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

早一日露麵,晚一日露麵,對真正的藝術修養並無關係。希望你能目光遠大,胸襟開朗……身外之名,隻是為社會上一般人所追求、驚歎,對個人本身的渺小與偉大都沒有相幹。

——一九五六年七月

一月二十一日

讀來信,感觸萬端。年輕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氣少接觸還覺天真可愛,相處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們中國人總愛靜穆,沉著,含蓄,講taste[品味,鑒賞力],遇到silly[愚蠢,糊塗]的表現往往會作惡。生命力旺盛也會帶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難堪。我們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覺。也許我自己的dogmatic[固執,武斷]氣味,人家背後已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國人這樣來源複雜的民族究竟什麽是他的定型,什麽時候才算成熟。他們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歐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難民(新舊教都有,看歐洲哪個國家而定;大多數是新教徒——來自英法。舊教徒則來自荷蘭及北歐),便是在事業上栽了筋鬥的人,不是年輕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強盜和殺人犯。這些人的後代,反抗與鬥爭性特別強是不足為奇的,但傳統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於絕無僅有也是想象得到的。隻顧往前直衝,不問成敗,什麽都可以孤注一擲,一切隻問眼前,冒起危險來絕不考慮值不值得,不管什麽場合都不難視生命如鴻毛:這一等民族能創業,能革新,但缺乏遠見和明智,難於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強,不免流於驕傲,看事太輕易,未免幼稚狂妄。難怪資本主義到了他們手裏會發展得這樣快,畸形得這樣厲害。我覺得他們的社會好像長著一個癌:少數細胞無限製的擴張,把其他千千萬萬的細胞吞掉了;而千千萬萬的細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還自以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

Paul Paray[保羅·巴雷]一段寫得很動人——不,其實是事情很動人。所謂天涯無處無知己,不獨於肖邦為然,於你亦然,對每個人都一樣!這種接觸對一個青年藝術家就是一種教育。你嶽父的傳記中不少此類故事。惟其東零西碎還有如此可愛的藝術家,在舉世拜金潮的時代還能保持一部分幹淨的園地,鼓舞某些純潔的後輩前進。但願你建議與Max Rudolf[馬克斯·魯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沒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寫信。重溫巴托克,我聽了很高興,有機會彈現代的東西就不能放過,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對你的音樂感受也等於吹吹新鮮空氣。

你能討祖嶽父母的喜歡,著實不容易。聽彌拉口氣,她的祖父母不大容易喜歡人,即使最親近的家屬也如此。我猜想兩老的脾氣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這次彌拉的信寫得特別好,細膩、婉轉,顯出她很了解你,也對你的藝術關切到一百二十分。從頭至尾感情豐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進步。我得大大誇獎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門,到處受到華僑歡迎,對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讓她看看我們的民族的氣魄,同時也能培養她的熱情豪俠。我早知道你對於夫婦生活的牢騷不足為憑。第一,我隻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過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說話愛誇大,往往三分事實會說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後,特別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經過長時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漸知情識性,相處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終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許多影響呢。瑣碎雜務最打擾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時間,經不起零星打攪。我們一年多觀察下來,彌拉確是本性善良、絕頂聰明的人,隻要耐著性子,多過幾年,一切小小的對立自會不知不覺的解決的。總而言之,我們不但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為你們兩人一路和諧相處感到欣慰!

一月二十一日夜

二月二十一日夜

今年春節假期中來客特別多,有些已四五年不見麵了。雷伯伯也從蕪湖回申(他於一九五八年調往安徽皖南大學),聽了你最近的唱片,說你的肖邦確有特點,詩意極濃,近於李白的味道。此話與你數年來的感受不謀而合。可見真有藝術家心靈的人總是一拍即合的。雷伯伯遠在內地,很少接觸音樂的機會,他的提琴亦放棄多年,可是一聽到好東西馬上會感受。想你聽了也高興。他是你的開蒙鋼琴老師,亦是第一個賞識你的人(一九五二年你在蘭心演出半場,他事後特意來信,稱道你沉浸在音樂內的忘我境界,國內未有前例),至今也仍然是你的知己。

三月二十五日

很高興看到你的中文並不退步,除了個別的詞匯。讀你的信,聲音笑貌曆曆在目;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麵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麵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是我自己說的。平時盼望你的信即因為“薰蕕同臭”,也因為對人生、藝術,周圍可談之人太少。不過我們很原諒你,你忙成這樣,怎麽忍心再要你多寫呢?此次來信已覺出於望外,原以為你一回英國,演出那麽多,不會再動筆了。可是這幾年來,我們倆最大的安慰和快樂,的確莫過於定期接讀來信。還得告訴你,你寫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評論封套上寫的)非常好看;近來我的鋼筆字已難看得不像話了。你難得寫中國字,真難為你了!

四月一日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教育—倫理—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隻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麵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須經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戲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麽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複做去,一出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的打進我們心裏,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

八月十二日

很少這麽久不給你寫信的。從七月初起你忽而維也納,忽而南美,行蹤飄忽,恐去信落空。彌拉又說南美各處郵政很不可靠,故雖給了我許多通訊處,也不想寄往那兒。七月二十九日用七張風景片寫成的信[29]已於八月九日收到。委內瑞拉的城街,智利的河山,前年曾在外國雜誌上見過彩色照相,來信所雲,頗能想象一二。現代國家的發展太畸形了,尤其像南美那些落後的國家。一方麵人民生活窮困,一方麵物質的設備享用應有盡有。照我們的理想,當然先得消滅不平等,再來逐步提高。無奈現代史實告訴我們,革命比建設容易,消滅少數人所壟斷的享受並不太難,提高多數人的生活卻非三五年、八九年所能見效。尤其是精神文明,總是普及易,提高難;而在普及的階段中往往降低原有的水準,連保持過去的高峰都難以辦到。再加老年、中年、青年三代脫節,缺乏接班人,國內外溝通交流幾乎停止,恐怕下一輩連什麽叫標準,前人達到過怎樣的高峰,眼前別人又到了怎樣的高峰,都不大能知道;再要迎頭趕上也就更談不到了。這是前途的隱憂。過去十一二年中所造成的偏差與副作用,最近一年正想竭力扭轉;可是十年種的果,已有積重難返之勢;而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意氣消沉的情形,尚無改變跡象——當然不是從他們口頭上,而是從實際行動上觀察。人究竟是唯物的,沒有相當的客觀條件,單單指望知識界憑熱情苦幹,而且幹出成績來,也是不現實的。我所以能堅守陣地,耕種自己的小園子,也有我特殊優越的條件,不能責望於每個人。何況就以我來說,體力精力的衰退,已經給了我很大的限製,老是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九月二日

聽過你的唱片,更覺得貝多芬是部讀不完的大書,他心靈的深度、廣度的確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覺方麵的特點,也顯出人格與意誌的頑強,飄渺不可名狀的幽思,上天下地的幻想,對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奧的謎。貝多芬實在不僅僅是一個音樂家,無怪羅曼·羅蘭要把歌德與貝多芬作為不僅是日耳曼民族並且是全人類的兩個近代的高峰。

……

我們聽你唱片如見真人,此中意義與樂處,非你所能想象。望體念父母思子之心,把唱片源源寄來,以慰懸念於萬一!媽媽好想念你!

中國古畫贗者居絕大多數,有時連老輩鑒賞家也不易辨別,不妨去大英博物館,看看中國作品,特別是明代的,可與你所得唐寅,對照一下。你在南美買的唐六如冊頁,真偽恐有問題,是紙本抑絹本,水墨抑設色,望一一告知,最好拍照片(適當放大)寄來。以後遇有此種大名家的作品,最要小心提防,價高者尤不能隨便肯定,若價不過昂,則發現問題後,尚可轉讓與人,不致太吃虧,我平時不收大名家,寧取“冷名頭”,因冷名頭不值錢,作假者少,但此等作品亦極難遇,最近看到黃賓虹的畫亦有假的。

……

想到你們倆的忙碌,不忍心要求多動筆,但除了在外演出,平時你們該反過來想一想:假定我們也住在倫敦,難道每兩星期不得上你們家吃一頓飯,你們也得花費一兩小時陪我們談談話嗎?今既相隔萬裏,則每個月花兩小時寫封比較詳細的信,不也應該而且比同在一地已經省掉你們很多時間嗎?要是你們能常常做此想,就會多給我們一些消息了。

九月二十三日

前信已和你建議找個時期休息一下,無論在身心健康或藝術方麵都有必要。你與我缺點相同:能張不能弛,能勞不能逸。可是你的藝術生活不比我的閑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麵體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麵所見所聞也需要靜下來消化吸收——而這兩者又都與你的藝術密切相關。何況你條件比我好,音樂會雖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隨便哪個鄉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處。聽說你嶽父嶽母正在籌備於年底年初到巴伐利亞區阿爾卑斯山中休養,照樣可以練琴。我覺得對你再好沒有:去北美之前正該養精蓄銳。山中去住兩三星期一滌塵穢,便是尋常人也會得益。狄阿娜來信常常表示關心你,看來也是出於真情。嶽父母想約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萬勿辜負了。望勿多所顧慮,早日打定主意,讓我們和彌拉一起高興高興。真的,我體會得很清楚:不管你怎麽說,彌拉始終十二分關懷你的健康和藝術。而我為了休息問題也不知向你提過多少回了,如果是口頭說的話,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該知道我這個爸爸不僅是愛孩子,而且熱愛藝術;愛你也就是為愛藝術,愛藝術也是為愛你!你千萬別學我的樣,你我年齡不同,在你的年紀,我也不像你現在足不出戶。便是今日,隻要物質條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還是極喜歡徜徉於山巔水涯呢!

十月二十日

十四日信發出後第二天即接瑞典來信,看了又高興又激動,本想即複,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斷,延到今天方始提筆。這一回你答複了許多問題,尤其對舒曼的表達解除了我們的疑團。我既沒親耳聽你演奏,即使聽了也夠不上判別是非好壞,隻有從評論上略窺一二;評論正確與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懷疑人家說的不可靠,也沒有別的方法得到真實報道。可見我不是把評論太當真,而是無法可想。現在聽你自己分析,當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後還是跟我們多談談這一類的問題,讓我們經常對你的藝術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門藝術不如此!真懂是非、識得美醜的,普天之下能有幾個?你對藝術上的客觀真理很執著,對自己的成績也能冷靜檢查,批評精神很強,我早已放心你不會誤入歧途;可是單知道這些原則並不能了解你對個別作品的表達,我要多多探聽這方麵的情形:一方麵是關切你,一方麵也是關切整個音樂藝術,渴欲知道外麵的趨向與潮流。

你常常夢見回來,我和你媽媽也常常有這種夢。除了骨肉的感情,跟鄉土的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係,純粹出於人類的本能之外,還有一點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所獨有的,就是對祖國文化的熱愛。不單是風俗習慣、文學藝術,使我們離不開祖國,便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應,也隨時使身處異鄉的人有孤獨寂寞之感。但願早晚能看到你在我們身邊!你心情的複雜矛盾,我敢說都體會到,可是一時也無法幫你解決。原則和具體的矛盾,理想和實際的矛盾,生活環境和藝術前途的矛盾,東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氣質的矛盾,還有我們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矛盾……如何統一起來呢?何況舊矛盾解決了,又有新矛盾,循環不已,短短一生就在這過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無數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暫時遮蓋了,使我們還有喘息的機會。至於“認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訕笑的問題,事實上並不像你說的那麽簡單,一切要靠資曆與工作成績的積累。即使在你認為更合理的社會中,認真而受到重視的實例也很少;反之在烏煙瘴氣的場合,正義與真理得勝的事情也未始沒有。你該記得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間毛主席說過黨員若欲堅持真理,必須準備經受折磨等等的話,可見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徹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羅曼·羅蘭寫的《名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執著真理一方麵要看客觀的環境,一方麵更在於主觀的鬥爭精神。客觀環境較好,個人為鬥爭付出的代價就比較小,並非完全不要付代價。以我而論,僥幸的是青壯年時代還在五四運動的精神沒有消亡,而另一股更進步的力量正在興起的時期,並且我國解放前的文藝界和出版界還沒有被資本主義腐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反過來,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國文壇、報界、出版界,早已腐敗得出乎我們意想之外;但法國學術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還有一些認真嚴肅的學者在鑽研:這豈不證明便是在惡劣的形勢之下,有骨頭,有勇氣,能堅持的人,仍舊能撐持下來嗎?

十一月二十五日

敏尚在京等待分配,回母校當助教已不可能,就是說一邊工作一邊跟專家進修的機會沒有了。大概在北京當中學教員,單位尚未定。他心情波動,再加女友身體壞極,又多了一個包袱。我們當然去信勸慰。青年初出校門,未經鍛煉,經不起挫折。過去的思想訓練,未受實際生活陶冶,仍是空的。從小的家庭環境使他重是非,處處認真,倒是害苦了他。在這個年紀上還不懂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即使理性上認識到,也未能心甘情願的接受。隻好等社會教育慢慢的再磨煉他。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本月初彌拉信中談到理想主義者不會快樂,藝術家看事情與一般人大大不同等等,足見她對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們很高興。可見結婚兩年,她進步了不少,人總要到婚後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