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特務網

專製獨裁的政權,根本是反人民的,靠吮吸人民的血汗,奴役人民的勞力而存在。為了利益的獨占和持續,甚至對他自己的工具或者仆役——官僚和武將,也非加以監視和偵查不可。雖然在對人民的剝削掠奪這一共同基礎上,皇權和士大夫軍官是一致的,但是,官僚武將過分的膨脹,又必然會和皇權產生內部衝突。

皇帝站在金字塔的尖端,在尊嚴的、神聖的寶座下麵,是一座火山。有廣大的、憤怒的人民,有兩頭拿巧的官僚,有強悍跋扈的武將,在醞釀力量,在組織力量。

推翻元朝統治的不就是蚩蚩粥粥,老實得說不出話,扛竹竿鋤頭的農民?使張九四終於不能成事的,不就是那些專為自己打算,貪汙舞弊的文士和帶歌兒舞女上陣的將軍?曆史上,曹操、司馬懿、劉裕一個吃一個,篡位的是士大夫,幫凶的又何嚐不是士大夫?至於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那更用不著說了。這位子誰不想坐?“彼可取而代之也!”誰不想做皇帝?

沒有做皇帝之先,用陰謀,用武力,使盡一切可能的力量去破壞,從而取得政權。做了皇帝之後,用陰謀,用武力,使盡一切可能的力量來不許破壞,鎮壓異己,維持既得利益。一句話,絕對禁止別人企圖做皇帝,或對他不忠。

要嚴密做到鎮壓“異圖”“不忠”,鞏固已得地位,光是公開的軍隊和法庭,光是公布的律例和刑章是不夠用的。可能軍隊裏、法庭裏,就有對現狀不滿的分子;可能軍隊裏、法庭裏,就有痛恨這種統治方式的人們。得有另外一套,得有一批經過挑選訓練的特種偵探,得有經過嚴格組織的特種“機構”和特種監獄,用秘密的方法,偵伺,搜查,逮捕,審訊,處刑。在軍隊裏,學校裏,政府衙門中,在民間集會場所,私人住宅,交通孔道,大街小巷,處處都有一些特殊人物在活動。執行這些任務的特種組織和人物,在漢有“詔獄”和“大誰何”,三國時有“校事”,唐有“麗競門”和“不良人”,五代有“侍衛司獄”,宋有“詔獄”和“內軍巡院”,明初有“檢校”和“錦衣衛”。

檢校的職務是“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奉聞”。最著名的頭子之一叫高見賢,和僉事夏煜、楊憲、淩說,成天做告發人陰私的勾當,“伺察搏擊”。兵馬指揮丁光眼巡街生事,凡是沒有路引的,都捉拿充軍。元璋嚐時說:“有這幾個人,譬如人家養了惡犬,則人怕。”[62]楊憲曾經以左右司郎中參讚浙江行省左丞李文忠軍事,元璋囑咐:“李文忠是我外甥,年輕未曆練,地方事由你做主張,如有差失,罪隻歸你。”後來楊憲就告訐李文忠用儒士屠性、孫履、許元、王天錫、王禕幹預公事,屠性、孫履被誅,其餘三人被罰發充書寫。楊憲因之得寵,曆升到中書左丞。元璋有意要他做宰相,楊憲就和淩說、高見賢、夏煜在元璋麵前訴說李善長不是做宰相的材料。胡惟庸急了,告訴李善長:“楊憲若做相,我們兩淮人就不得做大官了。”楊憲使人劾奏右丞汪廣洋流放海南,淮人也合力反攻楊憲:“排陷大臣,放肆為奸。”到底淮幫力量大,楊憲以告訐發跡,也以被告訐誅死。[63]高見賢建議:“在京犯贓經斷官吏,不無怨望,豈容輦轂之下住之?該和在外犯贓官吏發去江北和州、無為開墾荒田。”後來他自己也被楊憲舉劾受贓,發和州種田。先前在江北種田的都指著罵:“此路是你開,你也來了,真是報應!”不久被殺。夏煜、丁光眼也犯法,先後被殺。[64]

親衛軍官做檢校的,有金吾後衛知事靳謙,元璋數說他的罪狀:“朕以為必然至誠,托以心腹,雖有機密事務,亦曾使令究焉。”[65]有何必聚,龍鳳五年派帳下衛士何必聚往探江西袁州守將歐平章動靜,以斷歐平章家門前二石獅尾為證,占袁州後,查果然不錯。[66]有小先鋒張煥,遠在初克婺州時,就做元璋的親隨伴當從行先鋒。一晚,元璋出去私訪,遇到巡軍攔阻,喝問是誰,張煥說:“是大夫。”巡軍發怒:“我不知道大夫是什麽人,但是犯夜的就逮住。”解說了半晌才弄清楚。樂人張良才說平話,擅自寫省委教坊司帖子,貼市門柱上,被人告發。元璋發怒說:“賤人小輩,不宜寵用!”叫小先鋒張煥捆住樂人,丟在水裏。龍鳳十二年以後,經常做特使到前方軍中傳達命令。[67]有毛驤和耿忠,毛驤是早期幕僚毛騏的兒子,以舍人做親隨,用作心腹親信,和耿忠奉命到江浙等處訪察官吏,問民疾苦。毛驤從管軍千戶積功做到都督僉事,掌錦衣衛事,典詔獄,被牽入胡惟庸黨案伏誅。耿忠做到大同衛指揮,也以貪汙案處死。[68]

除文官武將做檢校以外,和尚也有被選拔做這個工作的。吳印、華克勤等人,都還俗做了大官,替皇帝做耳目,報告外間私人動止。大理寺卿李仕魯[69]上疏力爭,以為“自古帝王以來,未聞縉紳緇流雜居同事而可以共濟者也。今勳舊耆德,鹹思辭祿去位,而緇流夫乃益以讒間”,並具體指出劉基、徐達、李善長、周德興的被猜疑、被讒謗,都是這批出家檢校造的孽。[70]

檢校的足跡是無處不到的,元璋曾派人去察聽將官家,有女僧誘引華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元璋大怒,把兩家婦人連同女僧一起丟在水裏。[71]吳元年得到報告,要前方總兵官把“一個摩泥(摩尼教徒)取來”。洪武四年手令:“如今北平都衛裏及承宣布政司裏快行,多是彼土人民為之。又北平城內有個黑和尚出入各官門下,時常與各官說些笑話,好生不防他。又一名和尚係是江西人,秀才出身,前元應舉不中,就做了和尚,見在城中與各官說話。又火者一名姓崔,係總兵官莊人,本人隨別下潑皮高麗黑哄隴問,又有隱下的高麗不知數。遣文書到時,可將遣人都教來,及那北平、永平、密雲、薊州、遵化、真定等處鄉市,舊有僧尼,盡數起來。都衛快行承宣布政司快行,盡數發來。一名太醫江西人,前元提舉,即目在各官處用事。又指揮孫蒼處有兩個回回,金有讓孚家奴也教發來。”[72]調查得十分清楚。傅友德出征賜宴,派葉國珍作陪,撥與朝妓十餘人。正飲宴間,有內官覘視,說是國珍令妓婦脫去皂帽褙子,穿華麗衣服混坐。元璋大怒,令壯士拘執葉國珍,與妓婦連鎖於馬坊,妓婦劓去鼻尖。國珍說:“死則死,何得與賤人同鎖?”元璋說:“正為你不分貴賤,才這樣對你。”鞭訖數十,發瓜州做壩夫。[73]錢宰被征編《孟子節文》,罷朝吟詩:“四鼓冬冬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有人給打報告了。第二天元璋對他說:“昨天作的好詩,不過我並沒嫌嗬,改作憂字如何?”錢宰嚇得磕頭謝罪。[74]宋濂性格最為誠謹,有一天請客喝酒,也被皇帝注意了,使人偵視。第二天當麵發問,昨天喝酒了沒有,請了哪些客,備了什麽菜?宋濂老老實實地回答,元璋才笑說:“全對,沒有騙我。”[75]吳琳以吏部尚書告老回黃岡,元璋不放心,派人去察看,遠遠見一農人坐小杌上,起來插秧,樣子很端謹。使者前問:“此地有吳尚書這人不?”農人叉手回答:“琳便是。”使者複命,元璋很高興。[76]又如南京各部皂隸都戴漆巾,隻有禮部例外,各衙門都有門額,隻有兵部沒有,據說這也是錦衣衛邏卒幹的事。原來各衙門都有人在暗地裏偵查,一天禮部皂隸睡午覺,被取去漆巾;兵部有一晚沒人守夜,門額給人抬走了,發覺後不敢作聲,也就成為典故了。[77]

朱元璋不但有一個特務網,派專人偵查一切場所、一切官民,他自己也是喜歡搞這一套的。例如羅複仁官為弘文館學士,說一口江西話,質直樸素,元璋叫他作老實羅。一天,忽然動了念頭,要調查老實羅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出其不意一人跑到羅家。羅家在城外邊一個小胡同裏,破破爛爛、東倒西歪的幾間房子,老實羅正扒在梯子上粉刷牆壁,一見皇帝來,著了慌,趕緊叫他女人抱一個小杌子請皇帝坐下。元璋見他實在窮得可以,老大不過意,說:“好秀才怎能住這樣爛房子!”即刻賞城裏一所大邸宅。[78]

檢校是文官,元璋譬喻為惡狗。到洪武十五年還嫌惡狗不濟事,另找一批虎狼來執行大規模的屠殺,把偵伺處刑之權交給武官,特設一個機構叫錦衣衛。

錦衣衛的前身是吳元年設立的拱衛司;洪武三年改親軍都尉府,府統中、左、右、前、後五衛和儀鸞司,掌侍衛、法駕、鹵簿;十五年改為錦衣衛。

錦衣衛有指揮使一人,正三品。同知二人,從三品。僉事三人,四品。鎮撫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戶十四人,五品;副千戶從五品;百戶六品。所統有將軍、力士、校尉,掌直駕、侍衛、巡察、緝捕。鎮撫司分南北,北鎮撫司專理詔獄。

直駕、侍衛是錦衣衛形式上的職務,巡察、緝捕才是工作的重心,對象是“不軌妖言”,不軌指政治上的反對者或黨派,妖言指要求改革現狀的宗教集團,如彌勒教、白蓮教和明教,等。

朱元璋從紅軍出身,當年也喊過“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號,他明白這些傳說的號召作用,也清楚聚眾結社對現政權的威脅。他也在擔心,這一批並肩百戰、驍悍不馴的將軍,這一群出身豪室的文臣,有地方勢力,有社會聲望,主意多,要是自己一朝咽氣,忠厚柔仁的皇太子怎麽對付得了?到太子死後,太孫不但年輕,還比他父親更不中用,成天和腐儒們讀古書,講三王的道理,斷不是製馭梟雄的角色。他要替兒孫斬除荊棘,要保證自己死後安心,便有目的地大動殺手,犯法的殺,不犯法的也殺,無理的殺,有理的也殺。錦衣衛的建立,為的便是有計劃地栽贓告密,有係統地誣告攀連,有目標地靈活運用,更方便地在法外用刑。各地犯重罪的都解到京師下北鎮撫司獄,備有諸般刑具,罪狀早已安排好,口供也已預備好,不容分析,不許申訴,犯人唯一的權利是受苦刑後畫字招認。不管是誰,進了這頭門,是不會有活著出來的奇跡的。

洪武二十年,他以為該殺的人已經殺得差不多了,下令焚毀錦衣衛刑具,把犯人移交刑部,表示要實行法治了。又把錦衣衛指揮使也殺了,卸脫了多年屠殺的責任。六年後,胡黨、藍黨都已殺完,鬆了一口氣,又下令以後一切案件都由朝廷法司處理,內外刑獄公事不再經由錦衣衛。簽發這道手令之後,摸摸花白胡子,以為天下從此太平,皇基永固了。[79]

和錦衣衛有密切關聯的一件惡政是廷杖。錦衣衛學前朝的詔獄,廷杖則是學元朝的辦法。

在元朝以前,君臣的距離還不太懸絕,三公坐而論道,和皇帝是師友。宋代雖然臣僚在殿廷無坐處,禮貌上到底還有幾分客氣。蒙古人可不同了,起自馬上,生活在馬上,政府臣僚也就是軍中將校,一有過失,隨時杖責,打完照舊辦事,甚至中書大臣都有殿廷被杖的故事。朱元璋事事複古,要“複漢官之威儀”,隻有打人,尤其是在殿廷杖責大臣這一樁,卻不嫌棄是胡俗,習慣地繼承下來。著名的例子,親族被鞭死的有朱文正,勳臣被鞭死的有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大臣被杖死的有工部尚書薛祥,部曹被廷杖的有茹太素。從此成為故事,士大夫不但可殺,而且可辱,君臣間的距離有如天上地下,“天皇聖明,臣罪當誅”。禮貌固然談不到,連主奴間一點起碼的恩意,也被板子、鞭子打得幹幹淨淨了。[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