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耕背著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楓楊樹皺紋密布的樹幹後走出來,臉上斑斑點點濺著晴狼血。他可不知道這是一對奇異父子古怪的告別,兩個人對著別人有說不完的話,單獨遇到一起,就是兩根木頭。之前,兩人在亭中枯坐,訥訥無言,楓楊樹上的一對灰喜鵲差一點就要衝下來在他們的頭發上做窩。

“你叫吳耕,你昨天吃了萬花果,你現在是幫你宇晴師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飛龍臥雪,對嗎?”東方宇軒盯著這個孩子,之前他們四個由萬花因秘道鑽出來,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聾啞村,算是運氣最差的。現在,他得到第一枚萬花果,也算是否極泰來了吧,這可是孫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運氣。

“是的,穀主,我已經在晴晝海邊獵到十五匹晴狼,現在來逍遙林,還要找十五頭麋鹿與十五隻花猴,它們藏在樹林深處,並不好找,打擾到穀主與這位爺爺,抱歉。”挺懂禮貌的小子嘛,看樣子並沒有被聾啞村的那一批惡仆帶壞。

“這個爺爺可以幫你找!”方乾睜大了眼睛,之前在東方宇軒麵前,他都板著一張苦臉,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麵前,他的苦瓜臉一下子就跳閃出慈愛的光輝。

“謝謝爺爺!”那小子將麻袋放到亭子中間,乖乖地坐到方乾旁邊,方乾將手搭到他的肩上,說:“你看這逍遙林,幾萬棵樹,陽光照著,風吹著,被大路與小路串連起來。你閉上眼睛,想象這片樹林被淹沒在水裏麵,你會聽見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蟲鳴,風吹著樹葉嘩嘩作響,每一種樹,被風吹響的聲音都不一樣,大樹與小樹發出的聲音也不一樣,你能聽出它們離你有的遠、有的近,對不對?”方乾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內力通過吳耕的肩井穴一絲一縷傳入他的經脈裏,嗯,這孩子的內力並不弱啊,內息之強,如海潮一般,萬花穀隨便鑽出來一個孩子,都有這麽好的資質,宇軒自己武功尚可,識人之能卻百倍於我嘛。

東方宇軒聽出來了,是的,這是海島武學中的“海龍眠”。小時候,他帶我去沙灘上遊泳,也教過我,說海龍雌雄一對,常常翻轉身子,將肚皮朝向藍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裏睜開眼睛,張開耳朵,去看,去聽,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裏,也可以這樣的,好像你溶入了整個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練內功一個好辦法。我按照他教我的辦法去試,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鋪滿細沙的海底,各種海魚一層一層在水中嬉遊,看到紅紅綠綠的珊瑚上,水母繽紛,海蟹與海龜小心地爬動,海蝦忽然跳出來,攪起一片沙塵;可以聽到海浪摩擦著海浪,在不遠的地方,啃咬著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裏,大船由海麵上經過,鯨魚與海豚一群一群地遊過去,它們會唱著歌,慢慢地,你聽得出它們分屬藍鯨、白鯨、虎鯨、抹香鯨,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們談話、吵架,在和天麗日與狂風暴雨之下的大海裏遊弋。它們喜歡唱歌,不同的曲調,又繁複又好聽。鯨魚的歌,海豚的歌,隻有拚命去聽,才能隱約聽到幾個樂句,如果不是這樣用“海龍眠”的內力去聽,平時是根本聽不到如此美妙的歌聲的。那時候,他與母親剛剛成親,生下我,我們在蓬萊島上,的確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

吳耕依言閉上眼睛,去聽樹林。果然,夏風吹過一棵一棵樹,發出不同的聲響,每一棵樹上,都有不同的甲蟲、飛蛾、鳥,在樹林的深處,藏著不同的動物,隨著它們的大小、種類不同,呼吸的聲息、發出的聲響也完全不一樣。在整個樹林之上,風吹著雲,呼呼地南來北往,在樹林之下,蚯蚓與螞蟻翻動褐色溫潤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嘩嘩流動的泉水。這些聲響,又被各種各樣的氣味纏繞,絲絲縷縷,厚薄不一,像一張網,網上的每一個結點,就是一棵樹,一隻動物,一隻飛鳥。它們稍一動彈,就會讓整張網顫動起來。多麽奇妙的世界,這是昨天在聾啞村外的水稻田裏舉著鐮刀滿頭熱汗收割稻子的吳耕無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聲,鹿的皮毛的氣味的,再聽聽看?”方乾道。

果然,吳耕發現了鹿!在離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隻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著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隻鹿,在幾棵大樹圍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將身體唰唰地蹭到樹背上,好大的樹,風都很難吹動它們。再往南去,七八隻鹿,它們好像……是在為爭奪一頭母鹿打架吧,好幾隻鹿都呼哧呼哧喘著氣,啊啊啊地叫著,它們身上也有一股特別濃的香氣,深遠綿長,沁人心脾,纏繞在幽暗的林樾!

吳耕點點頭,對方乾說:“爺爺我聽到了,在我們亭子周圍一百丈的範圍裏,一共有二十隻麋鹿,我去用點穴截脈法點翻它們。”一邊說罷,提起麻袋,提氣跳上亭頂,消失在樹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頭鹿折一隻鹿茸就夠了!”方乾朝吳耕的背影喊道。

“這孩子吃下了生死樹長出的第一枚萬花果,他六識可能是全穀第一。”東方宇軒對方乾說。

“難怪他一學就會,唉,我年紀大了,劍法上求勝負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萬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試比試,對,他大概,也是與你這般年紀的中年人了,劍聖也會老的。”方乾微笑著說。

“父親您還記得劍聖的那半招劍法嗎?”東方宇軒問。

“夢一般的劍法,很難忘記。但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隻有劍,他就是一把劍。其實,他跟刑天沒有區別的。我還在人間,我有自己的島,有你母親,你,還有……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吃過苦,受過罪,流過淚,笑著過來,這才是重要的。你的萬花穀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溫度的,有義氣的。”

方乾說著,一邊豎耳去聽:“不說這些了。你押上賭注的這四個小徒弟,現在有三個撲通撲通掉進了攬星潭裏,有一個呼哧呼哧,點倒了十五頭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樣在掰鹿茸呢。”

說話間,吳耕背著麻袋,已由亭後的大楓楊樹上跳下來,他的麻袋明顯變鼓了嘛。“爺爺你的辦法真不錯,我花了一兩個時辰,才獵到十五隻晴狼,這十五隻鹿茸,一轉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臉慈愛的表情注視著他。

“我們接下來聽一聽猴子,你可能要聽到更遠,才能聽出在逍遙林裏出沒的那三四個猴群,猴王領著三五十隻母猴、小猴和被他打敗的公猴,由一棵樹賊頭賊腦地跳向另一棵樹,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蠶吃桑葉似的。你去抓它們的時候,放過小猴子與母猴子,隻在那些垂頭喪氣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條肉就夠了,它們被你驚嚇一場,後麵的幾天就會老實很多,你們聾啞村種的西瓜也會丟得少一些。”

吳耕背著麻袋,站在亭子中間,闔目聽了半晌,臉上露出喜色,點墨山河,跳上亭頂,朝逍遙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呂、紫晴、穀之嵐他們也很好,萬花穀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治病救人,為別人活,為這個盛世活,這個很好。我差一點也變成了刑天,為自己的天下第一,沒心沒肺地活著的刑天。也許,是該與九天君那些老夥計好好說說了,九個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嗎?”方乾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傾耳朝向水月宮的方向。

他發現了萬花穀,他並沒有置身穀外,其實,他與孫思邈老神仙、子虛道人、烏有先生一起,像從前的商山四皓一樣,是穀中四老,是這個萬花穀的根基吧。

“父親,我已經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贏了,萬花穀也不會輸,無非是我們再找一個地方,再建一個萬花穀。”

方乾點點頭,將慈愛的笑臉給了四十多歲已經頭發花白的兒子。放下執念並不容易,就像他當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萊島。將少年意氣與驕傲沉埋,中年的壯誌與決心就會像萬花果一樣長出來。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俠客島,東方宇軒也會有真正的萬花穀,那將是風雪無法掩蓋、世界板**也不會摧磨掉的萬花穀。

“吃了晚飯,明天早上再走吧。您還沒有嚐過宇晴做的飛龍臥雪,其實飛龍臥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幾個檸檬。宇晴跟王知味學做菜,她的廚藝長進不小。”東方宇軒鄭重地提議。

“算啦。算啦。飛龍臥雪夜歸人,今宵夢醒人不在。我對南方菜舉不起筷子。你妹妹曲雲的事,以後你要多擔待,我老了,該回俠客島了。我一次一次地發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經被江湖人恥笑多年了。”

母親元滄鸞聽到他這句話會高興吧,母親也該放下她的執念了,海鷗聲聲,海浪陣陣,她等候的人,終將回來。

“十五隻花猴的肉,我也齊活了。那些被打敗的公猴子由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像夢遊似的,肩上割下一塊肉,才好像被驚醒過來,都朝猴王與母猴子撲過去,撕扯在一起,它們有得鬧的了!”吳耕由楓楊樹上跳下來,他的麻袋果然已經裝滿了,殷紅的血由粗麻布裏滲出來,腥氣撲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隻南國秘傳的檸檬、多少串巴蜀風雲的藤椒才能夠克服掉這股子腥氣。

“小子,你莫急著去找你宇晴師父,你來幫爺爺我一個忙!”方乾讓吳耕將麻袋放到亭子邊上,坐到他身邊來,春泥護花,清心靜氣,發動養心訣。

“你剛才聽到的,是這片逍遙林,你再試試看,能聽到整個萬花穀嗎?”

“可以。我能聽到碧玲阿姨在絕情穀裏織布,孫思邈老神仙躺在賞星居的**咳嗽,風吹著摘星樓簷角的鐵馬叮當作響。我還能聽到我們聾啞村稻田裏布穀鳥在叫,溪水環繞著穀地在嘩嘩地流,風吹著雲由萬花穀上空過去,好像吹著大地上的一個笛孔。”

“黑小子你聽聽水月宮試試?”

“一群人圍在水月宮的門前,他們屏息靜氣,大氣都不敢出。在門前的空地上,有三個人與另外兩頭巨獸在打鬥,一頭可能是鵬,另外一頭,我聽不出是什麽。它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讓經脈跳動,那感覺……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漲一落。它散發出淡淡的龜甲的臭味,還有鐵鏽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還有石頭的味道,就是我們在萬花因秘道裏聞到的石頭的味道。”神奇的萬花果,它令吳耕的視覺、聽覺、嗅覺都變得無比敏銳,無比清晰、鮮明、細微,不可思議。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麵對的是大鵬鯤和騎在鯤上的三個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樹上見過他們。他們非常了不起,已經被木人打倒了兩次,又重新站出來了。你想幫助他們戰勝木人嗎?”

原來木人這麽厲害,比十五隻晴狼、十五隻麋鹿、十五隻花猴加在一起,還要厲害。袁安、李離、上官星雨,難怪你們不讓我去,你們是擔心我剛剛恢複過來,不是這個木人的對手。

吳耕眼眶一熱,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這就去水月宮,您幫我把這隻麻袋帶給宇晴師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聽得出這個木人經脈一漲一落的聲音對嗎?”方乾問。

吳耕點著頭:“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層一層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樣,對,就是萬花因的山洞裏,那朵緋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覺,仔細去聽,覺得好寂寞,一個歎息接著一個歎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遙林的林間路上,由肺腑裏發出長嘯。吳耕點頭:“對,爺爺,木人的經脈就是這麽跳動的。”一邊東方宇軒運起“海龍眠”諦聽父親的那常人無法聽見的嘯聲,心中已經明白,這就是小時候他在海邊聽到的鯨魚唱歌的聲音。

“我們一起來。”

方乾、東方宇軒、吳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圍是逍遙林茂盛的林木。他們運氣,氣自丹田,由肺腑衝向喉頭,高低錯落,一層一層,像大海中的波濤,星空中的漣漪,回環成一個一個漩渦,奔湧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渾厚,如此悲傷,如此孤單,久久不絕,由逍遙林擴展到萬花穀,好像山穀與穀外一層一層的山巒,都像蓮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樣,在回應著他們的清嘯。

方乾的嘯聲老成,東方宇軒渾厚,吳耕清亮。

方乾曆經世變,少年時橫掃中原,遇劍聖而受挫,七戰敗北,天子峰的失敗實則是最好的醒酒藥,讓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驚醒,退回俠客島潛心苦修,終於將蓬萊武學融會貫通,成就蒼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內力都是我們過去修行的印跡,每一種變化都是對江湖達成的了解。東方宇軒能聽懂父親嘯聲中的起伏與變化,貫入的浩然之氣,他就是在東海裏修行出來的龍。

東方宇軒的嘯聲卻是金聲玉振,是白馬鳴於穀,是鳳凰啼於林,他的花間遊內力,得到了萬花穀、終南山、秦嶺的山川之助,得到了萬花七聖種種絕藝的啟發,又回應了父母所授的蓬萊武學,自是清峻瀏亮,雄秀奇麗,大雅和俗,蒼天君又豈能聽不出?

父子兩人將內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貫注於長嘯裏,兩股長嘯或交織,或分開,若即若離,如劍舞,如棋弈,如兵陣,如書法,亦敵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蒼龍與靈鳳遊戲於茫茫宇宙。

東方宇軒心裏想,由父子到朋友,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惺惺相惜過,這是一種奇妙的狂喜的感覺,我應該對碧玲講一講。我終究還是接受了父親的挑戰,我沒有輸,對他也沒有畏懼。他接受了我這個兒子,就像我接受了這個像天神一樣的父親。我們終於講和了。

是因為這一枚萬花果而講和的嗎?吳耕的嘯聲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紅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細微卻生生不息,隱現在方乾與東方宇軒的兩股長嘯裏。

可惜這樣的海龍眠鯨歌,在絕情穀裏忙碌著擇菜做飯的方碧玲與宇晴聽不見。

對戰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離聽不到。

萬花穀中屏息圍觀的幾百人聽不到。

萬花穀外盛世繁華中的幾萬萬人也聽不到。

千萬裏之外的鯨魚,聽得見,它們會在深海裏回應。

他們自己聽得見,祖孫三輩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嘯,熱淚盈眶。

木人刑天,也聽得見。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如果刑天的身體裏也有一艘船的話,它絕不是下萬重山的輕舟,而是在灩澦堆中破碎的航船。

小鯤黑雲一般俯衝下來,翅膀揮動起旋風,夾著灰土,刀子一樣刮過水月宮邊眾人的臉,處在風眼中的刑天,猝不及防,也噔噔噔後退了好幾步。袁安在前,指揮鯤往還飛翔,上官星雨與李離由兩側順勢出腿,他們處在高處,鯤又比站在地麵上的刑天要靈活得多,所以兩人每次都可踢到刑天的頭,雖然踢到一堆石塊與龍甲上,將腳尖硌得生疼,但是,真解恨。失去了身高與靈活先機的刑天,隻好雙手抱頭,在空地上踉踉蹌蹌,好像被他的主人司徒一一灌了幾斤燒刀子酒似的。事實上,刑天不吃飯,不喝水,也不喝酒,它玄鐵在身,運行不息,不眠不休,隻是被司徒一一刻寫了感覺到疼痛與麻癢的龍筋,它被人家公子小姐踢得不爽罷了。弟子們見到刑天挨打,每一腳落到它的頭臉上,都會引起一陣歡呼,隻有顏真卿、司徒一一等人,黑著臉,繼續觀戰。這時候太陽已經越過頭頂偏向了水月宮西側,光輝漸減,大半個白天的時間,就在他們的纏鬥中堪堪逝去了。

鯤再次衝下來,它回轉的時候,頭朝著西方,陽光正好射入它的眼眶內,鯤稍一遲疑,它身下的刑天,忽然站直了身體,兩拳格開李離與上官星雨的腿,收回雙拳後,向上一躍,一手一個,緊緊地握住了鯤的腳跟!鯤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向上怒飛,將刑天帶離地麵,李離與上官星雨一左一右,下探身體,去踢刑天的手臂,刑天計算周密,雙手緊握,腰上用力,左盤右旋,雙腳暴風驟雨一般,一會踢向李離,一會踢向上官星雨,連在前麵控鵬的袁安,也著實挨了幾下。

弟子們的歡呼變成了驚叫,局麵完全倒轉過來了。他們三人在天上踢打地下的刑天,固然是有地利,可等到刑天也來到天上,抓住鯤腳,向他們連環踢打時,他們卻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鵬背上的騰挪終究是有限,各挨了刑天十幾腳,三人用花間遊內力護住身體,饒是如此,也是被刑天的一雙巨腳踢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腰臀間血肉模糊。

鯤愁眉不展,沒想到由水月宮的屋頂上站出來,加入戰團,反而幫了三個孩子的倒忙,它拚命蹬腿,想將刑天甩脫,奈何刑天的雙手鐵爪似的,又熱又燙,讓它心慌意亂,它又不敢過分搖晃,擔心將那三個孩子由背上顛簸下去,刑天是石頭木頭做的,可這三個孩子是肉做的啊!

與其讓刑天將我們沙袋一樣,踢到吐血暴亡,不如我們跟它拚了,袁安咬緊牙,示意鯤往三星望月的三根山針飛去,小鯤,你撞到那陡峭的山岩上去吧。運氣好的話,將刑天撞倒。運氣不好的話,我們會死,你也會死,但是刑天,也就散架了,它一身的龍甲與石頭會被撞得粉碎,與我們的身體一樣,會掉進三星望月下的山石與溪流裏,我們贏不了,司徒一一也贏不了,但是萬花穀會留下來,再不會變成木人穀。

李離在袁安的身後,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官星雨抱住李離的雙手也夾得更緊。三人一身血汗,在刑天狂暴的踢打裏抱在一起。

死,沒有什麽的。

蘭摧玉折,玉石俱焚。鯤一聲悲吟,毫不猶豫。作為一頭鵬,它從來沒有違背過控鵬者的心意,隻是可惜了這一肚子的玉石,花了那麽長時間將它們五光十色地攢起來,現在又要重新回到萬花穀的溪水與青草中去了,唉!

還有那隻沒有等來的公鵬,還有那些蛋……

鯤已經聞到了摘星樓下山石間青草的氣味,它的頭離崚嶒的石針也隻有幾丈遠了,它覺得爪子上的刑天虯曲的身體猛然鬆弛下來,握著它雙爪的手也失去了炙人的熱氣,腰腿直直地下垂,竟是老老實實地掛在了它身下。

它害怕了?它也怕死嗎,變得這麽老實,好像一條龍,被在大海邊嬉戲的哪吒將龍筋抽掉了。

鯤猶豫了一下,一偏頭,身體繞摘星樓的飛簷擦過去,簷角如刀,間不容發,隻在毫厘之間。

上官星雨睜開眼,往下看垂吊的刑天,刑天的身下,是綿延不絕蒼翠如碧的逍遙林。她看到方乾爺爺、東方穀主、吳耕三個站在林中的大道上,引頸長嘯,可是,她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他們在幫助我們。並不隻有我們三個人、一隻鵬在戰鬥。

他們難道是在念什麽咒語,讓刑天的心智混亂了?

萬花穀是不相信魔法與符咒的啊!

“鯤,你現在可以像摔死一隻晴狼一樣,將它摔碎在山岩上了,但請你再等等,你繞著三星望月繼續飛,我們看看,刑天到底遇到了什麽,它會不會認輸。”袁安拍著鯤的脖子,低聲對它說。

刑天抓著鯤的爪子,它的頭立在鵬腹的右側,臉向上微仰,瞪著眼睛,仿佛一臉惶惑與迷茫的神氣,頭發被風吹得上下飄飛。

上官星雨彎腰將雙手放到刑天的頭上,它也沒有避開。袁安將雙手放上來,接著是李離的右手。就像昨天晚上,他們在宇晴師父的指導下,去內視生死樹,他們運起花間遊內力,閉上眼睛,讓靈識進入刑天的身體。

它的大腦千回萬轉,散發著透明的紅光,真像去年那個雪夜,他們進入的萬花因秘道。多麽嚴密,精巧,司徒一一將千百個孤寂的夜晚,都花了這裏,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天工坊內,一個字符,一根線條,如何將大小不一的龍甲串連放置在一起,如何讓它們互相轉動,互相刻寫,互相記憶,這大概是我們盛唐最細微、最精妙、最孤單,又最瘋狂熱烈的一件事吧:造出一個木人,讓它成為我們自己,超過我們自己,難道最高的技藝,不就是複刻出我們自身嗎?隻是現在,好像狂潮四起、颶風吹散,刻寫在一片片龍甲上的線條與文字好像都消失掉了,龍甲變得光滑潔白,就像武則天皇帝立在乾陵的無字石碑一樣。離開迷宮一般的頭腦,往下,是千百條龍筋串連起來的身體。由喉嚨穿過去的時候,粗的有指頭粗細,細的龍筋比發絲還要細,它們伸曲盤繞,將由緋石刻成的骨節鉤連鉚接在一起,這些都是司徒一一向一行和尚學到的法門,他們搭起來骨架,比人天生長出來的都要好。它沒有我們需要的胃、肝、脾、腎、腸,也沒有我們怦怦跳動的“心”,隻是在脊柱的中央,有一塊玄鐵,正在熒熒發光,這是它力量的來源吧,就像七絕逍遙陣的陣眼一樣,第一場我們有刀、劍與判官筆的時候,就應該攻擊它的後腰的。它的手臂、它的腿,精妙的雙手雙腳……上天造出了生死樹,司徒一一在一行大師的基礎上造出來的刑天,和生死樹一樣神奇,它的確是萬花穀的驕傲、奇跡,一個能說話、能打架、能思考、有情感,而且一往無前的木人,但是,這是人的世界啊,一個沒有“心”,卻有著精密頭腦的木人,已經被我們三個證實,就是一場夢魘。

“你們能感受到它的脈息嗎?”袁安問。

上官星雨與李離點點頭。

是的,能感覺得到的。來自玄鐵塊的力量,通過龍筋,進入腦部的龍甲與身體中的緋石骨架,自反而縮,一張一翕,層層疊疊,如歌如泣。

“它的身體裏麵,好像有一支曲子在回旋,很低很慢,我聽不見,但我能感覺得到它。”星雨說。

“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它可能被方乾爺爺、東方穀主、吳耕他們發出的長嘯覆蓋了,然後,刑天腦袋中的龍甲上的字符,被一頁一頁地互相塗抹掉。它由《萬花秘笈》裏學到的那些武功都丟失了,好像鹽一樣,溶進了水裏。”李離一身是傷,左腕也痛徹心扉,這樣的好消息來得及時,是能夠緩解疼痛的。

“你是誰?”星雨盯著刑天,問。

刑天搖動它碩大的頭顱。

“你知道七絕逍遙陣嗎?”

刑天搖頭。

“你知道萬花穀嗎?”

刑天繼續搖頭,一臉茫然。

“你想到哪裏去?”

刑天一臉悲傷。司徒一一並沒有給它安排好眼淚。

這其實是一個複雜的世界,它並不能完全理解。

家,它的家在哪裏?是天工坊嗎?

我的家是在川中嗎?八台山的春天多麽美,鯨魚一樣躍起來的山峰,野花野草密布在山嶺上。我父親名叫司徒經南,被唐門的大總管唐懷智所害。我的母親名叫宋思,父親死後,她也撒手塵寰。我不為他們報仇雪恨,誓不為人。

它關於武功的記憶,關於萬花穀的記憶,關於它自己的記憶,已經被穀中激**的清嘯塗抹得幹幹淨淨,但這一段記憶的刻寫卻還在,無法磨滅,它是由一片一片的龍甲拚合起來的記憶。

這是由這些龍甲拚出的最初的命令,也是司徒一一在它的頭腦裏留下的第一句話,它本來就是按照司徒一一的樣子造出來的,它就是理想中的司徒一一自己。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仇恨像火焰一樣燒烤著那個矮小的其貌不揚的川中漢子,就像他在天工坊裏鍛造龍甲與緋石的洪爐,爐中火焰愈燒愈烈。萬花穀不是他的新家,仇恨才是,雖然他已經不太記得父母的樣子,但是,為了這一段仇恨,他可以與天下人為敵。

刑天的手已經抓不住鯤的爪子,它身腹中的玄鐵塊的光芒變得黯淡。鯤隻好反過來,自己用雙爪將它提著,由三星望月返回,朝水月宮飛來。等它站定在水月宮前,將刑天擺直平躺在地上,讓三個少年依次由背上跳下來的時候,萬花弟子們終於爆發出了歡呼聲。

顏真卿方正的臉上也綻放出一絲微笑,他向司徒一一揖首道:“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位弟子通過了萬花七試第七試,可擢升為我穀正意弟子。多謝司徒兄玉成。”

司徒一一歎了一口氣,也不回話,由懷裏掏出他的“魯班尺”走到空地上,蹲在倒入塵埃的刑天身邊。

巨大的木人平躺在地上,閉合眼睛,脈息奄奄。司徒一一在斜陽中凝視既久,默然翻轉魯班尺,將有鋸齒的一側架到刑天粗壯的脖頸上。矮小的匠神拉動魯班尺,上下飛舞,動作輕盈優美,他剛學會搖搖晃晃走路的時候,父親就教他拉鋸,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過去了,他鋸過無數木頭,包括給父親做棺材的那一棵金絲楠木。

袁安牽著鯤,與李離、上官星雨離開水月宮的時候,回頭去看,司徒一一已經鋸下刑天的頭,拎著它的頭發,將頭顱背在背上,一手拎著他的碧落黃泉棍,朝另一側的天工坊走去。幸虧刑天沒有眼淚,也沒有血,要是有的話,這一路淅淅瀝瀝,也夠明早聾啞村的木頭叔來清掃衝洗大半天的。看著看著,三個少年的眼眶就濕潤了。

刑天沒有頭顱的身軀躺在已經變得微紅的陽光裏,之上是水月宮的白牆黑瓦,再之上是無垠的藍天。

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

你站起來啊,來與我們繼續打架……你歸根到底,並不是神話裏的那個天神刑天,被人砍掉腦袋,還能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提著刀片砍人。

小鯤跟在袁安的身後,終於長籲了一口鳥氣,它的鳥腦袋裏忽然想到的是,也許我應該去啄幾片刑天的龍甲吃,這樣,說不定我也可以變成一隻能說話的神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