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太子臉皮抽搐幾下,正要賭氣開口,站在一旁的李華婉忽然一拍手,笑道:“大哥,叔王說的阿物兒俗氣得很。依著小妹的意思,眼前這荷塘裏,正好有荷花開放。荷花潔白無汙,又正是時節,何不就在塘中采摘一二枝荷花,賜予兩位德高望重的大人?”

話還沒說完,周圍數位李氏皇族的子弟已經拍掌叫好。太子頗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心神一定,說話終於流暢起來,大聲道,“既然叔王覺得應賜予恩賞,便賜兩位大人禦園荷花一株,以昭彰兩位大人數十年勤勞王事,拳拳忠貞之心。”

站在旁邊的中官大聲唱喏,將太子的旨意傳遞下去。唐休璟和魏元忠二人激動不已,連連行禮致謝。偌大的苑中,上千賓客,無不大聲稱聖。

早有中官出來,從池塘邊推出宮娥們采藕的小舟,上去數人,便向池塘中劃去。

這池塘中漫漫灑灑,種了不下十畝荷花。可能因為剛值初荷塘中長滿了亭亭玉立的花苞,卻隻有中間一小塊地方,有十餘枚花已經開放。那花白裏透粉,潔淨如玉,在陽光之下顫巍巍地反射著日光,實在是愛煞人兒。多看得兩眼,眾人不由得對李華婉暗自賓服一一在這樣的場合中賜予老臣禦園之花,的確是難得一見的風雅,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來賞唐休和魏元忠一個國之重臣,鎮守邊境數十年,雖然上進之心未免惹人嗤笑,但終究是大節不壞,另一個則更是朝中公認的三朝忠義,士人砥柱,這份賞賜傳之後世,當也是一段佳話。

太子雖疏闊,卻不笨,慢慢地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對李華婉不由得又讚又佩。眼見著那幾名中官劃著小舟艱難地穿過滿塘荷葉,就要靠近中間那幾株花,忽然眼前一花,一條人影雷閃一般地向荷塘中飛落。

那是一個身穿緊身黑衣,短發高鼻的青年。但見他雙臂大開,在柔軟的荷葉上縱躍,荷葉不點頭,他卻一躍數丈,直如沒有身體的鬼魅一般,幾縱幾躍間,已經飛過了大半個荷塘。

荷塘周圍千餘人都張大了嘴不知所以,謝雲流和李華婉卻同時對望一眼,同聲道:“是他!”

小舟上的中官也瞧見了此人,見那人輕飄飄而來,嚇得幾個人腳都軟了。眼見那人從荷葉上高高躍起,就要落入舟中,一名中官揮槳擊去一一眾人眼前一花,待看清楚時,那名中官和槳一邊一個,遠遠地飛出了小舟。

啪的一聲,那人踩在了船幫子上。說來古怪,荷葉他都踩不彎腰,這舟能載七八人,卻被他輕輕一腳,直接踩得翻了過來,舟上數人更是被那巨大的翻滾之力直接從舟中甩了出來驚叫著飛出去一丈多遠,好似剛才踩在船幫子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大象。

那人借著這一踩之力,更是箭一般地向前射出,“鏘哪啷”一聲拔刀在手,待他在中間那畝荷花中一落,兩朵最外麵的荷花便脫離了花莖,高高向上飛起。

荷塘周圍,千餘人齊聲大叫起來。原來這人想要趕在中官之前,將那些荷花盡數砍倒!

名中官大聲嚷了出來:“那……那是梁王千歲爺的部下!”

武三思轉頭怒視,須發皆張,喝道:“什麽?!大膽的東西!那是本王的部下?他可穿著中書省的緋袍?!你敢胡說,本王架你柴山上燒了你!”

那中官白眼一翻,竟自活活嚇暈了過去。周圍眾中官、眾大臣和李家一眾小子輩,人人心中發寒,哪裏敢說半個字?

不過兩句話的工夫,又有幾朵荷花飛上了天。那人在荷花堆中縱橫往來,便如在花間散步一般自由。周圍眾多千騎、神策、羽林軍士,誰又敢舍身下去?有人拿出弓箭來,便即訕訕地垂下手一一這荷塘周圍一圈全是長廊,這一箭放出去隻要射不中那人,便不知會落到哪個貴人堆中,誰敢胡來?

李華婉忍不住向前兩步,忽然身旁風聲大作,一個人影從她身旁掠過,隻兩個起落便已落到了湖中,正是謝雲流。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向池塘中,眼看要落到水中,忽見他猛地在空中轉了個身,身形又不可思議地向前躥了兩丈,落在了一片寬大的荷葉上。荷葉微微一彎腰,謝雲流又向前飛去。

那黑衣人在水中來回跳了兩輪,荷花已被削去了大半,隻剩下中間一團荷葉中,還有三四朵在綻放。謝雲流提氣直衝過去,黑衣人回轉身來,謝雲流已在目前。兩人都在全力地飛躍,在空中高速交錯而過,“啪”的一聲,謝雲流的身子去向不變,那人卻明顯地歪了一下,落下荷葉時,荷葉也終於彎了腰。

那人反身躍起,毫不遲疑地向謝雲流衝來,手中彎彎的西域刀在陽光之下猛地拉出一條爛銀般的光弧。

“謝大哥!”

謝雲流和那人再度交錯而過,那人身體搖晃著落到一邊,謝雲流卻連連幾縱,落到離岸邊很近的地方才停下。眾人皆見他一晃,隨後順手一扯,將半條袖子從衣服上扯了下來,扔在水中。

“謝大哥!”

謝雲流回頭瞧了李華婉一眼,道:“我沒事!沒傷到我,隻是衣服而已。”

李隆基上前兩步,從自已腰間拔出長劍,道:“接著!”連擲過來。謝雲流反手一抄抓在手中,也不及說話,立刻奮身向池塘中衝去。

黑衣人在原地打了一個轉,又有兩朵荷花飛上了天。周圍的千餘人終於忍不住喝呼起來,數百人一起高叫:“住手!住手!”

李隆基見太子黑著臉,唐休急得雙手發抖,魏元忠閉目冷笑,百官吵嚷之聲震天,忙湊到武三思身後,低聲道:“叔王,這麽下去不是事。叔王於百官有恩,勝過有仇,何苦在光天化日之下,逼迫老臣如此?”

武三思也黑著臉,低聲道:“本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此人是本王帶來的護衛不假,但他是半年前才入我府的,自稱安息人,不過瞧著武功好,人又老實……本王怎麽知道他失心瘋了要去摘那勞什子的荷花!本王便在這裏站著,你可見本王下過令?”

李隆基跌足歎息。那邊廂黑衣人得意洋洋,站在最後兩朵荷花前左顧右盼,大有別人叫得越是惶急,他越開心之意。他稍等了一下,聽得心滿意足,才舉起彎刀。

旁邊的荷葉微微一彎腰,謝雲流已落在葉上。黑衣人冷笑一聲,連身也不轉,背對著他,直到謝雲流“嚓”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連謝雲流自己在內,兩人同時臉上變色,同聲道:“好劍!”那劍長約莫三尺三寸,寬兩寸,又細又薄,聲如龍吟。陽光之下,劍身上一層一層細紋如血絲一般,彎彎曲曲布滿劍身。這是最上等的“龍血紋”,非得上等精鋼,經過無數次地率火鍛打才能得見。

兩個人都是兵器的行家,隻聽了一聲拔劍出鞘的聲音,看了一眼,便都已直了眼睛,再也轉不開視線。

黑衣人看了兩眼,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道:“小……小兄弟,你這是何劍?”

謝雲流低頭瞧劍鑼前的篆字,念道:“動魄……動魄!”

“動魄?!”黑衣人道,“倒真是……名不虛傳!”

“你昨日既然走了,今天就不該再來。”

“啊?”那人驚道,“什麽,你昨日……見過我?”

謝雲流和那人對望一眼,謝雲流看得清楚,那人的相貌萬中無一絕不會錯。可那人瞧他的目光有些飄移,拿不定主意似的看著他。謝雲流盯著他的眼睛,那人渾身一縮,將眸子藏進陰影中,惡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誰?”

“純陽宮門下,謝雲流!”

那人一聲怪叫,手中彎刀自下而上,劃向謝雲流雙腿,謝雲流第一次用“動魄”,不敢托大,一個筋鬥閃過。那人卻無絲毫停留,一招使過,便即向最後兩朵花衝去。

他快,謝雲流更快。純陽派梯雲縱輕功本就是天下少有的高深輕功,謝雲流此刻全力施為,更是驚人,那人身形進入荷花一丈之內,身後淩烈劍氣已到,那人無力再向前,轉身彎刀揮吟。“當當當當當”數聲爆響,那人退了一步,身旁十餘張荷葉炸成了絮狀。

周圍眾神策、羽林、中官、貴人們,同時爆發出一聲“好!”

一個好字還未落地,那人的身影已經和謝雲流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兩人在不到一張圓桌大小的四片荷葉上展開對攻,謝雲流的動魄閃動著爛銀般的光芒,隨著他在四片荷葉左閃右縱,變成一片拉不斷的銀色光牆,而那人的彎刀則反射著詭異的金光,往往銀光雲水一般流動了半天,才見到金光閃。

不知何時,天空中薄薄的雲霾被風吹盡。烈日光焰傾瀉而下,湖中心那兩道光影變得格外耀眼,眾人幾不能直視,在場沒有幾人看得清那金銀光中發生了什麽。猛然間一聲龍吟,嗡嗡地震得眾人耳鼓一漲,卻見那人一個倒翻出了圈子。這一回卻是全力地倒仰而出,直接躍出了池塘,落到最近一處廊橋外。

廊橋中轟的一聲,人人爭相出逃,杯盤狼藉滾了一地。那人看也不看,回身向池塘中拱了拱手,道:“好功夫!這一招好生厲害,敢問可有名號?”

謝雲流在荷葉上站直了身子,隨著荷葉緩緩起伏,冷笑道:“自然有名號!純陽太虛劍意,奪魄!”

“以劍動我之魄,以招奪我之魄……”那人喃喃道,“果然好算計。”

謝雲流一怔,才發現事情竟然如此之巧。那人不待多言,向他一拱手道:“好俊的功夫,陸某這算是見識了中原武學的風骨。既然答應了別人之事,無力完成,還有何麵目立於此?告辭了!”

眾人不意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竟是走得極其幹脆,吐出的字兒還未落地,身影已在廊橋之上,且是絕不回頭,輕輕的幾個起縱,消失在高大的宮牆之後。

直到這時,廊橋周圍的數道大門才同時打開,數百名羽林千騎一擁而入。這些都是守衛東內苑、小兒坊等處的精銳羽林軍士,按說這些人速度也不算慢,距離荷花池最遠的小兒坊離此有六裏,這些人不到一刻鍾便悉數趕來。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連“反賊”的影子都沒瞧見。

“胡鬧。”看著眾羽林軍一擁而入,苑中又是一片雞飛狗跳李隆基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太子卻甚是高興。羽林千騎是他的心腹,大批羽林進苑,太子頓覺底氣十足,轉頭瞧了眼武三思目光也變得不再畏畏縮縮,道:“胡鬧什麽?他們來得正好!”

“太子……”

“三郎,你不用管,”太子道,“傳令下去,今兒是我的壽辰父皇昨日已下詔,文武百官各加一階,以示恩寵。我想,文武百官們都晉了級,羽林千騎們終日護衛,難道沒有恩賞?著羽林千騎也各加一階,今日……咳咳……眼下便人苑中,與百官同!”

他冷冷地看了眼李隆基,等著瞧他反駁,李隆基深吸一口氣,低頭道:“……是。遵太子聖命。”

在場眾人哪裏知道,就這麽一眨眼間,太子又動了如此腦筋?因見謝雲流出手阻止了那人瘋狂地砍削荷花,太子和唐休景、魏元忠二位老臣不至於當場出醜,頓時歡聲雷動。人人都以為謝雲流這便要去摘下荷花,卻不知謝雲流不過是激於義憤出手,並非貪圖功勞之人,見那人退去,他便也從容退到岸邊。

眾大臣、勳貴們從湖畔四周的長廊,紛紛湧向太子所在的廊橋,有人經過謝雲流身旁,但此時太子、梁王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轉眼之間,便沒有人再將他放在眼裏。

自有數名中官匆匆劃小舟過去,將那剩下的兩株荷花小心翼翼地摘下,快速地回到岸邊,兩名中官將荷花用漆盤托上。

太子見眾臣大集,轉頭又瞧見武三思氣得老臉歪斜,不由得心情大爽,竟親自過去,端了兩盤荷花,一一遞到唐、魏二人的手中。兩老臣自是涕泗橫流,魏元忠隻說了聲:“太平可期……”便再也說不下去,唐休老而彌堅,開始從上元元年他受高宗皇帝知遇之恩說起,滔滔不絕,綿綿無有止境一一這都是二人秉性所致,自也不必細表。

這邊廂李華婉好容易才擠出被眾人擠得水泄不通的廊橋,下到湖邊草地。謝雲流站在一株柳樹下,背著雙手,若有所思地望著湖水。

“謝大哥!”

謝雲流轉回身來,奇道:“你怎麽來了?太子呢?”

“太子好好的,你瞧瞧這周圍,難道還缺人圍著他,奉承他嗎?”李華婉輕叱一聲道,“說起來,人都是沒良心的。明明是你打退強敵,卻人人都圍在太子身旁,好似是他跳下湖裏、手握長劍把那人打退了一般。”

“這豈不是正好?”謝雲流笑道,“我一時義氣,下場與那人交手,將來師父知道我在皇宮內苑與人動了刀兵,還不知怎麽責罰我呢!哦,對了,這口劍真是神物一一快還給你三哥。”

“我不還,”李華婉眼波流動,哼道,“三哥生性好騎獵,愛玩的都是弓、長戟這些玩意兒,這把劍還是祖母在三哥生日時賜給他的,我瞧他一次也沒用過,隻是每次太子召見,都把劍佩帶著……你喜歡,便拿去好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謝雲流道,“則天天後賞賜我純陽宮中的東西,師父都好好地供在宮中,受萬世香火,以答謝天後的建宮之賜呢!”

李華婉苦笑一下,神色然地道:“難為你們純陽官嚶!現如今,誰還記得則天天後這個名字?嘿……既然你覺得不妥,那你有機會自己還給三哥吧,我不碰這玩意兒。”

謝雲流轉身便欲去廊中,走了兩步,隻見那廊橋現在擁擠得實在不堪,又猶豫著停下了腳步。

“謝大哥。”

“嗯?”

“太子或許想要感謝你。”

“不會,”謝雲流道,“他定是已忘了我的名字。”李華婉掩嘴而笑,道:“是。太子疏闊,性格很粗野的,謝大哥,你別放在心上。”

“我是從死人堆裏被師父撿回來的,”謝雲流道,“除了我心中看重之人,其他人於我如浮雲,所以師父給我取名謝雲流,”他看了眼忽然間臉紅起來的李華婉,繼續道,“太子、武三思這些人或許於天下,是重要得不得了的人物,可於我而言,不過是不相幹的陌生人而已。”

“謝大哥來京城幾日,可有不陌生的人了?”李華婉笑道兩個人不知不覺間,並肩在湖畔邊走起來。謝雲流仰頭思索道:“不多。也就是四……不,六個人。”

李華婉倒是真吃了一驚,道:“謝大哥,就這麽短短幾日,你倒認識這許多人了!”

“不多呀,”謝雲流道,“你,重茂,隆基三哥,上官昭容嗯,還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的來曆、去向,可我也不能說還有一個人……”

“你不說的人,我不認識,可是最後那個人,我認識,”李華婉篤定地道,“他剛剛連滾帶爬的,跳上樓頂跑了。”

“對。”謝雲流忽然忍不住笑了。

“謝大哥你行走江湖,認識的人卻不多,”李華婉歎了口氣道,“連仇人都算作了熟人。”

“他也不算我的仇人,”謝雲流搖搖頭道,“他雖然亂殺人,絕不會是我的朋友,我卻沒覺得他是我的仇人。他兩次跟我交手,第一次他有機會殺我,卻沒有。剛剛那一次……”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直至於無。兩個人並肩走著,都低頭皺眉,似乎各有心事,不知不覺間,行走得越來越快,已經出了池塘,穿過長廊,前麵出現一道宮牆。

這道宮牆的大門與城門不同,乃是一座完全木製的大門,雕鬥畫梁,精美異常。這是東內苑通往大明宮後宮叫做東延壽宮的門。按禮,這是大明宮外朝與內苑之間的宮門,大唐朝廷開放,不禁百官入宮,但無論什麽官員,在這道門前也須得止步,因為裏麵就算是真正的內苑了。

通常這道門前有大批的羽林軍士守衛,今日卻是半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人現在都已在東內苑小三裏黔陵上柱國將軍苑中飲宴。兩人同時一怔,停下腳步。

“不,”謝雲流眉頭皺得更緊,道:“剛剛那一次,他並不是敗給了我!”

李華婉眉頭緊皺,似乎並不意外,道:“他故意輸給你?”

“不,不不,更奇怪……”謝雲流凝神回憶,道,“當時我以一招碎星辰破他的周遭,他還招很是奇怪,似乎沒有盡到全力。之後我們在荷葉上交手,在那上麵站都站不穩,他先以西域的刀法攻我左路,我單腳站在荷葉上,還了一招七星拱瑞……”

他口說手比,將他與那人在荷塘上數度交手,自已所用每一招每一式,那人的每一招每一式,詳細到當時兩人各自的身體及四肢所在的位置、荷葉的分布、每個招式所牽涉的在搖擺不定的荷葉上用力等等,一一道出,無不詳盡,如在目前。

與高手過招,每一招都是電光火石的速度,性命都在呼吸之間,很多人打鬥中都已純屬本能地反應,早已分辨不清別人的招式,自己用了什麽招式都沒有幾個人記得清爽,謝雲流卻不僅說出純陽招式在這裏頭的用處,連那人的武功一一他連名字都不知道一一也清楚每一刀的出力方式、虛實所在,便如研究過多年的一般。李華婉聽得目瞪口呆,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一一這少年確是有些傻頭傻腦,不通世故。但他年僅十七歲便成為名震天下的純陽宮大弟子,絕非是浪得虛名。

謝雲流比畫到一招上,忽然停住,道:“便是這樣。他的招式到這裏根本沒有用老,以他刀法的走勢來瞧,這一刀他當直劈我下路,逼我轉向右邊一一你看出來了嗎?”

李華婉有些發呆地盯著他的臉,道:“什麽?”

“他沒有順勢劈下,卻往左轉,我這一劍挑他尾門穴,就逼得他跳出圈子自保,否則必死無疑,”謝雲流說到這裏,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道,“他故意讓我勝了這一場。”

“那時候羽林軍已經趕來了。”李華婉眼珠一轉,“他已經聽到。”

“所以他跑了?”

“謝大哥,我問你,”李華婉嚴肅地盯著他道,“以你對他的了解,你覺得他會不會怕幾百個羽林軍?”

“不。他殺不光他們,卻不會被他們抓住。”

“那他為何落荒而逃?”

謝雲流皺起眉頭,道:“我便是一直在想這個事兒。按理……”

“不用想了,謝大哥。你不知道內情,是永遠也想不出來的,”李華婉麵對著那扇巨大精美的門,淡淡地道,“沒有幾個人知道,東延壽宮乃是皇家藏寶秘辛所在。今日那人一番折騰,一切隻不過是為了這裏麵的什麽寶貝罷了。”

這一下,終於輪到謝雲流驚訝得合不攏嘴了。

“那人借武三思的勢進來,把一件小事鬧得滿宮皆知,拚著連武三思的麵子也拉下來,難道當真是個傻大膽,事情鬧大了收不了場,說走就走人了?”李華婉道,“太子和武三思都在當場,那人既不是要行刺,似乎所作所為也不是武三思指使,那除了寶貝,還能有什麽是他心裏所想?否則費偌大的勁,你說是為何?”

“呃……呃……”

“謝大哥,那人的武功,真的高於你?”

謝雲流毫不猶豫地道:“是。我也不知他高我多少,但總之我……我在湖上,根本沒存過打倒他的念頭,隻求能拖得一時而已。”

“謝大哥的武功已是一流,在武學上的心思動得那般快,連我自己的師父都有所不及,可是還是打不過那人,”李華婉笑道,“以謝大哥的見識,能練成這般武功的人,難道真是個缺心眼的?”

“和你們比起來,”謝雲流訕訕地道,“我恰巧正是缺點心眼……”

李華婉哈哈大笑,道:“那是謝大哥你少經江湖,有些事你不願意去想罷了。可是這幾日我見你,雖然傻乎乎的,可是關鍵時刻總能出現,事事湊巧一一你哪裏缺心眼了?”

謝雲流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低頭一想,確是如此。他缺的不是心眼,而是與這些政治人物鬥智的經驗。那個家夥看上去呆呆的,可若是沒有聰明的心智,是絕對學不會那一身令謝雲流忌憚無比的詭異武功的,對這一點,謝雲流比誰都清楚。

“真正能練成絕世武功的,都不是笨蛋,”李華婉歎了口氣道,“那人若真如你所說,乃是放你一馬,那必然是有目的的!謝大哥,你的心思總是動得這麽慢,隻知道看見眼前的事,便信以為真,將來在江湖上,不知會闖出多少禍事來呢。”

為何李華婉說的話,和師父說的一模一樣?難道他自已在別人眼中,便是如此衝動盲目之人?謝雲流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唯有深深歎息。

李華婉望著那高大的門良久,終於也歎了口氣,轉身便行。

謝雲流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叫道:“華……華婉!”

“嗯?”

“難道……就這麽……讓他進去?”

李華婉笑道:“嗬!關我何事?又不是相王府,也不是去西內苑刺殺天子、皇姑,我著什麽急?這二三十年來,皇族死的死,逃的逃,國難未已,這東延壽宮裏的寶貝再稀罕,我也不放在眼裏。什麽都比不上命重要。嗯,比起來,我更在意謝大哥你叫我華婉。”

謝雲流頓時緋紅了臉,道:“抱歉!”

“我喜歡得緊啊,你又幹嗎要抱歉?”李華婉笑道,“你叫我華婉,嗯,我很高興。”

謝雲流實在搞不懂,這種緊急的時候,一個專門抹人脖子的殺手進了西內苑延壽宮,還是什麽皇家秘辛藏寶之所在,連他這個方外之人都覺得不妥,大大地不妥,李華婉這妞兒平日裏精明萬分,果決勇毅,怎麽卻忽然糊裏糊塗地盡是小兒女情態?

李華婉喜滋滋地走了幾步,在一株桃樹下仰頭看碧油油的葉子。謝雲流訕訕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雪白的長裙拖在地上忽然間想起昨日在雞鳴寺梁之上,她那纖細苗條、又濕又滑的軀體,兩人當時交手的一幕幕、一招招,又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

李華婉忽然回過頭來道:“謝大哥。”

“啊?啊?!”

“你老是神不守舍的,在想什麽?”

“沒什麽,”謝雲流漲紅了臉,“我……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所以在這兒等你。”

李華婉嫣然一笑,謝雲流眼前不由得一黑。李華婉卻道:“你想不想瞧瞧那人究竟想幹什麽?”

謝雲流道:“啊?嗯……不了。這是皇宮內院,我怎麽能進師父知道了我在皇宮中胡來,不打斷我的腿才怪。我隻是……隻是擔心……咳咳……其實這也不該我來擔心……”

“你師父打斷過你的腿嗎?”

“沒有。”謝雲流老老實實地道。

“那你還怕什麽?”李華婉抓起他的手,向他擠擠眼睛,轉身便扯著他向大門跑去。

謝雲流嚇得不輕,更是搞不懂李華婉的心思這麽鬼魅般地變來變去,是何道理。但是不管怎麽想,此刻要他主動將手從李華婉溫潤的手中掙出來,那卻是萬萬不可,即便要被師父打斷腿,也絕無商量。

李華婉出生在距離此地六裏遠的東內苑小兒坊中。

彼時當今天子已被貶斥房州安置,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的父親、當時的天子李旦則剛剛上書則天天後,請求將皇位讓給母後。在她出生四個月後,她的父親便正式禪位,被封為皇嗣。

和被貶去房州的當今天子不同,李旦因讓位於天後,甚得天後歡心,他和他的子女都受天後恩寵。李華婉和李隆基從小便在大明宮中長大,即便後來李華婉、李隆基的親生母親被天後賜死,對這兄妹倆的恩寵仍舊不曾消退,相比起在外隨父親顛沛流離的太子李重俊,以及生下來就差點被當今皇後韋氏下令扔在水中溺死的李重茂比起來,他們兄妹更像是這座宮殿天生的主人。

李華婉牽著謝雲流的手,並不走大門,沿著宮牆向西走了箭之地,牆上出現一座小小的甬門。畢競內宮中的宮牆並不是起抵禦外敵隻用,所以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供內侍進出的小甬道。謝雲流見李華婉走得十分篤定,又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道:“華婉,要……要是那人是真的敗退,並非前來寶庫,又當如何?”

“那正好呀,”李華婉道,“謝大哥救了我,救了皇姑,救了重茂,現下又幫了太子這麽大一個忙……我正想著要送謝大哥-件寶貝,豈不正好順路?”

謝雲路嚇了一跳,道:“使不得!我不需任何寶物,再說,救這麽多人,我不敢當!”

“怎麽?不是你救的?”

謝雲流皺起眉,道:“奇怪得很……這幾日好似雲裏霧裏一樣,你說我救了這些人,我似乎確實也做過。可是仔細想來,又那麽湊巧,總是誤打誤撞碰上的,並非我的心意。”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李華婉笑道,“朝廷政爭,比江湖還要可怕,你多留在京中一日,隻怕永遠也要身不由己、誤打誤撞地下去呢。還是早點清醒,自己找一條正路。”

謝雲流心中一動,道:“正路?”

李華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待邁過甬門高高的門檻,門內兩名守衛的中官一起彎下腰來,道:“公主殿下。”

李華婉瞧都不瞧他們一眼,直接邁步進去。兩名中官彎腰待她過去,同時伸出手來攔住了謝雲流,齊聲道:“貴客留步。”

謝雲流一怔,李華婉背上像長了眼睛一般,頭也不回,雙手反手疾點在兩名中官肋下,兩人同時悶哼一聲,歪歪地軟倒在地。

“華婉!”

“謝大哥,跟我來!”李華婉向他擠擠眼睛,轉身便向前疾衝。長長的甬道又窄又高,她衝了數步便踏上旁邊的高牆。也不知她的輕功是什麽門派,纖細苗條的身姿在高高的宮牆上快速地前進,怪在她於一個方向上借力,卻能始終直直地向前,十餘步之後便輕輕巧巧地上了宮牆之頂。

謝雲流看一眼兩名癱倒在地的中官。那兩人雖然氣急敗壞,卻毫無驚訝神色,而是一副又上當了的表情,看來這位公主殿下沒少在宮裏折騰。謝雲流歎了口氣,隻好將兩人重重疊疊地擺好,又小心地將甬門關上,道:“抱歉,抱歉……”向上縱起,在兩堵牆之前交替蹬踏數下,輕輕巧巧地便上了牆頂。

延壽宮內苑果然不愧一個宮字,放眼望去,七八十畝地的範圍內,矗立著四座高大的宮殿,龐大的殿宇雖不能與太極宮的正殿相比,也是大到幾乎一畝多地的巨大四麵坡頂,黑壓壓地蓋在數不清的柱頭上。

大殿旁邊小小的撫殿一座接著一座,組成殿宇的群落,群落與群落之間則是高大的宮牆連接一一隻瞧了幾眼,謝雲路便不由得有些眼暈,眼前的殿宇群落如同迷宮一般,怪不得李華婉要躍上宮牆,若是在宮牆之下的正道走,不知道要繞多久、過幾座守衛森嚴的宮門才能抵達中間那一片輝煌的殿群。

李華婉的身影如一道雪白的光影,已經到了正殿群落旁邊的宮牆上。此時日剛西斜,正是未時初刻時分,謝雲流提氣追過去,一路都小心被守衛者瞧見,可是奔過了數座殿堂,下麵的宮門都緊閉著,也沒瞧見有人守衛。適才東內苑的一場喧鬧,果然把這些地方的羽林都給吸引了過去,太子爺心情一好,又全部留下宴飲,這裏便空**得好似冷宮一般。

李華婉的身影忽然間消失不見。謝雲流跟著躍下宮牆,見她苗條的身影在大殿下的須彌台邊一晃,便又不見了蹤影。

這位公主,任何時候和他在一起,都從未考慮過自已追不追得上她這個問題,隻管自己像青煙一般地在前麵奔跑著,謝雲流真是又恨又笑,隻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拚命追趕。

這座延壽宮自大明宮修建之初,便是作為皇家內庫的核心之用,因此雖然也是宮殿結構、有三層須彌台,但這台階已經不是用來襯托君主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是為了防潮隔水,須彌台下方不是黃土堆墊,乃是用無數根柱子將整座宮殿撐在離地一丈高的空中,外麵用一層薄薄的黃土圍起來。

李華婉消失的地方是須彌台背麵的轉角之處,謝雲流跟著過去,轉過高大的台基,便見到一道黑石砌的小門,估計是留作須彌台的透氣出口。隻是皇家殿堂,即便是個透水汽的口子,也是以黑曜石砌牆,白泥膏彌縫,修得像一個正常供人出入的口子般。

謝雲流湊到那洞口,一陣冰冷的風吹出來,冷得他一激靈。探頭進去瞧,李華婉正在門裏,謝雲流叫道:“……”李華婉早知他要開口,一伸手就蒙住了他的嘴,張口不發聲地道:“別鬧!”

謝雲流還在發呆,李華婉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將他拖進口子中。

這裏麵是條隻有不到三尺寬的小巷,小巷中柱頭林立,柱頭與柱頭之間則是石磚砌起來的矮牆,又冷又黴,謝雲流鼻子一酸,就要打噴嚏,趕緊一運坐忘功,眼觀鼻鼻觀心,立時便沉靜下來。

李華婉似乎早已習慣了這裏頭的黴味兒,牽著謝雲流的手便往前行。行不數步,已是黑乎乎的一片,幾乎啥也瞧不見了,隻感覺一直在碎石鋪就的地麵上前行,而兩旁的磚牆曲曲折折,以直角相交,他們轉了幾個彎,謝雲流便以雲裏霧裏,完全不知身在何處了。

李華婉忽然停下腳步,謝雲流屏息跟隨,不意她忽然停下一頭便撞了上去,黑暗中也不知撞上了什麽,隻覺又軟又香,伸手一摸,卻是李華婉的滿頭青絲。

謝雲流嚇得趕緊又退一步,李華婉的身軀卻反過來,靠在他身上。滿頭青絲直往謝雲流鼻子裏鑽,謝雲流大駭,生怕一個噴嚏打出來,正在這時,李華婉忽然低聲道:“噓一一聽!”

謝雲流側耳聽去——什麽異樣聲音也沒有,隻聽得見微風穿過排水巷道的嗡嗡聲。

接著,噗的一聲,一個什麽軟軟的東西落在距離頭頂不遠的地板上。謝雲流心中一緊,以為是什麽人倒在地上,李華婉似是知道他的心意,一把按住他肩頭,低聲道:“是書!”

“書?”

“羊皮大卷的聲音。”

她似乎聽出謝雲流驚訝地吸氣,湊近他耳旁道:“這間殿裏頭,存著從荷堅、劉義隆時代傳下來的典籍、國史。荷堅的國書,還有魏收的‘穢史’都是寫在羊皮大卷上,那一卷有一人那麽重呢。”

謝雲流從來就沒聽過苻堅、劉義隆這些流傳千古的前朝皇帝名諱,自是更不知道北魏魏收寫的《魏書》從殺青的那一刻起就被世人譏笑為“穢史”的典故,隻覺得奇怪,居然還有寫在羊皮上的書。皇帝家的寶藏,原來就是些比人還重的書卷?

不遠處又是噗的一聲。兩人側耳聽著那聲音,在狹窄的小巷裏跟著走。李華婉在謝雲流耳邊輕輕地道:“你說,那家夥有點傻笨傻笨的,是也不是?”

“呃……嗯……”

“那個又傻又笨的家夥,可真是厲害得緊哪,”李華婉輕笑道,“延壽宮裏八卦藏仙陣,可真是難不倒他。”

“什麽……陣?”

遠處又是啪的一聲。這一次大概是竹簡一類的東西了,摔在地上脆生生的。李華婉牽著他尋聲而去,一麵低聲道:“快走他到了地辛第七排架子了。這座官可不是咱們大唐建的,早在隋場帝大業六年以前就建好了,是著名的將做大匠宇文愷專為隋煬帝存他的國藏書籍所建。隋煬帝心狠手辣,生怕別人盜走了他的寶貝書,這裏麵曲曲折折的走廊、畫架,統統都是有機關的一當壁有一幅《天子巡幸西天極北萬壽一統圖》,圖裏麵有如何在裏麵走的提示,可是那可難得緊!我十五歲以前,受皇姑教授十年,還不能讀懂那圖呢!”

“哦?可我瞧你……好像很是熟悉這裏麵……”

“廢話,”李華婉白他一眼,“你以為我和三哥,小時候在哪裏玩?從前隋煬帝時,這下麵的通風排濕的走道裏都布滿了機關,聽說還有禁衛守衛,有些禁衛一輩子住在這裏麵,等到隋滅唐興了都不知道呢!後來先太宗皇帝說,圖書乃是糾正人心的東西,怎麽能藏著呢?地下藏著人,也有傷陰德,才把下麵的通道通通開放。”

謝雲流遲疑道:“那……那上麵的機關”

“機關是都拆除了,可是宇文愷留下的布置卻沒有變化。太宗皇帝覺得這有看圖巡寶的意思,雅得很,所以一直留了下來,不知道的人,走來走去總會迷路,怎麽也走不到大殿的中央,”李華婉道,“直到去年,我和三哥才破解了圖中的秘密,在閣裏頭自由地走了一遭。”

謝雲流忽然間覺得手心出汗。自雞鳴寺一見,那人武功卓絕又呆頭呆腦的形象,在他心中已成定勢,若真如李華婉所說,那這人豈不是妖怪了?他跟著李華婉,轉過幾個高高低低的台階前麵柱頭越來越密集、粗大,看來真是接近了大殿的中心。也不知當年大殿的設計者宇文愷出於何種心思,大殿中央的位置設計得比外麵要重很多,因此用的梁木都要粗上足足一倍。

青磚砌成的牆已經消失不見,這裏柱頭雖然粗大,卻寬敞了很多。當年的設計可謂巧奪天工,這裏密密麻麻數百根柱頭數百麵相互隔絕的牆壁,可是空氣卻能四通八達地流通,一百多年的陳舊殿堂下麵,除了略有點黴味兒,一點難聞的氣息也沒有。

轉過一道特別粗大的柱頭,前麵是一組由六根柱頭構成的柱頭群組。這樣的設計真是奇怪,難道在上麵殿堂裏,也有這麽六根柱頭緊密地排列在一起?謝雲流越來越覺得離奇,隻見李華婉向那堆柱頭走去,繞到柱頭後麵,忽然憑空升起一尺。

謝雲流差點絆在她身後,昏暗中提腳一踩,果然有一道根本瞧不見的木級,他踩著上來,才察覺腳下不過是一塊緊貼在柱頭上的木塊而已,隻有三寸寬,隻容得下一隻腳站立。

李華婉腳下不停,一步一步上升,原來有一圈木塊圍繞著柱頭螺旋向上,若非是李華婉帶路,謝雲流隻怕一輩子都看不見。兩人都是輕功卓絕之人,這木塊曆經百年,已經朽爛不堪,兩人卻好似青雲直上一般輕鬆。

上了幾丈,謝雲流覺得應該早已在大殿的地板上露了頭,但柱頭裏依舊黑漆漆的,上升不見盡頭。這裏處處透著古怪,謝雲流哪裏敢發出半點聲音?小心翼翼地跟在李華婉身後,見她忽然停了下來,一隻柔夷抓住他的手,將他也拖到與她並肩而立待他立穩了,李華婉低聲在他耳邊道:“別出聲”說著輕輕推開眼前的一小塊木板。

眼前頓時一亮,謝雲流情不自禁地低頭閉眼,等眼睛適應了才轉回頭來,從那個小小的不足半尺寬的格子裏望出去,竟然已經身在延壽官大殿的上方,從這裏可以俯瞰大半個大殿。

這大殿果然如李華婉所說,修建得極其古怪,殿中便如地麵下一般,無數柱頭林立,柱頭與柱頭之間是高高的直抵藻井的百寶閣、萬寶閣,這些密密麻麻、相互椎和的閣台麵十分薄,黑沉沉的,竟然都是用鑄鐵所造。雖然閣與閣之間都是通的,整個大殿可以相望,但閣間都十分狹小,成年人根本無法鑽過。

謝雲流頓時明白了李華婉的話。在這樣一座殿中,百寶閣和柱頭將大殿劃分成無數個可望不可及的區塊,頭上的藻井顯然也是鐵鑄銅造,就算看得到咫尺之外的物事,若不知該如何行走,那是絕無拿到的可能。

環顧整座殿中,八寶閣、百寶閣上都不過是些書卷、畫軸,偶爾有一些香爐或者小小的漆盒,完全不是謝雲流以為的堆著金山銀海的寶藏庫模樣。

偌大的殿中,此刻隻有一個身影在晃動,自然就是那家夥。他此刻正在靠西的巨大落地窗台下,在一排被陽光照亮的百寶閣中找來找去。那一閣擺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罐子,實在瞧不出和謝雲流幼時鄉下所見的土陶盆罐有何區別,那人卻小心翼翼地隻隻捧起來,又一隻隻放下,輕腳輕手,生怕碰落罐罐上一層灰似的。

李華婉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瞧見沒?那一排子壇壇罐罐,可是從前宋傳下來的,是宋文帝占卜用的‘兼樂陶’,這家夥可是個識貨的人哪!”

話音未落,那人忽然放下陶罐,俯身在閣下一摸,似乎摸到什麽東西,蹲在那裏半天不起來。

李華婉道:“那裏有一張宋文帝拜訪徐湛之時,二人在江楓亭驗算文王先天八卦所用的一張八卦圖,其實是個很深奧的籌算問題……若他解得出來,那便能開啟最後一道門,若是那樣,那這人可就厲害得緊了……哎?”

話還沒說完,便見那人長身而起,轉過身來,陽光斜照在他臉上,但見他胡子拉碴的臉上滿是喜悅興奮之情,卻是含而不發,喜而不狂,昨日雞鳴寺中的囂張、適才荷花池上的張揚都已全然不見,換作一副極其沉穩的麵孔。

謝雲流感到一顆心直往下沉——在自已入京見到的一幹人等中,這人是自己最以為笨的一個,卻結果比誰都聰明,連李隆基、武三思那樣的人都被瞞過了。自己在雞鳴寺和荷花池上接連跟他戰了兩場,其實不過是人家早就步好的棋局,等著自已跳而已,他卻還在嘲笑人家傻!

他臉色蒼白地看著那人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狹窄巷道,走到那四麵八寶閣牆前,在麵西的那一麵牆前蹲了下來,不知在幹啥,隻聽見零星的金屬簧片的清響,忽然間輒輒連聲,麵朝北的那麵牆緩緩移了開來。

四麵牆露出了縫隙,那人卻尷尬地站在那裏一一他所在的位置,現在是去不到北麵的。看到他一本正經的臉上一副又氣又急的樣子,李華婉繃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人一驚,但立刻就恢複了平靜,道:“原來還有高人在此敢問是何方高人?可否現身一見?”

“不行,”李華婉道,“一見也不能見。”

那人立刻望過來,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道:“原來佛像之中另有通道?怪不得……閣下是誰?”

那人定定地盯著佛像,不知他在想什麽,忽然間,那人臉色大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華婉低聲叫道:“不妙!”拉著謝雲流的手便要縱下柱頭卻見那人手一揚,“啪啪啪啪”幾聲響過,柱頭裏頓時亮堂起來,一道道光從他們腳下透入,想來卻是佛像上被那人的暗器打了幾個洞。

那人見暗器沒打中人,“咦”了一聲。謝雲流反手抓住李華婉的手,道:“咱們跳下去!”

李華婉苦笑道:“來不及了!那人已經知道我們是怎麽來的下去隻有死路一條。”說著袖中翻出短刃,一刀橫切,將眼前薄薄的木板劃開。謝雲流隻好跟著一掌擊在木板上,“啪”的一聲,木板飛出去老遠,兩人一起從佛像的肚子中跳了出來。

那人看清二人的麵目,微覺吃驚,道:“姓謝的小子,還有李家的公主。原來昨日雞鳴寺裏,是你們兩個在搞鬼。”

“見笑了,”李華婉拱手笑道,“咱們兩個小子實在眼拙,沒有瞧出閣下原來真是一代高人,冒死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嘿,嘿嘿,”那人冷笑道,“賤名有辱清聽,還是不用說了吧。”

“也好,”李華婉毫無脾氣,笑道,“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位大俠,請了。”說完轉身便走。麵前一道百寶閣,李華婉伸手在某處輕輕觸碰兩下,那百寶閣便咯咯咯地轉了開來,讓出一條路。

那人見李華婉居然舉手投足之間便開了一扇門,不由得大驚,叫道:“慢!等一下!”

李華婉和謝雲流哪裏會等他?快步走到下一個百寶閣前,便去找機關。

驀地裏“啪啪啪啪啪”幾聲脆響,謝雲流根本來不及思索將李華婉往後一扯,一塊小得看不清的東西正彈在李華婉剛剛觸碰的百寶閣上,“啪”的一聲,進射出幾點火花。

兩人頓時都變了臉色。如此勁道,謝雲流若不是拉開了李華婉,李華婉的身體絕對已被射穿。

那人的聲音從幾重百寶閣之外傳來:“二位,得罪了。二位若是就這麽走,陸某可舍不得,還是請二位過來,咱們聊上幾句,如何?”

兩個人都沒看清他是如何在重重百寶閣中將一粒什麽東西射得如此之準、之勁,自忖若他放開手腳施展,都頂不住幾下。謝雲流忍不住要轉身,李華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動,口中道:“我不過來。好好的,用彈丸子彈人家,我們還是躲遠一點兒好!”

那人笑道:“這,隻怕就由不得兩位了。公主殿下,你再走一步,我不敢殺你,我卻敢把你旁邊的心上人腦袋彈個窟隆你信不信?”

李華婉搖頭道:“不信。”

“你轉過來瞧瞧便知。”

那人料不到李華婉一上來就把口封得死死的,笑道:“那又是何苦?又不是你一個人知道這裏的機關,隻不過是湊巧罷了,回頭我另外抓一兩個宮人來,一樣能問出機關的秘密你告訴我一聲,皇帝難道還能殺了你?何苦賠上你們兩個人的性命?”

謝雲流站著不動,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在如此小的空間之中抵禦那瞧不清楚的彈丸的辦法,忽然手中一沉,李華婉已遞了一個冷冰冰的鐵板在他手中。李華婉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我和我的心上人若死了,的確是有些冤枉。不過,卻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若是我代國公主李華婉莫名其妙死在了這裏,你說,當今天子會做何想?是不是該派羽林衛、淩霄閣、大理寺、刑部兵部戶部工部……三省六部,宮裏宮外的人,都來這裏好好查驗,看本公主是如何死於非命的?你想要做個什麽事兒,敢問還做不做得成呢?”

那人被反將一軍,心中暗罵,口中卻道:“公主好刁的嘴說得如此決絕,那是沒得商量了。俗話說得好,賊不走空。今天我可不能白白走一趟。你不說,我拿你沒辦法,但我瞧你旁邊那人,十分的不順眼,打死他我就走,可好?”

“好啊,隨便你,”李華婉道,“你要殺人,難道我還能拉住你的手不成?”嘴上說著,手一直偷偷地摸著身前的百寶閣。那人遠遠地看不清楚,喝道:“我說的可是當真的,我數三聲,你們若不轉過來,那我就必須殺掉你們倆,我可就管不了殺的是公主還是小子了!一!二!”

李華婉手伸到百寶閣中,連按幾下,口中接到:“三四五六七!”

那人一怔,便聽咯咯連聲,三人之間的幾重百寶閣同時轉動起來,那人知是上了李華婉的緩兵之計,暴怒之下手一揚,“啪啪啪啪”連串聲音爆起,李華婉尖叫道:“頭!”

謝雲流根本不及思考,將李華婉遞到他手中的鐵板往頭上一舉,啪的一聲,一顆彈丸結結實實打在鐵板上,彈了開去。那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就這麽稍微緩上一緩,四重百寶閣轉了方向,那人雖還能看見他們,中間卻又多了兩重閣,這幾重閣上都擺滿了古董、卷冊和書籍,再要想用丸子打到二人,便沒那麽容易了。

高手過招,講究的是一擊中的,若無九成以上的把握,一般是不會出手的,免得徒惹笑話。那人歎息一聲,道:“好機靈的公主,好聽話的小子!”

“不必了,”那人傲然道,“不要以為你們兩個逃過一命我就不來了。隻不過換個時間而已。我又不急,天天來做個客總有機會。”

“既然閣下喜歡來做客,我又豈能不好客?”李華婉笑吟吟地道,“從今日起,這座殿裏便每日安排四百名羽林軍士,上上下下隻管站著一一啊,對了,聽聞閣下你喜歡抹人脖子,咱們宮裏別的沒有,倒是人多得緊。便允你隨便抹,瞧瞧要抹多少個人的脖子,閣下的手才酸得舉不起來。”

那人哭笑不得,道:“我試過。抹上二三十人,這手就要酸了,而且第二日必定酸疼難耐,得喝西域的紅酒才能抵擋這疼痛。”

李華婉拍掌笑道:“原來紅酒還有這等效力,我又長了見識!”

那人低頭沉吟,想了半天,竟是拿李華婉無可奈何,歎道:“我原來以為機緣巧合,今次可以得見平生所欲的寶貝。如果吸引羽林軍士離宮的計策不行,那便先藏在宮中,到夜裏總能見到。又或者,進入殿中,有人看守,說不得,便要大殺一場,那也無所謂,殺個把人的業障,老陸絲毫不以為意。”他看了看李華婉、謝雲流二人,歎了口氣又道,“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公主殿下幾句話,倒把老陸的一番雄心打消得幹幹淨淨。嘿!也罷!看來今日是與這玩意兒無緣了。既如此一告辭!”說著一拱手,轉身便行。李、謝二人沒料到他居然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眼見他頭也不回,一路彎彎繞繞走向大殿出口,李華婉忍不住道:“呃……喂!”

那人腳下不停,道:“怎麽?”

“你別多心,我沒有什麽惻隱之心,會給你開方便之門,”李華婉老老實實地道,“我就是覺得奇怪,隨便一問一一這殿中的東西,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你想要的,究竟是哪一件呢?”

“嗬!”那人冷笑道,“你等我說了出來,便即拿走,藏得遠遠兒的,讓我一輩子找不著,這個當我也會上?”

“那不一定,”李華婉道,“說不定你想要的東西,在我眼裏根本一錢不值。說實話,這座殿中的物事,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每件東西內中的價值?你覺得價值超過世上一切的寶物,說不定別人早就想扔到街上去。你若是不說,那我可以保證你很久很久都得不到。可是若是你說了出來,萬一那東西並不值錢,我又大發慈悲,說不定就給你找了出來。”

“嗬!”

“說不說,在你,給不給,在我,”李華婉笑道,“你說出來得到那東西的可能性也小得很,可是並不比不說出來得到的可能性更大,是不是?我也不過是小小的好奇,閣下既然不願意說,請便,請便。出門時,請上宮牆走,別在路上走,少殺幾個無辜,李華婉就承你的情啦。”

李華婉好奇心旺盛,果然被他勾起了興趣,追問道:“一幅畫?什麽畫?這殿裏前朝畫冊可是不少,太宗皇帝半生積蓄都在這裏呢。”

“嗯,嗯。”那人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繼續快步走。殿中百寶閣曲曲折折,他轉了幾個彎,眼看便要出去。

“啊!我明白了!”李華婉一拍手道,“可是前朝展子虔的《遊春圖》?”

那人大笑道:“《遊春圖》不過是酸腐文人喜歡的東西,我拿來做什麽?擦刀上的血都嫌不夠軟!”

“那可是——王羲之的字兒?可對不住,《蘭亭序》已經陪葬在昭陵了,這裏沒有。”

“那不是什麽正經書畫,”那人停下來,頭靠在百寶閣上,淡淡地道,“那不過是一幅地圖……而已。”

李華婉驚訝地道:“地圖?”

“一幅叫做《江山社稷圖》的地圖,”那人咳嗽一聲,索性說了出來,“不過那並不是什麽重要之物。因為它是一百多年前隆朝文帝時代繪製的地圖,於今一百多年過去,無論是都邑郡縣的設置、江山河流的走向、外邦藩國,都已經起了不小的變化,今人看來,不過是幅畫得特別精細的圖而已,並沒有什麽大用。我……咳咳……我不過是祖上與此畫有些淵源,所以隻求能看上一眼,足矣!”

李華婉皺眉思索。她從小就在這裏頭廝混,倒是見過不少的圖、畫、冊,三哥李隆基比她更愛在這裏看書,兩人從小交流從來都沒聽他提起過什麽地圖之事,一邊想,一邊皺眉道:“倒是……沒聽說過什麽地圖。”

那人一直仔細端詳著她的表情,聞言哈哈一笑,道:“小氣小氣。嘴巴上說得大方,其實骨子裏還是透著小氣。”

李華婉漲紅了臉,喝道:“沒有!這裏收藏有我大唐建國以來所有的史冊、文書、典籍、紀要,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麽《江山社稷圖》!”

那人冷哼一聲,道:“這由得你說,我陸危樓難道還能把這裏再翻一遍?”

李華婉一拍手道:“啊!原來你叫做陸危樓!”

那人嚇了一跳,想想已經脫口而出,不由得大窘,道:“怎麽,難道這名字不好聽嗎?你不借《江山社稷圖》,那便算了,我以後有機會,自然會自己來尋。哼!”說著氣哼哼地出門而去。他倒也幹脆,兩人在殿中聽見他上了宮牆,果然是一個人不殺,一溜煙地去了。

正說著,李華婉忽然擊了一下掌,叫道:“上當了!”

謝雲流嚇一大跳,道:“怎麽了?!”

李華婉臉上滿是後悔之色,叫道:“上了他的大當!他明明已經無望再找那《江山社稷圖》了,可是走的時候,卻故意拿話套我,引誘我問他——謝大哥,我上當了!他知道我對這殿中很熟悉,幾句話一說,我便失了警惕,你想想看,當時我在想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被他瞧去,這殿中有沒有《江山社稷圖》,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這——”謝雲流大惑不解地道,“沒有就是沒有,他就知道這個,又能如何?”

“你不懂!《江山社稷圖》這東西,一聽名字就是國之重寶,從前隻聽說西漢武帝時曾有方士為大漢畫了這麽一張圖,那可是一直流傳到劉宋時代的寶貝!前隋有沒有這東西,我不知道,但以文帝、煬帝父子那番做派來看,想必是有的!而且百多年過去,城邑或有變化,山川河流能有多大變化?肯定是大大有用的東西!”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那人處心積慮來尋這東西,必是在哪裏聽說過此殿中有。對他而言,此殿中有沒有,其實真是件很重要的事。若有,他便無論如何也要再來尋找,我或許可以設下圈套,把他降服,”李華婉眼中波光流轉,說得神采奕奕,“可是卻被他輕易地從我這裏套走了那東西不在的確切消息兒。現下這家夥必是遠遠地再去尋找,我們可又怎麽拿得住他?”

謝雲流沒想到她的彎彎腸子轉了這麽多圈,不由得失笑道:“華婉!你這……真是多慮了!那陸危樓費盡心力來尋,既然已經讓他吃了虧,趕走便是了,你又何必想得如此……唉!”

“陸危樓,”李華婉一字一頓地道,“這個名字呀,說不定都是他用來套我話的!哼!這人有些門道,我必要小心才是。”

謝雲流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殿下,他不過是個亡命江湖的殺手,你們倆這輩子,隻怕再難有機會見麵。與其想那些還不如好好想想前麵宴席之上,萬一太子和武三思打起來,那該如何收場。”

李華婉白他一眼,道:“你當太子爺和梁王是江湖上的小混混,一句話不妥就打起來嗎?剛剛那會兒那麽凶險,兩個人還有說有笑呢。我跟你說,謝大哥,這世上,越是仇敵,便越是交情好;越是背後捅刀子,人前便越是得笑。你那些直來直往的江湖習氣,在朝堂之上是行不通的。”

謝雲流點頭服氣,道:“是。還好我謝雲流隻不過是閑雲野鶴,飛來宮中一二日便即飛去,不用過這當麵笑背後哭的日子。”

兩人從殿中出來,已過了申時。便見一隊隊喝得爛醉的羽林軍士相互扶持著,吵吵嚷嚷地回各宮駐地。

李華婉臉上掛著寒霜,迎麵走去。眾羽林軍士雖然喝得爛醉,總算還有一絲意識,一見代國公主寒著臉過來,一個個頓時滿腹烈酒化作冷汗散去,忙不迭地行禮。

謝雲流偷眼看李華婉,見她氣得胸口起伏,卻終於還是忍了下來,知道這都是太子的緣故——太子不在乎把東宮弄得一團亂,她李華婉豈能越俎代庖?索性冷著臉,一路快步走開,謝雲流也隻好不吭聲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沿著原路轉回小三苑的荷花池,卻見遍地狼藉。席已散,看了連場好戲的達官貴人們一個個半醉著,在仆役們的扶持下退場。兩人去尋李隆基,李隆基卻已經走了。唐休璟、魏元忠等人也都已消失不見。

李華婉在遍地狼藉中默默站了一會兒,搖搖頭道:“謝大哥,咱們走吧。”

於是兩人掉過頭來,往苑外走,路上都是些慌慌張張跑來跑去的中官。李華婉說是不管,卻又看不慣,終究還是揪住幾個惴亂得失了禮節的一痛好罵,算是出了口氣。

好容易走到延政門前,卻見宮門處人頭攢動,拉過一名小中官問,原來是太子李重俊親自將梁王武三思送出宮門之外,雙方在那裏客客氣氣地告辭,羽林軍封閉了宮門,要待這二人分別離開,才能讓其他人穿過宮門離宮,剛從宴席上下來的貴人們,全都給攔在了這兒。

李華婉何等身份?看見兩人過來,眾貴人們忙不迭地讓路,兩人走到宮門近旁,果然看見太子與武三思相對而立,似乎在說著什麽。兩人的儀仗就在身後,雙方人馬怒目而視。

太子白著臉,武三思紅著臉。太子說話慢,武三思說話快。武三思的話一直不停,太子的臉色十分難看,也隻好不停地點著頭。好容易等到武三思說完,太子率先行了一禮,卻不料武三思袍袖一甩,轉身便走上了停在他身後的馬車。

太子的腰還沒有直起來,武三思的馬車已經開始掉頭站在宮門之內,瞧不見太子的臉色,謝雲流聽見李華婉低低地罵了聲:“蠢貨!”

這一年是景龍三年。梁王武三思已經五十八歲,太子李重俊剛剛滿三十一歲,然而從此刻算起,他們中的一人生命隻剩下不到三十六個時辰,而另一個還隻有不到二十四個時辰的生命。人生的際遇如風雲變幻,實難逆料,就連那掀起風雷的人物,也不過是夕陽西下時地平線上飄動的淒慘風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