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世界上最有力的論證莫如實際行動,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千萬勿要求別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評自己,先改自己的。

——一九六〇年八月

一月十日

看到國外對你的評論很高興。你的好幾個特點已獲得一致的承認和讚許,例如你的tone[音質],你的touch[觸鍵],你對細節的認真與對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與風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說莫紮特《第二十七鋼琴協奏曲》(K595)[(作品五九五號)]第一樂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向快板],似乎與你的看法不同,說那一樂章健康,當然沒問題,說“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評認為你對K595[作品五九五號]第三樂章的表達“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 is more passive than creative[敏感性是被動的,而非創造的]”,與我對你的看法也不一樣。還有人說你彈肖邦的Ballades[《敘事曲》]和Scherzo[《詼諧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礙了作品的明確性。這位批評家對你三月和十月的兩次肖邦都有這個說法,不知實際情形如何?從節目單的樂曲說明和一般的評論看,好像英國人對莫紮特並無特別精到的見解,也許有這種學者或藝術家而並沒寫文章。

……

有幾個人評論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體瘦弱。由此可見你自己該如何保養身體,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務必抽出一個時期去過暑假!來信說不能減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為了生活所迫,下一屆訂合同務必比這一屆合理減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長裏看。養精蓄銳、精神飽滿的打決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況你還得學習,補充節目,注意其他方麵的修養;除此之外,還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經濟背景,單憑藝術立足,這也是你對己對人對祖國的最起碼而最主要的責任!當然極好,但望永遠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堅持,不過考驗你的日子還未來到。至此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過了貧賤日子才真正顯出“貧賤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鍛煉你的意誌吧。

八月五日

兩次媽媽給你寫信,我都未動筆,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頭痛的時候本來就很少,隻能抓緊時間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盡,無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當然要百病叢生,衰老隻有早晚之別,絕無不來之理,你千萬別為我擔憂。我素來對生死看得極淡,隻是鞠躬盡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來叫我放下筆杆的時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藝術的人總不免有煩惱,尤其是舊知識分子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你雖然年輕,但是從我這兒沾染的舊知識分子的缺點也著實不少。但你四五年來來信,總說一投入工作就什麽煩惱都忘了;能這樣在工作中樂以忘憂,已經很不差了。我們二十四小時之內,除了吃飯睡覺總是工作的時間多,空閑的時間少;所以即使煩惱,時間也不會太久,你說是不是?不過勞逸也要調節得好:你弄音樂,神經與感情特別緊張,一年下來也該徹底休息一下。暑假裏到鄉下去住個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對你的音樂感受也有好處。何況入國問禁,入境問俗,對他們的人情風俗也該體會觀察。老關在倫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點不接觸現實,並不相宜。見信後望立刻收拾行裝,出去歇歇,即使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來專攻斯卡拉蒂,發現他的許多妙處,我並不奇怪。這是你喜歡韓德爾以後必然的結果。斯卡拉蒂的時代,文藝複興在繪畫與文學園地中的花朵已經開放完畢,開始轉到音樂;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種藝術中發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較更縹緲更自由的一種藝術,就是音樂,來滿足它們的需要。所以當時的音樂作品特別有朝氣,特別清新,正如文藝複興前期繪畫中的波提切利,而且音樂規律還不像十八世紀末葉嚴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發揮性靈。何況歐洲的音樂傳統,在十七世紀時還非常薄弱,不像繪畫與雕塑早在古希臘就有登峰造極的造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四世紀,繪畫在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後一世紀),一片廣大無邊的處女地正有待於斯卡拉蒂及其以後的人去開墾。寫到這裏,我想你應該常去大英博物館,那兒的藝術寶藏可說一輩子也享受不盡;為了你總的(全麵的)藝術修養,你也該多多到那裏去學習。

我因為病的時候多,隻能多接觸藝術,除了原有的舊畫以外,無意中研究起碑帖來了:現在對中國書法的變遷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對中國整個藝術史也增加了一些體會;可惜沒有精神與你細談。提到書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的簽字式,把聰字寫成“[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135.jpg" /]”。須知末一筆不能往下拖長,因為行書草書,“[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916.jpg" /]”或“[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721.jpg" /]”才代表“心”字,你隻能寫成“[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620.jpg" /]”或“[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955.jpg" /]”。末一筆可以流露一些筆鋒的餘波,例如“[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00236.jpg" /]”或“[img alt="" class="paralog" src="images/091906250625.jpg" /]”,但切不可餘鋒太多,變成往下拖的一隻腳。望注意。

……

身在國外,靠藝術謀生而能不奔走於權貴之門,當然使我們安慰。我相信你一定會堅持下去。這點兒傲氣也是中國藝術家最優美的傳統之一,值得給西方做個榜樣。可是別忘了一句老話: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凋;你還沒經過“歲寒”的考驗,還得對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萬珍重!

八月二十九日

八月二十日報告的喜訊使我們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和興奮。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個新的階段,開始負起新的責任來,我們要祝賀你、祝福你、鼓勵你。希望你拿出像對待音樂藝術一樣的毅力、信心、虔誠,來學習人生藝術中最高深的一課。但願你將來在這一門藝術中得到像你在音樂藝術中一樣的成功!發生什麽疑難或苦悶,隨時向一兩個正直而有經驗的中老年人討教,(你在倫敦已有一年八個月,也該有這樣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慮,然後決定,切勿單憑一時衝動:隻要你能做到這幾點,我們也就放心了。

對終身伴侶的要求,正如對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樣不能太苛。事情總有正反兩麵: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覺得負擔重;追得不緊了,又覺得不夠熱烈。溫柔的人有時會顯得懦弱,剛強了又近乎專製。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實際,能幹的管家太太又覺得俗氣。隻有長處沒有短處的人在哪兒呢?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撫躬自問,自己又完美到什麽程度呢?這一類的問題想必你考慮過不止一次。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本質的善良,天性的溫厚,開闊的胸襟。有了這三樣,其他都可以逐漸培養;而且有了這三樣,將來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波也不致變成悲劇。做藝術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難;你要不預先明白這一點,即使你知道“責人太嚴,責己太寬”,也不容易學會明哲、體貼、容忍。隻要能代你解決生活瑣事,同時對你的事業感到興趣就行,對學問的鑽研等等暫時不必期望過奢,還得看你們婚後的生活如何。眼前雙方先學習相互的尊重、諒解、寬容。

對方把你作為她整個的世界固然很危險,但也很寶貴!你既已發覺,一定會慢慢點醒她;最好旁敲側擊而勿正麵提出,還要使她感到那是為了維護她的人格獨立,擴大她的世界觀。倘若你已經想到奧裏維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書叫她細讀一二遍,特別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麗納那樣隻知道love, love, love![愛,愛,愛!]的人隻是童話中人物,在現實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連日子都會過不下去,因為她除了love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一無所愛。這樣狹窄的天地哪像一個天地!這樣片麵的人生觀哪會得到幸福!無論男女,隻有把興趣集中在事業上、學問上、藝術上,盡量拋開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覺得活的有意義。未經世事的少女往往會存一個荒誕的夢想,以為戀愛時期的感情的**也能在婚後維持下去。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妄想。古語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話說,“夫婦相敬如賓”。可見隻有平靜、含蓄、溫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義是說,夫婦到後來完全是一種知己朋友的關係,也即是我們所謂的終身伴侶。未婚之前雙方能深切領會到這一點,就為將來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礎,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誤會與痛苦。

你是以藝術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義、人格等等看作高於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為樂的人;我用不著嘮叨,想你早已把這些信念表白過,而且竭力灌輸給對方的了。我隻想提醒你幾點: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論證莫如實際行動,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千萬勿要求別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評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遠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時候犯的許多過嚴的毛病。我過去的錯誤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樣的錯誤,我的罪過也可以減輕幾分;你受過的痛苦不再施之於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總的來說,盡管指點別人,可不要給人“好為人師”的感覺。(你還記得巴爾紮克那個中篇嗎?)奧諾麗納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為丈夫教育她的態度傷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樂的人都特別脆弱(也有訓練得格外堅強的,但隻是少數),特別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會知道對待你的愛人要如何delicate[溫柔],如何discreet[謹慎]了。

我相信你對愛情問題看得比以前更鄭重更嚴肅了;就在這考驗時期,希望你更加用嚴肅的態度對待一切,尤其要對婚後的責任先培養一種忠誠、莊嚴、虔敬的心情!

十月二十一日夜

從你去年開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傾向於wisdom[智慧]和所謂希臘精神。大概中國的傳統哲學和藝術理想越來越對你發生作用了。從貝多芬式的精神轉到這條路在我是相當慢的,你比我縮短了許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所接觸的祖國文化(詩歌、繪畫、哲學)比我同時期多的多。我從小到大,樣樣靠自己摸,隻有從年長的朋友那兒偶然得到一些啟發,從來沒人有意的有計劃的指導過我,所以事倍功半。

十一月十三日

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彌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來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譯《毛主席詩詞》一冊、英譯關漢卿(元人)《劇作選》一冊、曹禺《日出》一冊、馮沅君《中國古典文學小史》一冊(四冊共一包都是給彌拉的);又陳老蓮《花鳥草蟲冊》一冊,計十幅,黃賓虹墨筆山水冊頁五張(攝影),箋譜兩套共二十張,我和媽媽放大照片二張(友人攝),共作一包:以上均掛號平寄,由蘇聯轉,預計十二月十日前後可到倫敦。陳老蓮《花鳥草蟲冊》還是一九五八年印的,在現有木刻水印中技術最好,作品也選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張,連同封套及打字說明,送彌拉的爸爸,表示我們的一些心意。餘四張可留存,將來裝飾你的新居。黃氏作品均係原來尺寸,由專門攝影的友人代製,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箋譜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懸掛。因國內紙張奇緊,印數極少,得之不易,千萬勿隨便送人;隻有真愛真懂藝術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箋譜)。木刻水印在一切複製技術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視之。西人送禮,尤其是藝術品,以少為貴,故彌拉爸爸送六張陳老蓮已綽乎有餘。這不是小氣,而是合乎國外慣例,同時也顧到我們供應不易。

《敦煌壁畫選》(木刻水印的一種,非石印洋紙的一種)你身邊是否還有?我尚留著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話可寄你。不過那是絕版了,一九三五年的東西(木刻印數有限製,後來版子壞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貴,你必須特別愛惜才好。(要否望來信!)

看了此次照片,覺得彌拉更美了,她比瑞士時期肉采豐滿,想係恢複健康之故。從她信上可以體會到她性格和順,天真,同時也嚴肅,對人對事都認真。為了你們的將來,她正式去學家政,令人感動。不過持家之道主要在乎commen sense(常識),待人接物和處理銀錢等等,一切做得合情合理,有計劃,有預算。孩子,你該滿足了吧,這樣一個伴侶對你可有很大幫助。目前你在經曆一生最快樂的時期,訂了婚,精神有了寄托,隻有愛的甜蜜,還沒有家庭的責任:你不要“得福不知”!看你照片,身體似乎不壞,精神也平靜,我們非常安慰。彌拉極懂音樂,愛好文藝,你們一定相處得很好。在日常工作與休息營養的調節方麵,千萬多聽她的話,別看她年幼,女性在某些事情上比較我們男人實際得多,她們的直覺往往很正確,而且任何年輕的女孩子都有母愛的本能,有些為你身心健康的勸告,更應當多多接受。但願你脾氣好,萬萬不要像我,要以我的壞脾氣作為你的警戒。我最怕在這方麵給你不良的影響。你要是能不讓爸爸的缺點在你身上發展,便是你對爸爸最好的報答,也是對你的下一代盡了很大的責任。

……

我多麽願意聽聽你對自己演奏的意見,特別是人家重點批評過的樂曲或段落,例如此次挪威九月二十六日最長的一篇評論你的Bach[巴赫],我要知道你自己的看法。還有前信問你對已灌片子的四支Ballade[《敘事曲》]的不滿意在哪裏。別讓你爸爸在音樂方麵太落後,所以要你談談這些問題。

……

你在倫敦別錯過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觀賞偉大藝術品]的機會,博物館和公園對你同樣重要。

冬季是你最忙的時候,有些我問你的話或是你想告訴我的話,不妨陸續記在一個本子上,寫信時抄在一起,不是又方便又完全嗎?

附寄關於黃賓虹的介紹,可妥為保存,等複製品寄到時可再取出與彌拉重讀,讓她對中國畫得到一個初步的概念。

一切保重,休息要充足,工作勿過度!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自從彌拉和我們通信以後,好像你有了秘書,自己更少動筆了。知道你忙,精神緊張勞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藝術問題非要你自己談不可。你不談,你我在精神上藝術上的溝通就要中斷,而在我這個孤獨的環境中更要感到孤獨。除了你,沒有人再和我交換音樂方麵的意見。而我雖一天天的衰老,還是想多吹吹外麵的風。你小時候我們指導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視爸爸在藝術的某一部門中落後!——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屢次提及,現在不多談了。

沒想到你們的婚期訂得如此近,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媽媽今兒整天在外選購送彌拉和你嶽母的禮物。不過也許隻能先寄彌拉的,下月再寄另外一包裹。原因詳見給彌拉信。禮物不能在你們婚前到達倫敦,媽媽總覺得是件憾事。前信問你有否《敦煌壁畫選》,現在我給你作為我給你們倆的新婚紀念品(下周作印刷品寄)。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進人生的重要階段了,想必對各個方麵都已嚴肅認真的考慮過:我們中國人對待婚姻——所謂終身大事——比西方人鄭重得多,你也決不例外;可是夫婦之間西方人比我們溫柔得多,delicate[優雅]得多,真有我們古人相敬如賓的作風(當然其中有不少虛偽的,互相欺騙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訂婚四個月內也該多少學習了一些。至於經濟方麵,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還有一件事,媽媽和我爭執不已,不讚成我提出。我認為你們都還年輕,尤其彌拉,初婚後一二年內光是學會當家已是夠煩了,是否需要考慮稍緩一二年再生兒育女,以便減輕一些她的負擔,讓她多輕鬆一個時期?媽媽反對,說還是早生孩子,寧可以後再節育。但我說晚一些也不過晚一二年,並非十年八年;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朋友之間尚且如此,何況父母子女!有什麽忌諱呢?你說是不是?我不過表示我的看法,決定仍在你們。而且即使我不說,也許你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彌拉的意思很對,你們該出去休息一個星期。我老是覺得,你離開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對你的音樂理解與感受好處更多。人需要不時跳出自我的牢籠,才能有新的感覺、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確的自我批評。

十二月二日

因為鬧關節炎,本來這回不想寫信,讓媽媽單獨執筆;但接到你去維也納途中的信,有些藝術問題非由我親自談不可,隻能撐起來再寫。知道你平日細看批評,覺得總能得到一些好處,真是太高興了。有自信同時又能保持自我批評精神,的確如你所說,是一切藝術家必須具備的重要條件。你對批評界的總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藝術家一致的意見。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認為的缺陷,批評家並不能指出,他們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評家本人的理解不夠或者純屬個人的好惡,或者是時下的風氣和流俗的趣味,從巴爾紮克到羅曼·羅蘭,都一再說過這一類的話。因為批評家也受他氣質與修養的限製(單從好的方麵看),藝術家胸中的境界沒有完美表現出來時,批評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隻感到與習慣的世界抵觸;便是藝術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現出來了,批評家囿於成見,也未必馬上能發生共鳴。例如雨果早期的戲劇,比才的《卡門》,德彪西的《貝萊阿斯與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評家說的不完全對頭或竟完全不對頭,也會有一言半語引起我們的反省,給我們一種inspiration[靈感],使我們發見真正的缺點,或者另外一個新的角落讓我們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們聯想到一些小枝節可以補充、修正或改善——這便是批評家之言不可盡信,亦不可忽視的辯證關係。

來信提到批評家音樂聽得太多而麻痹,確實體會到他們的苦處。同時我也聯想到演奏家太多沉浸在音樂中和過度的工作或許也有害處。追求完美的意識太強太清楚了,會造成緊張與疲勞,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績。你灌唱片特別緊張,就因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勸你勞逸要有恰當的安排,最要緊維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問心無愧,成敗置之度外,才能臨場指揮若定,操縱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畫蛇添足,喪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藝術總是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風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勢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鑿的痕跡,就變為庸俗的工藝品而不是出於肺腑,發自內心的藝術了。我覺得你在放鬆精神一點上還大有可為。不妨減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別老說時間不夠;首先要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事情上——特別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幾年來常囑咐你的——節約時間,擠出時間來!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瑣之事上浪費光陰。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館欣賞名畫,從造型藝術中去求恬靜閑適。你實在太勞累了!我一向認為音樂家的神經比別的藝術家更需要保護,這也是有科學與曆史根據的。這一段希望細細到到譯給彌拉聽,讓她以後在這方麵多幫助你,代我們督促你多休息!你知道我說的休息絕不是懶散,而是調節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經,目的仍在於促進你的藝術,不過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幹更合理更科學而已!

你的中文並不見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會阻止你表達的流暢。Do take it easy![一定要放鬆些,慢慢來!]主要是你目前的環境多半要你用外文來思想,也因為很少機會用中文討論文藝、思想等等問題。稍緩我當寄一些舊書給你,讓你溫習溫習詞匯和句法的變化。我譯的舊作中,《嘉爾曼》和服爾德的文字比較最洗練簡潔,可供學習。新譯不知何時印,印了當然馬上寄。但我們紙張不足,對十九世紀的西方作品又經過批判與重新估價,故譯作究竟哪時會發排,完全無法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