美,或是風和日暖、鳥語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卻近於鑽石的閃光,星星的閃光,近於雕刻精工的美、完滿無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與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學、生活藝術。

記得好多年前我已與你談起這一類話。現在經過千百次實際登台的閱曆,大概更能體會到上述的分析可應用於音樂了吧?去冬你嶽父來信說,你彈兩支莫紮特協奏曲,能把強烈的感情納入古典的形式之內,他意思即是指感情與理性的平衡。但你還年輕,出台太多,往往體力不濟,或技巧不夠放鬆,難免臨場緊張,或是情不由己,becarried away[難以自抑]。並且你整個品性的涵養也還沒到此地步。不過早晚你會在這方麵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進以後。

八月十九日

近幾年來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雲世界中多麽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為萬物之靈實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斷對我發生強烈的作用,引起強烈的反應和波動,憂時憂國不能自已;另一時期又覺得轉眼之間即可撒手而去,一切於我何有哉!這一類矛盾的心情幾乎經常控製了我:主觀上並無出世之意,事實上常常浮起虛無幻滅之感。個人對一切感覺都敏銳、強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這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苦悶,還是我特殊的氣質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卻也立刻會想到隨時有離開你們的可能,你的將來,你的發展,我永遠看不見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後的情形,對於我將永遠是個謎,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脫離塵世之時都將成為一個謎——個人消滅了,茫茫宇宙照樣進行,個人算得什麽呢!

八月三十一日夜

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興萬分。你最近的學習心得引起我許多感想。傑老師的話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會學的人舉一反三,稍經點撥,即能躍進。不會學的不用說聞一以知十,連聞一以知一都不容易辦到,甚至還要纏夾,誤入歧途,臨了反抱怨老師指引錯了。所謂會學,條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還要足夠的人生經驗。暑假中教敏讀王爾德《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life is a speculation一句,我解釋了幾遍,似乎他仍不甚了了。現代青年頭腦太單純,說他純潔固然不錯,無奈遇到現實,純潔沒法作為鬥爭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彎路。玩世不恭、cynical[憤世嫉俗]的態度當然為我們所排斥,但不懂得什麽叫作cynical也反映入世太淺,眼睛隻會朝一個方向看。周總理最近批評我們的教育,使青年隻看見現實世界中沒有的理想人物,將來到社會上去一定感到失望與苦悶。胸襟眼界狹小的人,即使老輩告訴他許多舊社會的風俗人情,也幾乎會駭而卻走。他們既不懂得人是從曆史上發展出來的,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的演變過程才有今日的所謂文明人,所謂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窺豹之弊。這種人倘使學文學藝術,要求體會比較複雜的感情,光暗交錯、善惡並列的現實人生,就難之又難了。要他們從理論到實踐,從抽象到具體,樣樣結合起來,也極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論→實踐、實踐→理論、具體→抽象、抽象→具體中不斷來回,任何學問都難以入門。

……

最後你提到你與我氣質相同的問題,確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過敏,容易緊張。而且凡是熱情的人多半流於執著,有fanatic[狂熱]傾向。你的觀察與分析一點不錯。我也常說應該學學周伯伯那種瀟灑、超脫、隨意遊戲的藝術風格,衝淡一下太多的主觀與肯定,所謂positivism[自信獨斷]。無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時個性竟是頑強到底,什麽都扭它不過。幸而你還年輕,不像我業已定型;也許隨著閱曆與修養,加上你在音樂中的熏陶,早晚能獲致一個既有熱情又能冷靜、能入能出的境界。總之,今年你請教Kabos[卡波斯]太太後,所有的進步是我與傑老師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並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樸素、閑適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士報》評論你兩次肖邦音樂會所說的。附帶又想起批評界常說你追求細節太過,我相信事實確是如此,你專追一門的勁也是fanatic[狂熱]得厲害,比我還要執著。或許近兩個月以來,在這方麵你也有所改變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視整體,雕琢細節而動搖大的輪廓固談不上藝術;即使不妨礙完整,雕琢也要無斧鑿痕,明明是人工,聽來卻宛如天成,才算得藝術之上乘。這些常識你早已知道,問題在於某一時期目光太集中在某一方麵,以致耳不聰、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說“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一旦醒悟,回頭一看,自己就會大吃一驚,正如一九五五年時你何等欣賞米開蘭琪利,最近卻弄不明白當年為何如此著迷。

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滬演出時,我即覺得他的舒伯特沒有grace[優雅]。以他的身世而論,很可能於不知不覺中走上神秘主義的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那世界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去,其中的感覺、刺激、形象、色彩、音響都另有一套,非我們所能夢見。神秘主義者往往隻有純潔、樸素、真誠,但缺少一般的溫馨嫵媚。便是文藝複興初期的意大利與佛蘭德斯宗教畫上的grace[優雅]也帶一種聖潔的他世界的情調,與十九世紀初期維也納派的風流蘊藉,熨帖細膩,同時也帶一些淡淡的感傷的柔情毫無共通之處。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羅斯民族的神秘主義又與西歐的羅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義不同。聽眾對李赫特演奏的反應如此懸殊也是理所當然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還有幾個能容忍音樂上的神秘主義呢?至於捧他上天的批評隻好目之為夢囈,不值一哂。

從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嶽父說話不多而含蓄甚深,涵養功夫極好,但一言半語中流露出他對人生與藝術確有深刻的體會。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麽嚴格的紀律而論,能長成為今日這樣一個獨立自由的人,在藝術上保持鮮明的個性,已是不大容易的了;可見他秉性還是很強,不過藏在內裏,一時看不出罷了。他自己在書中說:“我外表是赫夫齊芭,內心是雅爾太。”但他堅強的個性不曾發展到他母親的路上,沒有那種過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

你與彌拉之間能如此融洽也是不容易的了。她年幼未經世事,偶有差錯亦在意料之中。但若與一般(不論國內國外)同年齡的女子相比,恐怕彌拉也是屬於純潔、懂事、肯刻苦一類的了。凡事不能有絕對標準,隻能用比較的眼光看待一切。要一個像她那樣出身的女孩子接近你的理想,必須以極大的忍耐,極長的時間,做感染與教育的工作。(“嬌氣”是家庭與社會共同培養出來的,故最難革除。)主要仍在於以身作則。你既有自知之明,相信你定會以容忍的態度應付。隻要共同的理想不變,高遠的目標始終成為雙方追求的對象,心愛你那種藝術氣氛中的彌拉自會一天一天進步的,假如你自己也在一天一天的進步。

……

彌拉初婚時來信一本正經提及要作預算,要儲蓄:我們非常快慰。八個月來不知執行情況如何?此次訪美訪澳,收入較多,務須作好長久計劃,萬不能在外見物即買。彌拉年輕,你該多出主意。最好在去美以前就平心靜氣與她商量商量,以免臨時為了用錢而爭執。在外四個月,演出緊張,你們二人尤其要“和平共處”,不能有細小風波,切記切記。

九月二日

昨天乘涼前後,獨自想了很多,心中很難過:覺得對敏的責備不太公平。我對他從小起就教育不夠:初期因他天資差,開竅遲,我自己脾氣又不好;後期完全放任,聽憑學校單獨負責;他入大學後我也沒寫長信(除了一次以外)與他。像五四至五七,五九至現在我寫給你的那樣的信,一封也不曾給敏寫過。無論在學業方麵,做人方麵,我都未盡教導之責。當然他十年來思想演變與你大異,使我沒法多開口;但總覺得對你給的很多,對他給的太少,良心上對不起他。今後要想法補救一下才是。

這封信陸陸續續寫了三天,和你談話是永遠談不完的。唯一的安慰是發現你逐漸成熟,愈來愈了解我,減少我精神上孤獨寂寞之感。你每來一次信,就仿佛你回家來看我們一次!

九月二日中午

九月是你比較空閑的一月,我屢次要你去博物館看畫,無論如何在這個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標看哪一時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與中期文藝複興(意大利派)也許對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幫助。造型藝術與大自然最能培養一個人身心的relax[舒泰]!

九月十三日燈下

林先生的作品八幅,總算於今日下午航空寄出了。從五日起九天之內,媽媽跑了七次,外貿局的許可證真不容易領到。事實上一切手續都已備齊,並非不準出口;但不積壓幾天似乎顯不出掌印的尊嚴。所謂red tape[官僚習氣],世界各國都一樣。以後但望你有辦法在外裝裱,不裝裱的可在信內寄,事情就簡單多了。前信要你探聽的兩點務望照辦,並來信告知結果。

畫到以後,立即通知我們,並寫明收到日期。一則媽媽辛苦了一場,連日睡覺也沒睡好,讓她早早知道事情圓滿成功;二則花了四十餘元航空費,我們也急欲知道究竟迅速到什麽程度。

其次,畫一到,就該於一兩日內決定你自己究竟要哪兩張,選定後馬上送去配框子(原來你已配好的林畫畫框,或許背後還有地方,可將新畫壓一張在下麵,如我們常用的辦法。那麽你隻要添一新框即行,否則多了框子也麻煩),裝上框子,才是保護作品最可靠的辦法。送卡波斯太太的也該迅速選定。大尺寸而且裱的層數多,老卷著不大好,尤其幅數多,不能卷得太小太緊(我們因為郵寄,不能不卷得較緊,你收到後卻須大大放鬆著卷。白鉛皮的芯子你不能再用,卷鬆時將芯子留在裏麵,反而要損害作品!),存放待售各件,保藏需特別小心,既要防潮,又要防鼠齒。你們倆離英將達四個月,不可不事先妥善安放,最好外麵裏麵裹柏油紙,倘存放在大箱子或櫃子內,四周多放些樟腦精,一般的樟腦丸(如彈子大小的那種)是化學製品;樟腦精是天然樹脂,味道濃烈,放多了連耗子也受不了,所以比較保險。以上種種千萬細說與彌拉聽。總之,這批畫不但以藝術品論應當小心保護,抑且代人辦事(一方麵對林先生、一方麵對國外友人)也得鄭重周到;媽媽為之流了多少汗,費了多少手腳,也值得你加倍珍惜。她除了寄遞時奔走七次以外,從五月起上林先生家先後五次,電話不計其數;為了裝裱榮寶齋也去過三回。我們不是訴苦或是醜表功,隻不過要你知道這件小事做來大不容易,要你們倆特別重視,把以後的幾步也做得盡善盡美!

九月十四日

你工作那麽緊張,不知還有時間和彌拉談天嗎?我無論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內不與你媽談上一刻鍾十分鍾,就像漏了什麽功課似的。時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務的感想,文學藝術的觀感,讀書的心得,翻譯方麵的問題,你們的來信,你的行蹤……上下古今,無所不談,拉拉扯扯,不一定有係統,可是一邊談一邊自己的思想也會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變得明確;而媽媽今日所達到的文化、藝術與人生哲學的水平,不能不說一部分是這種長年的閑談熏陶出來的。去秋你信中說到培養彌拉,不知事實上如何做?也許你父母數十年的經曆和生活方式還有值得你參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閑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種方法。或是飯前飯後或是下午喝茶(想你們也有英國人喝tea的習慣吧)的時候,隨便交換交換意見,無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處:啟發,批評,不知不覺的提高自己,提高對方。總不能因為忙,各人獨自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裏。少女少婦更忌精神上的孤獨。共同的理想、熱情,需要長期不斷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興奮時說幾句空話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經的說大道理,遠不如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言半語來得有效——隻要一言半語中處處貫徹你的做人之道和處世的原則。孩子,別因為埋頭於業務而忘記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標,別為了音樂的藝術而拋荒生活的藝術。彌拉年輕,根基未固,你得耐性細致、孜孜不倦的關懷她,在人生瑣事方麵、讀書修養方麵、感情方麵,處處觀察、分析、思索,以誠摯深厚的愛做原動力,以冷靜的理智做行動的指針,加以教導、加以誘引,和她一同進步!倘或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有什麽困難,千萬告訴我們,可幫你出主意解決。你在音樂藝術中固然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在人生藝術中、婚姻藝術中也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你爸爸媽媽最關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係。而且你很明白,像你這種性格的人,人生沒法與藝術分離,所以要對你的藝術有所貢獻,家庭生活與夫婦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滿。語重心長,但願你深深體會我們愛你和愛你的藝術的熱誠,從而在行動上徹底實踐!

我老想幫助彌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處處流露出說教口吻和家長麵孔。青年人對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婦。你該留意我的信對彌拉起什麽作用:要是她覺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趕快告訴我,讓我以後對信中的措辭多加修飾。我決不嗔怪她,可是我極需要知道她的反應來調節我教導的方式方法。你務須實事求是,切勿粉飾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這個辦法隻能產生極大的弊害。你與她有什麽不協和,我們就來解釋、勸說;她與我們之間有什麽不協和,你就來解釋、勸說,這樣才能做到所謂“同舟共濟”。我在中文信中談的問題,你都可挑出一二題目與她討論;我說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訴她:這叫作旁敲側擊,使她更了解我們。我知道她家務雜務、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故至今不敢在讀書方麵督促她。我屢屢希望你經濟穩定,早日打定基礎,酌量減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閑暇,一方麵也是為了彌拉的進修(要人進修,非給相當時間不可)。我一再提議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館欣賞名作,大半為了你,一小半也是為了彌拉。多和大自然與造型藝術接觸,無形中能使人恬靜曠達(古人所雲“**滌胸中塵俗”,大概即是此意),維持精神與心理的健康。在眾生萬物前麵不自居為“萬物之靈”,方能祛除我們的狂妄,打破紙醉金迷的俗夢,養成淡泊灑脫的胸懷,同時擴大我們的同情心。欣賞前人的遺跡,看到人類偉大的創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勢弄得悲觀,從而鞭策自己,竭盡所能的在塵世留下些少成績。以上不過是與大自然及造型藝術接觸的好處的一部分,其餘你們自能體會。

你對狄阿娜夫人與嶽父的意見,大概決不會與外人談到吧?上流社會,藝術界,到處都有搬嘴舌的人,必須提防。別因為對方在這些問題上與你看法相同,便流露出你的心腹(一個人上當最多就是在這種場合)。特別對你嶽父的意見,你務必“諱莫如深”,隻跟我們談;便是彌拉前麵也不宜透露,她還沒有到年紀,不能冷靜分析從小崇拜的父親。再說,一個名流必有或多或少忌妒的人:社會上對你嶽父的議論都得用自己的頭腦來分析過,與事實核對過;否則不能輕易信服。

九月十四日晨

前幾日細細翻閱你一九六〇、一九六一兩年的節目,發覺你練的新作品寥寥無幾。一方麵演出太多,一方麵你的表達方式與技術正在波動與轉變,沒有時間精力與必要的心情練新作品。這些都不難理解;但為長久之計,不能不及早考慮增加“曲碼”的問題。預計哪一年可騰出較多的時間,今後的日課應如何安排以便擠出時間來,起居生活的細節應如何加速動作,不讓占去很多工作時間……都有待於仔細籌劃。

九月十四日下午又書

十月五日深夜

等了好久,昨晚才收到彌拉的信。沒料到航空寄的畫竟和信一樣快。我挑選的作品你們倆都喜愛,可見我與你們的眼光與口味完全一致,也叫我非常高興。

……

八、九兩月你統共隻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沒去郊外或博物館。我知道你因技術與表達都有大改變,需要持續加工和鞏固;訪美的節目也得加緊準備;可是兩個月內毫不鬆散也不是辦法。兩年來我不知說了多少次,勸你到森林和博物館走走,你始終不能接受。孩子,我多擔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綢繆,切勿到後來悔之無及。單說技巧吧,有時硬是別扭,倘若丟開一個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許下一天就能順利解決。人的心理活動總需要一個醞釀的時期,不成熟時硬要克服難關,隻能弄得心煩意躁,浪費精力。音樂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終覺得你犯一個毛病,太偏重以音樂本身去領會音樂。你的思想與信念並不如此狹窄,很會海闊天空的用想象力;但與音樂以外的別的藝術,尤其大自然,實際上接觸太少。整天看譜、練琴、聽唱片……久而久之會減少藝術的新鮮氣息,趨於抽象、閉塞,缺少生命的活躍與搏擊飛縱的氣勢。我常常為你預感到這樣一個危機,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專業與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創新的,我也不是有創新才具的人:長年關在家裏不致在業務上有什麽壞影響。你的藝術需要時時刻刻的創造,便是領會原作的精神也得從多方麵(音樂以外的感受)去探討:正因為過去的大師就是從大自然,從人生各方麵的材料中“泡”出來的,把一切現實升華為emotion[感情]與sentiment[情操],所以表達他們的作品也得走同樣的路。這些理論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並未深信到身體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應該比我愛活動;你也強烈的愛好自然,怎麽實際生活中反而不想去親近自然呢?我記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歲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國鄉間,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獨自在林中水邊踏著綠茵,呼吸濃烈的草香與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悶,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歲在上海,一逛公園就覺得心平氣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與刺激感官的東西(音樂便是刺激感官最強烈的)接觸,會不知不覺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臘精神,為何不學學古希臘人的榜樣呢?你既熱愛陶潛、李白,為什麽不試試去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實地體會)呢?你既從小熟讀克利斯朵夫,總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與大自然的關係吧?還有造型藝術,別以家中掛的一些為滿足,幹嗎不上大英博物館去流連一下呢?大概你會回答我說沒有時間,做了這樣就得放棄那樣。可是暑假中比較空閑,難道去一兩次郊外與美術館也抽不出時間嗎?隻要你有興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術館,在心愛的一兩幅畫前麵呆上一刻鍾半小時。不必多,每次隻消集中一兩幅,來回統共也花不了一個半小時,無形中積累起來的收獲可是不小呢!你說我信中的話,你“沒有一句是過耳不入”的,好吧,那麽在這方麵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醞釀,考慮我的建議,有機會隨時試一試,怎麽樣?行不行呢?我一生為你的苦心,你近年來都體會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為日無多之感,總想盡我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見到的範圍以內幫助你,指導你,特別是早早指出你身心與藝術方麵可能發生的危機,使你能預先避免。“語重心長”這四個字形容我對你的態度是再貼切沒有了。隻要你真正愛你的爸爸,愛你自己,愛你的藝術,一定會鄭重考慮我的勸告,接受我數十年如一日的這股赤誠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鋼琴上要求放鬆先要精神上放鬆,過度的室內生活與書齋生活恰恰是造成現代知識分子神經緊張與病態的主要原因;而蕭然意遠、曠達恬靜、不滯於物、不凝於心的境界隻有從自然界中獲得,你總不能否認吧?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彌拉比你小五歲,應該是喜歡活動的年紀。你要是閉戶家居,豈不連帶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氣質,倒也很愛藝術與大自然,那就更應該同去欣賞,對彼此都有好處。隻有不斷與森林、小溪、花木、鳥獸、蟲魚和美術館中的傑作親炙的人,才會永遠保持童心、純潔與美好的理想。培養一個人,空有誌願有什麽用?主要從行動著手!無論多麽優秀的種籽,沒有適當的環境、水土、養分,也難以開花結果,說不定還會中途變質或夭折。彌拉的媽媽諾拉本性何嚐不好、不純潔,就是與伊虛提之間缺少一個共同的信仰與熱愛,缺少共同的devotion[努力目標],才會如此下場。即使有了共同的理想與努力的目標,仍然需要年紀較長的夥伴給她熨帖的指點,帶上健全的路,幫助她發展,給她可能發展的環境和條件。你切不可隻顧著你的藝術,也得分神顧到你一生的伴侶。二十世紀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紀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緊張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亂得多,更有賴於一個賢內助。所以分些精神顧到彌拉(修養、休息、文娛活動……),實際上仍是為了你的藝術;雖然是間接的,影響與後果之大卻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點——脾氣暴躁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彌拉也像你媽媽一樣和順。在西方女子中,我與你媽媽都深切感到彌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氣了,你該知足,該約製自己。天下父母的心總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隻要我一旦離開世界的時候,對你們倆的結合能有確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極大的酬報了!

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後最忙的時期,也是出入重大的關頭;旅途辛苦,演出勞累,難免神經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製一切,處處為了此行的使命與祖國榮辱攸關著想。但願你明年三月能夠以演出與性情脾氣雙重的成功報告我們,那我們真要快樂到心花怒放了!——放鬆,放鬆!精神上徹底的輕鬆愉快,無掛無礙,將是你此次雙重勝利的秘訣!

另一問題始終說服不了你,但為你的長久利益與未來的幸福不得不再和你嘮叨。你曆來厭惡物質,避而不談;殊不知避而不談並不解決問題,要不受物質之累,隻有克服物質、控製物質,把收支情況讓我們知道一個大概,幫你出主意妥善安排。唯有妥善安排才能不受物質奴役。凡不長於理財的人少有不吃銀錢之苦的。我和你媽媽在這方麵自問還有相當經驗可給你作參考。你怕煩,不妨要彌拉在信中告訴我們。她年少不更事,隻要你從旁慫恿一下,她未始不願向我們學學理財的方法。你們早晚要有兒女,如不及早準備,臨時又得你增加演出來彌補,對你的藝術卻無裨益。其次要彌拉進修、多用些書本功夫,也該給她時間;目前隻有一個每周來兩次的maid[女傭],可見彌拉平日處理家務還很忙。最好先逐步爭取,經濟上能雇一個每日來幫半天的女傭。每年暑假至少要出門完全休息兩星期。這種種都得在家庭收支上調度得法,訂好計劃,方能於半年或一年之後實現。當然主要在於實際執行而不僅僅是一紙空文的預算和計劃。唱片購買也以隨時克製為宜,勿見新即買。我一向主張多讀譜,少聽唱片,對一個像你這樣的藝術家幫助更大。讀譜好比彈琴用urtext[28],聽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t[編]的譜。何況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後不一定永遠當演奏家;假定還可能向別方麵發展,長時期讀譜也是極好的準備。我一心一意為你打算,不論為目前或將來,尤其為將來。你忙,沒空閑來靜靜的分析,考慮;倘我能代你籌劃籌劃,使我身後你還能得到我一些好處——及時播種的好處,那我真是太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