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1)

一本正經的說大道理,遠不如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言半語來得有效——隻要一言半語中處處貫徹你的做人之道和處事的原則。

——一九六一年九月

二月五日上午

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23]突然病故,臥床不過五日。初時隻尋常小恙,到最後十二小時才急轉直下。人生脆弱一至於此!我和你媽媽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傷感難言。古人雲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人過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體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窮究學術,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輕,生命力特別旺盛,不若數千年一脈相承之中華民族容易衰老歟?抑是我個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歟?想到你們年富力強,蓓蕾初放,藝術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窺得無窮妙境之時,私心豔羨,豈筆墨所能盡宣!

因你屢屢提及藝術方麵的希臘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納《藝術哲學》中第四編“希臘的雕塑”譯稿六萬餘字,釘成一本。原書雖有英譯本,但其中神話、史跡、掌故太多,倘無詳注,你讀來不免一知半解;我譯稿均另加箋注,對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錄一段,前後將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編。奈海關對寄外文稿檢查甚嚴,送去十餘日尚無音信,不知何時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悵悵。此書原係一九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約,還是王任叔[24]來滬到我家當麵說定,我在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間譯完,已擱置一年八個月。目前紙張奇緊,一時決無付印之望。

在一切藝術中,音樂的流動性最為凸出,一則是時間的藝術,二則是刺激感官與情緒最劇烈的藝術,故與個人的mood[情緒]關係特別密切。對樂曲的了解與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時因地因當時情緒而異,即一曲開始之後,情緒仍在不斷波動,臨時對細節、層次、強弱、快慢、抑揚頓挫,仍可有無窮變化。聽眾對某一作品平日皆有一根據素所習慣與聽熟的印象構成的“成見”,而聽眾情緒之波動,亦複與演奏者無異:聽音樂當天之心情固對其音樂感受大有影響,即樂曲開始之後,亦仍隨最初樂句所引起之反應而連續發生種種情緒。此種變化與演奏者之心情變化皆非事先所能預料:亦非臨時能由意識控製。可見演奏者每次表現之有所出入,聽眾之印象每次不同,皆係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觀控製,以盡量減少一時情緒的影響;聽眾之需要高度的冷靜的領會;對批評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盡信,都是從上麵幾點分析中引申出來的結論。音樂既是時間的藝術,一句彈完,印象即難以複按;事後批評,其正確性大有問題;又因為是時間的藝術,故批評家固有之(對某一作品)成見,其正確性又大有問題。況執著舊事物、舊觀念、舊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觀念、新印象,原係一般心理,故演奏家與批評家之距離特別大。不若造型藝術,如繪畫、雕塑、建築,形體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之下再三複按,觀眾與批評家亦可同樣複按,重加審查,修正原有印象與過去見解。

按諸上述種種,似乎演奏與批評都無標準可言。但又並不如此。演奏家對某一作品演奏至數十百次以後,無形中形成一比較固定的輪廓,大大的減少了流動性。聽眾對某一作品聽了數十遍以後,也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論,聽了數十百次必然會得出一個接近事實的結論。各種不同的心情經過數十次的中和,修正,各個極端相互抵消以後,對某一固定樂曲(既是唱片,則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而且可以盡量複按複查)的感受與批評可以說有了平均的、比較客觀的價值。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當然仍有個別的心理上精神上氣質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稱為如何客觀;但無數“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的感受與印象,再經過相當時期的大交流(由於報章雜誌的評論,平日交際場中的談話,半學術性的討論爭辯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後,就可得出一個average[平均]的總和。這個總印象總意見,對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績來說,大概是公平或近於公平的了——這是我對群眾與批評家的意見肯定其客觀價值的看法,也是無意中與你媽媽談話時談出來的,不知你覺得怎樣?——我經常與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雖然不是出於她主動。——可見終身伴侶的相互幫助有許多完全是不知不覺的。相信你與彌拉之間一定也常有此感。

二月七日晚

人沒有苦悶,沒有矛盾,就不會進步。有矛盾才會逼你解決矛盾,解決一次矛盾即往前邁進一步。到晚年矛盾減少,即是生命將要告終的表現。沒有矛盾的一片恬靜隻是一個崇高的理想,真正實現的話並不是一個好現象。憑了修養的功夫所能達到的和平恬靜隻是極短暫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過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靜乃是微波**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銳,而且隨時能解決的那種精神修養,可決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麽可羨呢?我覺得倘若苦悶而不致陷入悲觀厭世,有矛盾而能解決(至少在理論上認識上得到一個總結),那麽苦悶與矛盾並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悶而導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變作遊戲人生的態度。從另一角度看,最傷人的(對己對人,對小我與集體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出發的苦悶與矛盾,例如熱衷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懷著野心而明明不能實現的人,經常忌妒別人、仇恨別人的人,那一類苦悶便是與己與人都有大害的。凡是從自卑感自溺狂等等來的苦悶對社會都是不利的,對自己也是致命傷。反之,倘是憂時憂國,不是為小我打算而是為了社會福利、人類前途而感到的苦悶,因為出發點是正義,是理想,是熱愛,所以即有矛盾,對己對人都無害處,倒反能逼自己做出一些小小的貢獻來。但此種苦悶也須用智慧來解決,至少在苦悶的時間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訓,才不至於轉到悲觀絕望,用灰色眼鏡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繼續在人生中奮鬥——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悶才能轉化為一種活潑潑的力量而不僅僅成為憤世嫉俗的消極因素;因為憤世嫉俗並不能解決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邁進一步。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我們不怕經常苦悶,經常矛盾,但必須不讓這苦悶與矛盾妨礙我們愉快的心情。

二月八日晨

記得你在波蘭時期,來信說過藝術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時間關心別的東西,追求藝術就短少了這部分時間。當時你的話是特別針對某個問題而說的。我很了解(根據切身經驗),嚴格鑽研一門學術必須整個兒投身進去。藝術——尤其音樂,反映現實是非常間接的,思想感情必須轉化為emotion[感情]才能在聲音中表達,而這一段醞釀過程,時間就很長;一受外界打擾,醞釀過程即會延長,或竟中斷。音樂家特別需要集中(即所謂single-mindedness),原因即在於此。因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表達的又是流動性最大的emotion,往往稍縱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紀的人,頭腦裝滿了多多少少的東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東西時時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會的動物,不能完全與世隔絕;與世隔絕的任何一種藝術家都不會有生命,不能引起群眾的共鳴。經常與社會接觸而仍然能保持頭腦冷靜,心情和平,同時能保持對藝術的新鮮感與專一的注意,的確是極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覺到這一點。可是過去你似乎純用排斥外界的辦法(事實上你也做不到,因為你對人生對世界的感觸與苦悶還是很多很強烈),而沒頭沒腦的沉浸在藝術裏,這不是很健康的做法。我屢屢提醒你,單靠音樂來培養音樂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氣質而論,我覺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時欣賞造型藝術來調劑。假定你每個月郊遊一次,上美術館一次,恐怕你不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樂表達也會更豐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麵目出現。親愛的孩子,你無論如何應該試試看!

如今你有彌拉代為料理日常瑣事,該是很幸福了。但不管你什麽理由,某些道義上的責任是脫卸不了的,不能由彌拉代庖。希望能盡量擠出時間,不時給兩位以前的老師寫幾行,短一些無妨,但決不可幾月幾年的沉默下去!你在本門藝術中意誌很強,為何在道義上不同樣拿出意誌來節約時間,履行你的義務呢?——孩子,你真不知道我多麽希望你在人生各方麵都有進步!倘你在尊師方麵有行動表現,你真是給你爸爸最大的快樂。你要以與親友通信作為精神上的調劑,就不會視執筆為畏途了。心理一改變,事情就會輕鬆,試過幾回即會明白。

一月九日與林先生[25]的畫同時寄出的一包書,多半為溫習你中文著眼,故特別挑選文筆最好的書——至於藝術與音樂方麵的書,英文中有不少紮實的作品。暑中音樂會較少的期間,也該盡量閱讀。

四月二十五日

寄你“武梁祠石刻片”四張,乃係普通複製品,屬於現在印的畫片一類。

楯片一稱拓片,是吾國固有的一種印刷,原則上與過去印木版書、今日印木刻銅刻的版畫相同。惟印木版書畫先在版上塗墨,然後以白紙覆印;拓片則先覆白紙於原石,再在紙背以布球蘸墨輕拍細按,印訖後紙背即成正麵;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紙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銅刻上原有之圖像是反刻的,像我們用的圖章;石刻原作的圖像本是正刻,與西洋的浮雕相似,故複製時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畫最常見的一種隻勾線條,刻畫甚淺;拓片上隻見大片黑色中浮現許多白線,構成人物鳥獸草木之輪廓;另一種則將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陽文圖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像是黑的,具有整個形體,不僅是輪廓了。最後一種與第二種同,但留出之圖像呈半圓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淺浮雕。武梁祠石刻則是第二種之代表作。

給你的拓片,技術與用紙都不高明,目的隻是讓你看到我們遠祖雕刻藝術的些少樣品。你在歐洲隨處見到希臘羅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沒有祖國雕刻的照片呢?我們的古代遺物既無照相,隻有依賴拓片,而拓片是與原作等大,絕未縮小之複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東嘉祥縣武氏祠內,為公元二世紀前半期作品,正當東漢(即後漢)中葉。武氏當時是個大地主大官僚,子孫在其墓畔築有享堂(俗稱祠堂)專供祭祀之用。堂內四壁嵌有石刻的圖畫。武氏兄弟數人,故有武榮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稱為武梁祠。

同類的石刻畫尚有山東肥城縣之孝堂山郭氏墓,則是西漢(前漢)之物,早於武梁祠約百年(公元一世紀),且係陰刻,風格亦較古拙厚重。“孝堂山”與“武梁祠”為吾國古雕刻兩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較晚出土之四川漢墓石刻,亦係精品。

石刻畫題材自古代神話,如女媧氏補天、三皇五帝等傳說起,至聖、賢、豪傑烈士、諸侯之史實軼事,無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時候在古書上都讀過。原作每石有數畫,中間連續,不分界線,僅於上角刻有題目,如《老萊子彩衣娛親》《荊軻刺秦王》等。惟文字刻畫甚淺,年代剝落,大半無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畫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傳》《國策》不可;我無此精力,不能為你逐條考據。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餘石,題材總數更遠過於此。我僅有拓片二十餘張,亦是殘帙,缺漏甚多,茲挑出拓印較好之四紙寄你,但線條仍不夠分明,遒勁生動飄逸之美幾無從體會,隻能說聊勝於無而已。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此種信紙(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箋紙寫的)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複製造,值得細看一下。

另附法文說明一份,專供彌拉閱讀,讓她也知道一些中國古藝術的梗概與中國史地的常識。希望她為你譯成英文,好解釋給你外國友人聽;我知道大部分曆史與雕塑名詞你都不見得會用英文說。倘裝在框內,拓片隻可非常小心的壓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無數皺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細節,將紙完全拉直拉平就會失去本來麵目,務望與彌拉細說。

又漢代石刻畫純係吾國民族風格。人物姿態衣飾既是標準漢族氣味,雕刻風格亦毫無外來影響。南北朝(公元四世紀至六世紀)之石刻,如河南龍門、山西雲岡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當於公元六至八世紀),以及敦煌壁畫等等,顯然深受佛教藝術、希臘羅馬及近東藝術之影響。

附帶告訴你這些中國藝術演變的零星知識,對你也有好處,與西方朋友談到中國文化,總該對主流支流、本土文明與外來因素,心中有個大體的輪廓才行。以後去大英博物館巴黎羅浮美術館,在遠東藝術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還有專門陳列中國古物的Musēe Guimet[吉美博物館],值得參觀!

五月一日

中國詩詞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別可愛。可惜不準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務影印本給你。以後還會陸續寄,想你一定喜歡。《論希臘雕塑》一編六萬餘字,是我去冬花了幾星期功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澤,特別給你作紀念。內容值得細讀,也非單看一遍所能完全體會。便是彌拉讀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對神話及古代史部分沒有注解,她看起來還不及你讀譯文易懂。為她今後閱讀方便,應當買幾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會另外寫信給她提到。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畫,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曆曆在目,而且也寫盡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麽平易,真叫作“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為溫習文字,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隻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匯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26]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鬥爭。此說未免褊狹。第一,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束縛也隻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鬆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隻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即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有出神的經驗,雖時間不過一刹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誌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麵前,人如何不消沉至於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劑,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於拚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

另一方麵,終日在瑣碎家務與世俗應對中過生活的人,也該時時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塵俗氣,別讓這塵俗氣積聚日久成為宿垢。彌拉接到我黃山照片後來信說,從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雖家居瑞士,隻是偶爾在山腳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臨遠,見到神奇的景色。在這方麵你得隨時培養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擠出時間,哪怕半小時吧,作為閱讀之用。而閱讀也不宜老揀輕鬆的東西當作消遣;應當每年選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細讀。比如丹納的《藝術哲學》之類,若能徹底消化,做人方麵,氣度方麵,理解與領會方麵都有進步,不僅僅是增加知識而已。巴爾紮克的小說也不是隻供消閑的。像你們目前的生活,要經常不斷的閱讀正經書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強的意誌與紀律才行。望時常與她提及你老師勃隆斯丹近七八年來的生活,除了做飯、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堅持練琴,每日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這種精神值得彌拉學習。

六一年五月一日

我們與蕭伯母[27]的關係,她對你從小的愛護關切,最近幾月來對我們食物方麵的幫助,都該和彌拉談談,讓她知道你父親的朋友是怎樣的患難之交,同時也可感染她緩急相助,古道熱腸的做人之道。你說對麽?

五月二十三日

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寫中文;同時免得彌拉和我們隔膜,也要盡量寫英文。有時一些話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複,望勿誤會是我老糊塗。從你婚後,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的責任:許多有關人生和家常瑣事的經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習,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點的地方不見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總有許多觀點與我們有距離,特別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麵,我更認為應當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但她的東方隻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傳統灌輸給她。前信問你有關她與生母的感情,務望來信告知。這是人倫至性,我們不能不關心彌拉在這方麵的心情或苦悶。

……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寫的文章每字每句脫不了羅曼·羅蘭的氣息和口吻,我苦苦掙紮了十多天。終於擺脫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風。這事我始終不能忘懷。你現在思想方式受外國語文束縛,與我當時受羅曼·羅蘭(翻了他一百二十萬字的長篇自然免不了受影響)的束縛有些相似,隻是你生活在外國語文的環境中,更不容易解脫,但並非絕對不可能解決。例如我能寫中文,也能寫法文和英文,固然時間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於像你這樣二百多字的一頁中文(在我應當是英文——因我從來沒有實地應用英文的機會)要花費一小時。問題在於你的意誌,隻要你立意克服,恢複中文的困難早晚能克服。我建議你每天寫一些中文日記,便是簡簡單單寫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賬,記一些生活瑣事也好,唯一的條件是有恒。倘你天天寫一二百字,持續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會流暢得多——最近翻出你一九五〇年十月昆明來信,讀了感慨很多。到今天為止,敏還寫不出你十六歲時寫的那樣的中文。既然你有相當根基,恢複並不太難,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膽怯,要堅持,持久!你這次寫的第一頁,雖然氣力花了不少,中文還是很好,很能表達你的真情實感——要長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著急呢!我竟說不出我和你兩人為這個問題誰更焦急。可是幹著急無濟於事,主要是想辦法解決,想了辦法該堅決貫徹!再告訴你一點:你從英國寫回來的中文信,不論從措辭或從風格上看,都還比你的英文強得多;因為你的中文畢竟有許多古書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隻是浮光掠影摭拾得來的。你知道了這一點應該更有自信心了吧!

……

四月二十六日寄你的四幅石刻畫像,大概此信到時也可收到。記得你初至倫敦時有位太太借琴給你,她家也藏中國畫,你可考慮是否送她一幅石刻,一方麵還她人情,一方麵也是海外希見的中國真跡複製品。但此物得之不易,等閑之輩切勿隨便贈送。

丹納原書的確值得細讀,而且要不止一遍的讀,你一定會欣賞。暫時寄你的隻限於希臘部分,也足夠你細細回味和吸收了。

你說的很對,“學然後知不足”,隻有不學無術或是淺嚐即止的人才會自大自滿。我愈來愈覺得讀書太少,聊以**的就是還算會吸收、消化、貫通。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應當無書不讀,像Busoni[布索尼]、Hindemith[欣德米特]那樣。就因為此,你更需和彌拉倆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節都該有規律有計劃,才能擠出時間來。當然,藝術家也不能沒有懶洋洋的耽於幻想的時間,可不能太多,否則成了習慣就浪費光陰了。沒有音樂會的期間也該有個計劃,哪幾天招待朋友,哪幾天聽音樂會,哪幾天照常練琴,哪幾天讀哪一本書。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於因為無目的無任務而感到空虛與煩躁了。這些瑣瑣碎碎的項目其實就是生活藝術的內容。否則空談“人生也是藝術”,究竟指什麽呢?對自己有什麽好處呢?但願你與彌拉多談談這些問題,定出計劃來按部就班的做去。最要緊的是定的計劃不能隨便打破或打亂。你該回想一下我的作風,可以加強你實踐的意誌。你初訂婚時不是有過指導彌拉的念頭嗎?現在成了家,更當在實際生活中以身作則,用行動來感染她!

正如你說的,你和我在許多地方太相像了,不知你在小事情的脾氣上是否常常把爸爸作為你的警戒?彌拉還是孩子,你更得優容些,多用善言勸導,多多坐下來商量,切勿遇事煩躁,像我這樣。你要能不犯你爸爸在這方麵的錯誤,我就更安心更快活了。

五月二十四日

在空閑(即無音樂會)期間有朋友來往,不但是應有的調劑,使自己不致與現實隔膜,同時也表示別人喜歡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這些應酬也得有限度有計劃。最忌有求必應,每會必到,也最忌臨時添出新客新事。西方習慣多半先用電話預約,很少人會做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極知己的人,不致妨礙你原定計劃的——希望彌拉慢慢能學會這一套安排的技術。原則就是要取主動,不能處處被動!

孩子,來信有句話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於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領會,豈非也可用沉默來表現嗎?在我,因為太追求邏輯與合理,往往什麽話都要說得明白,問得明白,答複別人也答複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別人的感覺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慮或焦急。過去我常問到你經濟情況,怕你開支浩大,演出太多,有傷身體與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為我深知一個藝術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獨立多麽不容易,而唯有經濟有切實保障才能維持人格的獨立。並且父母對兒女的物質生活總是特別關心。再過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長成以後,你就會體驗到這種心情。

六月二十六日晚

六月十八日信(郵戳十九)今晨收到。雖然花了很多鍾點,信寫得很好。多寫幾回就會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興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麽完整,居然還不忘記“一簞食(讀如“嗣”)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質文明湮沒。你屢次來信說我們的信給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個世界,理想氣息那麽濃的、豪邁的、真誠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無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說的idealistic, generous, devoted, loyal, kind, selfless)世界。我知道東方西方之間的鴻溝,隻有豪傑之士,領悟穎異、感覺敏銳而深刻的極少數人方能體會。換句話說,東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東方人及其文化同樣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實際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這是近代人的苦悶:既不能閉關自守,東方與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兩種精神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衝突和矛盾。當然,除了衝突與矛盾,兩種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間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東方的智慧、明哲、超脫,要是能與西方的活力、熱情、大無畏的精神融合起來,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出現。西方人那種孜孜矻矻,白首窮經,隻知為學,不問成敗的精神還是存在(現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樣存在),值得我們學習。你我都不是大國主義者,也深惡痛絕大國主義,但你我的民族自覺、民族自豪和愛國熱忱並無一星半點的排外意味。相反,這是一個有根有蒂的人應有的感覺與感情。每次看到你有這種表現,我都快活得心兒直跳,覺得你不愧為中華民族的兒子!媽媽也為之自豪,對你特別高興,特別滿意。

分析你嶽父的一段大有見地,但願作為你的借鑒。你的兩點結論,不幸的婚姻和太多與太早的成功是藝術家最大的敵人,說得太中肯了。我過去為你的婚姻問題操心,多半也是從這一點出發。如今彌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會把你拉上熱衷名利的路,讓你能始終維持藝術的尊嚴,維持你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已經是你的大幸。還有你淡於名利的胸懷,與我一樣的自我批評精神,對你的藝術都是一種保障。但願十年二十年之後,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你永遠能堅持這兩點。恬淡的胸懷,在西方世界中特別少見,希望你能樹立一個榜樣!

說到彌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訂婚時來信說的一樣預備培養她?不是說培養她成一個什麽專門人才,而是帶她走上嚴肅、正直、坦白、愛美、愛善、愛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則,鼓勵她多多讀書,有計劃有係統的正規的讀書,不是消閑趨時的讀書。你也該培養她的意誌:便是有規律有係統的處理家務、掌握家庭開支、經常讀書等等,都是訓練意誌的具體機會。不隨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一時的愛好]讓步,也不隨便向你的fancy讓步,也是鍛煉意誌的機會。孩子氣是可貴的,但決不能損害taste[品味,鑒賞力],更不能影響家庭生活、起居飲食的規律。有些脾氣也許一輩子也改不了,但主觀上改,總比聽其自然或是放縱(即所謂indulging)好,你說對嗎?彌拉與我們通信近來少得多,我們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義上感情上的一種責任。我們原諒她是一回事,你不從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盡你督促之責了。做人是整體的,對我們經常寫信也表示她對人生對家庭的態度。你別誤會,我再說一遍,別誤會我們嗔怪她,而是為了她太年輕,需要養成一個好作風,處理實際事務的嚴格的態度。以上的話主要是為她好,而不是僅僅為我們多得一些你們消息的快樂。可是千萬注意,和她提到給我們寫信的時候,說話要和軟,否則反而會影響她與我們的感情。翁姑與媳婦的關係與父母子女的關係大不相同,你慢慢會咂摸到,所以處理要非常細致。

最近幾次來信,你對我們托辦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興。你終於在實際生活方麵也成熟起來了,表示你有頭有尾,責任感更強了。你的錄音機迄未置辦,我很詫異;照理你布置新居時,應與床鋪在預算表上占同樣重要的地位。在我想來,少一兩條地毯倒沒關係,少一架好的錄音機卻太不明智。足見你們倆仍太年輕,分不出輕重緩急。但願你去美洲回來就有能力置辦!

……

我早料到你讀了《希臘的雕塑》以後的興奮。那樣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的了,正如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那個天真可愛的階段一樣。也如同我們的先秦時代、兩晉六朝一樣。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正在尋一部鉛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預備寄你),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兒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於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麽文明,談玄說理會那麽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

韓德爾的神劇固然追求異教精神,但他畢竟不是公元前四五世紀的希臘人,他的作品隻是十八世紀一個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臘文化的表現。便是《賽米裏》吧,口吻仍不免帶點兒浮誇(pompous)。這不是韓德爾個人之過,而是民族與時代之不同,絕對勉強不來的。將來你有空閑的時候(我想再過三五年,你音樂會一定可大大減少,多一些從各方麵進修的時間),讀幾部英譯的柏拉圖、色諾芬一類的作品,你對希臘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體會。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盡管山陵剝落(如丹納書中所說)麵目全非,但是那種天光水色(我隻能從親自見過的羅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象),以及巴台農神廟的廢墟,一定會給你強烈的激動,狂喜,非言語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鄧肯在巴台農廢墟上光著腳不由自主的跳起舞來(《鄧肯(Duncun)自傳》,倘在舊書店中看到,可買來一讀)。真正體會古文化,除了從小“泡”過來之外,隻有接觸那古文化的遺物。我所以不斷寄吾國的藝術複製品給你,一方麵是滿足你思念故國,緬懷我們古老文化的饑渴,一方麵也想用具體事物來影響彌拉。從文化上、藝術上認識而愛好異國,才是真正認識和愛好一個異國;而且我認為也是加強你們倆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鏈鎖。

石刻畫你喜歡嗎?是否感覺到那是真正漢族的藝術品,不像敦煌壁畫雲岡石刻有外來因素。我覺得光是那種寬袍大袖、簡潔有力的線條、渾合的輪廓、古樸的屋宇車輛、強勁雄壯的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動,神遊於兩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裝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十八家詩鈔以外,李白詩文集想也收到了吧?給你的兩把扇子你覺得怎樣?最好平日張開著放在玻璃櫃內欣賞。給彌拉的檀香扇,買不到更好的。且檀香女扇一向沒有畫得好的。從這個小包看,東西畢竟是從蘇聯轉的,否則五月十二日寄的包不可能在六月十八前收到。

幾個月來做翻譯巴爾紮克《幻滅》三部曲的準備工作,七百五十餘頁原文,共有一千一百餘生字。發個狠每天溫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處。正如你後悔不早開始把肖邦的Etudes[《練習曲》]作為每天的日課,我也後悔不早開始記生字的苦功。否則這部書的生字至多隻有二三百。倘有錢伯怕那種記憶力,生字可減至數十。天資不足,隻能用苦功補足。我雖到了這年紀,身體挺壞,這種苦功還是願意下的。

你對Michelangeli[米開蘭琪利]的觀感大有不同,足見你六年來的進步與成熟。同時,“曾經滄海難為水”,“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見大變的原因。倫敦畢竟是國際性的樂壇,你這兩年半的逗留不是沒有收獲的。

最近在美國的《旅行家》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上讀到一篇英國人寫的愛爾蘭遊記,文字很長,圖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遊全島,結論是:“什麽是愛爾蘭最有意思的東西?——是愛爾蘭人。”這句話與你在都柏林匆匆一過的印象完全相同。

聽說馬先生有過一個學生,叫盛中國,無論音樂或技巧都極好,已送去留蘇,跟科崗學,已有一年,明年參加柴可夫斯基比賽,大有希望。告訴你這消息,你一定高興。馬先生二個月以前親自指揮,在京演出他的新作《第二交響樂》。內容如何,成績如何,都不得而知。

以上寫了三個半小時,累得很了,還得寫英文的呢!望多多休息,勿熬夜太過!

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時

吃過晚飯,又讀了一遍(第三遍)來信。你自己說寫得亂七八糟,其實並不。你有的是真情實感,真正和真實的觀察、分析、判斷,便是雜亂也亂不到哪裏去。中文也並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說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熱情和正義感不知不覺洋溢於字裏行間,教我看了安慰、興奮……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幾年來和你說的話的回聲……你沒有辜負園丁!

老好人往往太遷就,遷就世俗,遷就褊狹的家庭願望,遷就自己內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而真理和藝術需要高度的原則性和永不妥協的良心。物質的幸運也常常毀壞藝術家。可見藝術永遠離不開道德——廣義的道德,包括正直、剛強、鬥爭(和自己的鬥爭以及和社會的鬥爭)、毅力、意誌、信仰……

的確,中國優秀傳統的人生哲學,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說實踐了。比如“富貴於我如浮雲”在你我是一條極崇高極可羨的理想準則,但像巴爾紮克筆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貴作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標。他們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蠻勁與狂熱,我個人簡直覺得難以理解。也許是氣質不同,並非多數中國人全是那麽淡泊。我們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國人的抑製(inhibition),其實正表示他們獷野強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斂抑,一旦決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些人物,如麥克白斯、奧賽羅等等,豈不wild[狂放]到極點?

Bath[巴斯]在歐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風景區和溫泉療養地,無怪你覺得是英國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來的節目,其中幾張風景使我回想起我住過的法國內地古城:那種古色古香,那種幽靜與悠閑,至今常在夢寐間出現。說到這裏,希望你七月去維也納,百忙中買一些美麗的風景片給我。爸爸坐井觀天,讓我從紙麵上也接觸一下貝多芬、莫紮特、舒伯特住過的名城!

見到你嶽父母,千萬代我問候。這是應有的禮貌,為了你爸爸你決不可疏忽,切切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