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霓裳羽衣曲?好像是,又不僅僅是,這是哪裏來的聲音,起於青萍之末,又雲垂海立一般,能夠生人,也能夠殺人,我們要小心。”樂音乍起,李離就招呼袁安、上官星雨、吳耕,四個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圈,背靠在石柱上。花瓣在他們眼前越壓越低,在花瓣間回旋的聲浪如洪水一樣席卷了他們,由雙耳進入他們的身體,遊走到經脈之中,激**著心神。少年們在涉世之初,情感萌發,喜怒哀樂皆被樂曲喚醒,根基既淺,哪裏又有心力與之對抗,隻能在這由琴聖蘇雨鸞潛心編寫的破陣樂裏,載浮載沉,一會兒覺得人生無趣,如冰封雪蓋,寂寥空白,了無生麵,生有何歡,一會兒又覺得世界美好一腔春意,溫柔雨夜,萬物發生,何其纏綿。空空也,色色也,由五感的通道來去如電,既然無力與之抗拒,就索性將身體交給這冥冥中的造物吧!讓造物主以隱秘的意誌,來更改他們的記憶,來增減他們的情感,喜樂哀感,成魔或者成道,就由他的心意好了!四個少年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身體中的內息由各自的丹田裏煥發出來,流動在他們的身體之間,如溪丘與河山,回應著回旋的聲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爐,也許接下來的大音,就會讓血衝出經脈,衝出百會穴,血箭一般,濺射到他們頭頂的花朵上,但少年們心意已決,並不害怕。

“好像下雨了。”上官星雨心裏想,她沒辦法將手由李離與袁安的手裏抽出來,隻覺得“雨點”在簌簌地由頭頂飄落下來,落在她的頭臉與身體上。仰臉細查,並不是雨,它們滑過臉頰的時候,是幹爽的,也並不是雪,它們有溫潤的質感。大家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明亮的火光裏,多出了億萬密密匝匝的光點,在繁複衝**的聲樂中,正向他們飄落下來。

“我嚐出來了,這是桃花!”吳耕舔舔嘴唇,喊道。陽春三月,清明掃墓,廚師父親會帶他回鄉下去,吳家堖是渭河邊的一個村子,三月的時候就被包圍在紅桃白梨之中,趕不到桃子與梨子成熟,悄悄地嚐嚐花瓣也是極好的啊!吳耕牽著父親的手,常常偷偷地將桃瓣往嘴裏塞。

大夥學著吳耕試著去接由空中飄揚飛落的花瓣。梅、桃、李、杏、海棠、薔薇、木槿、紫薇、玉蘭、槐花、荷花、桂花、**,有的能用舌頭辨認出來,有的也無能為力,就上官星雨來講,最有意思的是木槿吧,這種白色與紫紅色的花,由五月到十月,次第開放在門前的小巷裏,祖母有時候會吩咐廚娘去摘來做菜,當然,石楠花她也有印象的,那麽腥臭的花,是魔鬼派來的吧,開在陽春,一直要等到八月裏桂花開放,才可以將它的餘味清算幹淨。

可是紛紛揚揚的花瓣雨從天而下,並不是給他們來當宵夜的,少年們很快就嚐到了**粉膩的溫柔鄉的苦頭。他們的舌頭與臉龐,並沒有分辨出來,花瓣的種類與疏密,色澤與氣味,其實在與空中震動的聲響呼應。牡丹花中傳來繁複錯綜的絲弦之聲,花雨也會變得急驟而頻密,金桂與寒梅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令人頭腦激越昏沉;而牡丹花中的聲響回複到和藹安寧的簫管之樂,花雨也變為輕緩疏落,飄來隱約的梨花與**的暗香,令人神情空明。這樣高低、強弱、香臭、軟硬、上下的變化,與聲音的魔道消長交會,愈加令他們五感開放,情難自禁,真氣跌宕,血脈僨張,凶險萬變,苦不堪言。

而他們頭頂的石頭牡丹花的巨大花瓣,繼續在緩慢的綻放中越垂越低,離他們的頭頂越來越近,積在腳下的種種花朵,也越堆越高,由他們的腳麵漲到腳踝,漫過小腿,來到了膝蓋。這樣的“花開”“花落”,也許不要一個時辰,他們就會被牡丹花瓣頂壓到地麵上,又被花瓣的“暴雪”掩埋。萬花穀,萬花穀,是東方宇軒七聖們的桃花源,卻會變成他們的大花墳吧!難道他們走到這裏,是要被獻祭給這朵花的嗎?他們還是不願意鬆開手,聽憑身體內真氣呼嘯,情感激**如潮。就這樣,異姓的兄弟姐妹,不能同日生,同日赴死,一起死在黑暗的花塚,也沒有什麽不妥。

恍惚中,袁安手持火把、被李離抓住的右手,忽然抖動起來,是李離在搖晃他的手腕!電光石火間,袁安心神一定,轉動手腕,鬆開五指,將手中的火把拋出去,隻見餘下半截的鬆枝火把由花雨中翻滾沉落,掉到地麵,轉眼間即被花雨吞沒,一尺餘長的火苗無法將溫潤的花瓣點著,跳閃片刻,旋告熄滅。

奇怪的是,火苗甫一歇滅,他們頭頂的牡丹花就停止了綻放,保持盛開的姿態停滯在離他們前額三五尺遠的地方,而花瓣間紛飛而下的花雨,也越來越小,終於停歇下來。火把既滅,但大洞中仍然有一線熒熒的微光,大家定睛去看,原來是上官星雨脖頸上的玉玦,吐出了點點光華。

“果然是因為火把!”等到喘息甫定,李離才解釋道,“一行大師司徒先生鑿出來的牡丹花,不僅好看,還是一個絕妙的機關。我們舉著火把,由山外一圈一圈走下來,來到洞底,又舉著火把觀看花瓣,熱氣累積上升,沿著山洞環繞,就會觸發機關,這個有一點像孔明燈。其實將石頭雕成孔明燈,還不算難,難的是,他們在牡丹花的不同花瓣間,都鑿出了暗道,暗道裏藏下由萬花穀裏采摘來的花瓣,這樣隨著熱氣的縈繞,不同的暗道發出不同的聲響,落下不同的花瓣,至於聲音如何混雜在一起,發出不同的聲調,花瓣又如何調和,產生不同的氣味,這個就不是我能想出來的了。”

袁安兀自心猿意馬,心裏好像有一萬頭烈馬在突厥人的草原上狂奔,好容易才將它們一一收束起來,聽到李離的說法,一時又驚又佩,難得他在迷狂的聲色裏,還能保持一分清明,想通其中的關節,並提醒他將火把扔出去。如果還將火把持在手裏,牡丹花會一直開放到凋謝,暗道中的宿花會全部傾瀉下來,直至將他們埋葬吧!他一邊想,一邊緊緊地握住了李離的手。

“妮妮你真聰明,可是我剛才差一點就死了。我好像被那個秦王破陣樂帶入了一個戰陣裏,在我前麵的人都死了,斷頭的,斷手腳的,開腸破肚,血流到我的靴子,突厥人的箭蝗蟲一般迎麵飛過來,在射到我身體之前,忽然又停下來,掉進我麵前的沙土裏。我明白過來,這些都是假的,可是這是怎樣的假啊,比真正發生的事情還要真實很多倍!”上官星雨臉色蒼白,臉上是虛弱的微笑,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去看她另外一隻手牽住的吳耕,卻發現,剛才吃到桃花的吳耕昏沉沉背靠著石柱,雙耳雙眼與口鼻上,都有淡淡的血痕。

“吳耕!”三人蹚過積在地麵上的花瓣,將他團團圍住。

袁安將吳耕抱在懷裏,李離掐著他的人中穴,上官星雨將玉玦取下來,代替火把舉在手裏。吳耕醒過來,張著嘴,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看到三人著急的神色,他又伸手指向自己的雙耳。在鋪天蓋地的花雨裏,在他想起跟父親一起重返他們的吳家堖桃花源之後,他到底想到了什麽樣的幻象,讓他激動如斯,無法說,也無法聽?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李耳這老家夥說得不錯,五色、五音與五味,能生人興味,也能喪人智識,可是來到這樣的聲色花陣裏的少年,五根乍染,血氣方剛,哪裏懂得“去彼取此”的道理。

吳耕聽不見,說不出,他的黑炭嗓子裏,好像澆上了銅汁。但他的雙眼卻是灼灼明亮。他焦急地伸出手,扭過來艱難地拍著身後的石柱,石柱發出“空空”的聲響。

石柱是中空的,暗門就在吳耕的背後,剛才他的頭腦在聲色中備受著煎熬,他的背上卻傳來了暗門滑動的聲響。

袁安、李離、上官星雨各出一掌,石壁受力內陷,石柱的根部中間,豁然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口,黑暗中水流嘩嘩,潮氣撲麵。

好像一夕聽花雨,他們的丹田裏憑空長出了不少力氣,不然怎麽能將石頭劈開呢?

四個人麵麵相覷。上官星雨捏著玉玦,將頭伸進缺口。缺口之下,三五尺之深,水麵如鏡,映照出花容月貌的女孩兒自己。對,那就是她,跟之前在黃河岸邊看到的一臉泥灰的乞丐不同,她的秋水剪瞳,漆黑頭發,海棠般的臉,明亮俏麗,這花瓣雨的洗濯,又讓她回到上官家小姐的樣子。

“星雨你害怕嗎?”李離的聲音好溫暖。

“我在長安很害怕,現在已經沒有了。我要是害怕,就不會來黃梁驛,來萬花穀。”星雨說。

“你先跳下去,小心別將玉玦弄沉了。”

“嗯。”

上官星雨撲通一聲,跳進黑暗的流水中,一點亮光隨著她向不可測的深水中沉去,接下來是李離、吳耕,李離拉著吳耕的手,袁安托著吳耕的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四個少年,在水中連成一線,上窮碧落下黃泉,唯願黃泉通洞天。

片刻,明鏡般的水麵平靜下來,四聲空空的落水聲也在寬闊的山洞裏消散。隨著那點亮光的消逝,山洞中冷氣下沉,花朵上升,石柱支起,積滿花瓣的石廳回複原狀,深藏著緋色牡丹花的萬花因隧道,經過一夜的綻放,又重新閉合,沉入秦嶺山腹,返回到沉沉黑暗。

積雪樹連天,曉月山外山。少年們跳入淙淙流水的時刻,黃梁驛裏其他客人,瓦匠大叔們、紅紫秀才、胖捕快一家,龍精虎壯的黑驢已馱著他們走遠,當最後一抹夜色由搖擺的驢尾上退去的時候,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他們已經能夠看見驢頭前麵,啟明星下,展開的江南未曾凋謝的綠樹,未曾落雪的青山,蕎麥青碧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