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午。下午的醫茶機關三項,奇怪的是,三人隻領到了兩項考試。來到三星望月第二石針上的賞星居,孫老神仙還在午睡,他的大徒弟裴元替師父考較三人的點穴術。奇經八脈是萬花穀的看家本領,去穀行醫最是用得著,修習上乘武功,也是津渡,百花拂穴手,太素九針,點穴截脈,這些三人都下過苦功夫。隻是裴師兄一邊讓他們點穴,一邊又盤問去年長安城中種種情形,河坊街的豆腐是如何好吃,聽月樓的羊肉是如何嬌嫩,百花穀的名妓果真是來自萬國的花魁?一會又將話題轉移到甲人,我萬花穀的機甲如何,他唐門的機甲又如何,不厭其煩,瑣碎嘮叨,其實是幹擾了考生們的心神的。孫師父後來也被他吵醒了,爬起來揉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坐了半天,將三個孩子召到榻前,徐徐問道:“長生不老如何?”其時老神仙曆經隋唐兩朝六七世代十數君,已經一百六十餘歲高齡,鶴發童顏,儼然當世神仙。上官星雨說:“如果一定要變成一個彎著腰拄著柺杖上摘星居看月亮的老奶奶,我覺得死得稍微早一點也沒有關係啊,但我還是希望能看到大唐戰亂平息,洛陽城裏牡丹重新開放的一天。”李離沉思片刻,回孫師父道:“與我愛的人同生共死吧!”星雨自是聽得心花怒放芳心可可。袁安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師父,生死並不重要,懂得生死才重要,長生不老無可無不可。”聽得孫思邈雙眼中精光一現,稱許道:“好一個無可無不可,你小子講得有道理,那個司徒一一,就是造出長生不老的刑天又如何?我老孫,就是造出長生不老的仙丹又如何?你們去吧,我這老不死的一關已經過了,而且很好,我要向宇軒那個木頭木腦的小子好好誇你們,袁安這名字可以,行醫行俠都不錯。上官星雨,唉,上官這個姓,太貴氣。李離?李妮?女裏女氣的!”語氣一轉,又是他的口頭禪:“醫之大道,需經年窮研,方望略有所得,而熟知草藥習性,乃是醫道之根基。所謂醫者,當有父母之心,你們需用心多加鑽研,將來行走江湖大有用處!”聽得幾個人耳朵裏繭子亂鑽。辭別孫老神仙,三人來落星湖畔見宇晴師父,宇晴已擺好浪穹詔的“漱玉茶”,落星湖裏的清泉水,去年方乾老爺子看她時送她的一套邢窯雨過天青茶具。她是三位少年的老師,親自將他們由山外接引入穀,平日裏更是將他們當弟弟妹妹看,但她準備的題目可不含糊,要將茶具中的清水用內力煮開,計算著第七次衝泡的茶水最苦,第十二次可以喝到舌尖回甘……之前好幾個弟子都放棄掉了。好在三人跟隨宇晴既久,這些也不在話下,袁安、李離經萬花因隧道奇變,花間遊內力不弱;星雨嘛,幫她煮沸幾壺水也不算作弊吧。四人喝了一肚子茶水,宇晴還在嘮叨:“粗識,略懂,巧熟,精妙,遊刃,忘我,武之道也是茶之道,漱玉茶是世上最苦的茶,好在苦盡甘來,雖然這甘甜來得晚了一些,卻能繞舌三日,久久不散。學藝學醫學武術,都是這樣的,袁安,你這家夥走神了!”袁安自是想著七試的最後一試,機關之術,宇晴卻說:“今年的萬花七試,第七機關之試安排在第二天,出來考試你們的師父,也由工聖僧一行老和尚換成了客卿司徒一一,你們喝完茶,就回去準備明天的最後一試吧!”

今年其他弟子運氣並不好,也隻餘下他們三個來做第七試了,可為什麽忽然改換到明天呢?太陽才剛剛偏西,離西北方向的終南諸峰尚遠。三人百思不得其解,也隻能辭別宇晴師父,回來小心準備。三人收了曲風送來的蓮子,將宋歌生撈的白魚去喂了小鯤,悶悶地吃晚飯,直到晚飯後被宇晴尋到,一路乘鯤來到這摘星樓上。

正是初夏的清夜,摘星樓中燈火堂皇。穀中烏桕既多,燈油也不值錢呐。東方宇軒召集七聖諸客卿,坐在這幾張檀木椅上,鄭重其事地議事,一年上頭也沒有幾回。山外縱然是戰鼓興起,血海茫茫,能奈我穀中習藝修道人何?但這已經是東方宇軒去年的想法了,再高的山,再深的洞,千山萬水,也無法將人與世界隔離開來,何況萬花穀已經是一個小世界了,外麵的大世界天翻地轉,我們這幾個人憑著一點癡念建立起來的小世界,又如何能波瀾不興呢?林白軒常念叨:“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外麵的世界雲垂海立的時候,我們這個小小的落星湖恐怕也會有煮沸的一天。唉,先不管這些十年之後的煩心事,應付眼下的急所吧,明天的司徒一一,明天的那個刑天,眼下的這三個孩子,這三個奇跡般穿過萬花因,來到穀裏學藝的少年。

幾位老哥哥笑聲甫歇,東方宇軒對座前三個少年講:“今年參加萬花七試的學徒,新來的與去年前年未通過的,也有三四十名,今日通過琴棋書畫醫茶六試,一關一關篩選下來,剛好是你們三個。學藝習武,貴乎誠心誠意,心誠則靈。你們少年心性,心思機巧,忘乎所以,也在所難免,本穀主也是理解的,並不會與你們為難,以作弊論罰處你們。你們盡可放心去參加明日司徒一一主持的機關之試,過了第七試,你們就與裴元、紫晴等師兄師姐一樣,是我萬花穀的正式弟子。”東方宇軒語調沉緩,一邊說,一邊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三十多年前了吧,自己隨父親方乾由俠客島去蓬萊島拜壽,方家的少年們嘲諷父親,說他是敗給劍聖的縮頭烏龜,他出手與他們一一比試,是的,贏了。席間,他說也給爺爺帶來了禮物,拿出長簫吹《海上明月曲》,好聽。一邊方碧玲以古琴相合,一男一女,知慕少艾,清絕的簫,纏綿的琴,樂莫樂兮新相知,蓬萊海島仙樂生。可是等訂下婚姻,父親要他重返蓬萊成婚,他又知悔了,跑了。他何嚐不曾“少年心性,心思機巧”,覺得天下的事、天下的人、天下的情,都當不得他一拳一劍,不在話下。誠心正意何其難,少年老成何其無趣,我又何必苛責這幾個孩子。

東方宇軒心中的一段衷曲,七聖固然是不知,但大家的心思,也是寬慰的,來萬花穀修身向道,固然可喜,修道的同時,聚天下英才少年而教育之,也是人生的至樂。一時大家點頭含笑,將慈愛讚許的目光投向袁安、李離、上官星雨,好像目光裏都要沁出蜜來,將三人梅子一般漬在其中。上官星雨悄悄地吐著舌頭,袁安、李離也是鬆了一口氣。隻是,勞駕十位師父,衝暑犯露,晚上來到高高的摘星樓上,點燈費油,難道就是要通知我們三個白天的調皮搗蛋,並非是作弊,現在可以回去安心睡覺了嗎?

東方宇軒接著講:“我又與幾位師父商議,覺得白天的六試,遊於藝,輕於武,特別是未能考較出你們對陣法的修習。我們總歸是飯後無事,趁著這月明星稀,擺一個七絕逍遙陣,來對一對你們的天地人三才陣如何?無論你們能不能衝出七絕陣,都沒有關係,就當替我們這些老家夥鬆一鬆筋骨如何?”他話音一落,其他九人跟著紛紛點頭,那架勢,就是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勞作一天的大人,要孩子來敲背的敲背,按腿的按腿……

說什麽不會與我們為難……

說什麽飯後無事……

圖窮匕首見……

人家是七大姑八大姨介紹入穀,光明正大地進來,我們偏要走那由一行師父跟司徒先生鼓搗的鬼神莫測的萬花因。吳耕你在聾啞村還好嗎?

人家是一天裏萬花七試都考完,我們偏要分成兩天,第二天的主考官,還換成了一臉陰沉的司徒一一,考場還設在那鬼氣森森的水月宮。

人家是萬花七試,我們偏偏是萬花八試——琴棋書畫,醫茶機關,加試陣法。

偏心眼的師父們,破關就破關,闖陣就闖陣。

飯後一百手,活到九十九。

來,我們也鬆鬆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