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宇軒走在最後,站在摘星樓的門檻外朝身後揮掌,一招“清風垂露”,一股真氣如同遊龍,周遊四壁,滅掉樓內數十盞燈,又激**回來關上了兩扇大門。峰頂燈光熄滅,天上燦燦群星千億,滾滾銀河中的星浪,由南向北,貫穿天際,星光下注,將摘星樓前的平地照得纖毫畢現,摘星樓三星望月以下,群山圍繞的萬花穀,亭台樓閣,靜水深流,花草樹木,夜氣中平常如昔,亂世中如同一朵睡蓮,莫不是我們此刻,就站在它的蓮心上?

摘星樓外的空地,方圓數二十餘丈,平坦如砥。其時藥聖孫思邈、書聖顏真卿、畫聖林白軒、琴聖蘇雨鸞、棋聖王積薪、烏有先生、子虛道人七位良師益友已按北鬥七星的星位立在場地中央,孫思邈在中央占天權位,天樞顏真卿、天璿林白軒、天璣蘇雨鸞,為鬥魁;玉衡王積薪、開陽烏有先生、搖光子虛道人,是為鬥柄。顏真卿持筆,蘇雨鸞抱琴,其餘皆凝神空掌,平心靜氣,起手如儀,靜候一邊已站成一線的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三人赤手空拳,袁安在前,據天位;上官星雨在中,據地位;李離斷後,據人位,天地人,是為三才。

東方宇軒與工聖僧一行、花聖宇晴在一邊掠陣。西南風由星際吹來,清涼入骨,鼓**衣領,將眾人的襟袖吹得呼呼作響,天權位中的孫思邈,更是白發離離,須發皆張,一派宗師氣度。難為老神仙了,東方宇軒心裏想,他本來想請裴元來替下師父,可孫思邈不同意,他說這樣勞神費力的事,還是由他自己來,他用八卦圖,既已推算出了萬花穀與江湖之中即將來臨的大難,就要為弭平天災與人禍出一分心力。十幾年了,我們先後來到這片穀地,切磋砥礪,數寒暑,共患難,雖然平日信念不一,藝業不同,彼此談話交往也寥寥可數,但心裏卻是有默契在的。一分同生在天地之間的手足之情,溫溫熱熱,平日倒也覺察不出,說起來,也像這北鬥七星吧,散居在各自的一塊小天地,但是在浩瀚的天河中,它們是一起的,它們的轉動,帶來了天地的變化。再看那三個孩子,袁安由長安城裏的泥巷裏長出來,出汙泥而未染;李離、上官星雨來自清貴世家,秀外慧中,骨格清標,但願他們是上天給萬花穀送來的禮物吧。桃花源能曆經數百年,薪火相傳,黃發垂髫,老少更替,萬花穀呢?我們這些老家夥離去後,這些樓台庭院會關停傾圮,草木走獸繁盛,又回到當年,我剛來穀地時的一派荒寂自然嗎?東方宇軒心中感慨,眼睛發潮,覺得自己不惑之年,猶自太愛動情,不免暗中自抑,一邊側目去看僧一行與宇晴,兩人神情肅穆中有幾分緊張,已全神貫注,盯住了已經發動的七絕逍遙陣與天地才三人陣!

“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明則複為人!”袁安朗吟陣訣,領著李離與上官星雨,三人六拳,如林中響箭,如翩翩驚鴻,已衝入七絕陣中。三才天地人,星辰是精,河嶽藏氣,鬼神出神,精氣神是為三寶,天地三才陣為天策軍師朱劍秋弟子商仲永所創,立在北邙山中,難倒無數大唐英雄豪傑。東方宇軒精研此陣陣法,與俠客島若歸陣互相參詳,將偌大的軍陣改成三人協作的進攻陣法,前麵一人用萬花秘笈《武經》中的拳法,中間一個用掌法,後麵一個用腿法,三人一體,共同進退,克柔攻堅,遂有無窮的妙用。東方宇軒見三人落落大方,毫無懼意,袁安矮身衝拳如風,上官星雨長身揮掌如雨,李離左右出腿快如閃電,就知道他們過去半年的修習出過汗流過血,能闖過六試絕非僥幸,心下快慰,右手不自覺地就捋上了黑漆漆的長須。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邊孫老神仙領眾人低誦《逍遙遊》,已發動了七絕陣法。北鬥為帝車之象,是為轅軒,車,轉也,遊也,變而為鯤鵬,天樞為首,天璿承之,天璣變換,天權取舍,玉衡猶疑,開陽振作,搖光波動,一時五人掌力齊吐,顏真卿揮筆,蘇雨鸞奏琴陰陽變化,十二條內力深淺方向各有不同,驚濤深流,形成漩渦,將三個少年席卷而入。袁安、上官星雨、李離隻覺得好像是渭河邊的楊柳,忽然被狂風吹打,又連根拔起,投入滔天洪水中,載浮載沉,湧入春淩如雷的黃河,在一個連著一個的漩渦中,身不由己,眼看就要墮入河底,卷入滅頂之災。上官星雨收起雙掌,一手牽著袁安,一手牽著李離,袁安作頭,李離作尾,三人連成一體,心力貫通,尋找著師父們內力交會的邊沿,如同一條黃河鯉魚一般,在巨浪中昏頭昏腦地回旋。在這樣的激流裏,能撐多久呢?一炷香,半個時辰,師父們會手下留情嗎?怎麽感覺他們一個個板著麵孔,好像要與我們秋後算賬似的,上官星雨一邊跟著兩位同伴,跌跌撞撞地勉強踏著禹步,一邊發動上官家聰明的小腦袋胡思亂想。

這七絕逍遙陣由俠客島北鬥七星陣變動而來,方乾在俠客島窮海之邊,夜參北鬥,由星辰運轉之中,悟出內力變化,得七七四十九變,可由七人、十四人、二十一人,一百四十七人,直至七百人形成大中小北鬥七星陣,以門客家丁席卷來攻俠客島的敵人,實是俠客島第一防守奇陣。東方宇軒為防護萬花穀,在覓星殿邊推想此陣,除了陣形依星鬥轉移得出四十九變,星位上的人,因內力運用的不同,也可變換,進而推出三百餘種變化,由天權位主持發動,卷入來敵。來敵被製之後,陣中激**的三百餘種內力,或如巨龍,或如遊絲,利鈍不一,有質無形,可進入其奇經八脈,分分合合,因勢利導,或令來敵經脈逆行、神昏智亂,進而走火入魔,耗盡內力而亡,墮入死門,皆存乎天權位主持者一念之間了。宇晴精通陣法,又掛念三人,在一邊看得心驚膽戰,手心裏捏著汗,催著東方宇軒:“宇軒大哥,你快去替下孫老神仙,他快一百六十多歲的人了,一時糊塗,拿捏不住,這三個家夥就完蛋了!”東方宇軒不動聲色:“黃河之中的鯉魚得靠自己跳過龍門,上麵沒神仙拉它們,下麵也沒神仙推它們。神仙都袖著手站在岸上看,急也沒用。”工聖僧一行在一邊聽得連連點頭,心裏卻還想:“穀主這個也不一定,等老衲這一次打敗了司徒一一,得空就去龍門之下裝一個機關,以後鯉魚來了,借助這個機關,每一條鯉魚都可跳得更高,妥妥躍過龍門,黃河之中,豈非也會多一些龍子龍孫?”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孫思邈雙掌一轉,須發開張,在陣中長吟,顏真卿長筆橫掃,林白軒鐵鉤銀劃,蘇雨鸞琴聲變徵,王積薪掌力急吐,烏有先生與子虛道人左搖右擺,一時七絕陣內,急風飄雨,殺伐陣陣。

袁安隻覺得師父們的內力變急變銳,好像釣鉤一般,將他與上官星雨、李離好容易會齊的內力扯住,堪堪即將衝破經脈**而出,他領頭,帶著三人跳躍躲閃,又全無作用,十萬火急之中,聽到李離在後麵高喊:“鯤!”心中即如電光石火一般,原來師父們內力何等深厚,變化何等繁複,可以作水,作雲、作天、作地、有吞奪星辰、運轉宇宙之力,遂成此逍遙大陣。我們來入此陣,是一粒芥子?一杯水?一條船?蜩與鳩?我們是鯤啊!順著水,順著雲,順著地,順著天,順著星辰與宇宙的力量,“而後乃今將圖南”。他心思一轉,上官星雨與李離合力跟隨,三人心意相通,瑩瑩徹徹,再無猶豫,將合成的內力,加入到七絕陣中,或迎或拒,或分或合,或入其間,或批其郤,或導其窾,以無形入有間,一時自由自在,溶溶泄泄,豁然開朗。既得自由,袁安即領悟到三百餘種變化,無非是四十九種;四十九種變化,無非就是七種;七種變化,可歸於一,一在天權,孫老神仙那裏就是陣眼所在了。他們三人經過萬花因隧道的領悟,花間遊內力已自不凡,合成一體,並不比七聖中任意一位差,順勢而為之後,真偽已是莫辨。袁安心中一動,粘引其他六股內力,忽然轉折,衝向天權之位,與孫老神仙導引的其他六股內力迎麵撞去!

“好小子!好一招‘浮花浪蕊、蘭摧玉折’,老夫打了一輩子的鷹,差一點就被你們三個娃娃啄到了。”孫老神仙一邊沉腰出掌,野馬分鬃,左掌六,右掌七,引導陣中內力陰陽轉圜,饒是如此,兩股大力碰撞,如驚濤拍岸,千堆雪積,轟然作響,他承受其重,胸口一滯,一口熱血湧出來,淋淋濺到須發上。

陣中十人搖搖晃晃,餘力所及,如驚濤拍岸,觀戰的三人後退十餘步,才穩住身形。宇晴將“好”字強行咽了下去,傷到孫老神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花穀的長壽紀錄,我大唐的長壽紀錄,得多少年才能重新創造出來。倒是僧一行脫口稱讚:“三條小鯉魚,在渾水裏摸來摸去,知道跳龍門了!”東方宇軒喝道:“袁安、李離、上官星雨,你們幾個仔細些,不得行蠻莽撞,孫老爺子你上來歇歇,小弟替你來教訓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

孫思邈哈哈一笑:“老血不去,新血不生,沒事!這三個娃娃頭有點意思,老頭子我再領著幾位小兄小妹,陪他們玩玩,穀主你留好氣力,去對付方乾那難纏的老小子。”一邊抹去嘴邊的血沫,長吟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變陣!”他一聲斷喝,其餘六人重新步天踏鬥,各歸其位,內力一轉,陣勢甫變!

原來,東方宇軒將北鬥七星陣演繹成七絕逍遙陣之後,請七聖上摘星樓參詳指點。七聖曆練江湖既久,已各有驚人藝業與武功,遂進一步發揮七絕逍遙陣,以俠客島北鬥七星陣為本,以南華真人《逍遙遊》為神,依據東方宇軒悟出的奇變,又求索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七重境界,合七聖的內力修為,一重一重演繹,化奇藝為絕境,遂成萬花第一深奧武學。當年逍遙陣初成,七聖手舞足蹈,歡欣鼓舞,在摘星樓前縱聲長嘯。萬花穀空穀回音,上達星辰,明月照山河,繁星空宇宙,好像都為人間傳來的悠長龍吟失神了一瞬。

琴境中,蘇雨鸞撫琴作《龍翔操》,其餘六聖依律,吞吐內力作宮商角徴羽,樂聲之變,牽動內力轉變。棋境中,王積薪將不同的名局棋譜化生其中,七聖各依棋譜發內力為手印,長衝打靠,劫爭橫生,年初媼婦譜的破解,更令變局神乎其神。書境中,顏真卿化曆代名帖,將橫豎鉤點分解予諸聖,或中鋒行筆,或側鋒疾掃,以掌為筆,隸楷行草,轉換生風。畫境中,林白軒將山水樹木、走獸禽鳥之態化入畫筆,或濃妝豔抹,或淡泊有致,或工筆以描繪,或飛白以省略,掌力皆生畫意。孫老神仙精研藥性與脈理,其中隱含的五行生克變化,都是武道。子虛道人精通道學,卜筮之術不在話下,當年他以《周易》卦象易理出發,發明“燭花掌”名動江湖,此番更是將易理移入逍遙陣中,陣法轉入卜境時,諸聖各領一爻,演變易經六十四卦,深不可測。逍遙陣星境由烏有先生發動,烏有先生與工聖僧一行不謀而合,兩人認為人即宇宙、宇宙即人,人體穴位與運行,與日月星辰之運行大同小異,因此也得出種種內力凝聚散發的辦法。孫思邈斷喝變陣,諸聖次遞發動諸境,演化諸藝,或斷或續,或行或止,宇宙無窮,人生無窮,藝術無窮,一時人間諸色,紛陳流轉,以招式與內力演化出來,其宏偉精妙,直令人心曠神怡,樂生樂死。

以三才陣出戰的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人,也在陣中迎來了七絕逍遙陣的第三變。三人既順勢而為,已經明白今夜七聖並非是以陣殺人,而是布陣**佳子弟,如果發動殺陣,轉動死門,以七聖之能,三人早已魂飛魄散,死去不知多少回了。陣轉生門,比如北鬥鬥柄指向東南,春生夏長,袁李上官三人,渾然一體,盡善盡美於琴,舍死忘死於棋,大野龍神於書,繪聲繪色於畫,金木水火於醫,前塵後事於卜,天地玄黃於星,經絡舒張,內力滋養,招式自然而然,層出不窮,隱隱然已可將半年來諸聖學藝處所學的藝境武學打通成一片,心頭的震驚與喜悅自不待言。原來師父們設陣,並非是要教訓我們,而是別有深意,這些精微功夫演練下來,自己長進固然是一日千裏,而師父們也要耗費不少心力吧。

逍遙七絕陣自開創以來,生死二門,三重變化,至此才被諸聖淋漓盡致地演繹出來。東方宇軒看得心潮澎湃,感慨萬千,武學之道固然是罔有其極,神妙如斯,也算是有一點小成吧,不知道父親方乾、未婚妻方碧玲,他們看到會做何感想,他們會理解我此生的個中癡念嗎?“宇宙浩瀚,北鬥七星,人力何微,亦可生生。大唐有萬花穀,萬花穀有逍遙陣,皆作如是觀。”僧一行悵然出神,喃喃自語。宇晴擦著臉上喜悅的淚水,對東方宇軒講:“所謂聚如明月、散若花樹,宇晴我也要用此陣的陣法,去種萬花穀的樹,以後弟子們在三星望月俯視萬花穀,也可由園林得窺萬花武學‘生生不息’的大概。”

東方宇軒問僧一行道:“如果我們以此陣圍困司徒一一所造木人刑天,可有勝算?”

僧一行望著陣中風馳電掣般來去的十個人,沉思良久,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宇晴被陣法鼓舞,轉頭微笑著對東方宇軒說:“宇軒大哥別擔心,一行大師也別歎氣。刑天雖然厲害,但這三個家夥長進也很快,他們由七絕逍遙陣裏走出來,會達到新的境界。人定勝天,挽狂瀾於既倒,我是相信他們幾個的。”

東方宇軒點點頭,撚摸著三縷黑漆漆的長須,向陣中望去。

陣主孫思邈老神仙玄色葛衣,須發如雪,雪中點點血染胭脂色,神情卻是怡然自樂,喜樂安詳,一代宗師如鶴舞鳳翔,指揮諸聖,陣勢又是一變。原來他見三個少年因勢利導,經脈舒張,曆經七境變換,身體如同丹爐,已隱隱現出結丹之象。“先賢明露丹台旨,幾度靈烏宿桂柯”,人生在世,習藝學武,能得名師**,已經是萬中無一,機緣巧合;水火既濟,能陰陽調和,得結丹之緣,更是難上加難,所謂“幾度靈烏宿桂柯”,今夜星月在天,草木如夢,我們這幾個老家夥,就成全這三個孩子吧!想到這裏,孫思邈一聲清嘯,指示顏林蘇王等人,扭轉七絕逍遙陣,一變為萬花穀第二奇陣——落星驚鴻陣!

與武學巔峰的七絕逍遙陣不同,落星驚鴻陣更兼醫術之能,諸聖將離經易道中諸秘籍《春泥》《星樓》《局針》《提針》《長針》《彼針》等所載武學一一發揮,妙入毫巔,可聚氣吐納,傳功渡氣,通過“長針”將花間遊內力傳遞給陣中三名少年,令其外修筋骨,內研脈絡,進境比萬花因隧道花間自悟又不可同日而語。一時陣中真氣茫茫,似有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摶土造人,混混沌沌又生生不息,三位少年遇此奇變,心意堅定,托性命於恩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天上繁星曆曆,星光在宇宙中旅行千百億年,將能量匯聚在一起,又分散開來,分分合合之間,無數的時空生生滅滅,連光都逃不出的宇宙,它的邊界在哪裏?由星空往下,在茫茫寰宇中,大唐像一片樹葉?長安像樹葉之中的一個斑點?萬花穀?針尖一般的美夢。現在夜露下降,凝結在萬花穀的草木之上,滋養生息,任其枯榮成敗。由三星望月到雲錦台,由一間小刹到仙跡岩,由攬星潭到天工坊,由水月宮到千機閣,由聾啞村到更遠的絕情穀,桃源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滅掉。再平常不過的夏天的夜晚,習習涼風,吹起夏蟲鳴、草木香,催發人世好夢。

東方宇軒忍住熱淚,他決心已下,無論如何,都要看守這個桃源,這個我們用青春與熱血,用心力與智慧,用藝業與武道,用過去近二十年的光陰築成的夢鄉。這夢鄉不屬於皇帝,也不屬於江湖,也不屬於我們幾個人,更不屬於木人與機關。

這個針尖一般的夢令大唐有意義。

大唐令這個世界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