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就是萬花穀的“神”,萬花穀的“奇跡”?稍後刑天打敗幾位少年,東方宇軒與萬花七聖們掩麵退走,會將這一片美麗的穀地留給它們?木人造出更多的木人,它們,他們?在晴晝海、落星湖、三星望月的晴天麗日之下嬉戲,他們會下棋品茗,飲酒彈琴,修習武道嗎?能選出自己的萬花七聖?他們會義結金蘭、卿卿我我?不求獨避風雨外,隻笑桃源非夢中?他們是天使還是修羅?刑天他們的木人穀是種花養草的木人之家,還是殺伐征戰的惡魔之鄉?

這邊東方宇軒回憶,方乾悶坐,吳耕藏身在大楓楊樹後。水月宮前的空氣近乎凝結,好像有一座冰山突然從天而降,堵塞在眾人麵前。袁安、李離、上官星雨三人的考試,五場已負兩場,餘下的三場必須全力爭勝。大家心裏明白,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並非這三位學弟學妹學業不精,換作他們上場,麵對無所不能的刑天,也沒有勝算。人定勝天,反過來,天定亦可勝諸人。如果僅僅是他們三人的考試也就罷了,這一場考試又關聯著萬花穀的關張。弟子們心懸到了嗓子,饒是子虛道人、烏有先生兩位渡盡劫波、百歲開外的老人,心裏也直打鼓,難道十年萬花穀,授業傳道解惑,技進乎道,並不是要培育出超凡入聖的佳子弟,而是為了迎接這個木人的降世?亂世將臨,人命惟危,血海肉泥,賤如糞土,萬花穀更改為木人穀,培植出機甲的大軍,當其時哉?

顏真卿的題目已經擬出來了:三星斜月洞,猜一個字,寫在宣紙上。當今的書聖一臉沉靜,端坐如山,氣度森嚴,哪裏還有在仙跡岩課徒時,由弟子們戲弄的迂夫子模樣?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與刑天魚貫而入,走進水月宮大門。這一回,曾天河將他們引入一、二號兩個房間,並將房號標在宣紙上,字寫完後,曾天河將卷子傳出來,袁安三人與刑天在房中等候。

“除非刑天的眼睛能透過這一層木壁。”上官星雨吐著舌頭。李離神情有一些沮喪:“誰知道呢!之前我覺得刑天學著做人,學成了,也就是一個人罷了,現在我覺得它就是一個魔,它已經將無數人的心血合在一起了。袁安兄你心思定得下來,我與星雨在你左右擋著,這個字,你來寫!”袁安點頭同意,將墨塊拿起來,慢慢地磨,寫好這個字,他大概花掉了半個時辰,卻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磨墨,顏真卿師父的歙硯溫潤如玉,徽州的古墨軟硬適度,研磨起來如大海潮生潮落,夏天的雨腳掠過長安城的屋頂。刑天在隔壁的房間裏正襟危坐,它聽得到我們磨墨的聲音吧?它會著急嗎?它會慌張嗎?它腦海中的龍甲上刻有藏書部裏收集到的所有字帖,會有一個字在它由龍甲刻成的繁複無比又高速運轉的頭腦裏,慢慢地生長出來,讓它覺得驚喜愉快,然後心思一動,取筆、蘸墨,將這個美妙的字寫到宣紙上嗎?它真的已經變成人了嗎?

曾天河將標有一、二數字的宣紙卷子捧出來的時候,額頭上汗珠閃閃,腳下一絆,差一點在門檻上摔了一跤,可是眾人已經沒有笑話他的心情了。顏真卿將兩張生宣鋪展在案上,請諸聖與客卿來看。沒錯,兩個鬥大的“心”字,寫得粗黑,皆用楷法。顏真卿請子虛道人、烏有先生兩位客卿來評定。子虛道人凝神片刻,說道:“三點如三星,三星是過去、現在、未來,斜月一鉤是時間如箭,如露如夢又如電。一卷精微細密,卻不如二卷樸實有情,深得禪意。”烏有先生也讚同二卷:“我倒覺得三星是天、地、人。天行健,這一點應雄強。地勢坤,這一點應渾厚,人在其中,這一點應奮發。斜月為鉤,潛龍在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二卷知悔,一個‘悔’字,境界乃出。妙哉此心,真卿兄出得好題目。”

不用再去分辨是誰誰誰的字了,盡心盡意,盡我們所能吧!顏真卿、司徒一一也同意二位老人裁示。顏真卿吩咐曾天河,放二號房的“書聖”出來。

屏聲靜氣中,水月宮門打開,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忐忑不安地手拉手走出來,迎接著眾人的歡呼。樸實有情,亢龍知悔,顏真卿臉上不動如山,心裏卻是心花怒放,這三個家夥,以後我得好好教他們寫字,也讓他們練練張猛龍碑。

可是,這短促的歡呼之後,後麵兩場能僥幸得勝嗎?一邊司徒一一已經將刑天拉了過去。刑天一張弓一樣,彎曲在身材矮小的司徒一一麵前。掩藏在司徒一一眼中的火點終於暴突出來:“我是沒有給你做‘心’,但你知道心字的起碼一萬種寫法吧!你要用心!”司徒一一回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一臉怒色。刑天緊握著雙拳,手背上還有未幹的墨跡。

第四試不用進水月宮的考場了。王積薪站起身,命弟子在水月宮前空地上布下草席,置放棋子棋盤。袁安、李離、上官星雨三人在南,李離居中間,袁安、上官星雨分別在他左右手邊。北邊是刑天,它盤腿坐下的時候,無聲無息,身量比諸位站著觀棋的弟子還要高。這無心的木人,清醒,冷靜,刻記的棋局數以萬計。王積薪心裏暗暗想,要是讓我重回到年輕的時候,與癡和尚賭棋,與東方宇軒賭棋,都不在話下,但我坐在這個木人麵前,心裏會發寒的。

大唐盛世,智者如雲,弈家第一。

雙方猜先,刑天執黑先行。

布局十數手下來,盤中格局已成,明眼人看出來了,正是棋聖王積薪數年前,在巴蜀道上、郵亭清溪邊,星夜聽棋,得到的“媼婦譜”。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詩講的是琴曲,實則“媼婦譜”也是如此吧,王積薪精研古今名局,此譜得之偶然,著著仙氣飄飄,實為天授。正是為解此譜,王積薪才隨好友東方宇軒移居萬花穀,希望能夠舉全穀之力,克服仙凡之路,盡人力,聽天命。

莫非刑天鑽研棋譜之後,已經得到了解法?所以它胸有成竹,執黑先行,便有意將棋局導向“媼婦譜”?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豈會不識此譜,為何被它引導,朝此譜前進?莫非三人心智已為它所迷,墮入刑天的謀劃之中?諸弟子引頸觀戰,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隻覺此局往後,三位學弟學妹是凶多吉少了。

司徒一一目光灼灼,觀棋不語。

子虛道人、烏有先生、王積薪三人卻是心頭狂喜。他們三人知道這幾個孩子之所以能進入萬花因秘道,來到萬花穀,皆因在黃梁村天時地利、因緣附會,胡衝亂撞觸碰天機,方才解開“媼婦譜”,得由子虛、烏有、宇晴三位師父接引入穀。入穀之後,王積薪自冬至春,廢寢忘食,十數次與袁安、李離、上官星雨討教此譜,演練億萬可能,確定當初他們誤撞的四手,實是顛撲不破的妙手,黑棋白棋轉換的關鍵。天可憐見,王積薪還未將這些妙手寫成棋譜,藏入圖部,刑天因此也無緣得見。司徒一一也並不知道,三位少年棋藝雖則平平,但是在“媼婦譜”上,卻是有通天徹地之能!

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白雪皚皚的明月夜,回到枯幹虯勁的榆樹頂上,李離臉上波瀾不驚,夾著白棋的右手食指與中指卻在抖動,他感覺到,星雨的手將他的左胳膊拽得緊緊,袁安的手顫動著放到他的肩上。刑天氣息平穩,神情平和,黑一、二、三……一直到第十八手,都依譜施為,李離白一、二、三……也依譜因應。三十六手是巴蜀媼婦所傳,餘下三十六手是王積薪所為,譜上也已載明,黑白雙方,繼續照準著子,眼見盤中黑白雙龍盤曲苦鬥到一起,圍觀的弟子,未讀過媼婦譜的自是看得風雲變色,讀過的已知舊譜將盡,棋枰左下方刀光劍影、霍霍殺氣,就要迸發出來。

第七十三手,沉思良久,刑天執黑,緩緩在東五南九放一子,正是當日李離指揮子虛道人的下法。

李離去看袁安與上官星雨,見兩人目光堅毅,暗自點頭,遂不假思索,東五南十二因應白棋,正是當日吳耕一著鎮虎頭的廢棋。

刑天挺直上身,眼珠凝定,陷入了長思。李離等人豎耳細聽,都可聽到它龐大的頭腦裏,數百片龍甲軋軋轉動的細微聲響,緋玉的紅光隱隱由木片雕刻的麵容後麵透射出來。原來木人思考時是這個樣子啊,它雖然不會出汗,但是也會發熱,熱氣逼人。

西八南十。大概過了一兩炷香的工夫,刑天布子,恰恰是當初上官星雨指揮子虛道人的著法,反過來將白棋陷入重重劫難。

西九南十!李離不待刑天回手,就按袁安的辦法,下出了那一著“一子解雙征”,將白棋救出絕境,以退為進,揮師中原!

龍甲轉動的聲音更響了,真是不知道司徒一一是如何安排下這些載滿蝌蚪符咒的甲片如此飛速地轉動的,驅動它們轉動的動力又從何而來!有人講,是司徒一一將自己的心血刺破,滴入龍甲;又有人說,是他偷偷攝取了弟子的生魂;還有人講,是司徒一一在萬花因的深處,發現了億萬年之前的玄鐵塊;也有人說,有心血,有生魂,又有玄鐵塊,再加上一行和尚的胎藏術與金剛術,缺一不可……這樣的轉動,讓刑天的頭頂紅光閃閃,兩隻眼睛好像要熔化成汁水滴落一般,剛才平靜的麵容扭曲得怕人,挺直的身軀也因此晃動起來。

李離、上官星雨、袁安隻覺得對麵刑天熱浪滾流,烤得三人汗流浹背,饒是如此,三人也不敢有絲毫鬆懈,盯著刑天,鎮定無畏。

半個時辰的長思。刑天右手僵直地伸入棋盒,拈起黑子,待放入棋盤,又停了下來,手指抖動不已,指間的紅光與熱浪已衝開木質的肌膚,直射到棋盤上,它身下的棋盤與它的手指,頓時青煙繚繞,點點細火,勃然而興,燒出檀木好聞的香氣,嫋嫋香氣之中,猶有龍甲發熱隱隱的焦臭味。

司徒一一由座位上跳起來,飛奔過去,用自己的袍角捂滅了刑天指尖上的火苗,回過頭,一臉陰沉,夾著濃重的川腔對顏真卿說:“格老子,第四局,刑天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