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第四支火把的時候,他們也沒有遇到龍。在這個寒冷的冬至雪夜,黃梁村的雞已炒豆般叫到第五遍,少年們已經遇到種種奇特怪異之事,但這並不會淪落為一個奇幻故事,柳毅和錢塘君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他們的世界,並沒有設定好將這四個孩子指引到龍族的門徑。

好消息是,往下的孔道左旋越來越急,向下越來越陡,看樣子他們很快就要走到洞穴的底部,看到它所紮根的黃泉?袁安領著幾個人沿坡路一路小跑,幾乎收不住步子,火把上火苗後彎,被洞中的疾風拉得呼呼作響,大家跑得汗流浹背,汗水由頭發裏滲出,漫過眼睛的時候,前麵袁安終於撐著洞壁停了下來,李離、上官星雨與吳耕跟上來,向下俯視,發現他們果然已經來到了洞穴的盡頭,洞穴之下,是一根垂直的緋色石柱,合抱粗細,七八丈高,立在一個空空****的石廳的正中央。袁安嘴銜住火把柄,率先滑下來,接著是李離,上官星雨,吳耕,一個接一個由石洞裏扶著光滑的石柱,落到石廳正中的地麵上。

“我的天!”上官星雨仰著臉往上看,最先驚歎起來。

石廳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大很多倍。將老榆樹、黃梁驛,驛中的客人,四十多頭驢子都放進來,恐怕都會綽綽有餘。四周洞壁遙遙向上,脖子上仰,看不到盡頭。鬆木火把發出來的微光,堪堪能將這山腹深處的巨洞填滿。少年們的來路,就是洞中修長的石柱,石柱上方,就是李離猜想的那個“筍尖”,筍尖裏麵回環著洞中之洞,剛剛消磨掉了他們漫長冬夜。

“妮妮,它不是筍尖,它像一朵花,牡丹花!”上官星雨覺得脖子又酸又漲,可還是舍不得將頭垂下來。

石柱其實是雕刻出來的花梗,石柱的頂端,七八片巨大的花萼微微張開,花萼之上,是合攏在一起的層層疊疊的花瓣。火光上徹,雕刻花朵的緋紅石頭變成半透明的紅霞,紅霞中的雲絲血脈,火煉金丹一般,曆曆可見,好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它好像是由洛陽的禦花園裏剛剛采摘過來,沾濡著晨露,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顫巍巍插立在他們的頭頂上。

“咕咚!”這是吳耕仰頭眺望,吞咽口水入腹的聲音。

“這朵花是石頭雕出來的,和心裏美蘿卜雕出的牡丹不一樣,不能吃。”上官星雨悄悄提醒他。

“花瓣不能吃,但是花蜜呢?要是我是一行大師的話,我就會找傳說中的青泥做花蜜,青泥是可以吃的啊!”可是吳耕兄,你敢再順著石柱,重返花瓣中的迷宮,去尋找傳說中的青泥大快朵頤嗎?

幾年前,父親帶著李離入蜀,去看青衣江上的佛像。川人集合了數千工匠,花掉了四十餘年的時間,將一座山峰雕成慈眉善目的如來立像,秋風秋雨中,釋迦牟尼的眉眼音容依稀已經出現,工人們搭著梯子,腰上纏著麻繩,舉錘布鑿,敲打他厚實的耳垂,慢慢將佛祖由山嶺間喚醒。“已經摔死了十七個匠人了,”帶領他們在舟中引眺的劍南節度使說,“真正鑿到佛足,可能還需要一個甲子的工夫。”

鑿出的這朵牡丹花,規模絕不會比石佛小。可開鑿石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群山之間,舉嘉州全州之力,預備好的百年功業,哪怕是日後西巡成都的皇帝,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放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得窺佛祖真容的一天,好在大唐千秋萬代,子孫中總有一個陛下會有去揭幕剪彩的運氣。工聖僧一行他老人家,帶領著他的弟子們,鑿空山腹,由實在的石頭裏,鑿出子虛烏有的山洞,山洞裏危危欲綻的牡丹花,牡丹花惟妙惟肖,好像在等待一隻巨大的彩蝶,在火光裏振翼飛來一般,這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星雨說:“是龍!這就是世界上有龍的證據,隻有龍才能變成這樣不可思議的牡丹,然後由遙遠的龍洞裏爬過來,猛虎嗅薔薇,青龍嗅牡丹,伸著龍鼻子聞它的香氣。”

吳耕說:“哪裏有什麽香氣!又不能吃,藏在山裏麵,也看不見,它們為什麽要變出這朵花呢?”

袁安看著李離低聲說:“我看這朵花,也不一定就是憑空由石頭裏鑿出來的,大概是工聖他們發現了地底的這個山洞,山洞中垂下來的巨石依稀有花朵的模子,一行大師與司徒一一先生決定因勢利導,然後架起梯子向上開鑿,才慢慢有一點牡丹的樣子,鑿出花瓣來之後,又在花瓣裏鑿出通道。總之是天造地設一半,人力穿鑿一半,就是這樣,工聖大人與他的弟子們,恐怕也會累得夠嗆。李離你講工聖會造木馬流車,我也覺得他們一定是發動了機械,搬來無數機甲來到洞底,不然也得花掉幾百年在山腹裏敲打才行。”

李離認真地看著袁安,點著頭說:“我隻是不太明白,他們鑿出這朵花幹什麽?掏空一座山,藏在黑暗裏,這麽美,又這麽無用。”是給武曌皇帝的嗎?他未曾謀麵的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母,一生都迷戀由她的家鄉發現的牡丹花,甚至是將東都洛陽都變成了牡丹花的海洋,現在她勉勉強強與曾祖父一起,待在關西低山平原之下的地宮裏,會得暇循著地下的通道,來賞玩這一枝藏在幽冥中的花朵嗎?黃泉之花,永無凋零,那些經曆過她的盛世的臣民,其實從來都沒有將她忘記,等十年之後那場戰亂收拾起來,也許會更加懂得她所經曆的那些傳奇,她所守候的盛世的不易。

上官星雨卻不同意,她說:“我聽說東方宇軒穀主離開東海,來秦嶺山中開辟萬花穀,他的家人並不讚同,特別是穀主他老人家的未婚妻子方碧玲,甚至是一路追尋到秦嶺,在萬花穀畔的絕情穀隱居下來,希望他能夠收回成命,隨她回蓬萊島踐行婚約,生兒育女。穀主當然是沒有答應,不然哪裏有什麽萬花穀!外麵的人猜穀主心意如鐵,對方女俠無情狠絕,我倒是覺得他是將情愫深埋在心裏,就像這朵牡丹深埋在山裏,你們仔細看,這朵花的模樣好傷感,不像是含苞開放,而是迷思於煙雨中,泫然欲淚。”真是不能小瞧女孩子們八卦的天賦啊,好好的一朵家國牡丹,任由她發揮成為上元夜巡遊禦街時的情人節禮物。會有一個晚上,東方宇軒領著方碧玲來到這裏,將牡丹花指點給他的心上人看嗎?唉!人家東方穀主棄家修道,開辟桃源,以領悟宇宙天機為己任,哪裏還會沉迷人間情事,不能自拔於裙釵女色?可是上官星雨這樣一說,李離等三人又覺得與我心有戚戚,那朵石室中央的紅牡丹,好像也被跳閃的火光染上了傷心色。

“小心啊,這朵花是活的!”袁安沉住氣,低聲說。

果然,在大家議論它是帝國之花還是情人之愛的時候,緋紅色的石牡丹好像由地底裏蘇醒,記起自己尚未綻放,石柱頂端,交相層疊在一起的幾十片花瓣如同合攏的手掌,輕顫著微微擴張,纖細的手指屈伸起來,石柱中傳出細微有力的聲響。

很快,沙沙的細響就被頭頂花朵中間傳來的聲音蓋住了。好像有風刮起來,卷過平原上的麥田,山嶺上的鬆林,又吹開東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飛沙走石,到激揚澎湃,直至浩**往複,好像能夠將星鬥一顆顆吹落到大地上。但這並非是真正的風,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紋絲不動,他們的頭發也沒有被吹起。在往複回還的風聲裏,有鳥鳴山澗,有虎嘯猿啼,有牛羊歸牧,有雞叫狗吠,好像每一種生物,都被模仿到這裏,饒有興趣地加入了合唱,眾生喧嘩中,嬰兒的啼哭出現了,高亢而悲傷,像之前子虛烏有二老劃過夜空的玉玦明亮奪目,啼哭之後,是母親懷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調笑,是情人枕間的**喋,是夫婦恨別傷離的歎息,是病人受創時的絕望呻吟,是老人離世時的艱難吐氣,個人的喜樂與哀愁,很快又卷進市井擾攘、廟堂鼎食、鄉野山歌、深山梵唄,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或分或合,之後鼓聲點點,越擂越響,如急風飄雨,好像要將萬事萬物都召集到戰場之上,兩陣對圓,車轔轔馬蕭蕭,長風浩**中,將帥兵卒長槍橫刀,巨鐧實錘,各自奮力向前,殺伐決戰,馬鳴箭嘯,血突骨折,輾轉號啕,以命搏命,以血換血,決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