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證據

十一月的洛杉磯陽光燦爛。

我正站在法院台階上,而我的繼母諾瑪·克魯格和她的情夫魯斯·泰森,攜手從樓裏走出來。

在擠滿旁聽者和記者的法庭上,陪審團居然會驚人地判決道:“無罪!”

我異常憤怒地從法庭裏跑出來,我清楚地知道,父親是被他們謀殺的。洛杉磯的空氣雖已被汙染得不再清新,但是相比不公正的判決,卻已令人好受得多。

諾瑪身穿一件樸素的藍色上衣,白色的衣領將她襯得十分端莊。她故意在台階上停下來,於是一群吵吵嚷嚷的記者,還有跑來跑去的攝影師便圍了上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勝利的眼光睥睨著這座城市。

諾瑪今年三十六歲,而我父親魯道夫·克魯格被謀殺時,已經六十五歲了。這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全身都充滿著性感的氣息,可是在審判期間,她始終輕聲細語,做出端莊的淑女樣兒,贏得了陪審團裏那些男人的好感。

她那一頭閃亮的深色褐發,襯托著精致細膩的五官,尤其是她富於表情的嘴唇,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微笑——那是她臉上笑著的唯一部位,因為她的藍眼睛總是冷冰冰的,而她突出來的下巴,就像是一把無情的手槍。

在諾瑪轉過臉時,我看到她那甜蜜的笑容十分詭異,高深莫測。

諾瑪快步走下台階,身後跟著一個被馴服的寵物——泰森,他也被同一個陪審團宣布無罪。

走到我身邊時,諾瑪猶豫了一下,停了下來。雖然自從她和泰森被捕之後我們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她知道我恨她。我用無數次沉默和我的眼神告訴了她:我恨她。

“祝賀你,諾瑪。”我冷冷地說道。

她飛快地掃了一下記者們懷疑的臉,然後謹慎地回答道,字斟句酌:“謝謝,卡爾。”然後又用她那甜言蜜語的高腔說,“這真是太好了。我非常相信我們的司法係統,從來沒有懷疑過審判結果。”

我說:“諾瑪,我不是為審判結果而祝賀你。你很聰明,而且到目前為止,也很幸運。”

“到目前為止?”她稍稍偏過頭,隻留給記者們一張側臉。她悄悄地衝我一笑,低聲對我說,“比賽結束時,輸的人哭,贏的人笑。”

那一刻,我真想一拳打在她那伸出來的傲慢的下巴上。

“克魯格先生,”一位攝影師喊道,“你願意和你繼母拍個合影嗎?”

“當然願意,”我回答,“不過我需要一個道具——你有一把鋒利的長刀嗎?”

諾瑪緊張地沉默著,然後表演似的說:“親愛的卡爾,你受刺激太大了,以至於變得偏執。在目前情況下,我認為這很自然,我一點兒也不怪你。”她停頓了一下,“親愛的,我們還會再見麵,對嗎?”

“你避不開我的,除非你搬出去,否則我們就住在同一棟房子裏。”

諾瑪猛然閉上嘴,扭過臉。我凝視她的腦後,幾乎可以看到,她腦子裏的機器突然停止了運轉。

“克魯格太太,”一個身材和男人一樣粗壯的女記者問道,“你準備在不久的將來,和魯斯·泰森先生結婚嗎?”

諾瑪轉向了泰森,打量著他,就好像他是一個沒怎麽玩就扔下的玩具。諷刺的是,魯斯·泰森和我差不多大,隻比諾瑪小三歲。他也是一頭褐發,胖胖的臉上,一雙棕色的眼,嘴很大,此刻正像一隻馴順的小狗一樣,咧開嘴傻笑。

諾瑪轉向那個和男人一樣的女記者,謹慎地回答說:“在目前的情況下,談婚論嫁不太合適——對不起,無可奉告。”

說完,她得意揚揚地走開了,泰森跟在她的後麵,而記者們則圍在她兩邊。

當他們分別乘出租車離開後,我跑到最近的一家酒吧,排解自己的一腔憤怒。我喝了四杯馬提尼酒,仔細檢查著尚未停止冒煙的廢墟,想從中找到線索——是的,我要報複。

六個多星期的審判中,泰森罪名成立與否,關係到諾瑪自己的自由,所以她請麥克斯韋爾·戴維斯為他辯護。這位出色的律師把許多殺人犯又原封不動地送回了社會,這方麵他是人才,沒有人能和他相比。他曾經誇口道:就算一個人在刑偵科辦公室槍殺了自己的母親,他也能讓他無罪釋放。而諾瑪自己的律師就沒那麽有名。當然,全部費用都由她支付。

這件案子無疑是很清楚的,清楚到任何一個法學院的學生都能把諾瑪和泰森——顯然是她的情夫——釘到正義的十字架上。

魯道夫·克魯格是電影界名人,是的,也許我父親是老一輩中最了不起的製片人兼導演。而他在自己家客廳被槍殺一事,從表麵上看是在偷竊過程中發生的,但警方認為偷竊不過是我繼母和泰森故意設計出來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掩蓋謀殺。

原告堅持認為,諾瑪那天去箭湖別墅,隻是為了證明她的無辜。當她在那裏熱情招待後來她的幾位不在場證人時,泰森殘忍地槍殺了我父親,並搶走他的錢包、鑽石戒指和其他值錢的東西,然後故意推倒桌子,打破電燈,搞亂抽屜,逃之夭夭。

警方開始很困惑,然後便懷疑這些假象。顯然,魯道夫·克魯格正坐在椅子上閱讀,第一顆子彈從近距離處射進他的後腦,當他向前倒下時,第二顆子彈打穿了他的脊背。

很明顯的,這是一次出其不意的謀殺,可為什麽要推翻桌子,打破電燈,偽裝成一次打鬥呢?一個小偷,除非被逼得走投無路,否則是不會出手殺人的——那不可能。而且,小偷一般不會攜帶槍支,更不用說是一支笨重的德國長管手槍。從現場的子彈來看,所謂的“小偷”用的就是這種手槍。剛好我父親就有這樣一支手槍,這難道是巧合嗎?那支手槍不見了,難道又是巧合嗎?

警方並不這麽認為。在細致的調查後,他們挖出了泰森,又通過泰森順藤摸瓜地找到諾瑪。他們在泰森的公寓裏發現了一張諾瑪寫給泰森的便條,便條沒有提到具體的事,但它卻提到“在我們討論過的重要的時刻”,諾瑪希望自己在箭湖。最後,在一張推倒的桌子上,警方得到了泰森的指紋。另外在謀殺前一個小時,有人在靠近現場的地方看到過泰森。

但麥克斯韋爾·戴維斯卻輕蔑地指出了警方證據的漏洞:泰森的指紋當然會在客廳桌子上。作為我們家庭的證券經紀人,他經常到那裏,即使他主要是來看諾瑪的,也並不意味他一定就是凶手。“陪審團應該記住,被告受審不是因為通奸。”

至於那支德國手槍,也許是小偷在書房的抽屜裏發現了它,然後在殺完人後帶走了。如果不是這樣,那麽它又能在哪兒呢?警方能把它找出來嗎?並且,警方能證明我父親是被他自己的槍射殺的嗎?而那張便條,戴維斯說,它的內容太含混了,根本不能當做策劃犯罪的證據。不管怎麽說,它都沒有暗示任何邪惡內容的言語。因為魯道夫·克魯格越來越猜疑的性格,他在去歐洲時雇了一名偵探監視諾瑪。諾瑪知道這件事,所以想在丈夫回家時到箭湖,因為她擔心偵探會報告她和泰森的婚外情。這也就是她在便條中所說的“重要的時刻”。

於是,陪審團宣布說:“無罪!”便把他們釋放了。

可想而知,這件事牽涉到巨額財產。如果陪審團判定諾瑪有罪,她將失去繼承我父親財產的權利,屆時那筆錢就歸我了。

我父親把他的一部分證券和比弗利山大廈的一半產權,以及其他一些財產留給了我,但是他大部分的錢隻由我代為保管,而錢的利息則歸諾瑪所有。隻有她被定罪或死亡,那些錢才能歸我所有。

我父親賺了一筆錢,總共有七百萬,他是那種精明的投資者,從來不亂花錢。貪婪的諾瑪,“隻”得到一百萬元的現金。

但是,不論如何,每年六百萬元的利息,還是相當驚人的。

我父親沒有把他的錢全部留給我,對此我不該有何怨言,因為在他資助的幾次商業活動中,我都大敗而歸。但我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那些錢應該屬於我——他居然更相信那個詭詐殘忍的諾瑪,卻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這怎能讓我接受?

父親跟諾瑪結婚時,離我親生母親的去世已經很多年了。諾瑪在我父親投資的一部廉價電影中擔任了一個配角。她不是一個好演員,卻不料,她在法庭證人席上卻有著出色的表演——當然,那也是她唯一的一次。

我承認,諾瑪很有魅力,知道怎麽討好人,更會捕捉機遇。當她看到新一代的電影界開始排斥我父親時,那正是父親受到巨大打擊的最艱難時期。

他很固執,不願追隨時代潮流而改變自己。因此那些曾經熱捧他的電影界巨頭,現在卻拋棄了他,沒有絲毫情麵。

公開場合,諾瑪對我父親好像很感興趣,私下裏也似乎非常崇拜他那被遺忘的才華。她可以連續幾小時陪著他,就坐在他古老的大廈中觀看他以前那些為他帶來榮耀的影片。

諾瑪是為了錢才跟魯道夫·克魯格結婚的,而後者則是因為她使自己恢複自信。

我父親那種古板而生硬的性格,並不討人喜歡。除了身材高大,他相貌並不英俊,禿頭和一對大招風耳襯托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很難說會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他的確輕鬆快樂過,但那些快樂越來越成為記憶中的印痕,就和他的聲譽一樣,漸漸從生活中消失了。

他有著強烈的報複心,對他的敵人刻骨銘心。而他的剛愎自用,又會促使他不惜一切代價——為了恢複他曾經的地位。可惜,他後來拍的一部為挽回聲譽的電影,票房收入並不理想,於是他就這樣又被人遺忘了。

婚後諾瑪仍然一直討好他,然而他們的生活卻並不平靜。

我父親自己也很清楚,他並不討女人喜歡,更糟糕的是,諾瑪隻相當於他自己年齡的一半,所以他疑心日重。他總是懷疑她背叛自己,然後花大量時間和金錢去驗證。有時他會假裝出遠門,然後突然回來,或者自己真在外麵時,就雇一個偵探監視她。他曾在電話裏裝上竊聽器,甚至還出錢雇了個落魄的英俊男演員去勾引她。但是,他這些驗證都失敗了,始終警覺的諾瑪,讓他的所有辦法都失效了。直到最後,一位私人偵探終於發現了她和泰森的秘密,隻是還沒等到他向我父親報告,我父親就被殺死了。

我父親住的那棟充滿了懷舊氣息的大廈,在我看來未免有些陰森森的,所以我不喜歡住在那裏,而是自己在布蘭特伍德租了一間公寓。而在我父親被殺、那對情人被捕後,我又搬回了大廈——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徹底搜查一遍整棟大廈,找出他們犯罪的證據。

顯而易見,形勢對我非常有利。我父親沒有雇用人,他認為他們總是把主人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都傳出去,所以家裏很清靜。而我雇的用人,也主要是白天來幹活,所以晚上就隻有我一個人。我希望能找出一些警察沒有找到的證據。

負責本案的是溫斯特羅姆警官,他對我的想法啞然失笑:他都沒找到,我怎麽可能找得到呢?但他倒不反對我去試試。

我的目標就是那把德國手槍,或者說,槍上的指紋。溫斯特羅姆說我是在浪費時間,因為人們一般不會把凶器留在現場附近,所以那把手槍可能永遠也別想找到了。

可我自己卻始終認為,那把手槍一定還在屋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這樣一種感覺。

是的,預感。就是這強烈的預感,令我一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它正躺在某個黑暗隱蔽的角落裏,等著我去找到它。

於是我翻遍了整棟大廈,就差把牆推倒了,可仍舊一無所獲。我有點兒相信溫斯特羅姆的話了,也許它根本就不在屋裏。更掃興的是,我也沒能發現其他能證明諾瑪和泰森有罪的哪怕一片紙、一塊布、一點兒血跡甚至一根頭發。

審判離結束越來越近,我簡直要瘋了。我甚至躺在**,夢想著能夠製造他們犯罪的證據。

審判結束了,他們被無罪釋放了,永遠逃脫了法律對他們應有的懲罰。我幾乎能聽到他們在得意地笑。

黃昏時,我離開了酒吧。我想出一個辦法,危險而孤注一擲。可是,隻要我能成功,那麽不但可以報仇,還可以順利得到遺產。

那棟大廈就坐落在俯瞰著日落大道的山坡上,像博物館一樣呆板。我沿著山坡向上爬,看到了屋裏的燈光。

我驚訝地發現,屋裏居然就隻有諾瑪一個人。她正坐在書房裏的書桌後麵核對賬單,簽著支票。現在,她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緊身衣,全身各個部位都顯得一清二楚,頭發也重新梳理過,臉上還化了妝。她現在的打扮與法庭上截然不同,白天的她更像一個羞怯、呆板的修女。

“歡迎回家,諾瑪。”我悄悄走進去,跟她打招呼。她驚訝地抬起頭,眼中卻沒有任何恐懼。她確實很有膽量。

“在計算戰利品嗎,諾瑪?”

她微笑著,卻冰冷地說道:“坐吧,卡爾,我知道你會來。”

“知道我會來?”我邊說邊坐進一張椅子中。

“那當然。你本來就住在這裏,不是嗎?”她頗有些諷刺地說。

“是呀,”我說,“我希望你不會覺得我礙事。”

“你一直都那麽恨我,卡爾,你把我想得很壞,就跟那些自以為是的記者一樣愛捕風捉影。既然十二位聰明的男人都認定我無罪,為什麽你就不能懷疑一下自己的判斷呢?”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她說:“你知,我知——因為,你謀殺了我父親!”

“根本沒這回事!”她臉色鐵青地叫道。

“泰森舉著槍,”我描述著,“但我認為,是你扣動了扳機。”

“卡爾,”她有些無力地說道,“我,我愛你父親,可是你……”

“別來這一套,諾瑪!你跟我一樣不愛他,”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他是個討厭的老古董,一個固執又愚蠢的暴君。他從來都不為別人考慮,他的眼中就隻有他自己。在他那個小王國中,他就是一個小‘希特勒’。不用糊弄我——我們倆都痛恨他!”

這些謊言未必全是假的,有一些倒確是真話。我覺得她在籌劃謀殺我父親時,腦子裏大致也會這麽想。

“卡爾!”她喊道,看得出來她確實非常驚訝,“這太難以置信了!你,你忘恩負義,要知道,你父親幫過你很多忙。”

“諾瑪,不要這麽虛偽,好嗎?”我像她的同謀一樣衝她眨了眨眼。

她嘴角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承認了我的話:“我也許有點兒虛偽——一點兒而已。不過,卡爾,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這麽不喜歡你父親,那你掩飾得實在太好了。這麽多年來,你都沒對我說過一句批評他的話。”

“就這一次——”我說,“現在開誠布公吧,我們是敵人……哦不,不是敵人,是競爭者。我要是告訴你我對老頭兒的真實想法,你轉過臉去就會告訴他。你會想辦法毀了我,對嗎?”

諾瑪舒服地往椅子上一靠,點起了一支煙:“無可奉告。”

她臉上的笑容印證了我的話。“你這個人真矛盾,”她繼續說,“你自己也痛恨你父親,為什麽還要仇視我呢?”

“你難道猜不出來個中緣由嗎,諾瑪?我對你本人並無惡意。可是我喜歡錢,尤其那些理應屬於我的錢。所以我真希望陪審團判你們有罪。”

“瞧瞧,瞧瞧,你這人真殘酷。”

“哪兒的話。可惜我不走運,失敗了。”

“你不在乎你父親被謀殺?”

“事後你看見過我哭嗎?我在乎的隻是錢,有錢就是幸福。但是諾瑪,我要告訴你:泰森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太粗心了。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話,就根本不會有什麽陪審團的事了,根本不會有什麽案子要交給他們審判。”

她麵無表情卻仔細地打量著我。

我繼續說:“諾瑪,聽著,要不是你明智地請了麥克斯韋爾·戴維斯,泰森肯定就完蛋了,他會連累你也完蛋的。這次你們能逃脫,要全歸功於戴維斯,他打官司真有一套。”

諾瑪讚同地笑起來,發出“咯咯”的聲音,我也跟著她笑。“那個老家夥堪稱藝術家。”

我無奈而又不得不敬佩地搖搖頭,聽她繼續說道:“他真是天才!他把證據轉到他想讓你看到的那麵。比如桌子,泰森愚蠢地在上麵留下了他的爪子,可你以為他死定了?沒有,麥克斯韋爾·戴維斯跟我們說,他的指紋應該留在客廳的那張桌子上。泰森來的時候總會到那裏坐著,所以,他坐在桌邊把手放在桌子上是很正常的。”

我歎了口氣:“他也實在太愚蠢了,為什麽他不戴手套呢?”

“啊,他戴了!”諾瑪為那個笨男人辯護說,“可是他不得不把手套脫一下,因為——”她張著嘴,瞪大眼睛看著我,可能以為我會淡然一笑,然後滿不在乎地聳一聳肩膀。

“多謝,諾瑪,”我站起來,怒吼道,“這就是我想知道的!”

我衝她走過去,恨不能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卻看到她把手伸進半開的抽屜。然後,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看到了一支烏黑的德國手槍——那槍眼正對著我自己。

諾瑪平靜地說:“跟你說吧,卡爾,我知道你會來。”

“那是我父親的手槍!”

“泰森不敢把它帶走,”她說,“如果警察從他身上搜出這把槍,那我們就全完了。所以他把它藏在了屋子裏。”

“藏在哪兒?我怎麽一直都沒找到它?我對大廈這麽熟悉……”

一瞬間,我又聽到她咯咯的笑聲:“你在冰箱裏找過嗎?”

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說:“對兩個業餘的凶手來說,這真是個聰明的辦法。不知道我告訴溫斯特羅姆時,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諾瑪重新坐下來,舉著手槍對著我,不無嘲諷地說:“我想你一定盼著溫斯特羅姆警官能撲過來逮捕我——可是,他可做不到。”

“他的確做不到,”我同意她的說法,“我知道對同一案件不能再次起訴。那麽你現在想要幹什麽,開槍打死我?”

“別瞎扯了,卡爾,我不會這麽冒險的,”諾瑪說,“可是你也不要惹我。走吧,別妨礙我。如果你肯把你在大廈的股份賣給我,我倒是願意出高價。”

“你讓我考慮考慮,回來再把決定告訴你,”我說,“但現在,把手槍給我,不然等我從你手中硬搶時,你那張漂亮的臉可能就要被抓破了。”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把槍交給我。我收好槍,走了出去。計劃能進行得如此順利,簡直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早晨,我對諾瑪說,跟她同住一起,會讓我感覺到惡心,所以我選擇離開。然後我收拾好行李,搬回了自己的公寓。我花了兩天時間,把計劃中最細微的部分都考慮到了,然後打電話給她。

“我決定把我在大廈中的全部股份都賣掉,”我對她說,“我希望你能按照承諾的那樣,高價收購。我知道你付得起這價錢,諾瑪。”

“這大廈,其實沒什麽用處,”她狡猾地說,“現在沒人會買這種古老的房子。他們告訴我這房子最多就值七萬五。所以,我願意對你大方一點兒——我會出五萬買你的股份。”

“這房子是不算什麽,”我坦誠地說,“可是那還有近乎一英畝的地,放在一起賣就很值錢了。所以你應該給我十萬元。”

“應該?”

“對,應該,而且我要的是現金。”事實上,也許我並不需要現金,但我有自己的理由。

“為什麽要現金?”她有些不安,“這要求很荒唐。”

“你最好馬上就去銀行,”我說,“明天晚上八點,我就過來拿錢。記著,讓泰森帶來一份出讓證書,我要在上麵簽字。當然,這樣他就可以作為見證人。”

“聽著,卡爾,你不能指揮——”

“我可以!別打斷我,我還有話要說。告訴泰森,讓他再帶一份我父親所有證券的清單,以明天收盤時的價格為準,附上它們的估價。你也要給我一份大廈其他物品的稅後清單。”

“不!”她高聲叫道,“這些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這是在訛詐,我不接受。就算你把真相說出來,我也不在乎,現在誰也不能把我們怎麽樣。”

“你錯了,”我說,“他們確實不能以同一罪名起訴你,但他們卻能用另一樁罪行輕鬆地起訴你。你知道作偽證犯法嗎?他們可以以此判你和泰森兩年徒刑。我敢跟你打賭,他們很樂於這麽做。”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好吧,”她平靜地說,“我會照你說的那樣做。但別以為我這麽做是因為怕你,那我寧願進監獄。”

“別擔心,諾瑪。我要的隻是那十萬元現金。”

“還有,”她的大腦顯然又活躍起來,“我相信,證明那種偽證指控站不住腳,這對麥克斯韋爾·戴維斯來說很容易就能辦到。”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她說的是這樣。兩天前,在我離開大廈去布蘭特伍德時,我遇見了那個人——麥克斯韋爾·戴維斯。他有事來找諾瑪,看到我後,在大廈的台階上停下來,跟我握手。

“小夥子,不要對我有何不滿,”他說,“你要理解,我隻是在掙一份錢。”

他身材高大,為人熱情洋溢,眼角滿是“親切”的皺紋,操著南方口音,舉止也像一個舊式南方貴族。我可沒有那麽孩子氣,我並非多麽憎恨他,無疑他把工作做得十分出色。我跟他握了手,並對他說,撇開個人感情,我認為他或許是當今世界上最傑出的一位辯護律師。

諾瑪繼續說著:“我不想讓泰森過來。為了避免一些令人生厭的曝光,我們已經決定這段時間不會見麵。”

“這真讓人感動,”我說,“可是,我要泰森在場——就這麽定了。隻要你告訴他嘴巴關嚴點兒,天黑以後悄悄過來,就不會招惹麻煩了。”

“好吧。”她同意了。

“告訴泰森,如果他不想找麻煩的話,最好準時到這裏——一分鍾也別遲到!”

我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晚上,六點四十五分,我來到一個規模不大的電影院裏,在售票間和售票員多麗聊天。我選擇這家電影院,是因為我父親死前幾個月他剛好買了這家電影院的股票。因為這個關係我認識這裏的工作人員,更重要的是,他們也認識我。

第一個雙場電影從七點開始放映。我早就看過這兩部電影了,它們一起放映共需三小時五十六分。

在走廊上,我看到了經理比爾·斯坦墨茨正在和一個漂亮姑娘調情。

我走過去跟他聊了大約五分鍾,然後走進放映廳,在緊急出口邊的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售票員偶爾會進來擔任領座員,然後大部分時間都會在門外。

還差十五分就到八點整,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一小部分觀眾坐在中間的位置,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影。放映廳裏,沒有工作人員在走動。

於是我悄悄地從緊急出口溜了出去。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插進門縫,這樣門就不會關上,可以保證我回來時可以順利從這裏進來。

諾瑪和魯斯·泰森正在客廳裏等待著。那個男人顯然很不安,他時不時緊張地看我一眼,好像我的臉是溫度表。

諾瑪倒很沉靜。我在出讓證書上簽了字,泰森作為證人也簽了字。諾瑪遞給我一個裝滿錢的手提包,但我沒有費神打開它去數錢。

泰森拿出一份證券清單,諾瑪也遞給我幾張紙,正是我要求的統計單據。我粗略地把這些翻了一下,然後折起來放進了上衣的口袋裏。其實,我隻要花點兒時間,就能搞到這些東西,不過我還是讓他們倆做一些事情,才不會起疑心,也就不會猜到我真實的目的了。

“現在我要給你們一樣東西,可以說是對你們辛苦勞動的報酬。”

我打開放在腿上的盒子,這是我進屋前從汽車行李箱裏拿出來的。盒子裏,是那把德國手槍。

我托起手槍,對諾瑪說:“諾瑪,你一定很樂意重新得到它吧?”

“當然。”她回答著,然後站起身,第一次露出微笑。

“諾瑪,你微笑的時候真迷人,雖然有些邪惡。”

她微笑著向我走來,而我則掉轉槍口,扣動扳機——我向她開了三槍。諾瑪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打中一樣,踉蹌著向後退去。

她剛一倒在地上,我立刻就把槍口對準了泰森。他嚇得眼睛瞪圓了,像一隻落水的小狗,全身都在發抖。

“泰森,”我說,“好好看看她。你不想像她一樣死吧?”

他飛快地低下眼睛,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此時的泰森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拚命地搖頭,表示他不想死。

我說:“泰森,如果你不照我說的做,你馬上就會和她一樣。”

“什麽事都可以,”他嗚咽著說,“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真正殺害我父親的凶手是諾瑪,你隻是他的工具,”我安慰他說,“她其實隻是在利用你,對嗎?”

“對,”他聲音顫抖地說,“她利用我,我……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麽,我無法抗拒她。”

“說得對。所以我要給你一次機會,我要你寫一張便條,承認你——和諾瑪,殺了我父親。然後你帶上這十萬元,夾著尾巴趕快從這裏離開。如果你被抓住,那你就完了。我會否認你的指控,便條將會證明你的罪行。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得到過一次幸存的機會。這樣公平嗎?”

他使勁點頭:“非常公平。”

我帶他走到客廳的桌子,讓他自己打開抽屜,拿出我父親的紙筆。我轉到桌子的另一邊,舉槍對著他。槍口離他的太陽穴隻有一英寸。

“拿起筆,”我命令他說,“一字一句都照我說的寫。”

然後我口述道:

“我不得不懲罰諾瑪,因為她逼我殺了魯道夫·克魯格。她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控製了我,我無法抵抗。她的聲音在我腦海裏低語,讓我去殺人。現在我不得不終止這個聲音——願上帝保佑我!”

“這個便條好像很怪。”我說,“卻也符合眼下的情形。如果你被抓到,你可以說自己精神不正常。現在簽上你的名字!”

他一簽上名字,我立刻將槍口靠前,頂住他的太陽穴,並按下扳機。

我擦好手槍,把泰森的指紋按在上麵。然後,我把一支鉛筆插進槍管,挑起手槍,扔到他晃動的右手下。

我拿起手提包,現在那裏麵除了裝著十萬元現金,還放進了出讓證書和裝手槍的盒子。我走出大門,鑽進汽車,沒有打開車燈,就這麽開走了。

此後,我順利地回到電影院,沒有人看到我。散場的時候,我又和斯坦墨茨聊了幾分鍾,話題就是剛才的兩部電影,我還接受了他對我失去父親的安慰。

最後,我拍了拍多麗的背,笑著離開了。

這些精心設計的用來證明我不在場的辦法,全都白費了。

我根本就沒有受到任何懷疑。

幾天後,在我還陶醉於勝利的喜悅時,我接到了溫斯特羅姆警官的電話。

“你搞錯了。”他說。

“這是什麽意思?”我覺得後背泛起一絲涼意。

“你搜索你父親的房間時,沒有發現最讓人不可思議的證據。如果你及時發現的話,陪審團毫不猶豫地就會判他們倆有罪。當然,現在這沒有什麽關係了。不過我認為你會覺得這非常有趣,克魯格先生。”

“什麽證據,警官先生?”

“克魯格先生,我不想在電話上跟你說這些,你隻有親眼看到後才會相信。你有時間過來一下嗎?”

“當然有,”我馬上回答道,雖然警察局是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

溫斯特羅姆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好像隨時要大笑起來。他帶我到一間陰森森的審問室,那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窗簾擋住了外麵的月光,頭頂上的燈光顯得非常刺眼。

桌子上是一個黑色的盒子。一位身穿製服的警察耐心地站在桌子邊。屋裏還有刑偵科的斯坦伯裏警官,我以前也見過他。他們都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溫斯特羅姆才慢慢收斂起笑容,開始詢問我有關我父親職業的一些問題。我告訴他,我父親從剪輯師起家,當過攝影師、導演,最後才成為一位製片人。

突然,他轉過臉,大聲問道:“你知道你父親非常嫉妒你繼母嗎?”

“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去調查她,是嗎?”

“是的。”

他咧嘴笑了,“好,跟你實說吧:在你繼母的情夫殺害你父親時,你父親拍下了這一過程。”

“什麽!”

他笑著點點頭:“我們昨天才發現那些隱藏的攝影機,當時我們從客廳的牆上挖下一顆子彈,偶爾發現旁邊隱藏得非常巧妙的鏡頭。然後我們順藤摸瓜,還找到了其他很多鏡頭。安裝這套設備,你父親一定下了不少工夫。整個係統是聲控的,房間裏隻要有一定程度的動靜,整個係統就會自動啟動。而沉默三分鍾後,係統又會自動關閉。它們的工作是連續性的,一個攝影機的膠卷用完後,另一個攝影機馬上就會開始工作。他在屋子裏到處都安裝了這樣的聲控攝影機。

“他被害時,剛從歐洲回來,推想他很有可能沒能來得及關掉攝影機。所以當泰森殺害他時,攝影機正在運轉。啊,現在還是請你親眼看看。——奈特,給這位先生放膠卷看看!”

我轉過頭,看到那名叫做奈特的人把盒子拿掉,露出一台裝好膠卷的放映機,斯坦伯裏警官則迅速拉起銀幕。然後屋子裏的電燈關了,放映機轉動起來,畫麵出現了。

開始我很迷惑。畫麵上,諾瑪和泰森站在一個客廳裏。他們似乎在不安地等待著什麽。然後我聽到諾瑪提起我的名字,接著就是我自己走進了房間。

“哦,不!”溫斯特羅姆警官喊道,“奈特,你放錯膠卷了!……咦,好吧,那麽我們就先看這一卷好嗎,克魯格先生?”

我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對我而言顯得十分遙遠,就像從某個隧道的另一頭傳來的一樣。而我,則看到自己打開盒子,托起那把德國手槍。

“諾瑪,你一定很樂意重新得到它吧?……諾瑪,你微笑的時候真迷人,雖然有些邪惡。”

手槍在我手中顫動著,響起了陣陣槍聲,接著諾瑪向後踉蹌著,倒在了地上。

審問室的電燈重新亮了起來,但光明中卻是一片緊張的沉默。

“呃,克魯格先生,你在想什麽?”溫斯特羅姆的聲音適時地打破了安靜,“現在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我考慮了很久。

“我想我最好給一位律師打電話,”我回答說,“在此之前我沒什麽可說的。”

“律師!”溫斯特羅姆帶些嘲笑的口吻說,“你們聽到了嗎,律師!省點錢吧,克魯格先生。有這樣的證據,我看你不需要什麽律師了。承認你有罪,然後跪下乞求法官的寬恕吧。好好想一下,這種案子法官會怎麽判罰你?你隻能向上帝祈禱了。”

我說:“我不得不冒犯你一下,警官。我不想祈禱,那對我沒用。如果可以,你讓我打一個電話,我倒願意試試我的運氣,請麥克斯韋爾·戴維斯律師為我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