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 皮提亞的回應

古人抱怨說神諭過於晦澀難懂,模棱兩可,今人卻說它過於直白,同樣對它表示不滿。這種心態實在有失公允。這種人就像小孩子一樣,小孩子們覺得彩虹、彗星和幻日比太陽和月亮本身更有價值。

——普魯塔克,《皮提亞的神諭》

在希臘的所有宗教聖地之中,德爾斐神諭所的影響力最大,它參與了各項重大事件、各個重要決策之中,也牽涉了所有的戰爭及和平年代。德爾斐的人們進行過各種祈禱,獻祭或供奉過各種物品,贖過各種罪,也執行過各種儀式。每位皮提亞不光有宗教和民事上的權力,同時在一般的倫理和道德問題上也掌握著至高權威。德爾斐的影響力最遠可達亞洲,連呂底亞人在選擇國王時都要參考德爾斐神諭所的意見,當時他們要在吉阿斯和之前國王所在家族的一位成員之間做抉擇。皮提亞建議讓吉阿斯擔任國王,此人大約生活於公元前670年左右,是第一位得到“僭主”頭銜的人。自然而然,其繼任者便成了德爾斐神廟的阿波羅神的忠實信徒。

記錄並宣讀皮提亞話語的祭司叫作“先知”。他並非在預知未來,而僅僅是神的傳聲筒,或者溝通渠道。先知和皮提亞之間的關係十分模糊不清。如果他的唯一任務就是將皮提亞對人們問題的回答進行潤色,使其更加清晰的話,那皮提亞在回答中所顯示出的,對人文、政治乃至地理問題的掌握程度也太高了一點。尼爾森認為,先知們要麽詳述了皮提亞的話語,使其更為直白,要麽就直接給了她指示,讓她按指示回答人們的問題。這並不能完全解答上麵所提出的疑問,但我們知道的是,神諭所裏的牧師絕對不是吹牛大俠或者江湖騙子。他們對人類的本性有清楚認識,擁有廣博的知識,根據德爾斐曆法來看,還是了不起的天文學家。他們對諸多城邦的曆史以及地理知識了如指掌,了解各種商業習慣,也熟知埋葬了各路英雄的地方。

祭司們發現日常問題十分好解決,但如果問題過於虛無縹緲,或者過於刁鑽的話,那他們就會給出十分模糊的回答。遇到了特別難或者特別模糊的問題的話,那詮釋者就會派上用場,他們會仔細思考,然後給出有價值的建議。詮釋者是個終身職位,這證明了他們的地位有多重要。

一開始的德爾斐神廟很小,毫不張揚,在公元前548年的一場大火中被夷為平地。1939年時,考古學家們在廢墟中找到了些幸存下來的藝術品,它們被壓在一塊石頭下方,位於神聖之道上。公元前510年時,德爾斐人建造了第二座神廟,建造經費來自於捐款,阿爾克邁翁家族是其中捐款額數一數二的,這家人被雅典所放逐,流亡到了德爾斐。克利薩斯王和埃及國王阿瑪西斯也提供了幫助。

在阿瑪西斯統治期間,有位叫作洛多庇斯的女孩生活於色雷斯,她是雅德蒙這個人的奴隸(著名的寓言家伊索也是雅德蒙手下的奴隸)。洛多庇斯是雅德蒙從薩默斯的一位奴隸販子手上買過來的,這個人叫作桑托斯,十分有錢。雅德蒙是個精明的商人,他把這個小女孩帶到了最能發揮其價值的地方,也就是埃及的諾科拉蒂斯,這裏是個著名的貿易點。不久之後,來自米蒂利尼的查拉索斯愛上了這位迷人的奴隸,花費天價將她買下。在這之後,查拉索斯使其重獲自由,著名的女詩人莎孚恰好是他的妹妹,她因為這件事而嘲笑了查拉索斯一番。

諾科拉蒂斯位於亞曆山大和現在的開羅之間,洛多庇斯在獲得自由之後不僅在這出了名,還在整個希臘聲名鵲起。各處的人都在傳頌著她的優雅和魅力,她也獲得了一大筆財富,在她這樣的女性中算得上巨富了。當然,希臘人吹噓說她有再造一座吉薩金字塔的財力,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希羅多德說,雖然洛多庇斯沒錢造座金字塔,但她雄心勃勃,希望能給希臘人留下些紀念品,讓他們一看到就能想起自己。於是乎,她向德爾斐神廟捐贈了一堆鐵棒,這些鐵棒十分之大,以至於一條裏麵能塞下一整頭牛。這筆禮物花去了她十分之一的財產。希羅多德說,在他所處的時代(公元前450年左右),人們還能看到這些鐵棒,它就位於希俄斯居民所建造的阿波羅祭壇後麵。

這筆禮物的意義一直不為人所知,直到德國學者瓦爾德斯坦在阿格斯的赫萊昂找到一捆長度相同的鐵棒之後,人們才知道了答案。這些鐵棒的兩端由鐵箍緊緊環繞,被存放於雅典的國家博物館,在那一放就是數年,也沒人留意。最終,希臘考古學家西佛洛諾斯對這一積滿灰塵的遺物進行了詳細考察,才發現了其中的秘密。有32條鐵棒得到了完好保存,每條差不多長1米,但這一捆鐵棒一開始有180條之多,由勤奮的洛多庇斯從諾科拉蒂斯送往德爾斐。這是她為神廟的建設所做出的捐贈,就和阿瑪西斯王所贈送的價值1000塔倫特的明礬,以及埃及的希臘人所贈送的20米那一樣。所以說,上麵的這一問題就有了答案。這些鐵棒是一種曆史非常久遠的貨幣,德爾斐人發現它們派不上用場,就把它們堆到了祭壇後麵。

我們之前已經說過,公元前373年時的一場大地震摧毀了神廟,德爾斐人又蓋起了另一座阿波羅神廟,同樣也是靠捐款而建起的。在羅馬人來臨之後,這座神廟幸免於難,並由多米提安皇帝下令修繕,而德爾斐的大部分財富則被蘇拉所收繳。哈德良皇帝曾嚐試讓這座神廟重新擁有古時候的尊貴地位,尤裏安皇帝在拋棄基督教之後,希望能往這裏注入生命力。但神諭所給尤裏安所提供的唯一一條預言卻是它自己大難將至,在390年時,狄奧多西烏斯以尊崇基督教為名義,將這裏關閉了。皮提亞們從此緘口不言,這座神諭所的威名曾經遠傳希臘和整個世界,各處的國王、政治家和賢者們曾遠赴此地,以求神諭,但現在,這裏隻剩下了斷壁殘垣。人們在德爾斐的廢墟之上建起了一座叫卡斯特裏的村莊,這座村莊小而破敗。希臘政府促進了這裏的發展,並摧毀了破舊的房子,法國人為此地的居民在別處修建了新房。霍莫萊教授指導雅典的法國考古學校進行了數年的考古工作,發掘出了德爾斐,並讓其廟宇、寶庫、雕塑和5000多份銘文再次重見天日。

為什麽德爾斐這個希臘最神聖的地方會土崩瓦解呢?其中有許多原因,比如古代信仰的衰落,信徒的流失,傳統道德的鬆懈,思想的啟蒙以及雅典和斯巴達之間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等等。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德爾斐站在了伯羅奔尼撒人這邊,向斯巴達提供金錢援助,讓雅典人頭一次猜忌起他們來——伯利克裏為了讓雅典人形成這種態度,可謂是費盡心思。隨著時間推移,時代的風向發生了變化,紛爭甚囂塵上,才思敏捷的喜劇演員們不停地嘲笑著神諭,總而言之,人們對神諭所產生了懷疑。埃及人在很久之前就證明,懷疑和猜忌是末日的先兆;這是因為一個文明若要生存,則其成員必須要能夠為信奉的神明建造金字塔、廟宇或者大教堂。

在神諭所的黃金時代,人們對德爾斐的阿波羅崇敬有加,我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其遺址內發現了來自希臘各部落和各城市的財寶,當然,還有來自世界各處的其他寶物。這其中有許多銅鍋,它們是阿波羅神的聖物,有許多相互競爭的部落和國家在此立起了一係列雕像。雖然羅馬皇帝尼祿收繳了其中的500多尊,但仍有3000多尊雕塑未被拿走。

人們一般會請求德爾斐的神明為他們提出建議,其中沒多少是涉及未來的。德爾斐神諭所遇到的問題包括新城該建在哪兒,或者應該在哪兒重建被毀的城市。皮提亞們所要回答的問題包括戰爭的結果,包括疾病和身體衰弱方麵的問題,還包括與農作物歉收、饑荒、流行病和戰爭失敗等一係列大災難相關的問題。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德爾斐的阿波羅經由皮提亞之口傳遞信息,掌管並裁決一切宗教事務。人們來到德爾斐之神的麵前,來到世界的中心,向安坐在三腳祭壇上的處女尋求神靈的見解。他們希望得知神靈就廟宇的建立、貢品的選擇、給死者的祭品、墳墓、宗教儀式、惡魔和英雄等方麵的意願。

這樣一來,負責管理這一切重要的問題、爭議和緊急事件,並做出裁決的權威神靈就應運而生了。他會回應任何人的請求,任何人的懇請,但需要通過一位傳聲者來讓自己與人類直接溝通。

基克拉迪群島上的錫弗諾斯盛產金和銀,這裏的居民十分富有,他們曾前來求神諭,詢問自己的財運什麽時候會終結。皮提亞回答說他們應該“在他們的市政廳和市場發出白光時,提防一個由木頭組成遊牧部落和紅色的先鋒官,做好防禦他們的準備。”錫弗諾斯人便用波斯的白色大理石裝飾了他們的市場和市政廳,但他們不明白這個神諭到底是什麽意思。直到有一天,薩摩斯那塗著一層紅鉛的船隻來到這裏,在海邊停泊下來之後,他們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一位薩摩斯使節前來,要求錫弗諾斯人借給他們一筆錢,錫弗諾斯人拒絕了,薩摩斯人便摧毀了這座島嶼。

德爾斐和希臘其他的神諭所一樣,也都預言克裏薩斯會獲得戰爭的勝利。克裏薩斯是一位無比富裕、運氣極佳的呂底亞國王,在前560—546年間統治該國。公元前546年之秋,克裏薩斯本人以及他的首都薩迪斯都落到了波斯的居魯士手中。克裏薩斯風度翩翩,喜愛希臘文化,他和他的王國所遭遇的崩潰,給後世的所有希臘人都帶來了巨大影響,讓他們思考起命運的無常,命運對人的一視同仁,以及諸神對人的嫉妒。德爾斐神諭所在解讀克裏薩斯的問題時出了錯,在一百年之後,他們嚐試著重新解讀曆史,以消除他們對克裏薩斯命運的錯誤理解所帶來的不良影響。這一回他們覺得波斯人是無敵的,於是便借皮提亞之口,要求希臘人不要抵抗他們的入侵。神諭所所犯的錯不是膽小如鼠、不是優柔寡斷、也不是偏袒波斯,尼爾森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神靈對未來了解“太詳細”所導致的一個典型的壞結果!

斯巴達人在被忒格亞人擊敗之後,派了些宗教使節去德爾斐詢問如果要征服忒格亞人的話,他們該做些什麽。皮提亞們建議斯巴達人找到俄瑞斯忒斯的遺骸。斯巴達人不知道俄瑞斯忒斯的墓地在哪,於是便就這一問題尋求神諭。皮提亞人回答道:“在阿卡迪亞的忒格亞,有一片巨大的休耕地,那裏刮著兩股狂風,一物敲打另一物,後者抵抗其敲擊。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就葬身於此。”斯巴達人們沒能解開這個謎題,最終解開它的是利卡斯,他發現俄瑞斯忒斯的墳墓位於一家鐵匠鋪的後院裏,裏麵有兩個風箱,還有錘子和鐵砧。

查勒豐是蘇格拉底的一位追隨者,也是他的忠實學徒,他從皮提亞那獲得的神諭可能是古往今來最詭異的。查勒豐來到德爾斐,詢問有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皮提亞給出了斬釘截鐵般的回答:“沒人比他更聰明”。對此感到最為驚訝的是蘇格拉底本人。他深知自己了解的東西還太少,根據這一神諭,他推導出了這個結論:其他看上去博學多才、智慧超群的人懂得東西肯定比他少。於是乎,他逐一審視了體育館、學院、會堂、市場和工匠商鋪中的佼佼者們,這些人是蘇格拉底的同代人,都覺得自己完美無缺,蘇格拉底駁斥了他們的這種想法,他說:“隻有神是聰明的。如果神諭說我這個一無所知的人是最聰明的人,那就意味著人類根本沒掌握什麽知識。但話說回來,最可怕的事情應該是精通於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

查勒豐如果在今天再提一次“誰比蘇格拉底更聰明”的問題,又會收到什麽樣的回答呢?任何一家現代機構都沒法指出在世者中最聰明的人,倒不是說世上再沒有聰明人了,而是因為我們基本沒法完全掌握現在的整體情況,同時也很難將未來納入進來做分析。

回答了“誰比蘇格拉底更聰明”這個問題的神靈淩駕於一切塵世的標準和條件之上。他對蘇格拉底有著清楚的了解,而狹隘的人們卻強迫這位最偉大的雅典人喝下了一杯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