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脫殼

一九一六年夏末,是我擔任箭山監獄典獄長的第二年,也正是在這一年,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自稱是雄鹿吉倫的人。

我和雄鹿吉倫是在監獄外的一個叫哈拉南的小酒館裏認識的,當時,監獄內沒有生活區,我隻好在距離監獄兩公裏外的箭山村租了一間農舍,是一條蜿蜒而過的小河把這兩處連了起來。

在工作之餘,我經常光顧那家小酒館,至於我和雄鹿吉倫能走到一起,則是由於對吉尼斯黑啤酒和飛鏢遊戲的共同愛好,當然,這兩樣東西也是那家小酒館招攬生意的一種手段。

說實在的,雄鹿吉倫這個人與他名字裏的“雄”字多少有些不符。

為什麽這樣說呢?讓我們先看看他的相貌:作為一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他不僅個子十分矮小,而且人也很瘦,似乎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吹個趔趄,讓人乍一看都有些心痛。他的唇邊留著兩撇東方人常見的八字胡。不過那胡須擺在他那窄小的臉上,不但沒有美感,反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的眼睛有一隻是假的,如果看東西時,他就要拚命睜大那一隻,結果使得臉部兩側明顯不對稱。我們再看看他的著裝:他經常穿著一件花呢上裝,胸前佩著一條帶橫扣的懷表表鏈,頭上戴著一頂蘇格蘭便帽,怎麽看都讓人覺得不搭配,甚至還有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此外,還有一點讓人無法理解,這就是他手裏經常拿著一本活頁筆記本,有時還鬼鬼祟祟地往上麵記些什麽。他住在旅館附近一個包吃包住的酒館裏,看樣子手頭比較寬裕。

據說雄鹿吉倫是一位作家,他博覽群書、知識淵博,文筆也很好,曾寫過許多文章,刊登在《大商船》《冒險事業》《故事周刊》《天下奇聞》這些通俗雜誌上。不僅如此,他的口才也很出色,有時講起話來口若懸河,甚至連鄉野流行的葷素段子也講得繪聲繪色。

不知什麽原因,雄鹿吉倫從不肯透露他用的筆名或假名,有時我出於好奇問他一些關於他和他的創作時,他總是避而不談,或者是立即轉移話題,總之,他絕口不提個人的經曆。所以,關於雄鹿吉倫的個人情況,我也隻是停留在道聽途說的程度,比如有人說他曾周遊過世界,有人認為他說話不帶什麽口音,猜想他可能是在美國出生的,僅此而已,至於真偽我也無從查證。不過,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雄鹿吉倫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和超常的分析力,這在我下麵要講述的一樁神秘案件的偵破中可以得到充分的驗證。

就我個人而言,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一九一六年那短短的幾周裏,與雄鹿吉倫的交往跨越了我的生命,如果我能再活一輩子的話,恐怕也難遇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自一九一六年以來的六十年裏,我對於雄鹿吉倫究竟是誰,他是來自哪裏,他是幹什麽的這些謎團至今都無法解開。

事情還要回溯到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那天,箭山監獄要對殺人犯阿瑟·蒂斯戴爾執行死刑。

那天一大早,天空烏雲密布,像被黑布蒙住了一樣不透一絲光亮。

快到中午時分,突然狂風大作,一場暴風雨襲來,密集的雨點兒像子彈似的從黑壓壓的天空傾瀉而下,並伴隨著雷聲轟隆隆滾過,閃電亮著銀光在監獄牆壁的上方留下了似有若無的幻影,好似一個身著銀白色衣服的人從窗前一閃而過。行刑日已讓我提心吊膽,而這種風雨交加的鬼天氣,又給我本已緊張的神經增加了幾分負荷,我能清晰地聽到從胸腔內發出的怦怦的心跳聲,直覺告訴我這可能是個非同尋常的行刑日。

午後的那段時間裏,我一直坐在辦公室的窗前,一邊凝視著窗外那急驟的雨線,一邊聽著掛鍾傳來的滴答聲,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我在心裏暗暗地祈禱著,但願能夠加快速度,將死刑趕快執行完畢,好讓我繃緊的心得到放鬆和解脫,我甚至還期待現在就是下班時間,那樣我就可以直奔哈拉南酒館與雄鹿吉倫碰頭,一邊悠閑地喝著黑啤酒,一邊盡興地玩著飛鏢遊戲了。

掛鍾時針“嗒”地響了一聲,把我的思緒從漫遊中拉了回來,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原來是兩名自願監督行刑的村民到了,我讓他們先到休息室等候一下,並告訴他們到時候會有人來招呼他們的。然後,我就披上一件雨衣到看守長羅傑斯的辦公室,叫他跟我一起去行刑室。

行刑室的位置在監獄的東北角,麵積並不大,四周的牆是磚砌的,屋頂是鐵皮做的,兩邊分別是紡織車間和鑄鐵車間。行刑室內有一排見證人座椅,還有一個固定的絞刑架,照明燈都是鑲在牆上的,靠北麵牆那裏有個門,是與死囚室相連的。按照慣例,阿瑟·蒂斯戴爾已於五天前被關進死囚室等待行刑這一天了。

蒂斯戴爾是一個性情暴虐、殘忍的殺人犯,在首府發生的一次未遂搶劫案中,他殘忍地殺死了三個人。按說犯下了如此重罪,他應該表現得老實一點兒,但他在被關押在箭山監獄的幾個月裏,也遠不是什麽模範囚徒。我作為監獄的典獄長,在職權範圍內本可以對這些犯下死罪的人施以一定的同情,向地方官請求赦免,以往我還真申請過兩次,但是對蒂斯戴爾這種十惡不赦的家夥,我對他沒有任何同情感,也就無意挽留。

昨天晚上,我到死囚室看過他,問他是否需要一位神職人員,或者最後這頓晚餐是否想吃點兒特別的東西,結果他卻不領我的情,反而用最惡毒的詛咒:即使死了,也要在地獄裏詛咒我和羅傑斯以及所有在監獄工作的人。對此我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當羅傑斯和我下午四點十分進入死囚室時,發現蒂斯戴爾還是老樣子,隻不過不像以前那樣狂躁了,而是略顯得憂鬱,他雙腿跪在囚**,兩眼毫無生氣,有些呆滯地凝視著對麵的牆壁。據奉命看守他的兩名獄警霍洛韋爾和格蘭傑說,他像這樣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

盡管昨天晚上蒂斯戴爾對我無禮,我還是走近他,問他是否需要請神職人員,但他依然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問他最後還有什麽請求,比如走向絞刑架時要不要戴上頭罩,他還是無動於衷,毫無反應。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

我把霍洛韋爾拉向一旁,對他說:“行刑時最好用頭罩,這樣我們大家都省事。”

“是,典獄長先生。”

隨後,羅傑斯和我在格蘭傑的陪同下離開死囚室,來到行刑室最後一次檢查絞刑架。這裏的繩索已經套好了,該打的結也打好了,當格蘭傑再次確認無誤後,我將絞刑架平台下麵的門打開,這下麵有個小小空間,離平台約八英尺高,它的作用是:對絞刑犯執行絞刑時,當死囚落入活動踏板後,這裏可以容納他頭以下大部分身體,這樣監刑者就不會看到死囚痛苦掙紮的慘狀了。這種做法是我們箭山監獄所獨創的,因此我頗為自得。我用手電筒將小空間的四壁和地板仔細照了一下,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我把門又重新鎖好。

我們轉身踏上一側的台階,一共有十三級,最後來到平台上。平台的地板上有一個杠杆,是活動踏板的開關,當杠杆啟動時,踏板的兩片木板就會向下打開。我們試用了一下,也沒有問題。經過一係列檢查,我宣布一切準備就緒,並派羅傑斯去請監刑人和獄醫,這時已是四點三十五分,離執行死刑的時間還有二十五分鍾。看來,蒂斯戴爾連最微小的減刑希望也不存在了,因為昨天晚上我收到地方官的電報,確定今天下午五點執行絞刑。

外麵的悶雷在雲層中不停地滾動,密集的雨點兒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我一個人待在行刑室裏,禁不住渾身打顫,當羅傑斯陪同監刑人和醫生到來後,我的心情才平穩了些。距絞刑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排椅子,我們就座了,彼此都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外麵的雷聲還在轟響,盡管室內燈光明亮,但怪異的氣氛仍然讓我們感到壓抑,行刑前的每時每刻都很難熬。

我看了看表,還差五分鍾到五點,我向門口的獄警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將去提死囚。大約過了三分多鍾,行刑室的門重新打開,格蘭傑和霍洛韋爾帶著蒂斯戴爾進來了。

格蘭傑穿著黑色的劊子手長衣,霍洛韋爾穿著深藍色的哢嘰布獄警服並戴著尖帽,夾在他們中間的蒂斯戴爾則是一身灰色的囚衣和黑色的頭罩,他們三人慢慢地向絞刑架走去,帶著一股陰森之氣,這時,行刑室內靜極了,空氣也仿佛凝固了,隻有格蘭傑和霍洛韋爾的皮鞋踏在地板上傳出的“咯噔、咯噔”聲,蒂斯戴爾渾身癱軟,幾乎是被拖拉著一步一步向前挪,他沒有絲毫抵抗,隻是在上台階時本能地掙紮了一下,但馬上就被格蘭傑和霍洛韋爾緊緊抓住了手臂,並把他架上了平台。霍洛韋爾命令他站到踏板上,他沒有動彈,後來還是霍洛韋爾自己把他架上去的,格蘭傑則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並一點點收緊。

時針已指向五點,格蘭傑朝我看了一眼,我點頭示意可以開始。按照法律程序,在對死囚行刑前可以讓他留下遺言,於是,格蘭傑向蒂斯戴爾發問:“你最後還有什麽話要說嗎?”蒂斯戴爾無語,隻是身子顯得更加無力,或許是因恐懼而變得彎曲。格蘭傑又看了看我,我舉起手表示即刻執行。格蘭傑離開蒂斯戴爾,把手放在杠杆上,就在他搬動杠杆的一瞬間,天空中突然傳來“轟隆隆”的一長串雷鳴,巨大的雷聲幾乎要把屋頂震開似的,我渾身打了個冷顫,脖頸也被一絲涼意穿透,身子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晃動了一下。

雷聲剛過,霍洛韋爾就將抓著蒂斯戴爾的手鬆開,並退後半步,站在一個暗影裏,他身上穿的深藍色獄警服和黑色尖帽,就像一個幽靈站在那裏似的。隨著踏板“哐”的一聲打開,蒂斯戴爾的身體頹然落下。

但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見踏板打開處閃過一道銀光,轉瞬即逝,就像我在辦公室窗前看到的那道閃電一樣,當時,我以為那隻是一種錯覺,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條繩索上,隻見它擺**了幾下就徹底繃直了,最後一動也不動了,我知道,那是由於蒂斯戴爾的身子墜落後形成的,於是,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此前因緊張而加速的心跳也逐漸平複下來。

格蘭傑和霍洛韋爾此刻還留在平台上,他們正眼望別處,在默默地讀秒,等待被行刑者在足夠的時間裏斷氣身亡。

大約過了一分鍾,格蘭傑轉身走向踏板的邊緣,伏下身子向下看,如果屍體鬆弛地掛在那裏,他就會示意我和獄醫進入那間小室,檢查屍體,正式宣布蒂斯戴爾已經死亡。但如果發現受刑人仍在劇烈地扭動,就說明他還沒有死,有可能在墜落過程中扭斷了脖子。我曾看到過那種情況,是很恐怖的,受刑人也很痛苦,這種時候,我們必須要等到他自己結束這個過程,才能下去驗屍,盡管這種做法是很殘酷和不人道的,但法律的意誌具有強製性,必須嚴格執行。

正當我等待格蘭傑示意時,卻發現他的反應很奇怪,他趴在踏板的邊緣,好像肚子疼似的彎著腰,扭曲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睛也因驚異而睜得很大,霍洛韋爾看到他這副樣子,也湊過去向下麵窺望。

“出什麽事兒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問道:“格蘭傑,怎麽回事?”過了幾秒鍾,格蘭傑才直起身子,對我說:“帕克典獄長,你快上來一下,快!”他說話的聲音尖銳刺耳,還發著顫,“快點兒,快!”他雙手捂在肚子上繼續叫道。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羅傑斯和我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跑向台階,我們三步並作兩步上了平台,其他獄警和獄醫也緊跟在我們身後。

我站在平台上朝下一看,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下麵空空的,隻有套索垂在那裏,水泥地上除了一個黑色的頭罩外,什麽都沒有。

這太不可思議了!阿瑟·蒂斯戴爾的屍體竟然不翼而飛!

我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就從絞刑架的台階上跳下來,用鑰匙打開小室的門,我幻想著蒂斯戴爾的屍體也許是從繩索上脫落,掉在室內,或許就靠在這扇小門上,我如果把門一開就能滾出來,然而幻想畢竟是不現實的,那個小空間裏空****的,根本沒有蒂斯戴爾的影子。

羅傑斯也在仔細檢查絞索,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繩索上不可能做手腳,即便繩索沒有套好,也隻是一時終結不了蒂斯戴爾的性命。我叫獄警把燈拿來,借著光亮,沿著牆壁一寸一寸地檢查,然後又查看地麵,甚至連牆角以及牆壁與地麵的接縫都看了,也沒有任何問題。我隻是在地麵上找到了一塊木頭,約有一英寸長,不知道它在這裏有多長時間了。總之,除了黑色頭罩和這塊木頭,我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找到。

“他究竟到哪兒去了呢?”對於蒂斯戴爾消失得如此一幹二淨,我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這兩件東西——頭罩和小木塊並不能告訴我什麽。

我靜靜地站在小室裏,凝視著眼前閃爍的燈光,遠處又傳來滾滾的雷聲。

“絞索盡頭的蒂斯戴爾死了沒有呢?我是親眼看著他從踏板上掉下去的,而且繩索從擺**到繃直的全過程我也都看見了,他怎麽就會突然不見了呢?”我反複回憶著執行絞刑時的情景,但還是無法找到答案,這時,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了。

忽然一股冷風吹過,我不禁打了個顫,這時,我突然想起蒂斯戴爾昨晚的詛咒,他說要從墳墓裏鑽出來,莫非他真的……

想到這兒,我的後背猛然透出一股冷氣,難道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那裏有著超乎自然的力量?蒂斯戴爾是個無惡不作的歹毒之人,他的邪惡會不會就是來自那個空間?當他被執行死刑的一瞬間,會不會是邪惡力量又將他收回?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今天的這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盡管我這樣想著,但我卻並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也沒有自己嚇唬自己的習慣,即使麵對最複雜和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也能尋求到合乎邏輯的解釋。麵對阿瑟·蒂斯戴爾消失的這個現實,我堅信這股力量隻能是來自人間,也就是說,不管蒂斯戴爾是死還是活,他仍然在箭山監獄的高牆之內。

“沒錯!他肯定還在這裏!”我暗暗地說,然後迅速離開那間黑暗的小室,命令全體獄警集合,進行全獄大搜查。當獄警集合後,我發現霍洛韋爾不在隊列中,我問他去了哪裏,有人報告說,幾分鍾前看到他匆匆離開了行刑室。

“他離開了?”這一反常情況讓我頗感疑惑:難道他是知道或者看到了什麽,為了不告訴其他人而自己去核實?或許他本人就參與了這件事,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霍洛韋爾受雇於箭山監獄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因此我對這個人了解甚少。我通知全體獄警,如果有誰看到他,馬上讓他到我辦公室來。當我把各種事項都安排完後,羅傑斯和格蘭傑也隨著眾人離開了。

我陪著兩位監刑人來到辦公室,請他們暫時留在這裏,等疑團破解後再走,他們點頭同意了。然後,我又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了,一邊等候搜查結果,一邊等候霍洛韋爾的到來,我預計一個小時內就會有結果。

然而,我這次又錯了。

第一個結果是半小時後傳來的,其驚人程度並不亞於蒂斯戴爾在行刑台上的莫名失蹤。一個渾身被雨水澆透,驚慌失措的獄警闖進來報告說,他們在鑄鐵車間和行刑室之間一個堆放雜物的破屋後麵發現了一具屍體,是霍洛韋爾的,他是被尖錐刺死的。

我立刻趕到破屋,看見霍洛韋爾正躺在那裏,胸口上插著一柄尖錐,血流了一地,連製服也被染紅了。我站在急雨中看著霍洛韋爾的屍體,一個個疑問又鑽進我的腦海:為什麽他會被殺?是不是他真的和蒂斯戴爾的失蹤有關,殺他是為了滅口?那麽殺他的是誰?難道是蒂斯戴爾嗎?或者是還有他人?可他是怎麽被卷入的呢?我眼前又浮現出行刑時的情景:霍洛韋爾自始至終站在平台上,沒有任何可疑舉動。

難道他的死是蒂斯戴爾詛咒的應驗?不!我凡事都要講究邏輯的本能又占了上風,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複活的。

我思來想去,認為目前對霍洛韋爾死因的解釋,似乎隻有一種可能,或者說唯一的可能,那就是:不是死了的蒂斯戴爾複活並在實踐他偏執的複仇誓言,而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被賦予了超乎尋常的邪惡力量……

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我決定親自監督下麵的搜查工作。

外麵的雨依然不停地下著,巨大的雷聲像千斤重錘直接砸在屋頂上,銀白色的閃電也不時劃破陰沉的天空。我率領獄警對監獄的每個角落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甚至連工作區和單人牢房的通道也沒有放過,但我們還是一無所獲。

這時我才意識到,阿瑟·蒂斯戴爾不管是死還是活,都已不在箭山監獄的大牆之內了。那天晚上,我是十點多鍾離開監獄的,因為我心裏承受的重負讓我多一分鍾也不願意待下去了。

起初,我還不打算就此罷休,想與地方官取得聯係,請求在全郡甚至全國進行大搜捕,一定要把蒂斯戴爾這個可惡的家夥抓住並再次送上絞刑架。但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最終放棄了這種想法,因為,如果我告訴地方官一個本該在當日下午五點鍾被絞死的罪犯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他一定會把我看成一個瘋子,如果再傳出去,不僅會被全郡以致全國的人笑掉大牙,而且還會給人們帶來心理恐慌。當然,如果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裏事情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的話,我將不得不把事情的整個經過報告給地方官,盡管那樣勢必會斷送我的前程。

我的心情異常沉重。

在離開前,我對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鄭重強調:要保守秘密,如果有誰向媒體或外界泄露這件事,我就砸掉他的飯碗。因為我不想這件事被弄得滿城風雨或是引起人們的恐慌,更不想在事情沒搞清頭緒之前我先丟掉飯碗。對於格蘭傑和那幾個最後與蒂斯戴爾接觸過的獄警,我囑咐他們要格外小心,注意保護好自己。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旦有新情況就立即通知我。

做完這件事後,我便離開了監獄,這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了。

外麵的雨還在下著,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即使偶爾出現一兩個也會突然消失,四周充滿了寂靜與黑暗。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隻顧提醒監獄工作人員提高警惕了,卻絲毫沒有想到自身安全。想到這裏,我的心一下子又緊縮了,回到村裏的住處後,便開始疑神疑鬼起來,我坐臥不寧,心裏想,一定要去見見那張熟悉的麵孔。於是,我到家剛剛二十分鍾,就跟房東交代說不管誰來找我,都請他立刻到哈拉南酒館去。

我迅速來到哈拉南酒館,剛一進門就看見雄鹿吉倫正一個人坐在角落裏,低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手邊還放著一大杯黑啤酒,見到他,我的心似乎放鬆了許多。

吉倫從來不讓別人翻看他的筆記本,也沒有人知道那裏麵都記了些什麽,但他這次如此專注,竟然沒注意到我已走到他的身後。我掃了一眼他正在寫字的那張紙,隻見上麵隻有一個疑問句,因為他的字體大而清晰,所以我看清了上麵的內容:“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感到費解。什麽叫吉姆巴克?是一個人還是某樣東西?如果是某樣東西,它怎麽會“站在海岸邊”?還會“歌唱”?難道是一個人嗎?或者是憑空想象出來的一個符號?總之,我想不出這句話的含義,它也不像是《大商船》那類刊物的行文風格。

吉倫可能感覺到了我的氣息,他迅速合上筆記本,轉過身來,臉色陰沉地看著我,足足盯了好幾秒鍾,他才惱怒地說:“從背後偷看別人的東西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帕克,你怎麽會這樣?”

“對不起,我……我真不是有意偷看。”我小聲說。

“希望你以後對我的私人領域多加尊重,否則我會不高興的。”吉倫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噢,我會的。”說著,我就頹然地坐在他的對麵,並要了一杯黑啤酒。

“帕克,你的臉色看上去很憔悴,遇到什麽麻煩了嗎?”吉倫用敏銳的目光仔細地審視著我。

“是的……不過,沒什麽。”

“是嗎?”吉倫問。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

“是與昨天下午在箭山監獄執行的死刑有關吧?”

“怎麽?你為什麽會這樣想?”我不由得抬起頭,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他。

“沒什麽,隻是邏輯推理。”吉倫說,“你的表情告訴我,你肯定遇到了麻煩。帕克,你屬於一直生活在平靜中,沒有碰到過什麽難題的人。箭山監獄要執行絞刑的事眾所周知,你作為典獄長,遇到的事情多半會與監獄有關,以往你都是八點鍾來酒館,可是今晚過了十一點你還沒到,難道不是出事了嗎?”

“吉倫,我真佩服你,我要是也有你這樣的推理腦瓜就好了。”我羨慕地說。

“為什麽?”

“如果那樣的話,或許我就不會為找不到問題的答案而苦惱了。”

“你終於說出來了,告訴我,是什麽問題?”

這時,侍者端來了我要的啤酒,我呷了一口。

吉倫的目光裏充滿了期待,而我卻有意避開了他獨眼的凝視,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不過,吉倫的眼神又讓我在困境中產生了某種信心,我覺得,或許他能為揭開蒂斯戴爾失蹤之謎提供點幫助。

“說吧,帕克,監獄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催問道。

我的立場徹底動搖了,因為我現在已經被困在迷宮裏了,無計可施,沒有任何退路。“是的,”我說,“監獄裏是出事兒了,而且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兒。”我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吉倫,你要保證,如果我告訴你,你要守口如瓶!”

“請相信我。”吉倫的身子朝前挪了挪,那隻獨眼凝視著我,流露出極大的參與熱情。

“是這樣的。”雖然我事先告誡自己要保持平靜,但講著講著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包括每一個細節。吉倫聽得非常專注,一次也沒有打斷我,在此之前我還從沒有見過他這樣。

我把事情講完了,吉倫摘掉鴨舌帽,用手理了理稀疏的頭發,興奮地說:“這個故事真是太奇妙了!”

“奇妙?我看還是用‘可怕’二字更恰當。”

“嗯,你說的也對,的確很恐怖,難怪攪得你心神不寧。”

“我根本不相信有什麽超自然力之類的暗示,”我說,“但是我又必須要有一個符合邏輯的解釋,問題就難在這兒!”

“帕克,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麽認為。你知道嗎,在這之前我到過許多地方,也聽到過不少奇談怪聞,其中就有人類或科學無法作出合理解釋的事情。”

“你是說,蒂斯戴爾的消失是人力以外的力量使之然?”

“噢,不,我隻是說考慮問題時範圍要廣闊,你再想一想,你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我了嗎?”

“是的。”

“再想一想,一定要非常肯定。”

看吉倫如此堅持,我皺著眉頭,就像電影回放一樣,把事情的經過又細細過了一遍,這時,蒂斯戴爾從踏板上落下去的一瞬間我眼前曾閃過一道銀光那個細節又浮上了我的腦海,我一拍腦袋,“怎麽把這個細節給忘了。”於是我告訴了吉倫。

“哦,”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很重要嗎?”我焦急地問。

“或許。還有其他遺漏的嗎?”

“應該沒有了。當時是瞬間的事情,我還以為是我的錯覺呢。”

“後來又閃過嗎?”吉倫問。

“沒有。”

“當時你坐在什麽地方?離絞刑架有多遠?”

“坐在離絞刑架大約四十英尺的一排椅子上,還有其他監刑人員。”

“平台下的那間小室有電燈嗎?”

“沒有。”

吉倫沉思了一會兒,說:“帕克,我明白了。”說著,他就打開筆記本,用左臂擋住我的視線,用鉛筆在上麵不停地寫著什麽,足足有三分鍾。我站在一旁很不耐煩地說:“吉倫,你這該死的家夥,你在寫什麽?”

吉倫沒有理會我,他又寫了十秒鍾才停筆,並對著寫下的東西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才抬頭對我說:“帕克,蒂斯戴爾在入獄前曾經營過什麽生意?”

“生意?”我很驚訝。

“是呀,他要過活,總得有點兒經濟來源吧?”

“這和蒂斯戴爾失蹤案有什麽關聯嗎?”

“可能關聯還不小呢。”吉倫一本正經地說。

聽吉倫這麽一說,我頓時來了精神,告訴他:“蒂斯戴爾以前曾在一家紡織廠工作。”

“噢,你們監獄也有一個紡織車間,就在囚室附近,對吧?”

“對!”我點點頭。

“那裏是不是儲存著大量絲綢?”

“絲綢?是的,這……”我的話還沒說完,吉倫就不再理我,又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我的火氣頓時又往嗓子眼兒衝,恨不得大罵他幾句,不過我還是壓住了衝動,端起啤酒杯,仰頭喝進了一大口黑啤酒。過了一會兒,我剛想發問,吉倫突然合上筆記本,從座位上站起來對我說:“帶我去行刑室。”

“你去那裏幹什麽?”

“核對一些事實。”

“好吧,”我也立刻站了起來,“吉倫,你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麽答案?我看得出來,能告訴我嗎?”

“現在不行,我必須看了行刑室再說。”他堅持說,“等我的推斷得到證實後,我就會告訴你的。”

這可真是個怪人!渾身上下都讓人捉摸不透。

我與吉倫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以前總認為他那令人奇怪的感覺是來自不倫不類的外表,但現在我才意識到,他的精神世界的確有些與眾不同,尤其是他的自信,強烈地感染著我。

我太需要破解蒂斯戴爾失蹤這個謎團了,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夠獲得精神上的解脫,包括避免被撤職的危險。我認定吉倫是能幫助我的人。

“好,我現在就帶你去監獄。”

漆黑的夜幕下,雨還沒有停歇,隻是電閃雷鳴消失了。我開車來到最後一個轉彎時,已經能借助車燈看見監獄的崗樓和高高的獄牆了。吉倫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雙手托著筆記本平放在雙膝上,似乎還在思考著什麽。

我把車停在大門外的小停車場,等吉倫把筆記本收好後,我們就緊跑幾步來到大門前,我向警衛打了個手勢,警衛在雨棚下朝我們點了點頭並打開大門,我們剛一進去,厚重的鐵門就在身後被緊緊地關上了。

我領著吉倫一路小跑直奔行刑室。

行刑室內很冷,盡管所有的燈都開著,但還是顯得昏暗陰森,尤其是角落處,我總覺得似乎有個人影在晃來晃去,頓時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又向我襲來,我明白,這是幾小時前那件事情的影響還在延續。我扭頭看看吉倫,他依然和往常一樣,顯得很平靜。

吉倫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徑直朝絞刑架走去,他沿著台階來到平台上,將雙手搭在仍向下打開著的踏板邊緣,趴在敞開的洞口向暗室裏窺望。我也緊隨在他身邊。吉倫窺望了片刻,又抓起絞索繩頭兒仔細琢磨起來。

突然,他以驚人的敏捷直接跳進了暗室,對我說:“快!拿個手電筒來!”

當他接到我遞過去的手電筒後,幾乎是臉貼著地麵,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起來。他先是看了暗室的四角,用手不時地測量著什麽,又將我在暗室裏發現的那塊木頭擺在我說的位置上,借著手電光亮仔細端詳,最後又把它拾起來,裝進自己花呢外套的口袋。

我則一直站在平台上。

當吉倫從小暗室裏出來時,他的臉上既洋溢著幾分得意,又帶著幾分冷酷。

“喂,你先在這兒站一會兒好嗎?”說著,他走到為監刑人安排的坐椅前,大聲問道,“帕克,行刑時你坐在哪個位置?”

“左數第四把。”

“哦。”吉倫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拿出筆記本,又在迅速地寫著什麽。

我在平台上焦急地看著他。

當吉倫停下筆再次抬起頭時,我發現他手中的手電筒依然開著,亮光打在他的臉上,煞白煞白的,看上去就像個幽靈似的。

“當格蘭傑把絞索套在蒂斯戴爾頭上時,霍洛韋爾是在踏板前抓著人犯的胳膊吧?”

“是的。”

“帕克,配合一下,你站到霍洛韋爾曾站過的地方去。”

我走到踏板開口處,將身子微微一側,給了吉倫一個側影。

“你能肯定霍洛韋爾當時就是站這個位置嗎?”

“能!”

“告訴我,當踏板打開時霍洛韋爾有什麽動作?”

“他後退了半步。”

“他的臉是側對你們嗎?”

“是的,不僅他扭過臉去,還包括格蘭傑,通常行刑時都是這樣。”

“帕克,你還記得他的臉是朝向哪個方向嗎?”

“這個……”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說實在的,當時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踏板和絞索上了,還真沒觀察到,於是隻好說,“這,我不太肯定。”

“哦。那格蘭傑搬動杠杆後仍站在原地沒動嗎?”

“是的,當時他正在讀秒。”我回答說。

“接下來呢?”

“接下來?噢,就像我對你說過的,他也走到踏板前,趴在地上向暗室裏窺望,這種做法也是符合劊子手程序的。他窺望了幾秒鍾,當發現裏麵是空的時,就驚叫一聲,然後把頭伸到踏板底下,想看看蒂斯戴爾是否滑脫繩索,爬到暗室的過道裏去了。”

“他是趴在敞口的哪一邊?是前邊、後邊?還是左邊、右邊?”

“是前邊。”

“那好,請你來演示一下。”

盡管我不太情願,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

半分鍾過去了,我仍然趴在那裏,等著吉倫說話,但是又過了十幾秒鍾,他還是不吭聲,我扭頭看了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仍然在那兒奮筆疾書。直到吉倫合上筆記本,帶著期待的表情站起來,我才從絞刑架的台階上下來。

“現在格蘭傑還在監獄裏嗎?”吉倫問。

“可能不在,他當班的時間是從下午三點到午夜,我想,他這時候應該回家了。”

“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他,帕克,謎底就要揭開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吉倫顯得有些焦急。

“啊?你已經知道謎底了?”

“我敢肯定,快走!”他催促著。

我帶著興奮的心情和吉倫一道離開行刑室。

我們快步走過泥濘的放風場地,來到行政管理區,走進羅傑斯的辦公室,這時他正在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準備離開。

“羅傑斯,格蘭傑在哪裏?”我問。

“他在五十分鍾前已經下班了,怎麽?”

“帕克,他住在什麽地方?”吉倫問。

“據說是在海恩斯維爾。”

“帕克,我們必須立即趕過去,最好帶上五六個獄警,要全副武裝!”

“有這個必要嗎?”我有些不解地問。

“有!”吉倫堅決地說,“如果我們抓緊時間,或許還能阻止另一起謀殺!”

我和吉倫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獄警開車向海恩斯維爾駛去,盡管隻有六公裏的路程,但是走起來並不輕鬆,主要是由於道路的泥濘加劇了精神的緊張。

一路上,吉倫還是一言不發,或許他是在想:格蘭傑是共謀犯呢?還是無辜的一方呢?會不會在格蘭傑家裏發現活著的或者死了的蒂斯戴爾呢?

我也在琢磨他剛才說的“可能還會阻止另一起謀殺”,剛要問他,他卻擺擺手,隻是說過一會兒就會見分曉。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怪人!

汽車在顛簸中繼續艱難地行駛著,兩位荷槍實彈的獄警坐在我的車後座,羅傑斯則駕駛著另一輛車緊隨其後。

說實在的,我對吉倫的判斷也有些拿不準,擔心他是個好心辦壞事的傻瓜,但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無論結果如何,我隻能義無反顧地把身家性命交到雄鹿吉倫手上。

“我建議把車停得遠一點兒,不要讓他知道我們的到來。”坐在一旁的吉倫終於開口說話了。

“嗯,”我點了點頭,就把車停在街角,羅傑斯的車也停在了這裏。我們總共有八個人,下車後就冒雨站在那裏,朝著格蘭傑房子的方向窺望。

這個街區有四座房子,都是沿街而建。靠我們這一側有兩座,屋內都黑著燈,後麵是草地,在對麵的那兩座中,稍遠的那座也黑著燈,離我們近的那座房後是一片鬆樹林,前院有一棵大橡樹,有一扇窗戶透著燈光,煙囪也似乎冒著煙,隻不過由於下雨,不易被人察覺罷了。

“你看,亮燈的那間就是格蘭傑住的房間。”那位獄警指著對我說。

我們穿過街道,經過鬆林,朝著格蘭傑的房間靠攏。這時,我命令其他人在後院等候,由我和吉倫、羅傑斯悄悄向屋前包抄,吉倫儼然是一位指揮官,迅速從西邊搶先占據了窗下的位置。

吉倫將身子緊貼在牆壁上,慢慢探頭朝屋裏窺視,但他隻看了一眼就馬上抽回身子,並用手示意我到他那兒去。我貓著腰悄悄過去,站在他剛才的地方向裏一望,隻見格蘭傑正站在壁爐前,手裏還拿著根捅火棍在攪動火苗,盡管隔著玻璃看不出他燒的是什麽,但我敢說那肯定不是木柴。屋子裏還有另一個男人,滿臉凶相,腰間插著一把舊的左輪手槍,此時正望著格蘭傑。

“天哪!阿瑟·蒂斯戴爾!”我驚得幾乎發出響動。

我簡直氣暈了,格蘭傑這個家夥竟然成了蒂斯戴爾逃脫的幫手!他一向得到我的喜愛和信任,怎麽可以幹出這種事情!憤怒和懊悔在吞噬著我的心。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退後一步,把位置又讓給了羅傑斯。

等羅傑斯看過之後,我們三個人又回到後院,我把等候的那些人叫過來,布置完包圍夾擊這所房子的方案後,就開始分頭行動了。

我和吉倫隱蔽在屋後窗戶旁的陰影裏,那裏有一口枯井。直到現在我才理解吉倫一再強調抓緊時間的重要性了,如果稍微晚了一點兒,真不知道還會出現什麽意外情況,我對吉倫既佩服又心存感激。

我們默默地等待著。

大約三分鍾後,其他六個人先後從前門和後門衝了進去,隨即響起了槍聲。我和吉倫也迅速衝到屋內,一眼就看到格蘭傑,他正神情木然地坐在壁爐旁的地板上,或許是被我們這些突如其來的天降神兵嚇呆了,但他沒有受傷。在門廳中央還躺著一個人,正是蒂斯戴爾,鮮血已經把胸前的襯衣染紅了,但他也沒有死,隻是肩部受了點兒傷,他雖然被劇烈的疼痛折磨著,但嘴裏還在不停地咒罵。

一個小時後,我們的圍剿勝利結束。蒂斯戴爾已被嚴加看管起來,這回料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掉了。還有那個格蘭傑,盡管他痛悔不已,但也被關進了一間單人牢房,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懲罰。

這時,外麵的雨已經停了,不過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我和吉倫、羅傑斯都返回到我的辦公室裏。

“吉倫,謝謝你!”我感激地說,“這個案子能在短時間內告破,你功不可沒,理應得到重謝,不過,我們此刻更想聽聽你對這件事情的解釋。”

“過獎了!既然你們想聽,那我就說說吧。”吉倫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我就先從霍洛韋爾說起吧。對於他的被害,按照人們的習慣性推理,肯定認為他是接受了蒂斯戴爾的賄賂,是為幫助他逃跑提供便利的幫凶。然而這個想法是錯誤的,霍洛韋爾隻是個無辜的替罪羊。”

“那他為什麽被殺呢?是複仇嗎?”羅傑斯問。

“這個問題有點兒複雜。我是這樣分析的,霍洛韋爾的死其實並不是在你們所發現的地方,這一點你們一定不會想到,但這正是蒂斯戴爾逃跑詭計得以實施的第一步,也可以說是整個計劃能否成功的先決條件。”

“可霍洛韋爾死時,蒂斯戴爾已經逃跑了,那……”我更加迷惑了。

“事實並非如此,”吉倫說,“霍洛韋爾在那之前已經被殺了,是在四點到五點之間。”

“不可能!吉倫,”我反駁說,“當時,羅傑斯和我,還有其他五個人都可以證明霍洛韋爾就在行刑室內,絕不會錯!”

“帕克,你敢肯定自己看到的那個人就是霍洛韋爾嗎?”吉倫繼續說,“行刑室是被燈光照亮的,況且那時外麵正下著暴雨,人的視覺是會受到影響的,再說你坐的椅子和行刑台之間還有四十英尺的距離,其實你看到的是一個身高、體型大體與他相當,壓低帽簷兒,讓你看不清麵孔,穿著獄警製服的另一個男人,但你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是霍洛韋爾,因為你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他的身份。”

“當然,從邏輯上講,你的推理無懈可擊。”我說,“如果按照你的推斷,他不是霍洛韋爾,那麽又是誰呢?”

“誰?當然是蒂斯戴爾!”吉倫說。

“他?這太不可思議了!”我吃驚地睜大眼睛,“那個被押上來的又是誰呢?”

“沒有人。”

我和羅傑斯對視了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屋裏頓時像死一樣的沉寂。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了,大喊道:“照你這麽說,昨天下午五點我們並沒有看到一個人被吊死?”

“沒錯!”

“啊?難道我們當時集體經曆了一次幻覺?”我和羅傑斯麵麵相覷。

“不過,我的確看到他上樓梯時掙紮了一下,還有他身體墜下踏板的過程,這又該如何解釋呢?”我問道。

“這很好解釋,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也是假象。格蘭傑和蒂斯戴爾兩個人合作,故意放慢腳步,用自己的動作製造出人形在掙紮的假象。”

“噢,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還有,既然那是個人體模型,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怎麽會消失得如此迅速呢?吉倫,我還是有些不相信。”

“我並沒說那是個人體模型。”

“那是什麽?難道是魔鬼的幽靈不成?”

“你呀,”吉倫舉起一隻手,一副自得的樣子,“還記得我問過你蒂斯戴爾是做什麽生意的嗎?你說他曾在紡織廠工作過,我還問你監獄的車間裏是不是堆放著絲綢?”

“我記得,你是問了。”

“帕克,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光滑細密的絲綢可以做成一種什麽東西?”

“絲綢,做……什麽東西?”我剛想說不知道,“天哪!是氣球!”答案突然冒了出來。

“太聰明了!”吉倫笑著說,“不管是縫還是捆,用絲綢做個大致的人形應該沒有什麽問題,然後再把氣體充進去,用頭罩和衣服作遮掩,又有兩條壯漢左右架著,你隔著四十英尺遠的距離,而且燈光昏暗,能看清什麽?”

聽到這兒,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些手工活兒是蒂斯戴爾自己做的,是被關進死囚牢房之後,那些材料是格蘭傑從監獄紡織車間得到的。我估計做好之後,格蘭傑可能把它帶出監獄進一步加工試用,然後又帶回來了。在行刑當天把氣充上,至於氣體是從哪兒得到的,我猜你們監獄的鑄造車間一定有裝氦氣的鋼瓶。”我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吉倫繼續說著,“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當死囚牢房裏隻有他們三人時,蒂斯戴爾用格蘭傑事先給他準備的尖錐刺死了霍洛韋爾,格蘭傑迅速將屍體運走,並把氦氣瓶還回了鑄造車間,他們選擇的時機是很好的,雷雨天氣就是很好的掩護,即便沒有這個天賜良機,他們也要冒這個險的。”

“氣球在他們讀秒的過程中,早就癟了,這時的暗室裏,除了一堆衣服、一雙鞋和一個癟氣球外,就再沒有別的了。他們知道行刑後馬上就會驗屍,為了不讓詭計露餡兒,他們還要在短時間內做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除了頭套外,其他所有東西都必須收回來。”

“我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收走那些東西,再說了,格蘭傑和霍洛韋爾一步也沒有離開絞刑台。”

“帕克,我聽你說曾看到絞架上銀光一閃時,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吉倫說,“其實很簡單,當時,格蘭傑手上握著一根鐵絲的這一端,另一端則係著暗室裏的那堆衣服、氣球和鞋,鐵絲在燈光照射下反著光,當格蘭傑扳動杠杆時,這根七八英尺長的鐵絲就被盤成一圈,握在他的手裏了。”

“還記得他趴在踏板邊緣,背對著你們向下麵窺視嗎?其實他是在做手腳,他解開長風衣的前襟,把鐵絲另一端係著的東西拉上來,塞進懷裏。當然,他也怕反常的腰圍會引起你們的懷疑,但是你們的注意力這時都在暗室裏,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麽事情。帕克,你也注意到了,當格蘭傑再次站起來時,雙手捂著肚子,像是突然疼痛似的,實際上他是怕那些東西從風衣裏掉出來。後來,他就離開了行刑室,下班時把那些東西帶出了監獄。剛才我們看到他在壁爐前燒著什麽,其實就是這些東西。”

“哦,那蒂斯戴爾又是怎麽離開監獄的呢?”我問道。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他是從監獄大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的。”

“你說什麽?”我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我說的是事實。帕克你想,當時蒂斯戴爾穿著獄警的製服,是代替霍洛韋爾出現在行刑室的,而且那又是個狂風驟雨的傍晚,監獄裏是不會有人對一個穿著警服的人產生懷疑的。比如今天我們到這裏時,我發現門衛幾乎沒怎麽看你的臉,也沒有問問我是誰,就把我們放進來了,他急於回到崗樓裏去,畢竟那裏要舒服一些,當然,你是朝門衛打了個手勢。蒂斯戴爾往外走時也會如此,他穿著獄警的製服,而且是下班的時間,門衛就更不可能懷疑了。另外,我估計蒂斯戴爾是開著格蘭傑的車走的,等到格蘭傑下班時,他可能是搭了同事的一輛車,如果對方問他為什麽不開自己的車,他隨便找個理由就搪塞過去了。”

“我覺得蒂斯戴爾可以采取更簡單的辦法越獄,比如說,幹脆在四五點鍾之間,依靠格蘭傑的幫助,先殺了霍洛韋爾,穿上獄警製服,在行刑前離開監獄,他何必要繞這麽個大圈子呢?”

“你說的這些我也曾想過,但我反複思考,蒂斯戴爾一定有他的想法。或許他擔心如果直接從牢房逃走,你們肯定會發出協查警報,甚至展開全郡或者全國大搜捕,那樣一來,他就沒有充裕的時間安全撤離。如果換一種方法,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飛走後會出現什麽情況呢?他估計你們一定會大惑不解甚至亂做一團,匆忙之中不會想到立刻發警報,那時他就可以從容地應對各種情況了。另外,帕克,我似乎還有一種隱約的感覺,就是他喜歡用這種方式置你們於驚恐萬狀之中,借此極大地滿足他的複仇欲。”

“聰明!吉倫,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將身子靠到椅背上。

“破解這類謎團靠的是邏輯推理和縝密觀察,光聰明是不頂用的。”吉倫聳了聳肩膀說,“在推理的過程中,一味排斥超自然的力量是不明智的,往往在沒有明顯證據可尋的情況下,答案或許就來自冥冥之中的感覺。帕克,我遇到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兒,有些比這要複雜得多,不少都和幻覺有關,指望用常理是根本找不到答案的。在我們的生活中,今後肯定還會遇到不少這類事兒的。”

“為什麽要這樣說呢?”

“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有一定背景的,帕克,你信嗎,它能發生一次,就有可能發生第二次,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隨時準備迎接它們的挑戰。”吉倫一本正經地說。

“這麽說,你是早就預料到箭山監獄會發生這種事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

“怎麽說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我隻是個喜歡旅行的通俗作家。”他故弄玄虛地衝我一笑,夾著他的筆記本站了起來,“好了,帕克,我不想再跟你說了,這時候還能不能弄到點兒黑啤酒,我都快渴死了。”說完,我們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一個星期後,吉倫沒打任何招呼就突然離開了箭山村,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到他,總之,他就像是個謎一樣,六十年來仍然縈繞在我的心中。

雄鹿吉倫究竟是誰?他又來自哪裏?或許唯有他筆記本上的那個句子,是讀懂他的一把鑰匙: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