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謝雲流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已是醜時初刻。先是下了會兒雨,又刮起了風。今夜的長安城,格外安靜,前幾日的喧囂、熱鬧,仿佛被這場風雨刮去了九雪雲外一般,剩下的隻有盛夏無盡的燥熱、煩悶,站在二樓的窗口望出去,天空、大地都籠罩在一種似黑非黑、似雲非雲的霧氣中,幾乎聽不見什麽聲音。

四周安靜得可怕,令人難以入睡。謝雲流輾轉反側,即便運起了紫霞功,也無法讓自已靜下來、定住心。這很是奇怪。自從八歲開始隨師父呂洞賓修行以來,他的心從未在午夜裏這般亂過,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何原因。

夜,太深太沉了,難以入眠,難以安心。

他不自禁地去想李華婉。一想到李華婉,他的心像火燒一般……她那曼妙的身姿,天馬行空一般的念頭,忽冷忽熱,忽顰忽笑的性子……謝雲流青春年少,自小便跟隨師父遊曆大江南北,卻從未如此與一位年紀相仿、如魅如精的少女相處,好容易修煉得古井般的心胸,刹那間就被擾動如麻,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沉思半日,由李華婉那精致的小臉,又想到上官昭容,想到那站在她身旁的小小的重茂,既而又想到李隆基,不知怎的,又想起陸危樓、太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武三思、唐休……心亂如麻。來長安不過數日,於他卻好像過了幾年,人事繁雜,江湖險惡,廟堂難測……他原來以為自已來此,定能尋獲別冊,可是現在別說是別冊了,他連自已丟了隻怕都不自知。

這個時候他才猛然發現,最想念的人是師父……倘若師父在身邊,絕不會令他紛擾至此;師父若在身邊,定能看破一切詭計,震住一切邪人,令他周圍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物事統統消於無形;師父若在,必令他立身正派,不傷人致死。

謝雲流心中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惋惜,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懊惱……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決定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就離開長安,回純陽去。

他心略略安定,立時便聽到了些不同尋常的聲音。

聲音是從西邊那一排黑壓壓的高樓中傳出來的,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夾雜著偶爾一聲清脆的磬聲。謝雲流心中驟然一緊一一貞元內院。那是……紫金觀的道士們在為他們的觀主哭靈的聲音。

這幽森低泣的聲音,在黑暗中像風一樣飄來,謝雲流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探出身子望了望,但見整個貞元內院中漆黑一片,道士們顯然不敢公開為觀主舉哀,隻能在半夜裏偷偷給他哭靈。謝雲流身上起了一層一層的寒栗兒,卻忍不住從窗中爬出,縱身跳上屋頂。

紫金觀中黑乎乎、靜悄悄,一切都似乎在昭示隨著觀主的離世,百年舊觀即將麵對的不可測的命運。這一次謝雲流並未刻意隱藏,可是各個殿、屋、小巷中,到處冷冷清清,看不到道士們的身影。

貞元內院的大門緊閉,上麵貼著兩條巨大的黑色封條觸目驚心。謝雲流縱上高高的院牆,探頭一看,嚇了一跳。

貞元內院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擠著不下兩三百人,差不多全觀的道士都在,人人身披灰色慈袍,盤膝而坐。沒有油燈、燭火每個人的懷中抱著一根星火般的香,一起低聲誦經,壓抑的聲音像從一口枯井中發出,低沉嘶啞。

乍一聽到這聲音,謝雲流心中像被人揉了一把似的難受他不敢下去,卻又不知道是否該離開,傻乎乎地在那院牆上站了一會兒。

漆黑的夜色,忽然亮了起來,好似有人將天地這密閉的蓋子掀開了一條縫,吹過一陣略感清涼的風,謝雲流精神一振,轉頭望去,但見西天極上雲層裂開了一條縫,露出一輪朦朧彎月。

再過幾天,就是滿月了。謝雲流怔怔地望著那輪不太清晰的月亮,心中百感交集。忽然間什麽東西在月亮的清輝中一閃,雖隻一閃,謝雲流已瞧得清楚,那是內殿殿頂上晃過的一條人影。謝雲流一驚,左右看看,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那條影子。難道是陸危樓?不……他和太子的瓜葛,都是裝著為武三思效力,如今已無可效力處,再說紫金觀主已死……難道是為了別冊而來?他不敢怠慢,跳下院牆,緩跑到距離大殿最近的院牆外,忽地深吸一口氣縱身而起,在牆頭一撐,身體輕飄飄地掠過四丈遠的空間,落到了大殿六層複式重簷的第一層上。

他不在任何一層屋頂停留,稍一借勁便向上湧起,一口氣翻過了六層重簷,快得令他自已都倍感驚訝。他以為那人已經進到殿中,不料他就坐在屋頂的月色之中,淡淡地看著他,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上來一般。

謝雲流不由得大窘,差點在光滑的屋頂上一腳踩滑,定了定神,才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禮,道:“延……嗯……前輩,原來是您。”

延平郡王身穿一襲白色長袍,坐在屋脊的鏤空石雕蠕吻上,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才道:“兩日不見,你又進步了。”

謝雲流道:“啊,啊?”

“你第一次躍下院牆的時候,就提了一口氣,從那時開始你一口氣上院牆、上重簷、一直到上到這裏……啊,對了,你見了我,吃了一驚,所以直到現在,”延平郡王慢慢地道,“你還沒有換上一口氣。”

謝雲流猛地咳出來,跟著又咳了兩聲,滿臉漲得通紅,但肺腑之中,確實已沒有了往日這般狂奔之後的憋悶與火辣的感覺。他愣怔了一下,立刻再向延平郡王深深地行了一禮,道:“前……前輩!”

“你也不用謝我,”延平郡王道,“你學武的資質,本就是萬中無一的難得,我不過隨口給你一說,你便能領悟、貫通,這確實難得!”

謝雲流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剛才上到屋頂時,確實已經想大大地喘一口氣,乍見延平郡主,實在是超出他心中所有預想所以一口口水吞下去,竟然將氣又憋住了老長。

自從延平郡王那夜給他一聲暴喝,他的呼吸吐納確實大有長進,這種變化斷然不是長久修煉而來的武功,而是猛然間開辟了一片新天地般,直接進益到一個新境界,這樣的修為不需要修煉,隻要一通竅,那便是全盤融匯。謝雲流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不!雲流須得拜謝前輩。前輩的一席話,雲流終身受益,若非境遇非凡,雲流或許一輩子也勘不破這一層。”

延平郡王微微歎了口氣,站起來道:“隨便你吧。武功的進益,有人點撥便能勘破,做人要是這麽容易一點就破,那就好了。”

謝雲流聽他聲音中充滿蕭索悲涼之意,心中一沉,道:“前輩是因為紫金觀的觀主?”

“我與他幼年相交,”延平郡王歎道,“一晃四十多年過去我和他,人生的際遇都大大地不同……當年我去終南山修行,他不肯放棄眼前的虛偽繁華,拚著命也要在京城的旋渦中隨波逐流,到頭來終究沒有逃過這場旋渦,被撕得粉身碎骨……”

他站在屋脊上,朝下冷冷地看了一眼,謝雲流以為他會為老友的逝去悲痛萬分,不料他隻是歎了口氣,便轉回身來,決絕地抖長袍,臉上已不見任何哀傷之色。

沿著屋頂一塊塊被月光照亮的瓦片,他背著雙手向下緩緩走了幾步,閑適得好像在花園中散步一般,道:“謝雲流。”

“是,前輩。”

“你感覺如何?”

在謝雲流於長安城中認識的所有人中,此人最是深不可測,但偏偏隻有他的話謝雲流聽得懂、跟得上,不像其他人,根本就搞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的意思,絕不是謝雲流對新學會的內功心法感覺如何,而是問這二日來,謝雲流過得怎麽樣。

謝雲流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前輩說得對。京師裏到處是旋渦,雲流性情疏闊,心思散漫,實在……實在不宜在此地久居。”

“你身懷絕世武功,是因為你心思敏拙。敏,是你學得快,看得準;拙,卻是你少心機,沒心眼。這樣的人,在長安城是混不下去的。”延平郡王淡淡地道。

“是。弟子初入世道,沒想到朝廷中貴人們的爭鬥,絲毫不比江湖中的爭鬥少……不,是弟子說錯了。江湖遠遠不能和朝廷相比,”謝雲流誠懇地道,“江湖恩怨,牽扯的隻不過是一人、一家、一門,這裏的恩怨,牽扯的卻是一城、一國,無辜者紛紛卷進來,小人物一個個……朝不保夕。”他腦中閃過紫金觀主、那死於非命的老者、獨孤神之等人的身影,不由得打了個透心涼的寒戰。

“是啊,傻小子,”延平郡王歎息道,“這是什麽地方?皇帝太子、武三思,還有你那親近的李隆基、李華婉,哪個不是在比誰的腦子轉得快?人家下棋,你連自己當了棋子兒都不自知,還憑什麽去跟人下棋?早點離去吧。我也要該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謝雲流被他說得滿臉緋紅,心中懊惱不已,待聽到最後句,奇道:“前輩,您——”

“天下要變了,武家已經不再容於天下,”延平郡王無比落寞地望著明月,喃喃地道,“三十年前,我答應了天後,要幫她照管天下,三年前,她臨走時,我又答應了她,要為她照看武家……嘿……什麽照看,真是恬不知恥。我和你這個沒心眼的小子,又有何區別?別人的腦子都比我們轉得快,我們傻傻地站在一旁,看都看不懂,還好意思說照看兩個字?”

“前輩……”

“別提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了,”延平郡王忽然展顏笑道,“天下,武家,如今與我都沒有絲毫關係了!來,小子!難得我在離開此地前還能遇上當年故人的門下,並且還是一塊可造之材你不是想要找那別冊嗎?何須去找!我這裏有幾句話,你不妨聽聽。”

謝雲流再笨也聽得出來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是!”

“你附耳過來。”

謝雲流立刻抬頭,將耳朵湊到延平郡王麵前。這時候他全無提防,渾身的罩門都在延平郡王一手掌控之下,哪怕不會武功之人,此刻隻要有利刃在手,謝雲流便非死即傷。

但他說湊就湊過來,一臉誠懇地聽著。延平郡王沉吟半響,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話一說完,他便後退數步,遠遠地離開謝雲流,仿佛連他也忍受不了那掌控別人生死的滋味似的。

謝雲流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嘴中低聲呢喃,似在重複延平郡王的話,又似在自言自語,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不知道延平郡王在他耳中說了什麽,像是在他腦中陡然開辟了一片新天地般,令他癡迷,難以自持。

“謝雲流。”過了很久,延平郡王開口道。

謝雲流的回答,是目視遠方,緩緩拍出一掌,又驀地收回,抱住腦袋,一臉迷惑不解。

這是入了癡迷之境了。延平郡王不由得苦笑一聲,搖搖頭月光已經消失了,天空濃雲密布。他背著手,不勝疲勞般地彎著腰,走到屋頂的盡頭,在那裏望著城西的方向一一不知怎的,月光消失,城西頭卻亮起了一片暗淡的紅色光芒。隱隱有聽不太清楚的犬吠聲,淒慘地劃破夜空。

延平郡王矚目良久,喃喃道:“您囑托我看顧武家。武家已經不在了!世道如水,過後無痕,連你的武周都不在了,還奢求什麽武家……今夜夜色很好,看來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慢慢地向前走,從屋簷直直地走了出去,就好像在那十餘丈高的屋簷下麵,真的有座樓梯一般。

七月四日,辛醜日。宜開光、祈福、求嗣、齋薰、修造,忌做灶、出火、進人口。

謝雲流坐在臨街暢軒之上,靜默沉思,良久不語。

他手中端著一杯酒,麵前桌上放著一壺酒。杯中的酒是熱的,壺中的酒卻是冷的。

他呆呆地端著酒,並不言語。杯中的酒像燒開了一般滾動,須臾便幹了,他默不作聲地又倒上一杯冷酒,默默地注視著滾開的酒水化作蒸汽,隻留下一杯底細細的酒糟渣子。

街上比前日冷清得多。沒有了魚龍雜戲,也沒有了滿街擠擠攘攘的人流,甚至連臨街的店鋪都沒有幾家開門。盡管朝廷、皇室並未公開前日魚龍雜戲時發生的意外,但長安人的耳朵,誰不是長在大明宮宮牆上的?一夜之間,來自全國各地的商人、樂工們,便一個接一個的從街麵上、從長安城中消失了,連續興奮熱鬧了幾個月的長安人也鬆了口氣,這口憋了好久的氣鬆下來,大夥兒也就都消停了。全城一片安靜,在新長安城一百多年的曆史中倒是真的難得。

謝雲流並不關心街上有多少人。對於在華山上聽慣了鬆濤雲音的他來說,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最好。隻可惜每過片刻,便有十餘騎、幾十騎軍士從街上奔馳而過。謝雲流也懶得去分辨那是什麽軍士,反正京城裏神策、羽林、天策、左右廂軍亂七八糟,實在也難分清。

他的腦子還沉浸在昨夜如夢如魘的回憶中。

延平郡王在他耳邊隻說了二十四個字,仿佛是刻在他心頭一般。一刹那間,純陽心法中那些一直隱隱未解之謎,未盡之意那些像昨夜天空中壓得厚厚的積雲一般的難以勘破之心法,被這二十四字撥開了雲霧一一雖然隻是一條窄窄的雲縫,卻剛好露出真月,照亮了謝雲流心中的山河。

他一直在屋頂上念念有詞,手中時而虛捏長劍,時而化掌為劍,竟然就那麽比畫了大半夜,等到驟然一聲雞鳴,天下大白,他才驚覺過來。

延平郡王早已不知去向。他渾身大汗,站在屋頂,低頭一瞧,滿屋頂的青玉屋瓦寸寸斷裂,竟無一片完好。他嚇了一大跳,還好大殿之下的紫金觀道士們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紫金觀中空空****,竟無一人,連昨夜擺放在殿外那口收殮紫金觀主的巨大棺材都不見了。

謝雲流縱下殿頂,才發現自已渾然不覺間練了一夜的純陽內功心法,渾身大汗,卻無絲毫疲累之感,反而神清目明,勁氣見長,呼吸縱躍之間,直想著翻筋鬥。他居然真的翻了個筋鬥,耳邊呼呼作響,一個筋鬥便翻過了貞元內院的牆頭。

這下子他真的嚇了一大跳,忙落下地,老老實實地走回自己的客房。

他更換了衣服,將自已那點兒隨身之物打好包袱,就準備走了。心裏頭一陣陣地撲撲亂跳,總想著在離開之前,當再見一麵李華婉。可是……以何名義呢?李華婉貴為相王之女,代國公主,豈是想見就見?說來可笑,進京這幾日,他和李華婉見麵也不在少數,可是都是李華婉來找他,他至今連李華婉住在哪裏都不知道。

他沉吟良久,可惜年少幼稚,實在想不出辦法。換作是李華婉,隻怕眉頭都不用皺一下就計如泉湧,可惜謝雲流不行,想不出就是想不出。他搖搖頭,繼續將包袱打好,背在身上,忽然想起,要不要去和重茂告別?

算……了吧!

重茂身居深宮中,得跟在上官昭容身後才出得了宮門,更是想都不用想。謝雲流一念及此,心情更是鬱悶。

這一年多來的朝夕相處,謝雲流實實在在地是把重茂當作了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忽然之間,連個信也沒有,重茂就這麽眼巴巴地一步一回頭,進了深宮內院。以此刻皇族內鬥之殘酷,朝廷風向之嚴峻,重茂在宮中別說過安穩日子,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難說。

他站在屋中,長籲短歎,一時間五情迷亂,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手無意間一揮,“啪嚓”一聲,碰翻了一件冷冰冰的東西,謝雲流本能地反手一操,將那東西抓起,卻是李隆基昨日給他的“動魄”。

謝雲流眼前一亮,當機立斷,轉身便出了門。

那時節還早,才剛過了辰時初刻。神道東廂空空落落,幾無人跡,隻有一些神情緊張的神策軍士在滿街亂竄,一見布衣平民,便上去一陣吆喝踢打。

謝雲流也不知大清早的這麽多軍人在街上亂竄幹嗎,過去找了兩個軍士詢問,誰料這二人一見謝雲流,立刻大呼小叫,說他違反宵禁之法。謝雲流跟李華婉相處日久,不由得跟著學得匪氣上身,一出手便放倒二人,拖到旁邊小巷中,逼問相王府的所在一一那二名神策軍士自是不說,謝雲流點了其中一人的啞穴,定了他的身,再給他足底一腳,內息直透那人湧泉穴,那人奇癢之下,渾身僵直不能動,竟然眼淚口水鼻涕,連司屎尿都一起默默地淌了出來。

另一人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則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相王府的路。謝雲流聽了,轉身便走一一他也真是缺乏經驗,居然就這麽走了出來,沒有將那人點倒。要是那人一嗓子吼出來,可如何是好?

那神策軍倒真是如此想的,待要開口,回頭瞧了瞧自己的同伴一一繼續躺在地上發怔,鼻涕眼淚幾自流個不停一一立刻改變了主意,忙追出來,諂笑著給謝雲流指了路。謝雲流走出去老遠,回頭一瞧,那人還在原地打躬作揖,甚是虔誠。

不料相王府門前,亦是大批神策軍士把守。沿大門差不多有三百多人,雁行展開,兩隊騎兵不停地在府門前後奔馳往來,人人手持長戟,氣氛極為緊張。謝雲流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見府門前連一個相王府的長隨都沒有,便情知有大變。但此刻青天白日,大軍雲集,謝雲流便有通天的本事也進不去了。

他在相王府前的一條小巷子裏待著,不知該當如何,心中煩躁。有神策軍士上來問話、攪擾,謝雲流便隨手點倒,態度好的扔在一邊,態度惡劣,或者長得醜惡的,再在湧泉穴上一腳。磨蹭了半日,實在沒法子,隻好掉頭離開,留下一地癢得鼻歪嘴斜抓心撓肺屁滾尿流的神策軍士。

謝雲流自己心中也如抓如撓一般難受,遊魂似的在長安的大街小巷中轉來轉去,不知怎的,待得忽然停步,眼前一番熟悉景象,原來又到了神道東廂的杏花樓前。

他抬頭看看,時已近午。無頭無腦地跑了一上午,也實在是乏了,便走入樓中。杏花樓中居然半個客人都沒有,老板、夥計都縮在角落中,看起來像一窩受了驚的兔子,見謝雲流進來,竟然沒有趕緊迎上來打招呼。

謝雲流知他們是被早上奔馳往來的神策軍們嚇壞了,也不多言,丟下句:“店家,給我來點兒素席,再……再來一斤酒。”便上了樓。老板夥計們不知在下麵掙紮了多久,終究還是戰戰兢兢地把他要的東西端了上來。

謝雲流動用心法,將一斤杏花樓鎮店老酒蒸發了大半,心中正自安定下來,卻聽樓下馬蹄聲響,幾個人在樓前滾鞍下馬,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店家,休得害怕。我們是中書省的郎官,在你的店裏歇一下。給我們來點牛肉、酒,我們吃了便走。”

店家小二連聲答應。謝雲流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一這聲音,不正是相王府家的竇約?緊接著便聽見樓梯響動,那幾人從樓下上來,帶頭的一個頭戴鑲白玉頭冠,身穿雪白學士服,麵如冠玉,竟比衣衫還要白,正是李華婉。

兩人乍一見麵,同時都瞪大了眼睛,震驚得無以複加,竟都愣住了。

後麵竇約等人不知李華婉為何忽然木頭似的杵在樓梯口,又不敢開口催促。竇約在後麵探頭一看,嚇了一跳,忙回過頭,殺雞抹脖子地趕著身後的人下樓去。

李華婉愣怔了片刻,淡淡一笑,道:“謝大哥,原來是你。”

“是……是我……你怎麽……”

“真巧。”

“啊……是啊……”

兩人怔怔地站著,李華婉笑道:“謝大哥,你桌子邊有人嗎?”

“呃……請坐!”

李華婉緩步走到他的桌前,款款坐下,默默凝視著他。她從來沒有如此沉默,謝雲流心中撲通撲通亂跳,卻不敢說話,生怕惱了她。因見她目光盯著自己麵前的酒壺,謝雲流知道她善飲,忙又拿了一個杯子出來,不料李華婉道:“我怕中毒,就用你的。”

謝雲流哽了一下,隻好把自己的酒杯斟滿酒,遞給李華婉。李華婉接過,也不勸他,隻端起來向他微一致意,一仰頭便喝了下去,喝完放下杯子,繼續凝視著他。

謝雲流承受不住她的凝視,隻好又給她斟上一杯。他還沒坐回座位,那邊李華婉啪的一聲,已把空杯放回桌上。這下子,謝雲流也不敢再給她斟了,訕笑著道:“華……華婉,你真是好……酒量。”

“謝大哥,你在這裏做什麽?”兩杯黃酒下肚,李華婉一張蒼白的臉頓時紅潤起來,眼中潤潤的都是水,明豔得不可方物。謝雲流看都不敢看,轉頭望向街道,道:“我……我來這裏坐坐。”

“你要走了?”

“啊!啊……呃……”謝雲流心慌地垂下頭,道,“是。華婉,我……我要走了。我想要回華山,回純陽官去。”這麽一說,語氣倒流利起來,“這幾日在京中,我……我壞了很多門規,也看到了許多我不想看到的人和事。華山之外的世界,於我真是遼遠又陌生,所以……你不會笑話我吧?”

“這麽說我便是你不想看到的人?”

“不不不!華婉!”謝雲流慌得抬起頭來,看一眼李華婉,又暈暈地低下頭去,手足無措之間,隻好抓起一直酒碗,給自己倒上一碗酒,卻又不敢喝,隻端在手中道,“我在京中,唯一想……想要見到的人就是你。我……我剛剛去了你家府上,可惜,好像……沒有人……”

“我們家的人都不在。”

“嗯……嗯……”

“昨日夜裏寅時,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率羽林軍闖人城西梁王府,在照壁前斬了梁王武三思的頭顱,武氏一門無分老幼良賤,被殺了個精光。”

“啪!”的一聲,謝雲流手中的酒碗碎成無數片,酒水淋漓地淌了他一手,桌上也全是碎瓷片和酒漬。謝雲流雙眼瞪得溜圓,叫道:“什麽?!”

李華婉看著她,吞聲苦笑一下,道:“你著什麽急?武三思一家被殺,關你什麽事?著急也該是我著急……大哥、二哥、三哥他們,昨夜就護著父親逃出城去了。我昨夜在宮裏,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從宮裏出來,這就……這就要亡命天涯去了。”

“華婉!太子殺武三思,關你們什麽事?!”

李華婉苦笑道:“關我們什麽事?太子爺為什麽要殺武三思?難道就為他在壽宴上不給太子麵子?不過是因為他已經威脅到太子的皇位。別忘了,我父親也是做過皇帝的人!太子殺紅了眼,誰攔在他麵前,誰就得死。”

謝雲流費力地咽了口口水,道:“難……難道……天子就不管太子?天子……天子可是你爹的親哥哥!”

李華婉哈哈一笑,仰頭看天,謝雲流正待繼續說,卻聽下麵街上一片嘈雜聲,由南麵一路傳來。他忍不住探頭出去瞧,卻見街上行人奔走亂竄,緊接著隆隆的馬蹄聲從後追趕,行人紛紛閃避到兩邊的店鋪裏,數十騎羽林軍士拔劍在手,一路高呼著:“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太子奉詔討賊,已入宮矣!”鐵蹄如雷,一路過去了。

路上行人一個個麵如死灰,待鐵騎遠去,幾乎沒有一個人站得起來。路中心躺了數十個奔跑不及的行人,被踩得慘聲呼號不休。

謝雲流煞白著臉轉回頭來,卻見李華婉一臉強笑,眼中忽然間盈滿了淚水。

“華婉!”

“瞧吧,太子爺……已經造反了……天子他也容不下,何況我父親!”

“太子要……要對天子不利?”

“自古太子造反,哪有和皇帝一起活的道理?”李華婉冷笑道,“什麽相王、上官昭容造反,不過是個殺進宮去的理由罷了!哈,哈哈,哈哈哈!虧我把他當大哥看,尊崇了十幾年,結果卻是個無膽匪類!和皇後、安樂公主、武三思的仇,卻隻敢拿這麽多年來最疼他、最愛他的兩個親人來開刀!這樣的兒子,不造反又能怎麽樣?!”

謝雲流心中惶急,卻不知如何是好,隻道:“華婉,華婉!你……打算去哪裏?”

“我哪裏也不去,”李華婉終於再也忍不住,淚水走珠般地淌下來,她也不擦,道,“反正太子爺要是殺了天子,我們一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了。當年被祖母發配流放的那些人,哪家是全須全尾走到了貶所的?一個個淒慘無比地死在路上……我不走!死也要死在長安!我要瞧瞧,那個我爹疼、我和我哥景仰的太子爺,到底要做個什麽?他要殺我們全家,我不會讓他手下那些什麽羽林、千牛……髒的臭的什麽玩意兒來殺我,我伸著脖子給他,他要殺,就親自來殺!”

謝雲流睜大了眼,像第一次認識她一般看著她。直到今時今日,他才算徹底知道了這位時而可親、時而可愛、時而可怕的女子的真性情。

謝雲流默默地端起酒壺,在李華婉麵前酒杯中斟滿,又在自己麵前酒碗中斟滿,端起來道:“我陪你。”

“陪我?”

“喝酒。”

李華婉看了眼麵前的酒杯,笑了起來,端起來與謝雲流的酒碗輕輕一碰。

謝雲流臉燒得通紅,生怕被她小瞧了,忙一口喝幹,放下酒碗,卻見竇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樓梯口。

李華婉道:“說吧,怎麽樣了?”

竇約深知她對謝雲流的親近,不敢失禮,忙行了一禮道:“謝大俠!公主,咱們在北營的人已經回報。今日跟隨太子的,有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裏,右羽林將軍李思衝、李承況和沙吒忠義。”

“嗯。”

“殺武三思的是李多祚,是他親自動的手。成王千裏負責把守長安四門。現在帶領左右羽林和金吾軍攻打玄武門的,是太子殿下和李多祚等人。”

“李思慎、魏元忠、唐休璟、賀成期、宋景、姚元之這些人,在什麽地方?”

“李思慎大將在神策營約束神策軍,不得亂動。太子於辰時路過神策營,向營中呼喊,李思慎出來說,神策是天子親掌的軍隊,太子爺要調動須得聖旨,太子就走了。魏元忠不在府邸,去向不明。唐休景已經進了玄武門,現在應該在陛下身邊。賀成期在城外追上了王爺的車駕,現在一同往神策軍營中去,宋景、姚元之從左肅門出京,遇上了楚王殿下,現在和楚王在一起。”

李華婉點點頭。謝雲流這才驚覺,這位公主根本就不是什麽要“伸著脖子給太子爺砍”。京中的一舉一動,大臣們的順逆立場,統統都在李隆基和她的掌控之下!

絕不將命運交到別人手中——這才是皇族子弟最基本的生存原則。謝雲流看李華婉英俊的臉龐,不由得又敬又愛,說不出話來。

竇約正待要繼續說,卻聽樓下一陣倉促的腳步聲。一名和他一樣打扮的家將奔上來,匆匆行禮道:“右廂軍反了!”

“哦!?”李華婉坐直了身子,道,“皇姑和重茂他們呢?”

“上官昭容昨夜和溫王殿下宿翠音寺,打算今日一早去法門寺,夜裏太子殺梁王的消息傳開,上官昭容連夜帶溫王殿下入宮,但是咱們在宮中的人一直沒有見到上官昭容車駕。剛剛才得到消息,上官昭容和溫王殿下在通過肅章門時,已被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劫持!”

“轟”的一聲,謝雲流跳了起來。李華婉嚴厲地看他一眼,繼續問那家將:“人呢?!”

“小人不知!小人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跑來了……對了,太子殿下現在已將所有造反之人,都帶去了玄武門。若……若上官昭容和溫王殿下還活著,當是和太子一起!”

謝雲流一把將“動魄”抓在手中,叫道:“玄武門?在哪兒?!”

竇約和那家將都看著他,卻不敢說話。李華婉道:“謝大哥,你要去救重茂?”

“重茂和你不同,他連自己也救不了,太子不把他當弟弟皇後也沒把他當兒子……不管太子是贏是輸,他都活不下去!”

“是的。所以,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竇約等人一起叫了起來。

李華婉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們閉嘴,道:“你們去三哥那裏。把京裏咱們所有能調動的人,都帶去三哥那裏。若我猜得沒錯,三哥現在應該去了太平公主的府上,你們直接去,一切聽三哥的吩咐。”

“可是,殿下……”

“竇約!”

“是!”竇約忙一頭磕在地下,道,“公主殿下,保重!”

“放心,”李華婉忽然笑了起來,“有謝大俠在,你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你們去吧,把馬留下兩匹。”

竇約大聲道:“是!”轉身下樓,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竟向謝雲流行了一禮,道:“謝大俠,我家公主殿下,就委托謝大俠代為照顧。竇某在此謝過!”

謝雲流慌忙回禮道:“不敢!謝某人拚了性命,定教公主溫王安然無恙!”

竇約等人轉身即去。謝雲流看著李華婉,道:“華婉,你真要跟我去?”

“不跟你去,你找得著玄武門嗎?”李華婉白了他一眼,“再說了,你要去救重茂,難道重茂不是我的弟弟?”

謝雲流心中一熱,道:“好!”

兩人下得樓來,竇約等人已策馬而去,留下一紅一烏兩匹高頭駿馬。李華婉飛身上了黑色駿馬,見謝雲流騎上紅馬,顧盼間英姿風發,笑道:“謝大哥,這匹霸紅塵乃我爹最喜愛的馬,這次怕守城的軍士認出,就留了下來,我瞧和你很配!回頭我便求爹爹,把這匹馬送給你,好不好呢?”

謝雲流於馬一知半解,並沒有什麽喜好,但這匹馬高大神駿,翻身上馬,馬匹紋絲不動,騎在上麵氣相開闊,令人神清氣爽。他與李華婉已沒什麽好矯作客氣的,大聲道:“好!”

李華婉一夾馬腹,黑馬略向後退一步,低叱一聲,箭一般地向前彈出。這位公主永遠都在前飛奔,根本不管人追得上追不上。謝雲流倒也習慣了,輕夾馬腹,那霸紅塵猛地前躥,三縱兩縱便追上了李華婉。

二人風馳電掣,穿過神道東廂南麓,在中府裏弄轉了個彎,馳入了狹窄的弄巷。

太陽已經西斜,長安城卻仿佛還未醒來一般,街市裏弄,處處無人。快馬在窄窄的巷道中奔馳而過,一條巷道連著一條巷道,仿佛沒有盡頭……除去永無休止的馬蹄聲外,謝雲流漸漸地聽到另一個聲音。一種壓抑的、低沉的風聲,聲音時而悠長,時而急促,聽上去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呻吟,穿過裏弄穿過長街,這聲音始終未曾消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著,揮之不去。

終於,他明白了。

這不是風聲。

這是那些成千上萬躲藏在房屋、街道中的長安人的呼吸之聲,一人吞吐曰呼吸,萬人呼吸曰民風,這是壓抑的民風啊!對今日的長安人而言,已有差不多一百年未見過刀兵,最近一次發生在長安內城的戰鬥,是八十一年前的玄武門之變,太宗文皇帝斬太子李建成,留下他波瀾壯闊的一生中唯一洗不淨的汙點。

現在,又一個太子,又一次在玄武門前!

長安城屏住了全部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偷偷地射向那道橫亙在代表至高無上之皇權的太極宮與真正的皇帝居所西內苑之間的玄武門上。

他們很快便將看見那道宮牆,看見無數旌旗,和超過萬人呼號的聲音,聲浪震天動地,鬥氣直衝雲霄。

玄武門前,本是一片低矮的宮室,是太極宮後宮建築群落當日高祖皇帝入據長安,賴太宗文皇帝征討天下,自已則入居太極宮後的西內苑中,飲宴高樂,懶思朝政。直到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他的三個兒子於黎明時爭著進宮,爭奪國儲之位,最終太宗文皇帝在太極宮與西內苑之間的玄武門外,手刃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用手足兄弟的血肉之軀鋪平了通往權力之巔的道路。太宗皇帝一生英名,足以傳頌千古,但玄武門前的血,永遠沾染在他偉大帝業的光榮之上,洗之不盡。

當日擴建之時,魏征曾當麵批諫,認為太宗在作為寢宮的西內苑前接見使臣,本就無禮,再在前麵擴建廣場,乃是給人作亂製造機會。

太宗皇帝招魏征前來:“魏卿!如今天下全盛,四海歸一,大唐版圖北至大漠,南至交趾,東臨大洋,西盡瀚海。自古國家之興,有如此日?”

魏征:“無有之。”

太宗皇帝:“何以諫宮門之擴?”

魏征:“陛下之天下得之於此門。臣恐千秋萬代之後,有不肖子孫效法,得以廣場便宜行事。”

太宗皇帝大笑:“卿可謂多慮。智者多慮,卿實為智者!”然後下令賜魏征布帛五百匹,玄武門前的擴張繼續進行。

八十年後,另一位太子果然如魏征所言,開始沿著太宗皇帝開辟的巨大廣場向著玄武門進攻了。

從辰時末刻起,大批羽林軍士便將玄武門周圍五裏之內封鎖得嚴嚴實實。李華婉帶著謝雲流在小巷中傳來傳去,終於再也無法避開來回奔馳的羽林軍士的搜索,剛過西外坊的兼善內小院,前麵三十多丈外密密麻麻地全是羽林軍士,有人高聲嗬斥,幾乎同時便有箭羽嗖嗖地從他們頭頂掠過。

二人掉轉馬頭,馳進旁邊一條小巷中,身後傳來追兵隆隆的馬蹄聲。但這二人藝高膽大,怕得誰來?沿著小巷繼續向北疾馳而去。

這一排綿延數裏的裏弄,正是被太宗皇帝用作前來進貢朝拜的四夷居所,因此上排列整產,巍然有度。自從高宗和則天天後移駕東都洛陽,這裏已然荒廢了數十年。二人沿著頗為破敗的小巷向北跑了三箭之地,漸漸地聽得見一片由鼓聲、號角、上萬人的喧鬧、間或有建築崩塌摧毀的巨響組成的嘈雜聲。

前麵一排高大的雙層殿宇擋住了視線,兩人隻聞其聲,不見其形,心頭都像被石頭壓住一般沉重,不約而同地在那殿前勒住了馬頭。

那殿約六丈高,大約是禮部用來**外藩四夷的場所,如今大唐禮崩樂壞,也是早就破敗不堪。兩人同時從馬上立起,同時向上躥起,李華婉居然比運起梯雲縱的謝雲流還快一步躍到殿頂。

巨大的四麵坡頂平緩起伏,兩人躍到殿頂,竟然都放慢了腳步,似乎不敢立刻看到大殿之後的景象。踩著溜滑的屋瓦,一步一步向上走著,謝雲流手心一熱,李華婉的小手已經鑽進他的手中。

兩人什麽話也沒說,在沉默中牽著手上行,直到玄武門前的切,真真實實地出現在眼前。

箭雨。

黑色的長矢雨點般地打在玄武門厚實的城牆上。牆頭但見旗幟,不見一人。

城牆下的廣場之上,超過兩千名羽林弓手排列成三排,每人背後擺放一筐長矢。他們在號角聲的指揮下此起彼伏,不停息地向牆上傾瀉著箭雨,並不指望能殺光城牆上的人,但得壓製住一時,直到城牆之下攻城器械組裝完成。

大約四百名身穿綠色吏裝的工匠,正在被壓製的城牆下組裝一大批攻城器械。這些工匠當是被太子從位於西市的工部左春芳監造所擄來的工匠,瞧那服色,估計從六品以下的官吏都被趕去當了苦工一一其實並非從頭開始製造器械,這些器械都是左春芳監造所事先做好,用來攻打平壤、都善等大城,隻要運輸到城下,就地就能組裝起來。

建造攻城器械是攻打城池的最後一步,一旦使用器械破城那城內的未降之人就要麵臨一場大屠殺了。太子將這個陣勢擺出來,無異於撕破所有偽裝,將西內苑的天子置於自已直接弑殺的屠刀之下。

在工匠、弓手的身後,是黑壓壓望不到邊的羽林騎兵。人馬上萬,無邊無岸,廣場上的羽林軍士至少也在一萬上下,招展的旗幟、林立的槍戟,從玄武門左側的西六部內苑,一直排列到右側盡頭的銀台門。銀台門自貞觀二十年起封閉至今,昨夜太子從東內苑出發,到城東頭的羽林軍營中召集軍隊,再到西城的懷遠坊梁王府殺掉武三思,再回來玄武門,一夜間幾乎將長安城繞了遍。

謝雲流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規模的會戰,不由得一時為之氣室。李華婉卻在緊張地數著那些施旗,口中念念有詞,不久便雙手一拍,道:“好!”

“華婉?”

“羽林的飛虎、飛熊、飛廉和飛豹軍已經到了,”李華婉指著遠處一排排旌旗道,“右廂軍的熊、鱷和稱部,也都到齊了。這就是進攻玄武門的主力。”

“那……那你覺得好在哪裏?”

“守衛京師的六師,隻來了一師半,”李華婉道,“神策、天策都沒有動靜,左廂軍沒有跟來,內宮的神龍、飛鳳軍在守衛玄武門,太子爺隻要一天沒有拿下玄武門,各軍齊集,太子就敗了!”

謝雲流不懂這些政軍之事,隻傻傻地點頭,想了想,道:“怎麽這麽多人?我還以為……那這下子,到哪裏去找重茂?”

“應該是在陣中,”李華婉皺眉道,“太子既然擄掠了皇姑,以重茂的性子,一定會死守皇姑,太子要是不殺他,也殺不了皇姑……他們定在陣中,可是這千軍萬馬的,上哪兒找去?”

她沿著屋頂往前走了幾步,目光在玄武門高大的城牆上搜尋,喃喃地道:“陛下去了哪裏?城牆上為什麽人都沒有,這……”

李華婉看了眼謝雲流,道:“他說什麽?”

“他說,讓咱們束手就擒。”

“就憑他?”

嗖的一聲,兩人同時向後微讓,那一箭從兩人鼻尖之間穿過,不知飛去了哪裏。李華婉拍手道:“好!說得好!咱們這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下麵那千騎大將正在手忙腳亂地彎弓搭箭,身旁落下兩人,都笑吟吟地盯著他。那人背上生寒,顫聲道:“你……你們……”

謝雲流輕輕躍起,揪住他的領子,順手拿住了他頸椎旁的風府、啞門二穴,那人頓時全身僵直,被他拖下馬來,李華婉知謝雲流始終不敢對人下殺手,上前一腳踢在他咽喉的天突穴上,那人頓時白眼一翻昏死過去。

“謝大哥,我瞧著他和你差不多高,快快快,把他衣甲脫下來。”

謝雲流知道自己腦袋沒她靈光,便乖乖聽話,將那人的明光鎧扒了下來。李華婉道:“袍子也扒下來!”謝雲流依言照做將那人扒得隻剩一條兜襠褲才停手。

李華婉皺眉道:“醜死了,扔一邊去。”

謝雲流抓起那人的腿,順手便扔到幾丈外的草叢中。李華婉用腳挑了挑地上的衣服、鎧甲,道:“髒也髒死了,不過,唉!謝大哥,委屈你了,就把這些兒照他的樣子穿上吧!”

謝雲流莫名其妙,但已習慣了對李華婉言聽計從,一聲不吭地撿起衣服就穿。那人比精瘦的謝雲流胖了足足一圈,謝雲流將他的衣袍、鎧甲直接套在自己的衣袍外,居然還寬鬆得很。李華婉低頭為他係上腰帶,頭發梢兒鑽進他的鼻子,謝雲流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好,”李華婉拍拍他肚子,“好個高高大大的千騎哥兒,現在,把我綁起來吧。”

“……”

李華婉見他一言不發,居然真的找了根帶子,拉過她的小手就開始捆,不由得大奇,道:“喂!叫你捆,你就捆啊?!”

謝雲流奇道:“你說把你綁起來……”

“綁吧,綁吧!”李華婉沒好氣地道,“真是個傻子。我問你,你把我捆起來,然後呢?”

“……”

李華婉哭笑不得,道:“傻子!我告訴你,你把我捆了,便放到馬上。你這位千騎大將騎上你的霸紅塵,牽著我的馬兒出去,大聲地嚷嚷,就說抓到了代國公主!”

末時一刻,風雲變幻。太子李重俊、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遇到了反亂以來的第一個問題。

午時已過,開飯的時間到了。

因是倉促之間在長安都城之中起兵,自寅時在東城將羽林軍全部拉出營一直到現在,近萬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地來回奔波了近三十裏地,又在堅城之下仰攻兩個時辰,羽林千騎、千牛備身右廂軍士們一個個都幹得嗓子火辣辣的,腹中饑腸如刀絞。

那李重俊當慣了太子爺,自以為知軍,其實他每次出遊出巡、遊獵,自有大批白頭役提前準備一切飲食,要吃要喝身邊自有人隨時侍奉,哪裏讓他動過腦筋想吃的?平日裏隨軍的謀士,皆是朝廷官員,太子半夜裏性起殺武三思,煽動羽林軍圍攻玄武門,稍微有點腦子的人誰敢跟著他胡來?

早就跑了個精光。

待得這位太子爺回過神來時,形勢已經變得有些失去控製。城下的數千羽林軍士陣線動搖,成堆成堆地開始坐在地下,有的隊伍出現了逃兵。派人去羽林軍營中催問,回報說營中留守的人已經逃了個精光。欲去西城的西市掠奪,回報說整個長安街市都已空無一人。

未時初刻,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下令一隊人馬,沿著神道東廂“搜遺”,其實就是公開地搶劫民居。但是很快又有回報,說有神策軍在神道東廂布防,阻止羽林軍進入。太子和李多祚一度緊張異常,若是神策軍此時攻擊羽林軍後背,已然不成列的羽林軍豈不是要立刻一敗塗地?!

然後神策軍並沒有擺出攻擊的姿態,緊守神道東廂,並不出戰。則天天後時期,將京師六軍的職責分得清清楚楚,羽林軍負責大明宮、太極宮、東西苑等處的禁衛和戒備,神策軍則負責整個京師的防衛。如今負責防守大明官的羽林軍掉過頭來攻打大明宮,神策軍卻依然擺出一副維持京師治安的模樣,其餘各軍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安靜,實在是詭異又滑稽。

太子還在那裏大罵神策軍,連連派人去召喚神策軍統領李思慎,李多祚卻深知,李思慎這人人如其名,看上去是個各方麵都討好的牆頭草,其實是條惡毒的狼一一等待是他狩獵的方式,而他的獵物隻有一個,就是今日玄武門的失敗者。

一旦攻打玄武門失敗,甚至,不需要一個明確的失敗,隻要饑腸轆轆的羽林軍士們開始離開玄武門廣場,這條餓狼就要撲上來咬人了。

不能再等了。李多祚刀砍斧削一般堅硬的臉皮一陣抽搐。今日之事,已難善終,他心中那丁點兒對大明宮中那個可悲皇帝的憐憫已被他扔到九霄雲外去。必須要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氣,打下玄武門,然後耀兵皇城,殺個片甲不留,才能保住眼前這位鑄下大錯的太子!

在一片鬧騰中,兩個人並騎緩緩走向玄武門前的廣場。離著廣場還有幾百丈遠,羽林軍已草草築起一道壁壘,壁壘後麵張弓搭箭,有人喝道:“什麽人,膽敢來此?”

“噢!在下是羽林軍飛熊的的的……”前一騎上的羽林軍士期期艾艾地道。

“無恥小輩!”後一騎上的女子瞠目罵道,“竟敢挾持本公主!你們一個個都活膩了?!大唐王法何在?!”

壁壘之後的人嚇了一跳,忙出來看,但見第二騎上的女子身著男子裝束,但容顏秀麗無方,羽林軍長期擔任皇家護衛,早有人認出來,忙上前一躬道:“原來是代國公主!小人等見過公主!”

“既然知道本宮的身份,還不快快放開本宮!”

那幾名羽林一愣,才發現代國公主李華婉衣衫歪斜,雙手背在身後,竟是被捆了個嚴嚴實實。幾名羽林積習難改,頓時吵嚷起來:“什麽人如此大膽?!”“快快放開公主!”“來呀,速速報……”聲音忽然間低落下來,直至於無。

幾名羽林麵麵相覷,臉上都流露出“吾等如今已從賊,奈何?!”的表情。

“你們都昏了頭嗎?”騎在馬上的羽林軍士冷冷道,“相王和武三思勾結造反,太子殿下已經下令捉拿相王一家!我們一棚軍士死了一半,才把代國公主抓到一一還不快快帶路,速去見太子殿下!”

這幾名羽林軍士位分極低,哪裏見得到太子殿下?再說現在玄武門亂成一團,太子爺在哪裏誰也搞不清楚,誰敢亂說?相互看了看,一人道:“我等也不知道太子在哪兒。不如勞煩你帶公主進去,自己找找可好?”

旁一人道:“反正玄武門也就這麽點兒大,自己找找去吧,我們還在等著吃的呢!”

另一人嗤笑道:“吃的!太子爺倒是隨時隨地都有吃的!這當口哪裏找吃的去?就有,也是大將軍手下那幫黑羽千騎老爺們的,嘿!”

“太子爺手下的匈奴番子,烤馬肉可是一絕。我剛瞧見右廂軍那幫被宰了馬的,一個個比死了老子娘還難過,哭的哭叫的叫,嘿嘿,什麽玩意兒!”

幾個人開始講起樂子,葷的素的混作一起,笑得不可開交,根本不在意謝雲流和李華婉穿過壁壘,一路向北。

玄武門前已經亂作一團。廣場邊上原來幾排拴馬的馬棚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在廣場中央升起了七八堆篝火,煙炎張天,倒也像是在攻城。靠近東麵的一排照壁,原是百官候見天子時排列班次所用,現在照壁前汙血遍地,宰殺聲不絕於耳,數百名**上身、頭紮小辮的匈奴番子在熱火朝天地屠殺著軍馬,幸的宰,剮的剮,一扇一扇的肉血淋淋地拖過廣場,就在篝火上開始炙烤,肉香橫溢一一自前東晉再閔以來,太子都附有可汗封號,養外藩四夷少年為奴,稱為匈奴小兒,乃是數百年不易的傳統。衣甲鮮明的羽林軍士們在火邊吆喝跳躍,列隊舞蹈。要不是那麵高大的城牆上還時不時地擂起戰鼓,射下來幾支冷箭,這兒簡直就是太子爺的狩獵場了。

謝雲流嚇了一跳,忙拉住她的馬頭,兩人穿過一堆堆席地而坐的軍士,往東走了一箭之地,便見玄武門門樓正前方,上千名羽林精銳騎兵結成一團,數百麵旌旗招展,十餘輛巨大的鼓車環繞在周圍。

“那是太子的本陣,”李華婉低聲道,“重茂和皇姑很可能就在那裏。”

“咱們衝過去?”

“不要一一你照我說的做。”

謝雲流便不再多說。兩人沿著廣場的邊緣走,盡量躲在人群之外,離著太子的本陣還有一裏多遠,謝雲流拐進廣場邊幾間還在冒煙的屋子旁,下了馬。

這小巷子裏散落著一些羽林軍士,都是些低級的軍官,有的背上還插著令旗,當是傳令官一類的人物。這些人在戰陣之上也是不用站隊列的,早散漫慣了,太子爺攻城遲遲不展開,這些軍隊中的老油條們便一個個鑽沙溜號,躲到一邊休息起來。

謝雲流翻身下馬,牽著兩匹馬在巷子裏走。眾人見他牽的馬上坐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好奇地把他看著。但謝雲流身穿的又是中級軍官的明光鎧,也沒人敢上來惹。直到一名也穿著明光鎧的中年人走過來,喝道:“喂!你這是幹什麽?軍中重地,由得你胡鬧?”

“在下是飛熊軍的謝雲流”謝雲流按李華婉所教,行了一禮道,“奉大將軍之命,前去捉拿叛王相王一家,現在隻抓住了代國公主。可是我回來,飛熊軍本陣都找不著了。”

“飛熊軍本陣?”那人愣了一下,冷笑道,“娘的,哪來的本陣?除了太子爺手下那幫子人,誰他娘的還在本陣裏?”

“本陣都沒了?”謝雲流吃了一驚道,“那……那怎麽辦”

那人不無譏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背後的代國公主,冷笑一聲,轉身便走。謝雲流忙一把抓住他的肩頭一一稍一用勁,那人竟然半根腳趾都轉不過去,不由得氣往上衝,怒道:“怎麽?你要造反?”

難道眼前這還不是造反?謝雲流吞聲一笑,道:“這位大人,請恕在下無禮,但是在下要是實在找不到本陣,總不能一直把代國公主帶著,要是有點差池,在下有幾個腦袋賠得起?不如將代國公主交給大人,由大人幫我交給太子殿下,如何?”

那人瞧一眼李華婉——李華婉風華絕代,騎在馬上冷眼橫掃,眾羽林都不敢與她對視。大唐立國近百年,不是那些南北朝時代的短命王朝,皇子、公主在普通人眼中地位尊崇,即便落難也無人敢隨意輕慢,何況太子爺還沒攻下玄武門,這些羽林的中級將官們一個個心思活泛,自是不敢輕易把事做絕了一一想了想,道:“我這位分,哪裏進得了太子爺的本陣?你交給我,我他娘的交給誰去?自己帶走!那邊……銀台門那邊上官昭容和溫王,都被拘押在那裏,你就把代國公主帶去關在一塊兒,多省事!”說著頭也不回地便走。

謝雲流更有何懼?牽著兩匹馬直走過去。隔著十丈遠,一名千牛備身大喝道:“來者何人?”

謝雲流並不答話,牽著馬慢慢地走著,腦袋偏了偏。李華婉知道他要說什麽,立刻便小聲道:“不要著急,先看看皇姑和重茂在不在。”

再走近點,那千牛備身拔出長劍,厲聲道:“太子殿下有命擅自靠近此處者,格殺勿論!”

“在下是飛熊軍謝雲流,”謝雲流賠笑道,“奉命將代國公主帶來與昭容、溫王一起……這個這個……嘿嘿……”

那人聽是代國公主,忙上前細看兩眼,李華婉瞪眼望去,那人低頭後退兩步,道:“既是公主殿下,那便交由我照看吧。你辛苦了,去找你們飛熊軍的李忠臣,自然有賞的。”

謝雲流道:“是!”

走到李華婉麵前,道:“殿下,小人失禮!將來大事一定,小人和飛熊軍定到公主府上請罪。”說完便走。

李華婉叫道:“等等,站住!”

謝雲流和那人一起抬頭,李華婉厲聲道:“你把我點了穴道我怎麽下來?”

那人忙道:“那麽由小人……”

李華婉怒目而視,喝道:“滾開!本宮要多少臭男人來碰?你!反正你抱也抱了,就勞你的大駕,把本宮抱下來吧!”

謝雲流心中暗笑,臉上卻是苦哈哈的,道:“這都是上官差遣,小人有什麽辦法?冒犯了公主,這怎麽當得起?”

那千牛備身雖然恭敬,卻深知代國公主一家人都要活不成,見謝雲流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膩味,喝道:“讓你抱你就抱,囉唆什麽!”

謝雲流這才上前,摟住李華婉的纖腰,將她從馬上抱下,橫抱於手中。兩個人心中都不禁一動,同時紅了臉,好在背對那人,倒也看不出來。

那人道:“把公主殿下送到車上去就滾蛋,別在這裏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