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我離開俠客島的前夜,所參詳的武功,是我們海島武學中的“若歸陣”,陣法繁複多變,已經記不太清楚,“若歸”兩個字卻好像一陣雪風吹進了我的腦子裏,清寒中有一絲溫暖。世界上會有兩種人,一種是生在家鄉,長在家鄉,最後死了,血肉也埋到家鄉的泥土裏;還會有另外一種人,他會離開自己的家鄉,會在外麵想念它,流著熱淚,但他再也不會回來,他的骸骨都會埋在異鄉,這樣,他才會由世界認識他的家鄉,認識他自己,明白他降臨到這個世界的真正的使命。父親在第一種與第二種之間掙紮,他的榮耀與悲傷,都來自這裏。

我呢?若歸,當歸,胡不歸?開元十五年的春天,俠客島上的最後一場春雪消融之後,我給母親與父親留下書信,離開了俠客島,我想母親雖然會哭,但心裏會暗暗為我高興吧。“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母親雖然心頭難舍,其實也願意兒子去外麵的世界,去過自己的生活,去做一個在心裏牽掛著她的遊子,所以才會一針一線地縫兒子的征衣。當然,她會希望她的丈夫在她的身邊,特別是當他們頭發斑白,已經來到暮年的時候。至於父親他看到我的信之後,會怎麽想,會暴跳如雷,還是心裏有一絲寬慰,我不能確定,也不願多想。隻是希望碧玲能夠原諒我,此生還長,蓬萊島上的少俠們也不少,個個英氣風華,方鶴影對她癡迷之深,尤勝於我,她移情別戀,終身有托,我自作自受,當然是毫無怨言。

李白有一首詩,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我卻是在滄海中掛上雲帆,直奔中原,去“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我們的行路方向恰恰相反,但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那時候我們年輕氣盛,十八歲出門遠行,誌在遠方。

我們應該將年輕的歲月消磨在歧路重重的路上,而不是老死在自己的家鄉。

中華大地東西南北中,山河莊嚴,遼闊無垠,地廣人稠,人才濟濟,比較起來,蓬萊島與俠客島就像是一口深井,我們都是井裏自鳴得意的青蛙,我們自小就會的“海龍鳧”內力,無非就是學來了青蛙在水井中攤開四肢舒服地仰泳的樣子。我去看洛陽城池,牡丹花會中的牡丹,去看洞庭湖的明月,湖畔的青草,去西域看黃沙大漠,看綠洲中的牛羊,去閩越看海,吃垂在路邊的荔枝與龍眼,去川西看雪山,雪山之下開滿野花的草甸。有七八年的光景,我一人一劍,按圖索驥,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國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東嶽到日落的昆侖。我差一點就登上了去南洋的海船,隻是到廣州的那幾天,台風大作,翻珠江,倒南海,皮膚黝黑的昆侖奴拚命阻攔,隻好作罷。

一路上我結識了很多朋友。我已經感受到,我們生活在一個偉大的前所未有的時代,不同種族不同信仰的人聚居在東海之濱的這一片大陸上,在和平相處了近百年之後,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被建造出來,貨物山積,人流潮湧,幾乎每個城市都會有奇能藝士,三教九流,百業匠作,將人的技藝研發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人人向前,不舍晝夜,這就是盛世。“藥王爺,本姓孫,提龍跨虎手撚針。孫思邈,醫術高,三十二歲入唐朝。一針治好娘娘病,兩針紮好龍一條。萬歲爺一見龍心喜,親身賜他大黃袍。”我在長安結識了孫思邈老神仙,他是父親的老相識了,我周遊天下,盤纏花完的時候,常去找他老人家打秋風,反正他常去皇宮出診,掙下了花不完的錢。我也向他學習醫術與醫道,好幾次我都想拜他做老師,都被謝絕了,按他的意思,他不僅要與我父親做朋友,還要與我做朋友:“方乾那小子固執驕傲,養的兒子卻老實得很,有趣有趣,他是我小友,你也是!”他當年最煩惱的事,就是武後當朝,要他研製長生不老丹,他跑到我們俠客島上,藏了好幾年,等武後逝世,才重新出來行醫問藥。他自己內丹術成,已為長生所苦,如果人活著真的沒有死亡,活著又有什麽意義,他覺得這是逆天而行;另外一方麵,作為醫術大師的他未嚐不躍躍欲試,多少名醫術士想煉出長生不老藥而不得,現在其實已經到了最接近這一癡念的時刻。子虛道人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道士,燭花掌無雙無對,有人講這是他倚紅偎翠時練出來的絕技: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一手抱美人入紅羅帳,一手向後一揮,滅掉燈燭。有的人成了風流鬼,他卻由肉蒲團上坐出了風流禪。之後他精研道術,就是他力勸孫老神仙不要配製不老藥以犯天條,小心被天帝弄到熒惑星上去種地瓜,嫦娥不是因為不老藥被天帝弄去月亮上種桂花樹了嗎。烏有先生李冀是皇族中人,搖著一把鵝毛扇子,點穴的功夫很好,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又特別愛說話,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得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話,後來是因為他的徒弟李弘被武後下毒,他救治無方,反而令李弘早死,因此十分悔恨,話也變少了,來找孫老神仙的次數也變多了。剛開始我多與這三個老頭子來往,後來我們的茶會與酒席上,又多了一個顏真卿。

那年冬天,大雪封城,我常去張九齡先生府上做客,與散朝的九齡先生談詩論藝,常常是陪他吃過了晚飯,喝下好幾碗酒,才會微醺著由丞相府的後門走出來,滿腦子都是九齡先生的音容笑貌、卓越學識、優雅風度。我大唐興起百年,人文薈萃,人傑地靈,才會出現這樣優渥從容的人物吧,學醫當如孫老神仙,學道當如子虛道人還有呂洞賓先生,要是入朝做官的話,姚崇宋璟諸相之外,九齡先生就是楷模了,就是這樣迎來送往尊上容下的俗事,他也能周旋得如此淡定雍容。

由朱雀大街出皇城朱雀門,左拐進入東市,我住在東市放生池邊的悅來客棧。起更時分,宮城皇城中的皇家國戚達官貴人已然宴息,東西市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北風如刀,冰天雪地,都無損這萬丈軟紅的熱鬧分毫,好像由一段奇寒裏,盛世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烈才能真正地煥發出來。牛羊狗肉混合著西域的香料,在巷邊的酒肆裏蒸煮炙烤出熱辣的香氣。紙窗下食客們喝的是嫩綠的三勒漿、漆黑的龍膏酒、鮮紅的葡萄酒、琥珀般的紹興酒,風卷殘雲般,吃的是燒餅、胡餅、搭納等風傳天下的胡麻餅;往後是供食客們消食的歌舞坊,華陰老腔、碗碗腔、皮影,種種雜劇,霓裳舞衣曲,由外州縣與西域來到京城討生活的漢女與胡姬鮮衣靚衫、抵死作樂、揮汗如雨,引得眾人興發如狂;再往前走,就是聞名長安的妓院“百花穀”,院裏燈火樓台,衣香鬢影,嬌笑陣陣,妓女們燃起的沉水香的香氣隱隱約約地散到街上,香氣中又有婉轉的歌聲,令百花穀縹緲如同天宮。我聽說那幾年的百花穀,來自山西大同的袁嫦娥唱曲最為有名,婉轉剛烈,柔媚清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惜乎無緣得見得聞。在街前的空地上,裹在簇簇新的羊皮襖子中的馬夫們點起木炭,為自己與馬匹烤火禦寒,籠著手,扯著閑話,不慌不忙等著去尋歡作樂的主人歸來。我其實是喜歡看這些熱鬧的,由街坊“鳴鑼三百下,夜市千燈照”的繁華裏,會理解海島上寂寞的可貴,可是你不由荒涼的海島裏逃出來的話,又如何能想象出此番萬人如海的盛景?

由興慶宮牆外的洪達巷拐到放生池,就可以看到放生池外的悅來客棧,飛簷下三層客舍,間間燈火通明,溫暖如家,後來我在黃梁村興建黃梁驛,就是仿的它的形製。巷子在東市邊上,地處偏僻,行人也少,由坊街轉到巷口,就覺得那些五光十色的繁華都轉到了背後。巷內積雪未除,兩邊屋簷下,密密麻麻垂掛著粗大的冰溜。巷子上空裂出來的一線夜空,布滿星鬥,好像由這條巷子,這些星鬥才可以在“千燈照”裏顯現出來。我甫一轉入巷口,就覺得巷中雪光裏夾雜著銳利的殺氣,絲絲縷縷,迎麵襲來,割向我酒意未消的溫熱的雙頰。這些暗巷,是城裏的野狗叼來骨頭大快朵頤的地方,也是京城裏的遊俠兒舍命死鬥的地方。生死由命,閑事莫問,我轉身想走,忽然又覺得,襲到臉上的殺氣並非一般的拳掌兵刃,而隱隱纏繞著淩雪閣秘術的陰寒。精通淩雪閣秘術的殺手多半來自淩雪閣,買動他們出手,所費也是以千兩黃金計。他們要除滅的,也絕非奸惡之徒。而夾雜在陰寒殺氣之中,與之纏鬥的另外一股殺氣,也並不太弱,剛直堅韌,席卷活躍,隱隱有一點書家揮毫的氣勢。我將身子貼到巷內的牆壁,心裏決心已定,這個閑事我得管管了。

在洪達巷的中段,黑色緊身衣靠的殺手已經與一身緋衣的中年書生貼身纏鬥在一起,殺手蒙著頭臉,雙手持著七八寸長的“吟光匕”,飛雪扯絮一般,條條刀光向書生奔湧,書生雙手緊握的卻是兩根紫竹的毛筆長毫,亦是上下翻飛,毫不畏懼,點向殺手胸腹上的要穴。我自己在長安城的雪巷裏走路醒酒,外麵歌舞升平的時刻,這兩個人在窮巷裏悶聲死鬥大概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巷中的積雪上斑斑點點,如同梅花一樣,濺滿了血滴,腥熱淋漓。看得出殺手武功稍勝一籌,已占上風,再過半個時辰,他的雙匕終會洞穿緋衣書生的身體,控盡鮮血,令其僵臥在巷中的積雪裏,由明天雪霽的朝暉照亮。這在長安,又算得了什麽,暗夜裏有多少人狂歡,就有多少人赴死,將命獻祭給這個城。

中年書生硬氣,明知武術不敵,一聲朗吟,後退幾步,雙毫重新振作,不再拘泥於纏鬥,而是前屈後引,左右支離,由技擊一改為劍舞。我還以為是他以筆來禦時下風行的公孫大娘劍舞的劍氣,仔細去看,他依然是由書法裏引出來的武功。如果之前,他的筆意是王羲之的小楷的話,現在的筆意卻是來自大名鼎鼎的《張猛龍碑》:“君諱猛龍字神冏,南陽白水人也。其氏族分興,源流所出……”筆隨字走,瀟灑古淡,奇正相生,風力危峭,氣度莊嚴,隻可惜書生習練不久,防守有餘,而進擊不足,假以時日琢磨,與劍道耦合,這一套“猛龍雙劍”,一定會聞名天下、光耀劍宗。書生也知以此劍舞拒敵,心有餘而力不足,臉上口鼻血沫吞吐,一身血肉模糊,早已將生死放到一邊。他想的是,臨死前,好好地仿一下自己心愛的帖,舞一舞自己心愛的筆,至於性命,就由這個鬼魅一樣的蒙麵客取去吧,牛頭馬麵奈我何,最是一縷墨香難割舍!

那殺手耐性很好,久攻不下,才身形一竦,變招發力,猛攻“猛龍雙劍”。隻見巷中黑衣人人影一晃,一分為三,左右中布成三角箭頭,六支“吟光匕”織成刀網,朝緋衣客合圍而上。左邊的黑衣人衣袖甫張,披頭散發,如被狂風鼓**,右邊的黑衣人手引兩股清泉,驚濤駭浪,仿佛憑空鑿開了銀河,中間黑衣人則包裹在一團烈火之中,金剛怒目,熱浪炙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正是淩雪閣“炎”“風”“水”三分秘術,移形換影,真假莫辨,分魂奪魄,發動絕殺,下一刻,即可令緋衣客中年書生血肉橫飛,絞殺在陣中。

再不出手,更待何時。我背上借力,由巷壁彈射出來,拔足朝兩人狂奔而去,來不及拔出腰下的斷鬼筆,雙手交互摘下雪巷兩邊垂下的冰淩,運起花間遊內力,厥陰指,少明指,清風垂露,浮花浪蕊,二三尺長的冰淩一條接一條,魚貫飛出,破風驚雷,好像在空中召集起來的鯨群,直奔黑衣人化出的“炎”“風”“水”三個分身。分身秘術雖然厲害,也因要支配諸多幻影,身影應接不靈,猝不及防之下,各自被冰淩插入身體,如同刺蝟一般。黑衣人為冰淩所擊,猶自不倒,我衝到三影身前,拔出斷鬼筆分擊三身胸口,黑衣人方才仆倒在雪地裏,又三身合一,更見冰淩如麻,貫穿胸腹,隻來得及數聲痛號,殺手就熱血噴湧,蒙著的臉朝下,抽搐著倒斃在雪地裏。

“淩雪閣的宋飛果然難纏,他由範陽到長安,一路跟來,差一點就奪去我性命。在下顏真卿,謝過救命之恩。”緋衣書生死裏逃生,穩住身形,向我揖手作禮,雖然生死間不容發,他一樣淡泊寧靜,不以為意,果然是一條好漢子。

待他洗淨手臉,用白布裹好刀傷,我們在悅來客棧的前廳裏吃餅喝酒,一碗西鳳酒下肚,我們就成了刎頸之交的朋友,好像已經結識了很多年。江湖,烈酒,義氣,熱血男兒,久違了。

“平盧節度使安祿山造反。”放下雨過天青的酒杯,頭上裹著白布的顏真卿平靜地說。我聽了也並不吃驚,九齡先生已經說過多次,說安祿山狼行虎顧,豺子野心,不早加剪除,必貽大患。當日安祿山伐契丹失利,右羽林大將軍張守珪奏請朝廷將之斬首服罪,九齡先生也附議上奏:“穰苴出軍,必斬莊賈;孫武行令,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聖上卻聽從楊貴妃的意見,寬仁懷柔,撫慰胡夷,慨然將之放歸。此後九齡先生常常歎息:“亂幽州者,必此胡也。”

“真卿兄由北方來,可曾得到安祿山謀反的證據?”

他點點頭,由懷裏取出來一隻紙卷,紙卷在他的懷裏,沾染有淡淡的道道血痕:“安祿山李林甫之所以雇淩雪閣殺手宋飛千裏追殺我,就是為了這紙卷上的字。”

我接過尚有他體溫的紙卷打開,上麵伸拳踢腿,如小兒塗鴉一般寫著兩個大字:“洗唐”。字體隨心所欲,又窮凶極惡。我疑惑地問:“難道真卿兄要聖上以字意來判定平盧節度使心中的反意嗎?封疆大吏,國之爪牙,以莫須有定罪,何以服天下?”

顏真卿搖搖頭,鄭重地說:“這是上月安祿山轉任平盧節度使,在慶賀的酒宴上喝醉之後,寫給手下諸將軍明誌的。安祿山這廝心中褊狹狠毒、唯我獨尊,處事卻巧言令色,投機取巧,特別是予聖上貴妃,以胡奴自居,體貼柔順,卑躬屈膝,無所不用其極。年前他過生日,楊貴妃特意召安祿山進宮,替他這個‘大兒子’舉行洗三之禮。貴妃讓人把安祿山當作嬰孩放在大澡盆中,親自為他洗澡,洗完澡後,又用錦繡料子特製的大繈褓,包裹住他黝黑精壯的身體,讓宮女們把他放在一個彩轎上抬著,在後宮花園中顛來轉去,口呼‘祿兒、祿兒’嬉戲取樂。此事傳出宮掖,一時朝廷內外無人不知安祿山得貴妃聖上恩寵,又與李林甫交遊莫逆,是大唐第一有勢力的人臣武將。但安祿山被楊貴妃如此‘洗兒’,表麵得意,心中卻是視作奇恥大辱的,他幽州的家將部族,也頗為憤恨,覺得堂堂男兒,玩弄於婦人之手,成何體統。因此安祿山特別寫出‘洗唐’兩字送給諸將,意思當然是,貴妃在澡盆裏洗‘祿兒’,我們就以天地為盆,以‘洗唐’來孝敬這樣花天酒地中的皇帝與貴妃吧。‘洗唐’兩字一出,席間即群情振奮,哄然叫好,河朔諸將、突厥舊部有了新的指望,一時鬥拳呼盧,亂成一團,我悄悄在席間找了一張‘洗唐’卷入懷裏,一路由範陽趕回長安,就是想將這兩個字給宰相李林甫看。可歎我在北地當差既久,糊塗至極,不知奸相與安祿山,為與楊國忠作對,早已暗地裏鉤搭成奸,安祿山酒醒之後,派人知會李林甫。李相派出宋飛追殺我,不眠不休,渡黃河,過太行秦嶺,如入骨之蚹,如果不是宇軒兄出手相救,真卿早已肝腦塗地,去陰曹地府向太宗高宗武後哭訴去了。”

“他是要以鮮血來衝刷大唐的江山了。”我歎息道。我們兩個人將字紙小心地卷起來,繼續喝酒,隻是覺得西鳳酒如此之好,綿密凜冽,都去不掉在我們心裏生出的寒意。安祿山之能幹,座下爪牙之狠厲,我們都是明白的。他們造反決心已下,這眼前的盛世,怕是沒得幾個年頭了。那天晚上,我將“斷鬼筆”送給了顏真卿,這是我由俠客島帶來的神兵,長一尺,重十兩,由金銀鋁錫集煉而成,筆杆用血色奇玉,如妖鬼之牙,筆前纓絨中有銀片,可寫字,也可對敵。筆是當年我父親由東海海客雲斷鬼手中奪來、贈我的生日禮物,現在轉贈給顏真卿,寫字防身,修習他的名帖劍法,得其所哉。

第二天我將顏真卿引薦給九齡先生。九齡先生看著紙條上的兩個字,眉頭緊鎖,沉思良久,卻又卷成一簇,將紙條放到燭焰上,慢慢燒成飛灰。他對我跟真卿講:“貴妃‘洗兒’惡作劇,已是我大唐的穢史,這‘洗唐’兩字,心中能解,老夫又如何在朝堂上講論?如今養虎成患,虎已歸山,聖上就是下決心派兵剿滅,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可派,何人是此胡兒對手!你們去學打虎將,早做準備才是上策,盛世不長,亂世不短,治**替,此為天道,罷了,罷了。”所謂老成持國,就是這樣的吧。九齡先生將顏真卿收留在府裏,我們日常的宴遊也變成了三個人。不久,九齡先生因彈劾李林甫,被貶南方。我心中積憤,也離開長安遊曆天下。真卿則由相府搬出來,官場失意,報國無門,隻好寄身客棧練字抄魏碑,將滿腹忠正之氣,發泄在他的張猛龍碑帖裏,慢慢地竟然在書法上有了名氣,與隔壁武一郎的燒餅鋪、百花穀袁嫦娥的床、梁王府王婆說媒的嘴一樣,有了排隊求索的回頭客。

就像東海之中沒有東王公,昆侖山中也沒有西王母。我與王積薪是在昆侖山腳下結識的,他那時候才二十不到,青蔥少年,風華正茂,比我小十餘歲,騎著一頭黑驢由蘇州出來遊曆天下。他認為天下就是一盤棋,山川河流是棋路縱橫,村落城市是棋子星羅棋布,世事無常如同行棋,不懂天下大勢,哪裏能懂棋勢,不懂天地運行之氣,又如何能懂棋局運轉之氣?我也是喜歡弈道的,也非常讚同他的想法。昆侖山在身後雪峰如鑄,他在路邊與一個癡和尚賭棋。癡和尚布下棋局名叫“四象數獨”,棋盤四行四列,棋子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種,繁複無比。癡和尚黑瘦精幹,五短身材,目光如電,一派成竹在胸,坐在棋盤前麵,好像是如來派出來下棋化緣的羅漢。棋局開始時,和尚熟悉棋局,稍有領先,不久就被王積薪追趕上來。幾盤下地,癡和尚大汗淋漓,將僧衣浸透,先是輸掉了褡褳中的百餘兩銀子,王積薪將百餘兩銀子返借給他,又被和尚輸得精光。和尚猶自想賭,願以他主持的小廟相抵押。我見不是事,由圍觀的人群裏站出來,對和尚講:“大師你出家人,小賭怡情,銀錢本是身外之物。現在以佛祖的廟產來賭輸贏,就掉進貪嗔癡的火宅了。”癡和尚聽得麵紅耳赤,也不作聲,站起來鑽進人群走了。積薪見我多管閑事,一把將我扯住,要我賠他的銀子與廟——說起來,現在我還欠積薪的一座和尚廟呢。我代替癡和尚給付了銀子,代替他跟王積薪賭棋。我提議罷“四象數獨”,回頭用圍棋。王積薪這小子眼睛瞪得溜圓:“老兄你可別犯糊塗啊,今日之大唐,下圍棋能贏我王積薪的人,還在他娘的肚子裏輪回呢。”我不理他,在棋盤上擺出“珍瓏”棋局——父親在俠客島收藏有不少珍稀的棋譜,我其實記下不少。王積薪在“珍瓏”棋局前坐了三天三夜,他騎來的黑驢在他身後,默默地看星星、啃青草,搖了三天的尾巴。第四天我去看他時,他胡子拉碴,一臉風塵,嘴唇蒼白皸裂,語氣虛弱地對我講:“宇宙茫茫,星海無盡藏。弈道無窮,昆侖千萬重,積薪有眼不識泰山,貪嗔成性,積習成癖,請宇軒兄賜教。”我哈哈一笑,拉他起來去還了癡和尚的銀子,又許諾以俠客島的棋譜相贈——這些棋譜終於等來了它們真正的主人,那些為這些名譜耗盡心血的弈道前輩們,也等來了他們真正的知音。後來的棋聖並非生下來就比別人強,隻是天資好,進步快,一心一意做棋癡慢慢地將我們都超過了,又一個人往前走得太遠。我們一起並轡回到長安,在一遞一遞的驛站裏,下棋到天昏地暗,每一局棋好像都是一場比武、一個戰局,一個對世界的領悟,一個盛世的縮影,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盡在棋中。我們又由棋理研習武術,覺得棋道與武道一以貫之,氣盛而棋術武術皆通,由我們翻閱的棋譜與發明的妙手裏,可以發明無窮的拳法、掌法、劍法與刀法,在江湖上聞所未聞,而少林純陽天策諸陣法劍法等,也可化入棋盤成為妙招,與後人講論的文史互證一般,所謂棋武互證是也。我們又議論起南屏山天子峰的機甲棋陣,將機甲木人按棋理布置操引,神妙莫測,拒路人以門外,我父親方乾為之已花費不少心血。王積薪聽了,心中也是不勝向往之至,後來他果然常去天子峰,與李堯一道將棋道與工聖的機甲之術合並為赫赫有名的天子峰棋局。在黃沙戈壁綠洲裏騎驢趕路,一路東來,驛路梅花桃花海棠薔薇間謝,不知不覺間自春徂夏,兩三個月就過去了,在驢背上望見長安城綠柳掩映的大明宮簷角的時候,我們已相交莫逆,情同手足。

一行和尚則比我要年長十好幾歲,我聽說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以俗名張遂天下知聞的有名工匠,誰家裏要是有張遂攻治的一件木器,可比和田玉與合浦珠。可以拿去給崔盧王謝等名門世族做聘禮。他本來想一心一意做木匠、做機關,在皇宮後院的作坊裏和心愛的木頭度過一生,沒承想武後殺掉了他妹妹一家人,他隻好到嵩山的少林寺裏做了和尚,廟裏也是需要好木匠的,他雕出來的佛好像隨時都可以走下木台來講法。我去少林寺的時候,方丈渡如老和尚知道我喜歡木工,帶我看木人巷,說是新來寺中的一行和尚修的。我去看這個一行和尚掛單的小院,他已經完全將院子弄成了一個機關,如果院裏供的如來佛想半夜出去一趟,解手方便,或翻牆吃個佛跳牆什麽的,回頭也會迷路的。我請渡如方丈引薦我與一行和尚結識,渡如搖搖頭:“你隻要能走到他的方丈室裏,他自己就會移座與你喝茶講論。”渡如走後,我一個人站在小廟前,猶豫半晌,準備硬著頭皮闖進去,結果推開廟門走進影壁後的回廊,在重重碑影與廊柱間,在三五個大同小異的平常小院裏,在粗壯的鬆柏中間,我不知不覺走到天黑,嵩山上星鬥如海,北風鼓琴一般奏出陣陣鬆濤,我心急如焚,還是沒能找到藏在燈影中的方丈室,想來“鬼打牆”也莫過如此。“廟小乾坤大”,在螺螄殼裏做成真道場,通過宮室、廊柱、鬆柏更改方位,也更改時序,一行鬼斧神工,真不愧是當今魯班再世的工聖!諸葛孔明在長江邊用幾堆石頭就攔下了乘勝進擊的陸遜,看樣子,一行大師是要以幾堵牆讓我知難而退。我按捺住心頭的焦躁,重新回到影壁後,坐在敗繩破甕的水井邊凝神細想,發現井邊的老桃樹下隱約係著一條紅線,紅線蜿蜒,離開樹根伸展向前,我沿著這一條綿綿不斷的紅線,左繞另轉,才在起更時分見到一行。他一臉溫和的笑,對著佛桌上的油燈,說已經備好清茶與齋飯,等候我很久了。一行和尚性情溫和,佛法也深湛,我沒有向渡如方丈求教武功,倒是向一行和尚請教了一個多月的機關術與佛法才離去。他說佛是由木頭鑿的,木頭是佛,佛即木頭,他還說經文就是機關,機關也是經文,你去讀《楞嚴經》《法華經》,文字如磚石築成宮室,你能登堂入室否?不能醒悟的話,去鑽一鑽武陵山的山洞,走一走黃山中的山道,或者來我這個小廟裏,轉一轉我的迷宮,也是一樣。我當即心裏就想,有一天,也許可以請他到俠客島,或者別的什麽地方,也做一座這樣神秘莫測的屋宇,不是用來供佛,而屋宇本身就是佛法,佛法就是武學。

轉眼我就在中原上遊**有七八年了,滿臉胡須,來到而立之年,無家無業。和父親他當年的遊曆不一樣,他是來中原比武的,見一個人就約人家出來切磋武術,在刀刃上見真章,所以他沒有什麽朋友,他與劍聖交手多次,算是最熟的一個了,武道方麵,兩人默契很多,互相敬重,但人情上,也算不上朋友。我不一樣,我喜歡結識不同的人,為此甚至是稍稍遠離江湖的同道,技藝、醫道、武道都是無窮無盡的,有一天,如果能夠將這些天生異稟、刻苦研習的人聚集到一起,會不會產生更大的奇跡呢?

除了與這些好友詩酒往來,以義相待之外,我與父親不同的地方,是我沒有與中原的女人們產生瓜葛,並不是我沒有被她們吸引,中原的女子容色之好、知書達禮,並不比海島上的女人差,相比於海島女子的堅毅剛強,她們溫柔體貼,柔情如水。後來我自己反省,我覺得原因有兩個,一是父親當年與魔刹羅的交往給我留下了陰影,一想到母親強忍著悲傷眼淚的神色,我就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另外一個原因,我覺得是我自己,其實並未忘情於碧玲,如果她不是出生在海島上,是我已經出離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定會狂熱地愛上她。她天真無邪,美豔不可方物。不近女色的好處,是我能夠集中心力於技藝和武道,這七八年,反而是我自己功力長進最快的幾年,我覺得,我再也不是那個天下第一的方乾的“兒子”,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武功,其實已經到了能與他一較高低的地步。有時候,我甚至想去拜訪一下劍聖,這個念頭很快被我壓製下來,我反複提醒我自己,我離開海島來到中原,並不是為了比武,為了爭天下第一,為了去尋找另外一個女人的……

我到底為什麽來中原呢?隨著年歲漸長,我反複問我自己這個問題,僅僅是為了與父親“不一樣”嗎?難道我小心翼翼地規避他的生活,做出跟他不一樣的選擇,我的人生就會有意義嗎?

直到有一天,我由長安向南,由風陵渡渡過黃河,進入終南山,在一個叫黃梁村的地方,聽到村民提起萬花穀。我沿著獵戶打獵的小道翻過層層高山,發現這一片由湖泊與溪流滋養的穀地,草木繁盛,鳥獸成群,在周圍蓮花一般的山峰簇擁下,自生自滅,不與外界交通,儼然另一個桃花源。我驚喜地向穀中走去,在湖邊發現了一個六七歲的穿著雲南六詔服飾的小姑娘,在用木桶提水澆園,累了,就由草地上撿起一根金色的笛子嗚嗚地吹,那笛子似金似玉,名貴非凡,出自雲南大理,據說是用龍鱗刻成。小姑娘看到我有一點吃驚,連忙舉著笛子,帶我繞湖走到一個小木屋前,一棵楓楊樹下,一個老頭子正撩起黑袍舉著斧頭劈柴。

小姑娘高興地喊他:“方爺爺,來了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黑胡子叔叔,我猜是你弟弟!”

沒想到離開海島八年後,我在一片荒穀裏,又見到了父親。

母親終究是放心不下,讓他再入中原打聽我的消息。“要是你再去找那個魔刹羅,你就留在南疆不要回來了。”臨行前母親還特別說。早年他往來中原,常到這片穀地歇腳,他說湖邊有一棵活了千萬年的生死樹,薈萃著穀地中的靈氣,是可以在樹下修習內力的。在立起茅屋之前,他常在那棵生死樹上過夜。所以說起來,萬花穀還是他最先發現的,我隻是冥冥之中,憑著父子之間微妙的感應找到了這裏。

那一天晚飯後,我們頂著一天的繁星,沿著清溪在穀地裏散步。這是自我出生三十年來,我們父子倆第一次竟夜長談。這個世界上,父子之間,也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講他幼年時刻苦練武,青年時候闖**江湖,少林寺挑戰渡如和尚,去苗疆尋找“飛景劍”,與魔刹羅之間愛恨交織的情緣,向劍聖拓跋思南發起的挑戰。他說:“我之所以輸給他半招,是因為他的人生中隻有劍,他自己就是劍。而我,卻擁有我自己都無法窮盡的人生。我得不到的,隻是天下劍術第一。”我聽了,隻是點頭微笑,但我心裏已經不是這樣想的,我已經有了江湖閱曆,不再是當年聽著母親講他的英雄故事的那個孩子了,琴棋書畫,醫學武學,我們在海島一隅樣樣精通,但沒有哪一項我們能說得上天下第一。我的那些長安城內外的朋友,顏真卿、王積薪、孫思邈,他們才是,他們在每一種技藝上修成的“道”,都將令他們名垂千古,他們的成就也會榮耀這個盛唐。

“我將飛景劍與攻克劍聖的劍譜都留在了南屏山,你去過南屏山嗎?願意去研習這些劍法嗎?”他問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他是在意的,他在心底期待我回答“願意”:兒子繼承父親的衣缽,向父親不能戰勝的敵人挑戰,會比父親本人的勝利更勝一籌。

我去過南屏山,是啊,一個人如果不能理解他的父親,他又如何能了解他自己,天子峰是父親心目中的聖山。那一年,他三十七歲,拓跋思南二十四歲。江湖傳聞是方乾與拓跋思南遙駐峰頂,白衣如雪,拔劍相視,由日出時朝暾浴峰到日暮時彩霞鋪地,當長庚星由西邊的餘暉沉紫中跳閃出來的時候,方乾堪堪出劍,以半招負給其劍後發先至的年輕劍聖,所以江湖上由此故老相傳的是:“用劍寧慢不快,後發製人”。我爬上天子峰,正是秋風浩**、萬物蕭瑟的時節,長長的白茅封住方宇謙隱修的洞穴,一燈、一劍、一席、一被,他長發披拂,胡須如麻,當年與我一起在蓬萊島上玩耍的孩子,儼然已是南屏山中的大隱士,若論起劍法,他大概也是絕世的好手了。談及當年他的主人與劍聖的“天子峰決戰”,方宇謙的眼睛裏奇光大盛,好像二十年前的劍光,一直沉積在他的眼底,如同千萬柄吳鉤埋在虎丘的劍池。“他們在這山洞前的空地上,花掉七天七夜,進行了五場比試,分別是兵法、棋術、武學、輕功、武試。兵法與棋術,你天下第一奇男子的父親,自然是無人能敵,但武學與輕功,卻又不及剛剛出道的年輕劍聖,特別是劍法,劍聖殺人之劍以天、活人之劍以道、懾人之劍以魔、服人之劍以聖,分別與冬、春、秋、夏對應,與北、東、西、南對應,得宇宙之微,參天地之變,天道魔聖,出入其中,能變幻無窮,又歸於一,定於無。你父親的劍法武學來自蓬萊武庫,怪特奇學,蔚然可觀,漸漸地由漸入頓,超凡入聖,當然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學,但與西來的劍聖相比,拘泥於方位之東、四季之春、中州之海,稍有偏頗,因此不如劍聖武學圓融無際,太極之無極,天外之有天。兩人四試戰成平手,自然就是以第五試‘武試’來定勝負。武學輕功之試後,你父親心中已經明白,他可能不會是年輕劍聖的對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遊曆江湖、經驗老成,可勝之以‘德’,可是,宇軒少爺!劍法中,守成之‘德’如何能勝開創之‘道’!所以主人等到夕陽西下,太陽落入山脊線時一瞬出劍,他的劍是在海上練成的,動**不息,縹緲無涯,波光淋漓,極於變;劍聖回擊,他是在草原、雪山、湖泊、群山中練成的劍,極於中庸,以不變應萬變。兩劍相交,勝負已判,主人輸去半招,其實不枉的。之後,主人心猶不甘,又約劍聖比劍天子峰,世人不知,他們比劍共有七次之多,每一次,都以主人認輸告終,最後一次,主人甚至都未舉劍,為劍聖劍氣所迫,即長歎一聲,向劍聖作揖告敗。”方宇謙的這一番話,當是為我醞釀好久,其中的武學至理,有他自己閉門精研二十餘年的體會,自是無比珍貴。

父親與劍聖的七次比劍,我卻是第一次聽說。如果是少年時代,我知道父親被年輕的劍聖打敗七次,一定會非常羞愧、沮喪,願意以血來清洗這種“羞恥”,但是那天我聽到,心裏卻對父親感佩不已,七次求敗,足見他一代大宗師的胸懷,武道至道,聞道必有先後,七次求教劍聖,屢敗屢戰,了不起。他將方宇謙留在南屏山,也是要將自己的影子留在南屏山吧,宇謙在那裏自己研習劍法,等待著二十年後我的訪問。我抬頭看著父親,他的眼睛裏有與方宇謙一樣熾熱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氣,對他說:

“我不願意。”

“你有機會打敗拓跋思南的。”

“不,我也沒有辦法戰勝他。”

父親沉默了,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們快走進三星望月的時候,他才淡淡地說:“你也可以回到俠客島,繼承我的衣缽,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經大進了。你覺得俠客島太小,回蓬萊也是可以的。”

如果小時候,我聽到他這樣表揚,會高興得好幾天都睡不著。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回絕了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母親在俠客島聽到,也會微笑著讚同我的。

“父親,我會成為我自己。我想在這片山穀裏住下來,我已經想好了這片山穀的名字,就叫萬花穀,我會邀請積薪、真卿他們一道,隱居在這裏,我們一起向學修道,互相鼓勵,我們也會邀請更多的能人異士進來,培育有才幹的弟子。更多的人自由而逍遙地生活在一起,發現並創造他們自己,就可能創造出真正的奇跡。”好像是隨口說出來,又好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父親問:“什麽是‘真正的奇跡’?”

我想了想,說:“孟子講為人的境界有四,分別是美、大、聖、神,充實為美,有光輝謂之大,大而化之謂之聖,聖而不可知謂之神。我們而今有書聖、畫聖、藥聖、劍聖,合而為一,說不定可以自然而然地有‘神’,這就是真正的奇跡。”

父親何等聰明的人,聽了,隻是歎了一口氣,點點頭:“以後你母親和我來找你,也有一個地方,不必太勞神。宇軒,我與她都老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到中原來,我讚同的,現在有這麽一個地方,我也放心,你好自為之吧。”

我們由今日的三星望月折返,回到湖邊的小木屋,小女孩迷糊著睡眼來給我們開門。

“她是曲雲嗎?”我問父親。

他說:“曲雲十五歲了,在揚州憶盈樓七秀坊,比她要大很多。她名叫宇晴,我過揚州,由十三連環塢的寨子裏將她救出來的,你讓她也留在你的萬花穀吧,這孩子喜歡花花朵朵,不出十年,就能將你這個穀培植成一個花園。”

第二天他就返回了俠客島,將露水漣漣的萬花穀跟同樣淚水漣漣的宇晴留給了我。他老了,一頭白發,我覺得他不太可能繞道去苗疆。

多年父子成兄弟,那一個星光垂注的晚上的交談之後,我們的隔閡消除掉了,就像移走了一片山,消除了一坡霧,化掉了一湖冰。

世上從此有了萬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