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東方宇軒不去送方乾出穀,而是坐在水月宮前,坐在七聖客卿們中間,他未必笑得出來。

如同當年劍聖與方乾的天子峰五局決戰。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組與刑天的比試,五場已過四場,千難萬難,堪堪成為平局。五場比試其實是昨晚經七聖在摘星樓中討論反複設定,務求萬無一失。七聖們已知刑天經過司徒一一千百次測試,特別是頭顱中插入數百片龍甲後,已刻入《萬花秘笈》,計算之豐富周密,遠勝萬花穀弟子。可畢竟它是木頭,不是人啊,是人就會出錯,出錯就會有風格,有性情。七聖與袁安等三人相處已有半年,予他們的琴棋書畫的能力與風格,都是了解的,琴棋書畫,最見性靈,東方宇軒蠻有把握,通過四試將刑天擊敗,讓司徒一一依誓放棄木人的研製,由他的魔道裏回頭。所以昨夜七聖以兩陣**袁安三人後,對今天的比試,還是蠻有把握的。

可是水月宮前的比賽,並未按照英明神武的穀主的謀劃,按部就班。木人刑天已懂“謀劃”,或者說,能夠對諸聖的謀劃做出謀劃。它第一試以靜製動,模仿三人的畫而出新,出其不意,走出一小步;第二試又故意搶先,仿三人的心緒作出琴曲;如果不是第三試它無“心”而寫心;第四試又運氣不佳,以“媼婦譜”設局,被三人將計就計引入絕境,恐怕前四試就已讓三人出局了。不過這些都不要緊,第五試,武術的比賽總歸是要上擂台的,雙手雙腳,真刀真槍,這個任憑你們多少玲瓏心思,總還是要拳腳上見真章。說到拳腳,嘿嘿,刑天由玄鐵、龍甲、緋石、檀木而造,身高十餘尺,力量無窮,按其戰力,三五十人都不是他對手,火攻?第四試刑天指尖冒出火苗,是內火激發,如果啟動身後的滅水水袋,其實可保無虞。以司徒一一的想法,什麽琴棋書畫,萬花穀說到底是一個學武的地方,打就夠了。因此第五試打鬥之試,司徒一一是十拿九穩,毫不擔心。

圍觀的弟子往後退,留出水月宮前更大的空地。諸聖客卿也撤去了幾案,站起來退到潭邊觀戰。刑天慢慢走到門前的陽光裏,起手式即是花間遊中的“倚天”:出左腳,右手舉起司徒一一給他的一把兩尺多長的尺子,尺子黑黝黝的,一邊平直,可以畫線,另外一邊有鋸齒,可以作鋸,司徒一一自己不會武功,卻常將這把尺子帶在身邊,將之稱為“魯班尺”。袁安使刀,李離用劍,上官星雨找顏真卿討來了一對判官筆,喜氣揚揚地抄在雙手裏,他們三人,自然是排成昨晚衝破萬花七聖“七絕逍遙陣”的天地三才陣的架勢,依舊是袁安在前,李離在後,上官星雨在中間。

“啪”顏真卿雙掌一擊,袁安持刀躍進,跳到刑天身後,李離以內力提縱,用劍格擋刑天的魯班尺,刑天身前的空地,則由上官星雨揮舞判官筆上下跳動。這是三人眼神一對,擬出的第一個方案,袁安李離前後夾攻刑天的上半身,它前後應對時,由星雨以筆點穴:孫思邈老先生探查過刑天的脈息,它應該也是有簡單的經脈與穴位的吧!

沒想到,刑天雖然身材高大,身體卻是出奇地靈活。它左手少明指一點,將袁安由身後劈來的刀刃捏在手裏,右手魯班尺搭住李離的劍,力量吞吐,一招傍花隨柳,即將李離連人帶劍,吸引在魯班尺上。袁安、李離兩個自小學藝,身體強壯,拳腳功夫本自不凡,可與刑天玄鐵龍甲間的機械之力比較,卻是小巫見大巫。刑天關節滑動,雙手齊甩,將袁安帶刀,李離持劍,越過眾人頭頂,扔到前麵攬星潭裏。“撲通”一聲,“撲通”一聲,“撲通”又一聲,原來上官星雨也被它起左腳踢出來,正好落到袁安李離之間:司徒一一雖按經脈布置出刑天的身體,卻並不完全依循人身的奇經八脈,而是改造得更加隱秘、堅韌、簡易。上官星雨的判官筆全然不對孔竅,一通百花拂穴手下來,刑天不覺得疼,隻覺得癢,它豈是惜香憐玉之輩,一臉平靜,學著星雨一招“快雪時晴”,順腳就將星雨踢飛出去。

三個少年由碧波中冒出頭來,爬到岸邊,早有弟子七手八腳將他們拖上草地,忙不迭地壓胸捶背,控盡吞入口中的潭水。那邊司徒一一冷笑道:“顏兄我看比試到此為止吧。我製造刑天的目的,除與諸位的七絕逍遙陣較量之外,還想令它與少林寺渡如方丈、劍聖拓跋思南較量。它研習既久,武技已出神入化,這三個少年,遠不是對手,再往下比,難免有性命之虞。”

顏真卿沉著臉不說話,隻是將目光投向岸邊三個濕淋淋地站立著的少年。

“這是死架。我們繼續打。”少年們抹淨臉上的水珠,已雙腳點地而起,流電彈丸一般朝刑天射來,空中運起花間遊內力烘烤衣服,等到落到刑天麵前,夏風已經能夠幹爽地掀動他們的衣角了。

我們的命,在風陵渡以北,本應該送給叛軍與長安的,現在,刑天兄,你提前要的話,先拿去好了!

刀、劍與判官筆都留在了攬星潭底,讓龍龜照看一下,等一會再去撈吧。我們仨來過萬花穀,揍過刑天,然後死了,這就夠了!

三人此番決意與刑天比拚內力。他們由萬花因秘道出來,曲折的通道與奇妙的遇合,已令他們內丹初成。入穀六七個月,二百餘天,受到七聖,特別是子虛道人與烏有先生的精心**,直到昨夜,孫思邈老神仙先後組兩陣,以七絕逍遙陣為他們伐骨洗髓,以落星驚鴻陣的“長針”為他們渡入真氣,尤其是後麵一陣,諸位師父知道三人今天要大戰刑天,事關萬花穀存亡,非同小可,七人相加,五百餘年的修為,三人取滄海一粟,都受用不盡。因此三人的內力,實則已非同凡響,才有後麵宇晴領他們去炮製萬花果之舉。現在,該將這些由諸位老師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領域裏修養出來的靈力,派上用場了。

三人成扇形將刑天圍住,踏著禹步團團轉動,刑天前突,擋住它的人則後退,後麵兩個合力芙蓉並蒂攻擊它的後腰,等刑天轉過身,一人以陽明指接戰後退,另外兩個又攻擊它後腰,依次輪轉,場麵難看,卻也非常有效。刑天一時風車似的,在三個人的大圓中心轉動,但是以刑天的體力,恐怕也要等遊戲的三個少年累癱,它才會站定下來定定神吧!

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心中既有計劃,施展輕功,左一招瑤台枕鶴,右一招淩霄攬勝,前一個躡雲追月,後一個迎風回浪,向上又是扶搖直上,不慌不忙,蛺蝶穿花一般與刑天周旋。時間一久,圍觀的弟子看得疲了,心想,說好的比試成了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嘛。一邊諸聖客卿卻深知厲害,知道這三個人慢慢地越轉越快,身體中的內力隨著掌力激發出來,與刑天的內力糾纏在一起,在織成看不見的內力的網,稍不注意,被甩出來的人,就會遭形神俱滅之禍。

三人踏正禹步,慢慢想起七絕逍遙陣諸多變化,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三人六掌,六種掌力也產生出變化,帶動刑天因應。刑天雖然靈活機變,但身形龐大,又處在三人中心,之前弈棋時頭腦中龍甲轉動飛快,散發出奇熱,它仿佛知道自己宜慢不宜快,遂慢慢將速度放下來。所以在眾人看來,好像越轉越快的陣圈,又回過頭越來越慢,到後來,刑天索性盤腿坐下,平抬雙掌,任由三人提縱往來,它自己倒是屏息運氣,以不變應萬變了。

李離等的就是這一刻,毫不猶豫地站到刑天身前,雙掌一推,就貼到了它巨大的木掌之上,後麵上官星雨、袁安隨即移動身形,星雨將雙手印上李離後背,袁安將雙手印上星雨後背,三人一起發力,夢歌夜思,水月無間,花間遊內力如三條河流匯合到一起,源源不斷經李離的掌心,衝向刑天的木掌。

刑天的經脈雖是由司徒一一仿照人的身體,一經一脈搭建而成,後來司徒一一又有修正,增加了不少新路,由玄鐵串連起來,故刑天的內力遇強則強,像一麵經過改造的鏡子,可將得到的光數倍反射出去。三人甫一運氣,就覺得刑天返回的真氣浩然無匹,生寒噬骨,如海潮一般,向他們兜頭籠罩過來,原來,刑天坐地,就是來引動他們三人前來與他比拚內力的。李離臉色通紅,形色慘然,一邊顏真卿已經看出三人被刑天誘入內力比拚,頭上白汽如雲蒸霞蔚一般湧起,低呼一聲不好,一邊站著的蘇雨鸞林白軒夫婦就想下場去助三人一臂之力。司徒一一一臉怒容,雙眼紅赤如火,將他們攔了下來。

李離看到刑天的頭頂亦蒸騰出白汽,覺得它的手掌越來越熱,它會像剛才弈棋時一樣冒出火苗嗎?如果它內火攻心,它對戰的我們,也會被燒成焦炭一般,李離心中惕然,隻覺得自己雙掌如炙,好像是貼在兩塊燒紅的鐵塊上,司徒一一完全可以將它的內力轉換成火焰噴射出來吧,他放棄掉,可能是覺得一個會噴火的木人,這樣太像變戲法吧!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原來這句詩也可以說這個!刑天的暗火會黏著手掌,鑽入對手的經脈,對方越是內力強悍,所受到的暗火的席卷就會越快。小時候,李離聽父親講廚子們烤熊掌,就是讓冬眠醒來的熊在燒紅的鐵板上站立跳動,直到雙掌被烤熟為止。唉,我們三個人,也被刑天變成三頭狗熊了。

打不過,就躲啊!

想起宇晴的話,李離一咬牙,將內力傳遞到左手,右手收回,手刀驟起,向自己的手腕切去。喀喇一聲,手腕應聲而斷,鮮血射到刑天身上,令它悚然一縮,不防備之下,它左手一空,內力反噬,眼中紅光閃爍,頹然向身後倒去!

這邊李離已趁斷腕的工夫,順勢向前,帶著身後的上官星雨與袁安飛箭一般射向水月宮的屋頂,三人在屋瓦中翻滾不已,半晌才穩住身形。

上官星雨撕下早上剛換的白裙子的裙擺,就去替李離裹傷,他的左腕空****的,左手已經赫然留在了水月宮門前的空地上,五個手指頭還在微微震顫。上官星雨一招“春泥護花”,發動離經心法,以手為針,彈指,生息,月華,清疏,微潮,行氣血,束彼,漸催,述懷,零落,夜思,展秋,十指紛飛,如琴聖彈琴,棋聖布子,工聖鑿木,畫聖點墨,書聖行筆,擊出“南柯”“青屋”諸奇穴,指法奇準,內力在指間哧哧激發出來。又一招“聽風吹雪”,手掌貼住李離的中丹田,將自己的內力緩慢而堅定輸給他。瞬間止住血,扯動白綢條纏著纏著,小姑娘的眼淚就像雨水一樣滾落出來,開始還是抽抽噎噎,很快就成了傾盆雨。一邊哭,一邊將太素九針做得這麽好,洛陽城的女兒,上官家的丫頭,厲害的。李離咬緊牙關,用右手拍著她的肩:“你別哭啊,淚水裏有鹽,疼的。這隻能怪我爹沒有將我的名字取好,離了長安,離了家,亂世流離,現在左手也離開了我。你看你叫星雨,就會哭得像下雨似的。袁安的名字多好,他就沒事,本來他是大哥,他應打頭接掌的啊。吳耕,你看人家都不用來,種田打獵,多好啊。不過現在你武功這麽好,以後也沒誰能欺負你了,去江湖上行醫救人,也會是響當當的萬花名醫,我這下半輩子,也有得指望了。”星雨被李離哄得又是哭又是笑,心想,沒左手也沒什麽,好妮妮,以後我照顧你好了,等血止住了,打垮了這個賊木人,去求一行大師做一個假手,雖然比不上你那個熊掌腴白清肥,也能湊合用。本來司徒一一可能會做得更好,但現在這樣子,我也不想求他了。司徒先生,我們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日後得暇,上官星雨會向您請教的。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邊袁安也支起身體,從屋頂上手腳並用爬過來,一隻手上還扯著一頭巨大的鳥。

小鯤!

原來我們在水月宮前搏命的時候,你躲在上麵偷看啊!不要怕,木人沒什麽了不起,我們都知道你是一頭勇敢的講義氣的鵬。

下麵司徒一一大聲喝道:“你們三個,趕快認輸,刑天已經站起來了。”

他們三人往下看去,果然木人刑天已經搖搖晃晃由地上爬起來,定定地站到了空地的中央,雙手叉在腰上,抹去李離濺射到它臉上的血,一雙石眼,抬頭看著屋頂上的三個人,一臉的淡漠。

“等等,我們就來。”星雨將李離的手腕裹好,與袁安一起,將李離扶到鯤的背上,然後星雨與袁安一前一後爬到李離的身體前後。星雨一拍鯤的脖子:“走,鯤,我們跟這個壞蛋木人還沒完!”

小鯤鐵鑄一般的雙爪往屋頂上一撐,挺直脖頸兒,帶著三人往水月宮黑雲一般俯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