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謝雲流低頭道:“是。”抱著李華婉向車走去。

那車是一輛帝室格車,比之李華婉先前在橋上遇襲時乘坐的那輛還要大得多。兩人一邊走,一邊默不作聲地偷眼瞧去,隻見圍繞格車站了兩圈千牛備身,一圈十餘人麵朝外,手中持弓,一圈七八人麵朝內,手中持刀。顯然,不管太子如何粗疏,對上官昭容和重茂是認真動了殺心,關在車中的二人隻要稍有風吹草動,或者外麵有什麽人來解救二人,這些千牛備身們根本不用抵抗多久,隻要裏麵那一圈人將上官昭容和溫王殺了,便算是完成了使命。

那人一直緊跟在謝雲流身後,見他走得慢便出言嗬斥。謝雲流與李華婉根本無法說話,謝雲流低頭看她,隻見她粉臉微紅,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兩人隻來得及微微交換幾下眼色,便走到了車廂邊。車門嘩的一聲拉開,一名千牛備身從車中探出身來,道:“把人給我!”

謝雲流抱起李華婉遞給他,感覺李華婉背在背後的小手在他手腕上一捏,轉頭投過來一個嚴厲無比的眼神一一謝雲流一怔,那人已將李華婉奪去,“嘩”的一聲關上了門,謝雲流連車中有何人都沒看清。跟來的那人在謝雲流身後一推,喝道:“行了!代國公主如花似玉的身子,你他娘的也抱過癮了,還不快走!”

謝雲流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心口忍不住怦怦亂跳。那人說的話,他絲毫也不在意,滿腦子裏都是李華婉最後給他的那一眼一一這一眼含義清清楚楚,那是要他不惜一切代價救她。

不惜一切代價?那是要殺人啊!殺人!

他一時心亂如麻,眼神迷離,經過一名千牛備身身旁,那人轉頭看了他一眼,竟被他的目光嚇得一抖,手中弓都掉落在地。他默默地走回自己馬旁。那名千牛備身一直跟在他身後,這時候才看清楚他的馬,不由得哼了一聲,道:“你小子,居然有這麽好的馬?是從相王府上……順來的吧?”

謝雲流忙賠笑道:“瞞不過您。這是相王最愛的霸紅塵……”見那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忙又笑道,“兄弟我去相王府上辦的這差事,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太平年節,誰願意跟王爺們過不去,是不?可是兄弟我又違抗不得軍法……這會子回去,要是我們家老爺子知道我抄了相王的家,說不定得用大拐杖打死我呢!”

那人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睛隻管在霸紅塵身上瞟來瞟去。謝雲流故意牽著霸紅塵和李華婉的那匹馬,左走幾步,右走幾步兩匹神駿被他牽得伸展開來,蹄聲在玄武門廣場的青石地上礙礙作聲,清脆有力。

在場的都是羽林軍中的精銳,且幾乎可算是精銳中的精銳,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如何不識得馬?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謝雲流偷眼瞧去,那圍在內圈監視著格車的幾個人,也不由自主地轉身過來看。

格車中一片安靜,謝雲流心中不由得著急。李華婉一入車中,必定立刻動手解決車中的看守,現在這麽久了還無動靜,難道是又出了什麽變故?

忽然一隻手搭在謝雲流左胳膊上。以謝雲流的武功,早已沒有幾個人能無聲無息侵入他身遭三尺以內,這隻胳膊忽然便搭上來,謝雲流心下大驚,一把抓住那隻手腕跟著急速轉身一掌平推,卻驟然發現是那個一直跟著他的羽林軍,腦中急轉,知是自己想著李華婉的事而失神,被他表示親熱的一巴掌拍在了肩頭,忙又硬生生抽回掌力,饒是如此,手掌已在那人胸口輕輕拂過。

那人手掌剛一放在謝雲流肩頭,下一瞬間那隻手便失去了知覺,跟著便見到謝雲流閃電般地轉過來身來,嚇了一跳,手被謝雲流抓住了,竟然沒有跳得起來。謝雲流茫然地望著他,他便也茫然地望著謝雲流,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在死亡邊界上走了個來回。兩人尷尬對視一下,都笑了起來。

“怎麽?”

“你這個馬,左右也是……嘿嘿……那個來的,”那人被謝雲流一抓之下,全身麻痹,早收起了輕慢之心,賠笑道,“不如就順給老哥我,如何?不叫你吃虧一一之前在武三思的府上,老哥我也有點那個,一尊西域進貢的邃金玉馬,咱兩個交換,如何?”

尊西域進貢的邃金玉馬,不用看大小也知價值至少在萬金以上。那人說調換就調換,倒是真看得起這馬。謝雲流哈哈一笑,道:“這有什麽?老哥喜歡,咱們就換。不過你那東西,不用瞧也知道是珍品,這馬真的配得上?”

“那當然,那當然。”那人連聲道。

“這樣,咱們都是羽林手足,誰也別虧欠誰。你來試試這馬,若覺得好,回頭咱們再瞧瞧你的玉馬去,如何?”

那人大喜,連連點頭。謝雲流見眾人都盯著他們倆,一笑將韁繩交到他手中。那人也不客氣,翻身便上,動作倒也頗利落周圍眾軍士一起叫了聲“好!”

那人洋洋得意,一抖韁繩,霸紅塵低嘯一聲,緩緩地走了起來,那人連連催夾馬腹,霸紅塵便慢慢地跑了起來,越跑越快,沿著銀金門下彎曲的廣場邊緣奔馳起來。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盯著那一人一騎,看著他們飛馳而過。謝雲流一邊訕笑著一邊慢慢退到了人群中。這些人早已無警惕之心,謝雲流站在一名手持長弓的人身邊,向他笑笑,那人也茫然地回以傻笑。

就在霸紅塵飛馳過銀台門下,眾人齊聲叫好之時,那輛巨大的格車微微搖晃了一下。除去謝雲流,根本無人留意到。

就在這同一瞬間,謝雲流動手了。

站在他身旁的弓手隻覺手中一輕,弓已到謝雲流手中。那人一驚,眼前一花,嘣的一聲,弓弦斷裂之聲是他聽到的最後-聲,跟著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謝雲流一指彈斷那人手中弓弦,反彈的弓身直接將那人打暈,速度來得太快,那人暈去了竟然還站著不動,周圍誰也沒有察覺。那弓乃是長安東市的小東樓將做監製造的上等鐵胎弓,中間為鐵柄,兩側為層壓法壓鑄製造鐵木弓身,這一下反抽過來力道之大,那人頭上戴的銅盔都凹陷進去。

謝雲流深吸一口氣,右手緊拽著斷弦,猛地揮舞開來!

長長的弓弦加上長長的弓身,這一揮開來足有一丈長短,站得離他最近的一名羽林軍一聲不吭,撲地便倒。

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大半人根本就沒留意到。謝雲流身後一人剛喊了聲:“幹什——”謝雲流手腕一抖,那彈性十足的弓弦猛力回彈,弓身化作一道閃電正中一丈之外的那人的胸口,謝雲流這一招脫胎於純陽宮的太虛劍意,力道猛而含蓄,那人身中這一擊,胸口和腹部的肌肉群都打散了,卻沒有後退一步,一時間軟綿綿地也倒不下去。

這弓使起來竟是如此順手,謝雲流不由得精神大振,邁開大步,盡情揮舞。眾羽林們終於驚覺,一起呼號起來,但謝雲流手中的武器似鞭非鞭,似槍非槍,揮舞起來如鬼如魅,根本無跡可尋,眾人稍一遲疑,劈裏啪啦便被打翻一片。

內圈中眾軍士回過神來,齊齊拔劍向格車衝去。謝雲流化弓為長鞭,貼地掃去,頓時放倒七八人,都被鐵胎弓打斷了腳踝,時間慘叫聲震耳欲聾。車後麵還有數人,謝雲流手中弓向後一扔,打翻兩人,自己騰身而起,一個縱躍跳過格車,“動魄”劍鏘出鞘,兩人滾倒在地。

便在這時,最後一名羽林軍衝到了格車之上。謝雲流大喊一聲“華婉!”已來不及。

那人一拉開車門,渾身一震,姿勢怪異地停住了。一柄雪白的長劍刺進他身上唯一沒有覆甲的咽喉,從後脖頸中透了出來謝雲流不由得閉上眼,聽得“咕咚”一聲,那人直直地翻倒車下。

車門開出,一名金環束發的女子挺劍而出,不是李華婉是誰?

剩下三四名羽林軍士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李華婉叫道:“謝大哥,殺了他們!”

謝雲流一腳跺在地下,青石板碎成碎片。他彎腰撿起幾塊一投出。四名軍士奔向不同的方向、速度距離都不同,卻幾乎同時被石塊擊中,一個個跟鬥撲爬地滾到地下,再也掙紮不起。

李華婉哼了一聲,對謝雲流這死也不肯殺人的軟綿綿性子十分的不屑,卻也不再說什麽。轉身進車中,和重茂兩個將上官昭容扶了出來。

重茂頭發亂蓬蓬的,精美的長袍也撕破了,顯然被抓時曾經激烈反抗過。他見到謝雲流,大喜過望,道:“師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謝雲流伸手將他從車上抱了下來,道:“你好好的怎麽又被抓了?太子是你親哥,難道也裝作看不見?”

重茂眼圈發紅,苦笑道:“親哥哥……師兄,我這世上,隻有你一個親哥哥,華婉姐姐一個親姐姐……別人恨不得我死呢,沒有親手殺我,我就要感恩了!”

謝雲流心下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因見李華婉也扶了上官昭容下車,忙放開重茂,向上官昭容行了一禮。

上官昭容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卻仍是從發絲到長袍收拾得一絲不亂,向謝雲流點點頭道:“謝少俠,又勞煩你了。”

“不敢當。國家混亂至此,謝某雖身為方外之人,又豈能置身事外?再說,重茂又是我純陽宮中弟子,謝某豈能見死不救。”

上官昭容點點頭,坐在車架上,深深地歎了口氣。

遠處廣場中的硝煙彌漫到整個玄武門上空。已經是下午申時,太子和李多祚的本陣處,絳騎四出,點將的號角聲嗚嗚吹響,數不清的羽林軍士像四合的濃雲一般向著太子的本陣匯聚而去。

“太子要攻城了!”

謝雲流看看臉色蒼白的重茂,道:“昭容、重茂,咱們趕緊走。”

“去哪兒?”重茂道。

謝雲流看看李華婉,本以為她會說及一起出逃之事,李華婉卻罕見地沉默著,隻把上官昭容看著。

風卷著一片濃煙飄過來,隨之而來還有一個人驚訝的叫聲:“喂?!你們——”

謝雲流轉頭看去,隻見幾丈之外一人騎在霸紅塵上,驚訝地望著他們一一卻是剛才那名羽林軍士,原來霸紅塵極其神駿,那人稍一放韁奔馳,便從銀金門下一路奔到了玄武門下,等他一路耀武揚威地馳回,才發現同袍倒了一地。

那人見機極快,剛說了半句話便猛然打住,深深地盯了眾人一眼,轉身打馬狂奔。

“留下他!”李華婉高聲叫道。

謝雲流腳邊便有一支短矛,他卻遲疑一下,還是用腳尖挑起塊碎青石,淩空一腳踢去,正中那人後背。

那人大叫一聲,趴在馬背上,身上的明光鎧都露出一個深陷的坑。然而畢竟沒有貫穿,不至於氣絕身亡,還用力夾緊了馬腹,霸紅塵長嘶一聲,飛也似的去了。

謝雲流心中暗叫不妙,李華婉也已跳下來,抓起一張弓,剛剛搭上箭,又頹然地放下來一一那一人一馬,已去了百丈有餘,無論如何也射不到了。

謝雲流看了眼李華婉,一對上她嚴厲的目光,頓時麵紅過耳,垂下了頭。

“皇姑,咱們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做出決斷。”李華婉道。

“陛下在哪裏?”上官昭容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動搖。

“不知道,應該在宮中,”李華婉道,“成王千裏也反了,外城四門都已被他封閉,陛下若是離開了大明宮,太子……咳……太子早就進宮,宣布父王和武三思弑君了!”

上官昭容端坐在車架上,仰頭看那黑煙籠罩的城頭,過了好會兒才一字一頓地道:“李顯……這個廢物!”

李華婉、謝雲流和李重茂都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天後當日病臥在床,他也不敢去看上一眼,”上官昭容慘笑道,“天後就算在地下,也必不瞑目,怎麽就將天下交給了這麽個廢物!太子造反如此愚蠢,一言便可喝退三軍,這種時候,李顯在哪兒?他在哪兒?!”

於今天下,敢於連名帶姓把皇帝提的,大概除去皇後,就隻有這位昭容了。李顯在房州流放十年,回京後又過了幾年戰戰兢兢的日子,全靠上官昭容在天後麵前婉轉曲回,才算勉強混到登基。這位天子雖然柔弱笨拙,對上官昭容的回護之恩是不敢忘的,連如今囂張蠻橫的皇後都不敢得罪這位昭容,據說在宮中上官昭容惱起來,皇帝都得乖乖地立著聽訓。這一聲聲“廢物”實在是把這種地位彰顯得明明白白。

李華婉道:“皇姑,陛下的龍體大概是嚇著了,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父王和三哥已經與神策、天策軍聯絡上,隻是現在京中擾亂,一時還不知道在哪裏。咱們趕緊地衝了出去,找到父王,好定匡扶天子的大計。”

上官昭容看了她一眼,道:“相王沒事便好。隻是不知道相王是怎麽想的一一現在其實不急在一時,待太子開門進去,相王豈不是更便宜?”

李華婉頓時臉色慘白,雙膝跪下,顫聲道:“皇姑!相信我爹絕無此意!爹爹一心一意要救天子,那可是他唯一的哥哥!”

重茂也煞白著臉,跟著跪下,哭道:“皇姨!大哥無禮,那是他不成器,叔王和三哥、三姐他們一片忠心,重茂不敢隱瞞!請皇姨早點離開這裏,隻要皇姨脫離危境,京師裏的諸軍一定都唯皇姨馬首是瞻!”

上官昭容咬著牙,道:“都起來,像什麽話?華婉,姑姑要是不信你,也不會當著你說這個話。好吧……既然你們都忠於陛下,那我……我再為他想想法子……”

“皇姑,我們先走——”

“去哪裏?”上官昭容站起來,背著手環視玄武門一圈,冷冷地道,“大唐的核心在此,離開此地,一切都成叛逆,隻要太子入了此門,你們相王一族,我上官婉兒,還能求個全屍嗎?”

“那……”

“我要回去,”上官昭容篤定地道,“回大明宮,現在,馬上!”

三個人都睜大了眼睛。李華婉遲疑地道:“皇……皇姑,可是……太子馬上就要破城,您……”

“破城?哈哈哈哈,笑話!”上官昭容仰天大笑道,“隻要站上那個城頭,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土雞瓦狗!太子再蠻橫,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個吃奶的小孩,不親自拿條子抽打一頓,豈能饒恕?華婉!”

“是,皇姑!”

“謝少俠!”

謝雲流早對這位昭容的霸氣佩服得五體投地,忙行禮道:“昭容但請吩咐。”

“我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立刻送我進城,”上官昭容不容置疑地道,“不管是為大唐、天下百姓,還是為相王、為李家,你們聽明白了嗎?”

“是!”兩人同聲道。

“好,咱們走。”

李華婉和重茂一起伸手,將上官昭容從車上扶下。眾人都望向謝雲流。謝雲流腦中一片空白,道:“那……咱們繞到大明宮的旁門去,如何?”

“銀金門已經封閉了幾十年,這麽怎麽繞得出去?”重茂道。

謝雲流撓撓腦門,道:“那……那怎麽辦?”

“從玄武門正門,衝進去!”李華婉厲聲道。

聲洪亮的鼓聲,打斷了她的話。緊接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六輛鼓車同時擂起響亮的戰鼓。唐軍令鳴鼓則進,鳴金則退。一排排整齊的羽林軍離開太子本陣,踏著令地麵震顫的步伐,向玄武門緩緩推進。

最後的攻城戰開始了。

“玄武門已經無法靠近了,”謝雲流道,“咱們必須先繞道……”

“不!”上官昭容怒道,“我不離開!離開這裏,就是死!李華婉深知她其實是則天天後一手栽培長大的,當今世上唯有她幾乎全盤繼承了則天天後的能力、威望甚至是性格,說一不二,根本沒有將生死放在眼中。”正著急間,重茂眼尖,叫道:“姐姐,師兄!羽林軍!”

風卷著廣場上的黑煙撲向他們,眾人都忍不住以手遮麵,等到那一陣令人窒息的煙飄過,眼前一團團黑雲般的濃霧中,出現一大片林立的長戟。大約三四百名羽林軍士排成一排,在一名騎著黑馬的大將帶領下,向他們壓過來。

狂風大作,黑雲漫卷,一團團黑煙飄過,將那一片槍林掩蓋了又顯露,顯露出又掩蓋。重茂牙齒相擊,咯咯作響,道:“姐姐,師兄,是李多祚!”

上官昭容傲然仰頭,道:“這個老東西,乃是高宗、天後一手栽培起來的,居然敢造反?他也配?”

李華婉急道:“皇姑!配不配的咱們再說,祖母留下的將帥中,這人最是可怕,他忠於太子,萬難改變,這幾次三番的為難於您,可不是一見您的麵就跪下求饒的人!咱們得趕緊走!”

“去哪裏?”上官昭容冷笑道,“四麵八方,都被這小子圍起來了。”

眾人一看不假。李多祚帶來的羽林軍雖不算多,卻排成一字長龍陣,南麵直抵銀金門南側的城牆,蔓延了三裏多地,雖然北麵留出一大片空隙,那裏衝出去卻是玄武門廣場的核心,無異於自投羅網,而他們的身後,卻是將近十六丈高的銀金門城牆,城牆光滑陡峭,即便謝雲流也完全無法一縱而上,而牆頭上更是個人影也沒有,大明宮中的皇帝縮成一團,宮中守衛自然誰也不敢露頭。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劃過黑雲,落向他們,落在數丈之外緊接著,零零星星的羽箭跟著落下。李多祚手下的羽林軍士們似乎並不急於將他們射死,而是用這種零星的羽箭來消磨他們冒死搏的勇氣,封鎖他們直衝陣前的空間。

謝雲流看了看焦急萬分的重茂、麵無表情的上官昭容和一臉苦笑的李華婉,咬咬牙道:“昭容,重茂,華婉!跟我來!”

“謝大哥,你——”

“跟我來!”

眾人都是無法,隻好跟著謝雲流向銀金門下跑去,重茂扶著上官昭容跑在前麵,謝雲流與李華婉並肩倒退而行,一麵走,一麵注視著越逼越近的羽林軍。

“謝大哥,你有辦法?”

“我……”謝雲流傻笑道,“隻有蠢辦法。”

“什麽……蠢辦法?”

謝雲流回頭看了眼高大得仿佛要倒扣下來的巍巍城牆,道:“送你們上去。”

“謝大哥?!”

“華婉,你能跳多高?”

李華婉看了看身後,道:“四丈,中間借一下力,能跳六丈。”

“那差不多夠了。”

“那牆有十六丈高,是長安城中最高的牆,謝大哥!”

“我有辦法。”

李華婉臉色蒼白地看了眼謝雲流,仿佛第一次認識他般。這少年傻歸傻,木訥歸木訥,可是武學上的造詣,在他們這樣的年紀的確不做第二人想。他說話雖少,屢遭嘲笑,可是……說一句是一句,從來沒有意外。

她看著他寬闊厚實的肩頭,遲疑地道:“……好!你打算怎麽做?”

“我拋你上去。”

“……”

“你有匕首嗎?”

李華婉唰地一下從懷中拔出一把程亮的短刃,刃口血槽上還有未幹的血跡,卻是剛才在格車上殺那兩名護衛時留下來的。

謝雲流轉開視線,不去看那刀口上殷紅的血跡,道:“我先拋你上去,你用這已首在四丈高的牆上堅持一下,我再躍起,你便跳到我的手上,我用力上拋,你用力下踩……或者能把你拋到接近牆頭的地方,那時,你自然有辦法上去。”

“上去之後呢?皇姑,重茂他們怎麽辦?”

謝雲流笑道:“我這樣的腦子,也就隻能想到此了。上麵若有人在,那你便可想出辦法來救他們,若沒有人……”他們兩人對視一眼,又同時轉開頭去。

“華婉,若沒有人,”謝雲流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明光鎧卸下,扔在一邊,道,“你就跑吧。遠遠地離開長安,或許,去純陽宮,師父定會為你想出平安一生的法子。”

“你呢?”

咚的一聲巨響,聲音的漣漪從玄武門六丈高的銅鑄大門那裏傳出,向著巨大的廣場一圈一圈地散播開來。攻城的撞錘第一次擊中了大門。鼓車上的鼓手像瘋了一般狂擂戰鼓,攝人心魄的鼓聲催迫著成千上萬的羽林軍士,向著玄武門列隊進發。

兩人注視著遠處,又看看不斷逼近的李多祚的鋼鐵陣線,不知為何,同時淡淡地笑了出來。李華婉道:“好!那,我便走得遠遠的,想辦法平平安安地過上一生。”

“正如我願。”

兩人一起回身,向城牆下跑去。銀金門城牆因是內牆,沒有抵禦衝車和騎兵的馬麵,巨大的城牆直接壓在三層青石上。李華婉輕輕躍上青石,謝雲流道聲:“得罪了!”抱起上官昭容輕飄飄的身子,便將她扔了上去,李華婉伸手接過。謝雲流一把夾起重茂,跟著縱上了青石。

青石台隻有不到一丈寬。那城牆倒是修建得別出心裁。筆直的牆壁上,每隔三丈便凸出來一丈寬的牆柱,這一方麵起到美觀的作用,另一方麵,因銀金牆是隔斷大明宮東西兩宮的牆壁,高達十六丈,比玄武門城牆還高出四丈,乃長安城中第一高牆,這樣的牆柱可以大大加強單薄牆壁的強度,不至於倒塌。

上官昭容也不問他二人如何安排,隻牽著重茂的手,靜靜地站在青石台邊上,注視著已經迫近到不足一百丈的羽林軍士。她根本不會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何況,李多祚再狂妄,也不敢淩辱於她,對她這樣的人物就算是殺,也必是以尊崇的禮儀進行,沒有人敢於冒犯這位事實上暗中執掌大唐多年的人物。

謝雲流牽著李華婉的手,走到最近的一處牆柱下。兩人相對而立,貼在一起,看著對方臉上黑一道、黃一道,頭發淩亂,滿頭大汗,不由得都笑了出來。李華婉伸手擦去謝雲流額頭上的汗水,順著他削切般的臉頰慢慢滑下,道:“謝大哥,你這個法子,是不行的。”

“?”

“我可以上去,也必找來人相救,但那需要時間。可是你想想看,你不肯殺人,又怎麽護得了皇姑、重茂他們兩個人的周全?”

謝雲流抓住她撫在自己的臉上的手,道:“我也沒有別的法子,救得了一個是一個,救得了一時是一時。”

李華婉點點頭,道:“說得對。看起來,這裏隻有我一個人有法子逃得出生天了,謝大哥,我……”

謝雲流深吸一口氣,猛地雙手抱住李華婉腰間,大喝一聲:“走!”用盡全力將她向上拋去。

李華婉纖細的身軀向上升了兩丈,在空中抱膝打了個轉,全身打開,竟又不可思議地向上躥了三丈,牆麵上火光一閃,她已一刀紮進青石牆中的縫隙,身體貼了城牆上。

謝雲流將她拋起的同時,便一個筋鬥倒翻出去,落到青石台邊,雙膝微彎,猛然間向前撲出,直直地衝向城牆一一就在撞上城牆前的一瞬間,他雙手撐在牆上,用力下撐,純陽心法梯雲縱豈是浪得虛名?謝雲流修長的身軀箭一般地貼著牆向上射去,-下子就飛升到四丈高處。

幾乎與此同時,李華婉放開已首,身體在空中拉直一個大回旋,向下落去,謝雲流雙手抓住她的雙腳一一有那麽一瞬間,兩人似乎在空中凝固,兩個人都團身抱膝,隻有謝雲流的手和李華婉的腳連接在一起。

然後,同時間,兩個人的身體劇烈地打開,謝雲流用盡全力向上推送,李華婉亦是全力下蹬,巨大的力量壓得謝雲流眼前一黑,直往下墜,李華婉卻借此高高躍起,一下子越過了超過六丈高的城牆。

重茂仰頭看著李華婉纖細的身軀越升越高,卻漸漸失去速度,眼看離那牆頭還差著兩丈距離,卻再也升不上去,不由得高聲叫起來。卻見李華婉在空中一個翻轉,一道銀光飛上牆頭,李華婉身軀再度升起,落入了銀金門城牆頂的女牆之後。

一隻手按在重茂的額頭上。重茂抬頭道:“師兄!”

“抱歉,”謝雲流道,“師兄沒能力把你送上去了。”

“嗯。”

“重茂。”

“師兄!”

“像個純陽宮弟子那樣死吧。”

“嗯!”

一聲號角。數百名羽林軍士一起停下腳步,長槍在地下同時一杵,轟的一聲,煙塵四散。李多祚騎著一匹渾身上下漆黑如夜的大宛馬緩緩出列,穿過一團團濃煙,直趨台前,朗聲道:“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拜見昭容。”

“李多祚,你做得不錯,”上官昭容冷笑一聲道,“咱們大唐國好容易出了一個弑逆君父的太子爺,全靠你的功勞。今日過後,怕是要封王了吧?”

“多祚不敢,”李多祚在馬上恭恭敬敬抱拳行禮道,“多祚今日之事,事在弑君,隻要玄武門一破,多祚就自殺謝罪,趕在天子之前去地下伺候。”

“說得倒是好聽,你煽動太子造反,就為了去地下等天子?嗬,嗬嗬!笑話!”上官昭容厲聲道,“高宗和天後栽培你,把你從一個行伍小卒一路提拔,就是為了今日?我倒要瞧你有何麵目去地下見高宗、天後?!”

“多祚今日,情非得已,”李多祚緩緩地道,“天子受韋氏武三思蠱惑,所作所為已經危及大唐江山。多祚就是沒法報當日高宗、天後之恩,所以拚了一死,拚了死後萬劫不複的汙名,也要替大唐除掉禍害,其他的,多祚不敢言!”

“大權尚在天子手上,你說得可怕,武三思不過是天子的一個弄臣,皇後雖然跋扈,卻也還沒資格做新的天後,”上官昭容冷冷地道,“眼下攻打玄武門的人,才是真的禍害。等到太子進人玄武門,宮室之內縱兵大掠,天子亦無可避免。你們是要拯救大唐,還是要滅我大唐?!”

李多祚默默地端坐在馬上,絳紅色的長袍被黑雲吹拂起來,無力地拍打著,良久才道:“太子下的第一個命令,是殺掉武三思,第二是皇後,第三個人,便是昭容。”

“嗬!”上官昭容冷笑道,“有眼無珠的太子。他不第一個把我殺掉,還能做什麽大事?”

“我下令將昭容關在馬車中,是不想太子就那樣殺死昭容,”李多祚道,“高宗、天後時代留下來的人,昭容是多祚最尊崇之人,多祚不敢無禮。若昭容願意隨多祚一起離開長安,永遠不再返回,那多祚可以保證昭容一世平安。”

上官昭容注視他良久,冷冷地道:“多謝了。上官婉兒生於此宮,長於此宮,也將沒於此宮,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沒興趣去。李大將軍要殺便殺,無須多言。”說完決絕地轉身,不再回頭。

李多祚長歎一聲,快怏地道:“既如此,多祚隻好放肆了。昭容,咱們地下再見。”說著拉轉馬頭,向陣線中緩緩而去。

排列整齊的羽林軍陣中,立刻便有三十人列隊而出,隆隆地向著城牆腳下逼過來。

謝雲流一把抓住上官昭容的手,將她拖到靠近牆邊,道:“純陽弟子重茂!”

“師兄!”

“你守住上官昭容。她必死在你之後,明白嗎?”

“是,師兄!”重茂手中提著一把剛剛從被打倒的一眾羽林軍身上找來的短刀,毫無懼色地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謝雲流比重茂還要緊張,握住“動魄”劍鞘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他並不怕死,但是卻仍舊感到透骨的害怕。

害怕殺人。

李華婉說得對,他不殺人,就沒法救重茂和上官昭容。或許殺了人也不一定能救,但,不殺人,就一定沒法救。

他自是不畏死。從死人堆裏出來的人,對生死早已看得不那麽重。可是他卻害怕重茂死。重茂如他親弟弟,死了會令他發狂。而華婉呢?若他和重茂都死了,上官昭容必無幸免。上官昭容一死,玄武門一破,華婉就離死不遠了。太子弑君登基,天下必將大亂。

終究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已不肯殺人?這其中的道理,謝雲流想不明白,也無以自明。他隻是在發抖,在害怕,害怕自己麵對那些必須殺死的人時下不了手,從而推金山倒玉柱,直接導致這一切他不願意得到的結果。

那三十名羽林軍士走到離城基十丈遠處,同時停了下來這些人都手持長戟和半身高的盾牌,停下腳步,同時將盾牌往地下一頓。

謝雲流緩緩拔出動魄,薄薄的劍身在手中微微顫動,發出動人心魄的吟聲。

三十名羽林軍中響起哨聲。三十人的陣形突然一動,十五人向前一步,相鄰的十五人後退一步,分為兩列,緊跟著,後一人將盾牌疊到前一人的盾上,十五張高大的盾同時移動一步,又合成一個緊密的隊形。

“師兄,這是卻月陣!他們組成一團,盾陣相接,你就沒法打倒他們了!”

謝雲流隻聽重茂說到一半,便已身形一晃,飛身而出。青石城基本就高出廣場一丈,謝雲流輕輕一翻,便翻到了那堵嚴密盾牆的另一邊。

眾羽林們萬沒料到敵人竟然說來就來,一下子出現在身後,頓時慌了陣腳。謝雲流麵對一大幫背對自己的人,自是不會客氣——殺人,他糾結得很,若是不用殺而傷人,那又有何客氣?

白光一閃,第一名羽林軍悶哼一聲,跟著“哼、哼、哼哼、哼”一連串的悶哼過去,人翻盾倒,陣形頓時倒下了三分之一,謝雲流隻一招,便在幾乎一眨眼工夫之內挑斷了十一人的腳筋。

這些人渾身上下重甲覆蓋,連脖頸處都有鐵護頸,周身上下幾無破綻,短兵刃根本無處可入,隻有長戟、六尺長的鐵羽才有可能破甲而入,但再嚴實的裝甲,膝蓋以下是沒辦法覆蓋的,隻能在小腿正麵綁一塊鐵甲,後麵則裹以厚布,隻有綁腿繩的地方,留有半寸的縫隙。

謝雲流目光如電,身法如龍,劍走偏鋒,一劍一劍極其精確地刺入了重甲羽林軍士那唯一的縫隙之中。動魄劍銳利無比,加之謝雲流極為剛猛的純陽功力,一劍從後腿刺入,往往透穿骨頭,有好幾劍甚至從小腿正麵的鐵甲中透了出來。

一劍,一閃,一個人慘號著倒下,根本全無反抗之力。剩下的羽林軍士目呲皆裂,齊齊回身重新布盾。謝雲流刺倒十一人,眼前盾陣已成,他彎著腰接近盾陣,眾軍士長戟齊出,他卻猛然一個翻身一一這一翻躍過了一丈五六的高度,不可思議地從眾軍七頭頂翻了過去。

一聲又一聲慘號響起,盾陣從一頭開始劈裏啪啦地傾倒。謝雲流速度快得眾軍士隻有眼神跟得上,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他鬼魅般地接近,電光刺破自己的小腿,然後一個個倒下。

三十麵盾滿地亂滾,人人四腳朝天,放聲哀號,剩下的幾個人拋下盾、戟,撒腿狂奔,謝雲流殺得興起,放開步子追殺,六個人奔向三個方向,卻都在十丈之內就被他追上——放倒。等到最後一個人慘號倒地,青石牆下,亦隻剩下他一人還站著。

遠處的羽林軍陣看不清楚,還以為這三十人都被謝雲流殺了個幹淨,頓時一片死般寂靜。

謝雲流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按照昨晚延平郡王所傳心法,呼吸和心跳一下子便穩定下來。他冷冷地看了眼遠處的陣形,手腕一抖,將動魄上的血跡甩落一地,慢慢地轉過身,向青石城牆走去。

滿地的羽林軍掙紮哭號,人人都隻傷腿,身上其他地方並無受傷。但謝雲流提劍走來,眾軍士慌得忘了傷痛,拚命從遍地的刀槍劍戟中爬開,竟無一人敢拿起任何一件武器向他揮動。

謝雲流從滿地血汙中走過。終於,有一人拚命掙起,雙手端著長戟向他後心刺來。謝雲流正待回身給他一劍,忽然嗖的一聲,一箭破空而來,從那人肩頭射入,將他釘在地下。

“大哥!”

謝雲流抬頭望去,卻見高高的城牆頂上,露出李華婉的麵孔。

“華?”

但見一根長長的繩索從城牆上垂下,正落在上官昭容和重茂身後。

“師兄,師兄!”重茂欣喜若狂地叫了出來。

謝雲流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加快腳步,走了幾步,又猛然停下。

重茂拉著上官昭容跑到城牆邊,拉了拉繩子。繩子結實穩當,抬頭看去,隻見牆頭上哆哆嗦嗦露出幾名上了年紀的中官,原來銀金門因為封閉已久,早已無值守的羽林軍、內殿侍衛,卻仍舊留了幾名上了年紀無法在其他宮中伺候的中官,在這裏負責清理銀金門城樓。

“是,皇姨!”重茂道,回頭一瞧,不由得尖聲叫了出來“師兄!”

一團黑雲低空掠過城牆前,隻影影綽綽看見謝雲流的身影他正背對著城牆,左手提著一杆長戟,右手反背長劍,向著一百丈之外的羽林軍陣線走去。

“師兄!師兄!”長繩猛地繃緊,開始緩緩上升,重茂嘶聲喊叫,謝雲流卻頭也不回。

“看清楚,重茂,好好看看你的師兄,”上官昭容冷冷地道,“我們能不能活著到達牆頭,全看你師兄的了。”

“皇姨……”從被劫持以來,重茂第一次放聲哭了出來。

“不準哭!”上官昭容厲聲道,“天家子弟,純陽弟子,血流幹了也不準流淚!”

重茂轉過臉,看著濃煙中時隱時現的謝雲流的背影,他想要忍住淚水,眼睛卻又疼又澀,根本無力阻攔。

羽林軍的陣線,距離銀金門城牆百餘丈。

彼時羽林軍背負的乃是兩頭反曲的角弓,主要為六石的硬弓,能達百二十步,差不多三十丈遠。這和攻城的弓兵使用的長弓不一樣,長弓的射程能達三百步,六十丈遠,這個距離足可保證弓兵在一個安全距離上向城頭發射弓箭。

作為一名純陽宮弟子,謝雲流並不太清楚這些區別。他隻知道一件事一一絕不能讓羽林軍接近到可以向城頭放箭的距離!一隊羽林軍離開陣線,向他迎麵而來,另一隊則遠遠地向左而去。謝雲流冷眼看時,那離開的一隊都隻背負了角弓,顯然是想找個安全地方向城上射擊。謝雲流頓時血都沸騰起來一一他若是去追那弓隊,迎麵而來這一隊就能直撲他身後,他若是直麵這一隊,隻怕轉過身來,上官昭容和重茂都已成牆頭的刺蝟自己獨自一人,要麵對的卻是李多祚手下的大批人馬,哪怕這些人加起來也殺不死他,但卻有十足的把握,將自已最重要的人殺死。

不殺人,要被人殺。殺了人,也保不住最重要的人。眼前的一片濃雲、黑煙、傾斜的城頭、沸騰的大地、號叫和箭雨,都在大聲嘶喊著一件事:殺人,或者被殺,在這裏根本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想的事。殺欲橫行,止殺的我執實為無聊。

謝雲流雙眼漸漸變得血紅,渾身血液燒得滾燙。他向著迎麵而來六十多羽林軍組成的盾牆走去,越走越快,長戟拖在身後,槍尖在青石地麵上刮起一路火星。

那一隊弓箭手已接近射程,弓手們開始放慢腳步,將角弓從身上摘下。距離他們的一次齊射,大概不到半炷的工夫了。他們似乎非常放心自己的側翼,相信謝雲流不敢置那六十人的盾陣於不顧,直接來攻擊自己。他們開始放心大膽地準備弓矢,將背了一天的弓重新上弦,有的人開始比劃著估算距離。

謝雲流深吸口氣,突然提槍向前狂衝,雙腳輪流踏在青石地上,青石發出可怕的碎裂聲,亂石飛濺!正麵他的羽林軍士們不敢絲毫小覷,哨聲急響,六十多人猛烈收縮,“啪啪啪啪盾牌一層層重起,正麵瞬間見收縮成橫六麵、高四麵的盾陣左右及後方亦快速收縮成團,幾十支長戟從盾陣中伸出,等待著單槍匹馬的謝雲流。”

謝雲流狂奔不休!直直地朝著堅硬的盾牆衝去!

銀金門的牆頭上、羽林軍的陣線中都發出驚呼之聲。這般衝上去,隻怕……

玄武門方向傳來的持續不斷的轟鳴聲、千軍萬馬奔騰咆哮之聲,似乎都化作一片模糊不清的風聲。沒有人還在意那些聲音,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等著看謝雲流一頭撞在那堵鋼鐵之牆上。

“嗒、嗒、嗒、嗒,啪!”謝雲流連跨四步,最後一步騰空而起,縱過了六丈遠的距離,飛到盾牆前方。

陣線方向傳來驚叫。盾陣中的眾羽林軍隻有最前排的人能從巨盾的縫隙中看出去,但是第一排的人——什麽也沒看見!

“咚一一啪!”一杆長戟洞穿了第三層盾,從兩名踩在第三層的羽林軍士之間插了過去,巨大的盾陣向後微微一仰,幾乎就在呼吸之間,真正巨大的衝擊到了。

謝雲流雙腳重重地踏在第三層盾上,盾陣本已被他那一槍捅得立足不穩,他這一踏千鈞之力,再也無人能敵,第三層的六人六盾頓時飛散開來,下麵兩層的羽林軍士跟蹌後退,長戟、巨盾、羽林軍士噴射般地甩向四方,水銀瀉地一般潑灑開來。

一人,一踏,便即粉碎了羽林軍聊以自傲的盾陣。而顯然謝雲流並非專為破此陣而來。

滿地亂滾的羽林軍士們,誰也沒有瞧見將他們一腳踢翻的人在哪裏。事實上,在場很少有人看清楚那條身影,差不多隻有不到三四個人,才真正看清了他是如何從巨盾塔前驚鴻般地躍到二十丈之外——弓隊的背後。

謝雲流如同一顆流星般落地,團成一團在地上滴溜溜地滾了五六丈遠,弓隊之人雖然早已聽到從盾陣傳來的驚呼,卻沒人想得到謝雲流借那一踏之力,能一下子越過二十丈那麽遠的距離。待得地下那團灰撲撲的球迥然站起,眾人齊聲慘呼,哪裏還來得及反應?

李重茂和上官昭容升到銀金門的一半高度時,最後一名持弓之士搖晃了幾下,雙手大開,誇張地仰天倒下。

“真是精彩。”李多祚端坐馬上,喃喃地道。

沒有慘號,沒有呼喊,也幾乎聽不到玄武門方向的雷霆。謝雲流手中持劍,仿佛不勝疲倦般地走了幾步。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其實已經看不見一一兩眼望出去一片血紅,胸口不再起伏,命懸一息之間。

他的胸口火燒一般劇痛,眼前已經由血紅而至於發黑,可是他拚命張大了嘴,空氣在口中打轉,卻怎麽也無法鑽進灼熱的咽喉。人雖然還站著,但早已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冰涼的麻木感正從大腿根部和肩頭,向著身體肺腑前進。

謝雲流勉強仰麵朝天,張著嘴顫抖著,金星亂閃的眼前,他看得見師父的影子、重茂的影子、李華婉風姿綽約一日十變的身影……以及那個剛剛從地下掙紮起來,正張開一張角弓,轉向城牆方向的弓手。

那名弓手掙紮著跪起,忍痛張開了弓。上官昭容和重茂距離牆頭還有三丈遠,來不及了……無論如何也來不及。

謝雲流轉向那人,眼前的一切卻快速地消失,他隻影影綽綽看見,那弓手身旁的另一名弓手也翻身坐了起來。他居然還向謝雲流招了招手。

然後一刀割斷了那張弓弓手的喉嚨。

謝雲流弛然跪下,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朝他走來,他想要提起長劍,卻一頭栽向青石地麵。那人用腳尖一墊,總算沒有讓他的額頭直接撞在地麵上。

“純陽宮的人,可不能隨便給人磕頭啊,”那人笑道,“區區舉手之勞,謝大俠何須多禮?”

他的手看似無意地在謝雲流背上一拍,謝雲流渾身一震,-股溫暖之氣從背脊直透入已經冰涼的肺腑,他張嘴“嘔”的一聲,好像是吐了,其實什麽也沒吐出來,倒是一股清涼的空氣從口中直灌入肺中。

“咳……咳咳咳!”

那人盤膝坐在一眾慘叫不息的羽林軍士中,就好像坐在一群待宰的羊群中一般從容,笑道:“你還真喜歡咳嗽。不過就你剛剛那番身手而言,你現在就算是咳出了血,老陸也不得不說一聲佩服。佩服,佩服,兔子急了也咬人,果然是至理名言。”

他的聲音還是那般的別扭,仿佛一個漢化已深的胡人在說話。這人濃眉大眼,短短的頭發,消瘦的臉龐,不是陸危樓又能是?

謝雲流痛苦地曲起身子,嘴上道:“你……你不是……走……”

“怎麽,你見不慣老子,連老子救了你,也看不順眼?”

“你……咳咳……你不是要……重回……怎麽會……”

“我這裏,有一件非常非常惱火的事未了,”陸危樓坐直了身子,“我陸危樓將來是要做頂天立地之人,我可不想時隔四五十年後,有人出來戳老子的脊梁骨。”

“你要……要幹嗎?”謝雲流趴在地上,一邊慢慢吞吐氣息,苦苦將渾身亂走亂流的內息控製住,一邊道。

“武三思?”謝雲流大奇道,“然後呢?”

“然後,我又得到消息,說他的死對頭已經在嶺南病故,派來的殺手自然也就半途而廢。那時候武三思和上官婉兒鬥得厲害,我當時就想,若我殺了上官婉兒,說不定便可還了這份人情。我苦苦地等到上官婉兒出宮,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又被太子的手下劫了去,等我好容易找到,那時候你又冒了出來,我忽然沒了興致,這事兒就這麽黃了。”

遠遠的一支箭飛來,陸危樓和謝雲流都看清了箭,卻同時犯了躊躇一一誰也懶得伸手去撥那支箭,眼睜睜地看著它到了眼前,陸危樓才猛地一把抓起身旁的一名羽林軍,那箭“噗”的一聲將羽林軍的肚子紮了個透穿,那羽林軍慘叫一聲,頓時了賬。陸危樓站了起來,謝雲流也掙紮著站起。更多的箭羽出現在他們麵前。看來李多祚已經決心不惜賠上周圍所有羽林軍士的性命,也要他二人完蛋。

兩人同時亮出劍來。陸危樓瞥了眼謝雲流手中的動魄,咽了口口水道:“他要去太子的壽宴上看熱鬧,我心裏想著,這樣鬧起來實在是小家子氣,將來未免遭人笑話,可是正好西內苑裏有我想要瞧一瞧的東西,我便順便幫他鬧一鬧,最後卻碰上你這麽個家夥,嘿,真是糾纏不清,晦氣!”

謝雲流道:“彼此彼此。”兩人說著話,手上一刻也沒閑著對麵的羽林軍陣不停向他們傾瀉箭雨,兩人隨手挑、格,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兩人周圍轉眼間就豎起一片林立的箭杆,離他們近的弓手十餘人都被釘在地下,其餘的人忍著腳腿寸斷的劇痛拚命爬開。

“哈,哈哈!你以為我沒辦法了?我陸危樓,乃天上地下第一妖怪,怎麽會沒法子!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這事兒絕對令他想象不到,但又是對他大有裨益的,做了以後我便永不虧心,可以踏踏實實去做我的事了,”陸危樓苦笑道,“結果我前腳出門,後腳太子和李多祚這兩個瘋瘋癲癲的家夥就屠了武三思的府邸,這下子,我就是翻起東江水,也還不了這個人情了!”

謝雲流不由得苦笑。這家夥雖然一副霸氣十足、傲氣滿盈天下舍我其誰的架勢,私底下卻是個死心眼兒,以武三思權傾天下的勢力,為別人做一點兒事或許並不在意,更有可能轉眼即忘,甚至是根本就不知道。但陸危樓受人一恩,想盡了辦法也回報,有這份兒心思,謝雲流便覺得此人不俗。

“哈!哈哈!現下簡單了!”陸危樓大笑道,“李多祚這個老家夥殺了武三思。我前頭還念著他殺武三思是為國家除害,現在他既是追隨太子反亂,那還有什麽可說的?隻消取下他的項上人頭,我便永遠也不欠武三思一分。如何?”

“確是好主意。如此,陸兄請。”

陸危樓瞥了他一眼,道:“我本來是要請的。可是你現在壞了我的好事,我還怎麽請?”

謝雲流奇道:“我……咳咳……我差點命都沒了,怎麽又壞了陸兄的好事?”

“我化裝成他手下,已經接近了他,可是你小子在這裏一再鬧騰,現在我偽裝也去了,他手下那幫子人也被你嚇成了受了驚的兔子,再想輕易地接近他已不可能。”

“以你的能耐,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隻怕不是什麽難事吧?”謝雲流道。

“不是難事?你以為李多祚憑什麽三十幾年立於朝堂不倒?又憑什麽平滅三國?”陸危樓冷冷地道,“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隻怕比你老弟還要高上那麽一點兒。”

“什麽?!”謝雲流大吃一驚,道,“那……那……那麽……”

“嗬嗬,原來你也在奇怪,何以他隻派手下的人來抓你,相當於放過了你和上官婉兒?”

謝雲流終於也想到了此節,不由得背後生起一股寒意,道:“是啊一一為什麽?!”

陸危樓笑著搖頭,好似看見了天下最可笑的事,道:“謝雲流啊謝雲流,在整個京師之中,人人都有目的,個個都有鬼胎處處都是陷阱,你一個呆頭呆腦的小子居然敢有膽闖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雲流臊得滿臉通紅,道:“我本無心,亦無欲,陷阱、人情,於我又有何禍害?”

陸危樓笑道:“你雖無心,但你這一身技藝,那正應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話。別人把你當棋子兒玩弄,你卻總是不自知。太子要殺上官婉兒,李多祚這個老匹夫卻不願意殺她。這老匹夫當年被高宗皇帝和天後陛下看中,還差點把上官婉兒賞賜給他,現在上官婉兒雖然做了昭容,這老匹夫顯然還念舊情。他既不肯殺上官婉兒,又不能被太子發現二心於他,正好就借你的手,來讓上官婉兒逃走,你在這裏拚命地殺,卻如了別人的心願,你說你是不是傻得可笑?”

“無所謂,”謝雲流道,“反正我也想要上官昭容和重茂好好地活著,李多祚沒有下殺手,我可得謝謝他。”

“恐怕你沒什麽機會了,”陸危樓道,“李多祚既然做了此事就絕不會讓你我活下去。小兄弟,這一回,你怕是玩不轉了。”

玄武門的方向傳來巨大的破裂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城頭終於出現了防禦者的身影,城上城下,矢如飛蝗,兩軍各自擂鼓喧天,時而爆發出轟然雷鳴。

李多祚不再等待。

一聲響亮的號角聲,他的本陣開始向著謝雲流陸危樓壓過來。這是超過一百六十名騎兵、二百名步卒、六十餘名弓手組成的龐大陣線,謝雲流雖然已經幹掉了數十人,但眼前這陣線一望便知,李多祚不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風大了,裹挾著黑煙迎麵吹來,吹得謝雲流和陸危樓都有些睜不開眼,立不穩腳。隆隆的鼓聲中,陣線開始擴展,將這二人可能出逃的方向和角度都圍困起來。

陸危樓慢慢轉動腳尖,身體傾斜,麵向陣線,全身袖口鼓動,風吹到他身上,竟然無法將他鼓起的袖口吹動。忽然“啪!啪!”兩聲,腳下兩塊青石同時碎裂。

謝雲流一腳彎曲,一腳微繃,右手持劍,左手劍訣。風吹動他的衣袍,他的身體也跟著晃動,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可是風吹了又吹,他搖了又晃,始終都未曾挪動分毫。

陣線離他們隻有二十丈了。一匹匹高頭大馬身披鐵甲,通紅的眼珠仿佛黑雲中緩步走出的怪獸,數不清的槍、刀,都在黑雲中閃爍著光芒。鼓聲三步一停,三步一停,催動這座金屬的山脈向他們逼近。

正是萬眾屏息之時,陸危樓卻笑了。

他大聲道:“謝雲流!”

“嗯!”

“擒賊先擒王!”

“謝某正有此意!”

“李多祚與我的恩怨,你不要管,但我要靠近李多祚,就得你幫忙。”陸危樓道,“不白幫忙,我陸危樓平生最不會欠人一恩惠。”

咚的一聲,一個東西落到謝雲流腳邊,滴溜溜地打著轉。謝雲流拾起一瞧,卻是一顆用黑色鐵皮包裹的小鐵球,不知內裏填充了什麽,拿起來沉甸甸的,像顆實心的鐵球。

“這叫做百裏孤焰,謝雲流,我跟你說,你今日幫了我,他日隻要你以內力催動此物,讓它飛上百丈空中,無論身在何處,我必來幫你,”陸危樓道,“此乃危樓之承諾,你看如何?”

“你要我做什麽?”謝雲流好奇地道。

“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一歇,陣線已經近到十丈之內。前三列騎兵的長戟寒光流動,馬息噴吐著黑煙,陣列如牆,鐵甲如電。李多祚騎在高出別人整整半個身高的大宛馬上,冷冷地注視著自已這支鐵軍的行進。

“我要你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接近李多祚,”陸危樓一字一頓地道,“我保證,一切都會很快。但我需要將所有精力都用來對付李多祚,所以在我能動手之前,我不能消耗一絲一毫的力氣。”

“好。”謝雲流毫不猶豫地道。當然,也沒有任何時間給他猶豫了。

陸危樓沒有料到他說幹就幹,連一眨眼的猶豫都沒有,不由得大叫了聲“好!”跟著他的身影向前撲出。

“啪啪啪啪啪”迎麵一陣暴雨般的弓矢射來,這是騎兵用的十字弩的齊射,在十丈的距離上能夠輕易穿透三重牛皮重甲。謝雲流暴喝一聲,身前爆發出一圈爛銀光圈,重矢雨點般地向周圍進射。“噗,噗”兩聲,謝雲流左肩中了一矢,身後陸危樓“哼’的一聲,也中了一矢。”

“抱歉!”

“好說,好說!”

第一排的騎兵舉起長戟,同時催動**駿馬,開始衝鋒。謝雲流仗劍直衝向那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倍的騎兵陣線,十五丈、十丈……二十支長戟舉起,寒鐵如冰。八丈、六丈、四丈、一丈!謝雲流電一般地向前猛衝了三丈!眾騎兵眼前一花,人人手上一震,十餘支長戟端頭向上飛起,竟無一人看清是如何被那少年斬斷的!

下一瞬間一一謝雲流已身在騎兵陣的正中。

身在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身旁的人,看見李多祚猛地舉起了手中的鐵胎弩“動雲”,無不大驚失色。李多祚性格穩重,即便於敵軍重重合圍中也不曾絲毫動容,為何前麵第一道陣線尚在,老將便如此失態?

騎兵陣線轟然炸開。那少年不知作何武功,離他近的數名騎兵高高飛起,撞倒周圍一片同袍,受驚的馬群長聲嘶叫,連連後退,帶動騎兵隊的馬群亂成一團,連後麵的步兵陣線都受到波及。

何處少年,如此勇決?!眾人根本看不清楚,李多祚手中的“動雲”便“嗖”地一聲射出。

謝雲流眼前一片血紅,這已是他今日第六次用力過度,勉強將那兩名騎兵震出,他雙臂都已提不起來,一股一股熱血直撲心頭,耳中喻喻作響。周圍人仰馬翻,刀劍飛舞,明光鎧上的珠串珞纓像血珠般滿天飛散……

他都已看不清,聽不見。隻有一個破空聲令他全身再度緊繃,本能地將“動魄”在胸前一立——

“當”的一聲,一直純鐵短矢正撞上動魄的劍身,來勢之猛謝雲流酸軟的雙臂根本承受不住,動魄的劍身重重地撞上他胸口,一股巨大衝力從胸腔湧上喉頭,噗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向後退了兩步,身體僵直地向後便倒。就在他慢慢後仰倒下、眼前的世界迅速陷入黑暗之時,他最後看見的一條矯健的身影,從自已身後躍起,高得不可思議,高人了雲霄,高得……然後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