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曾經有那麽幾個月,呂洞賓以為謝雲流已經瞎了。當日他從群鴉口中救下謝雲流時,周圍一百裏內三十六村皆毀於契丹之亂,無一生還。謝雲流在屍身之下埋了多日,身中屍毒已深,呂洞賓花了半個多月精心調製,才將他從連續不斷地嘔吐、昏厥中救過來。可是自那以後謝雲流似乎被病魔奪取了心智,終日癡癡傻傻、形容呆滯,目似不能視物,隻有耳朵聽得見——呂洞賓召喚他,他便略微有些反應,不呼喚,他便獨自呆呆地坐上整日。

營州契丹之亂前半個月,呂洞賓推演先天八卦,便得知將有此禍。他從華山連夜北上,原是要救一位相交多年的道友,等到出發,便得知營州大饑,都督趙文湖據倉不發糧,不僅令全州爆發大饑荒,還提前引爆了契丹人叛亂——呂洞賓緊趕慢趕,終究遲了一步,故知老友下落不明,營州赤地千裏,竟是被契丹人殺了個雞犬不留。

呂洞賓傷慟之下,將唯一救出來的謝雲流當作至寶不惜一切要救他活命。謝雲流渾渾噩噩,魂不守舍,他年紀幼小,如此下去,定難長成。呂洞賓將他帶在身邊,周遊天下,一麵為他尋些奇花異草、靈芝仙藥,一邊重新修習多年未涉足的煉丹之術,隻求能早日醫好此子,可惜半年過去天下徑自遊曆了大半,無數靈珍之物也用了不少,卻始終不見謝雲流有恢複的跡象——身體上的傷,早已好了,可是心中的傷痕,又豈是藥力所能及?

有的時候,呂洞賓甚至懷疑,這孩子在死人堆裏其實已經身故,自己不過是帶了具沒有魂魄的軀殼出來。

一日,二人登上一座山峰。那也不是什麽名山大川也非禪院道場,不過是揚州東麵一處普普通通的山丘。因山上多竹,竹海綿延百裏,呂洞賓要在竹海中尋一種據說是能治療眼目的藥材,用來治療謝雲流的眼睛——他的眼睛自那日起,便始終布滿血絲,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渾若盲者。

呂洞賓將謝雲流安置在山頂的一處山洞中,在周圍灑下雄黃等藥物,令蛇蟲無法接近,便匆匆地下山采藥。

那日天氣好得出奇,日頭高照,萬裏無雲。呂洞賓在竹海中跋涉搜尋,從一早直尋到日頭偏西,才終於在一處山坳中尋得了藥材,興衝衝地往回趕。

在離山洞還有數裏的山腳下,呂洞賓忽然停下了腳步。遠遠望去,在那山頭之上,竹海中冒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謝雲流。呂洞賓心下奇怪——-這孩子一向木訥,把他放在哪兒,他就能在哪兒待上一天,哪怕是扔在雪地裏也不會挪一下窩。今兒這是怎麽了?出來時,明明把他放在洞穴之中,怎麽走到洞穴外的山巔上來了?

莫不是有虎狼驅趕?呂洞賓心下一緊,忙提氣縱起從一片竹海之上向謝雲流奔去。離得近了,卻見謝雲流周圍並無一物,那小孩兒盤著雙膝,端端正正地坐在山洞前的一塊巨石上。

呂洞賓不敢驚了他,輕飄飄落在他身後,再輕輕轉到他身側一瞧,不由得一驚。

站在山下瞧不見——西斜的太陽正照得大地暖洋洋的那大石前麵,群山低回,萬竹如海,都在遠遠的腳下,好似一片碧色的海濤般隨風起伏,竹浪聲聲,如怒如濤,澎湃之聲,百裏相聞。

謝雲流閉著雙眼坐著,身子隨著那竹濤聲搖搖晃晃已經麻木了多日的臉上竟然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微笑……呂洞賓心頭亂跳,不敢發出絲毫聲音,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太陽緩緩西移,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竹濤轟轟然颯颯然,時大時小,天上的雲層投下的影子,弄得謝雲流的小臉時陰時晴。他就那樣坐著,搖晃著,身和心都深深地浸入天地中……

過了好久好久,呂洞賓忽然咳嗽一聲,道:“流兒,你瞧,大好雲海。”謝雲流從來都對呂洞賓的話似聽非聽,這時候卻忽然全身一震,睜開了眼。

第一眼,他看見的是天頂。不知是什麽時候,太陽已經轉到山的後麵,天頂上一片赤紅,卻看不到雲霞,隻看見天頂被夕陽映照得如血如金,橙黃紫褐褚金紅……漫天顏色,沉甸甸地砸在他心頭,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眼前的百裏竹海,正在沉入黃昏。一半的竹海停止婆娑起舞,而另一半竹海——一大片厚重的黑雲正沉沉地壓在另一半竹海之上,雲層之低,已將竹海的上半部吞沒,雲層之厚,望去足有數裏高,仿佛一座黑色的陸地,正在緩緩飛過他們麵前,一麵前行,一麵吞沒著山脈、竹海。無聲無息的雲層中,偶爾閃過幾道金烏雷蛇,卻聽不到一絲聲響。

忽然之間,在這邊仿佛被世界拋棄了的山嶺之巔,聽不見風聲,聽不見雷鳴,聽不見蟲吟,也聽不見竹濤……天地一片寧靜,萬物屏息,等著看那黑雲一步步吞沒眼前的一切。

在這片可怕的寂靜中,忽然,謝雲流轉過頭來。那久布血絲的雙眼,在彤雲與黑雲的映照下,變得異常清明神采奕奕,如獲新生。

他看著呂洞賓,嘴唇哆嗦著,遲疑地張開,叫道“師……師父……”

饒是在人間行走近百年,見慣一切生死輪回恩怨情仇呂洞賓也禁不住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謝雲流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銅鏡新磨,光彩照人,連臉上的細微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臉上早已瞧不出當年在屍堆中中屍毒時留下的暗色,也看不出隨呂洞賓在江西道廬山修煉入門坐忘功時跌破的那塊傷疤。

過去的他,已消失在鏡外,眼前此人,分外陌生,竟難以想象是自己。

樓下傳來竇約的聲音:“謝少俠,時辰不早了,若您準備好了,咱們便走吧。太子殿下的壽辰日,百官朝賀,去得晚了,興慶宮的大門就不好進了。”

謝雲流歎息一聲,轉身下樓。

竇約今日穿著,又略有不同。內著軟甲,外罩藍色朝服,這是武將上朝時的打扮。幾名紫金觀的知客道人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著,見謝雲流下來,那臉色比之前幾日又大大地不同。

謝雲流不欲失禮,與幾位知客道人以道教禮儀見過了禮,再向竇約一抱拳,道:“走吧。”幾人走出紫金觀,早有仆役等人牽來馬匹,眾人上馬,轉過一條長長的小巷,到了神道西廂大街,向北而去。

神道西廂與東廂相對,因神道西廂的前段皆是高官顯宦府邸,中段則是三省六部各部堂、寺、監、司的所在,大道深闊,幾無庶民百姓的身影,全是一隊隊、一簇簇上朝官員,或者前往東宮興慶宮達官貴人們的車隊。

竇約深知李隆基、李華婉兄妹與謝雲流的關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巴結。因見謝雲流問起昨日京師大鬧如何收場,便笑道:“說來也奇。這本是數十年來第一大案,天子在禁中聽說此事,雷霆大怒呢!可是偏偏無聲無息就平息了。公主殿下對相王說,這都多虧了謝大俠之力,才能順順當當接回上官昭容和溫王,京師本來還在紛擾不休,上官昭容一回宮,下令開放九門,不再搜捕餘黨一一您知道,上官昭容多年積威,京師周圍的羽林、神策、天策、東西二廂禁軍,哪個敢違逆昭容的旨意?兩三個時辰就平息下去了,夜裏神道東廂還開放遊樂,金吾不禁呢!”

謝雲流默默點頭。上官昭容的威儀,他是親眼得見。如此美貌豔麗的一個弱女子,在千軍萬馬前一顰眉一揮手,幾乎無人敢仰視,連他這個旁人都覺得霸氣逼人,不敢正視。他想了想,又道:“那麽處罰呢?昨日畢竟死了那麽多人,滿街混亂,難道天子和上官昭容就這麽算了?那可……”

“已經有人頂罪了,”竇約無所謂地一笑道,“昨日傍晚,上官昭容剛剛回到大明宮,羽林軍左千侯獨孤神之就到太極宮承天門前,身綁自己犯上作亂的罪書,伏劍自盡了。天子震怒,下令搜捕獨孤神之餘黨,昨夜羽林左軍亂了一夜,三十多名將校下獄呢。”

謝雲流心中猛地抽了一下,喉頭頓時哽住。獨孤神之雖然犯罪該死,他卻想不到此人如此勇決,以自殺來洗清太子嫌疑……其實昨日上官昭容就已說過,此事與太子無關。這究竟是她願意放太子一馬,還是她早料到獨孤神之等一幫人等,早就做好必死準備,根本不容旁人將嫌疑往太子身上引?

這些個高高在上的權貴,一個個視性命如草芥,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一殺便是人頭亂滾,數百數千隻不過是數字多寡而已……論到殺氣,別說謝雲流這般限於門規不曾殺過人的菜雞,就是殺人如麻的江湖人士也根本無法望其項背……

越向前行,大道上人越多,遠遠望去,車蓋相接,萬頭攢動。竇約、謝雲流等人順著人流擠來擠去,很快便見到了高大的大明宮城牆。

大明宮是太宗貞觀末年開始修建,自高宗時期起取代太極宮成為真正的皇家內苑。先則天天後因為大明宮中頗多妖異,自高宗去世後便不在大明宮居住,遠赴洛陽。當今天子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遷回長安,入住大明宮。

如今大明宮分為四個部分,天子、皇後住在太極宮後麵的西內苑中,中間是上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一一以天子如今一月一朝的“勤政”效率,這兩座殿委實閑得發慌。此二殿後麵是皇家內苑中的內苑三清殿,則是自太宗時代起就是皇帝修煉金丹的禁地。

大明宮最東頭,原來是所謂的東內苑,如今太子的居所,而其東麵又有大片低矮的宮室,都被前太子李承乾改造為遊樂優嬉之所在,長安人喚它作“小兒坊”。

神道西廂大道的盡頭,穿過延政門,便是小兒坊的所在。

延政門前,數百名羽林軍士排作數排,陣列於宮門前。入宮之人排作單列長隊,依次入宮。竇約遠遠地便下了馬,向謝雲流一拱手道:“今日太子壽辰,隻有受到邀請之人才能入宮,小人職小位卑,隻能送您到此了。前麵不能乘馬了,您順著人走便行。”

謝雲流頭一次在這麽多人流中擠來擠去,又要獨自人宮,不由得一陣慌亂,卻又說不出口來。竇約拉住他的馬頭,笑道:“楚王殿下、公主殿下今天一大早就隨相王殿下入宮,待會兒會從宣政殿直接過去西內苑,謝大俠當可在西苑見到公主殿下。”

謝雲流被他說中心事,臉上一紅,竇約卻爽快地一拱手,將他的馬牽過。謝雲流道:“我以為會和殿下一道進去——若殿下不在,我一介草莽,豈能入宮?”

竇約笑道:“大俠忘了?前日您救駕有功,太子殿下親手送您一隻錦囊。以小人所知,今兒這裏尋常的部堂大人,也得不到這麽一個呢。您隻管進去,絕無礙的。”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公主殿下再三囑托,要小人轉告您的。殿下說大俠臉皮子薄不說清楚,大俠定是心中疑怯,她還說,原話這麽轉告您,你必是知道她的意思。”

謝雲流一張嫩臉漲得通紅。李華婉之於他,就好像老貓與耗子,總是玩弄得他無可遁形。竇約見他無話,笑著拱手,自與幾名千騎去了。

謝雲流撓頭抓腮地站了一會兒,卻是無計可施,隻好順著人流走。

擠擠攘攘的人流中,皆是朱衣紫貴的人物,更有許多西域胡人、東方高麗人、北方突厥人,甚至還有許多根本叫不出名字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人種,也高高矮矮、奇裝異服的擠在人群中。大唐開國百年,國力之盛、幅員之闊、囊括人種之多,前所未有。後世也幾乎不再有,當時別說長安街上處處能見到異種蠻夷,便是朝廷上也多有外國蠻種將領一一太宗朝的阿史那·社爾、契芯何力,高宗則天朝的黑齒常之等等,皆是後世留名的佼佼者。而大唐的太子,又有在東宮畜養異族人為臣的傳統,前頭幾個被廢被殺的太子,如李建成、李承乾、李賢等,都因為在東宮中與胡人、蠻夷廝混,最終走上了廢毀之路。當今太子的壽宴中,自然少不了這些異族人。

謝雲流忽然想起昨日那人一一那人從模樣上瞧,有點像漢人與胡人所生,會不會也在這其中?但當時太子手下的羽林千騎擄掠了上官昭容和重茂,這人卻來見人就殺,顯然不是太子黨……

前麵接近宮城,守衛越來越森嚴,所有人都得從門前一一搜檢,才能入內。這些人都手持一張一尺長、三寸寬的大紅色燙金錦帖,這就是所謂的“宮帖”了,當場驗證,方可入內。輪到謝雲流時,守門的羽林千騎見謝雲流掏出那隻錦囊,二話不說便放他進了門。

進了延政門,人流一下子變得稀少一一門前擠的那許多人,其實不過是這些人的仆役隨從而已,真正能進門的,不過十之一二。謝雲流見人少了一大半,倒鬆了口氣,眼見這些朱衣紫貴的家夥們甩著寬袍大袖往前走,他便默默地跟著。

從延政門一路走到東內苑小三裏,已到了已時末刻。這兒的名字取得怪,叫做東內苑小三裏黔陵上柱國將軍苑,名字拗口得很,其實一說就明白一一這兒便是唐初大名鼎鼎的廢太子李承乾生前的居所。

李承乾生前與高宗皇帝其實十分友愛,被廢後發配黔州,於貞觀十九年病逝。高宗皇帝十分哀痛這位因為親近小人而被廢的兄長,登基後便追封他為上柱國將軍,並將此苑內的居所拆除建作一個環繞池塘的內花苑,常常來此消遣,以紀念亡兄,這個拗口的名兒便一直傳了下來。

小三裏花苑門口,已不再是羽林千騎守衛,改為中官守衛。

每個人到了門口奉上宮帖,中官便大聲唱名,“同中書門下三品唐休大人”“輔國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李大人”……一邊唱名一邊立刻就有小中官迎上前去,將貴客導引入內。謝雲流又惴惴不安地過去,剛說了聲“純陽宮謝雲流”,領路的小中官忙一彎腰,也不唱名,直接在前麵引路。

謝雲流隨著他進入門中,轉過一條長廊,進入內苑,不由得吃了一驚。

眼前一座十餘畝大的池塘,種滿了荷花,荷葉盛放,密得簡直瞧不見水。池塘上曲橋蜿蜒曲折,將池塘兩頭連接起來。

池塘周圍,一座八角形的長廊將十餘畝的池塘圍了一圈,寬大的長廊上擠滿了人,擠擠攘攘的不下千人之多。今日是太子壽辰之喜,因此沿著長廊大宴賓客是題中應有之義一一那長廊本是由三丈一節的廊體拚接而成,現在每個廊體中都擺著一張寬大圓桌,賓客們依序入座,每一座都是兩人服侍,一名中官負責湯水,一名宮娥負責服侍。

每隔兩節廊體,便空著一廊,裏麵有歌舞助興一一有彈琵琶的,有撫琴,有歌者,有的廊中甚至還有表演吐火的,火苗和尖叫聲不停地從那幾節廊中傳出;也有表演胡人歌舞,以至於**軀體……種種繁華奢遮,無法盡述。

若是換在一百年前,前太子李承乾時代有此宴遊,別說太宗皇帝惱起來要打殺,便是禦史台也絕不會放過如此奢靡荒**之行。忽忽百年過去,現在大唐國力鼎盛,普通中產之家也畜養聲妓,高官顯宦之家更是相互攀比,武三思、武崇訓父子奢靡**天下皆知,至於國之儲貳的太子,誰還能說個不是出來?

緊鄰長廊的花木、灌木叢中,皆是全副武裝的羽林千騎站崗,看來太子性子雖然疏闊,卻也還沒把今日的長安真正當成歌舞升平金吾不禁的樂土。

謝雲流一邊心中暗歎,一邊跟著小中官,在長廊之外匆匆繞行,走了足有一刻鍾,繞著池塘轉了差不多大半圈。謝雲流心下疑慮,再走幾步,前麵長廊忽然間變寬了許多,原來已轉到了主廊,這裏的長廊不僅比別處寬上一倍,且因已接近水麵,所以用支柱撐高到離地一丈的地方,實際上已成空中走廊。

謝雲流抬頭望去,正見李華婉淺笑吟吟站在廊上看著自己,不由得頓時滿麵通紅。

小中官將他引上空中走廊,李隆基、李華婉兄妹二人已迎了上來。李隆基頭戴衝天平盧冠,身穿紫色朝服,肩頭補著囚牛補子,這是他這般上國王爵的標誌,李氏皇族數以千計,也隻有不到十人有此補服。

李華婉卻高髻雲鬢,額上貼著紅梅妝,身穿白色錦緞曳地長袍,露出光潔如玉的肩頭脖頸,謝雲流隻看了一眼,便轉開了視線。李華婉興致甚高,似乎渾然忘了昨日之事,笑道:“謝大哥,今日好精神!昨夜睡得可好?”

謝雲流永遠都猜不到李華婉會用什麽話開場,哽了一下,道:“還好。”

“昨夜京中也蠻平靜,倒是可以睡個好覺,”李華婉笑吟吟地道,“我哥哥說,這可多虧了謝大哥你呢。”

謝雲流看一眼李隆基,李隆基笑笑,道:“家父也致謝謝兄,昨日闔家安寧,多得謝兄之力。”

謝雲流拱手道:“這是令妹的功勞,謝雲流什麽也不懂,不過是個笨拙木訥之徒而已。”

李華婉咯咯地笑起來。李隆基道:“舍妹怕你初來京中,又是第一次到這般繁華得不堪之所,所以便委屈你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請!”

謝雲流道:“這番場麵,雲流確是不堪,卻不是場麵不堪李……”

他哽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李隆基話中的玄機一一他說是家父,而非父王,乃是擺明了家中從上到下,與謝雲流都作俗世之交,便即改口道,“大哥,李家妹子,多……多謝了。”

李隆基大笑道:“何須客氣?謝小弟於我家有恩,我們可也沒怎麽客氣。來來,這邊來坐。”和李華婉一左一右,將他引入席中,挨著華婉坐了。

這一座廊中所坐,都是李氏皇族中的重要人物,還有幾名朱衣紫帶的官員,其中便有剛剛謝雲流在外麵所見的同中書門下三品唐休壕。大唐循前朝敗亡之禍,不設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便已是人臣執政的最高權位,一向不授武人,這位唐老先生卻是例外。此人乃邊疆武臣出身,在疆四十餘年統領大軍,胡、夷畏服,是先則天朝數得著的名將。後來先則天天後受人蠱惑,招他進京,意欲令他自請致仕,唐休在殿上坐論邊境之事,從早到晚口說不停,則天天後竟然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便令他次日再上殿一一當天夜裏八百裏加急,報是邊寨告急,胡人大舉入寇。則天天後召集眾臣,準備出動大軍,唐休當庭反駁,指畫邊境局勢,認為根本不用出動軍隊,五日之內,必有邊境解圍的奏報傳來。

則天天後不信,以輕慢之罪名將他軟禁在鸞台,下令征召軍隊。梁王武三思受命出征,還未征齊大軍,第四天夜裏邊境報說大捷的信就到了。則天天後大為驚奇,唐休由此一個月內三遷,到則天天後駕崩時,此人已經八十歲,還親自提刀在當今天子登基的當夜擔任護衛,由此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同中書門下三品,人說唐休“老而彌堅,猶思進取”,是長安城中廣為流傳的笑話。

謝雲流瞧那老頭,倒也生得一把好胡子,八十多歲的年紀了,胡子還細心地染成黑色,果然是老而彌堅,不失進取之心,不由得肚中暗笑。

在場的宗師皇族都各顧各說話,沒人搭理他,李隆基卻對唐休璨十分尊重,一直陪著他說話,且說話一律斜歪著身子,不敢坐正。唐休須發雪白,一張老臉如幹核桃一般,卻仍是精神嬰鑠,張口就大談當日吐蕃攻克都善,文昌右相韋待價西征兵敗他唐休如何收集殘軍,堅守西州(今新疆高昌故城),得到則天天後褒揚的故事。

謝雲流第一次與予如此場合,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腳,不知該做如何。忽然一隻溫潤的小手伸過來,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謝雲流轉頭看去,隻見李華婉淺笑吟吟,坐得離他很近,幾乎呼吸相聞,一顆心頓時撲通撲通亂跳。

李華婉湊近他,謝雲流滿鼻子都是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鼻子抽了幾下,幾乎要打噴嚏,卻聽李華婉低聲道:“你昨天晚上真的睡得很好?”

言語中隻不過省去了“謝大哥”三個字,謝雲流頓時感覺不到心跳……哽了一下才道:“嗯,還好。”

李華婉盯著他的臉,笑道:“你睡得好?你眼圈都黑了。”謝雲流漲紅了臉,道:“一開始……睡得不好……”

“是吧,”李華婉幽幽地道,“我就知道。畢竟你昨日初陣,殺了第一個人呢。”

謝雲路的臉唰地一下又變白了。李華婉溫潤的小手按在他的手臂上,笑道:“你一會兒臉紅,一會兒臉白,在座的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謝雲流忍不住飛快地往周圍閃了一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上,不由得鬆了口氣。這麽一打岔,他心頭的緊張又放下了些,道:“其……其實也不算是嚇得睡不著……”

“你以前定是見過很多很多死人。”李華婉盯著他的眼睛道。謝雲流不敢看她的眼睛,卻也不敢轉過臉去,閉嘴不言。李華婉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陣子,才道:“怪不得呢。你雖不肯殺人,可是卻有股子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味兒……怪不得你根本不怕,也怪不得你昨日晚上睡得那麽好,連那聲音也沒聽見。”

“聽見什麽?”謝雲流奇道。

“聽見神策軍封閉貞元內院,”李華婉道,“紫金觀主自殺的聲音。”

謝雲流猛地轉回頭看著她,卻聽一聲唱喏:“太子殿下駕到!”

聲音從遠遠的長廊盡頭傳來,廊橋中的中官跟著一個一個往下傳唱,須臾之間,整座廊橋都是太子駕臨的聲音,彈唱、歌舞之人慌不迭地跪地匍匐,在座的官員權貴們也起身肅立,熱鬧無比的中苑一瞬間便變得鴉雀無聲。

隻有李隆基等人坐的廊橋中,眾人身份貴重,無須起立恭候,卻也一個個肅然而坐。李華婉坐回自己椅中,斂神端坐,忽然間又由親近甜美變得高貴不可觸摸。

謝雲流歎了口氣,心中對太子的憎惡不由得又轉高漲。

遠遠地便瞧見了太子。別人進入廊橋,都是由中官帶著從廊橋後麵繞行,直到指定位置才進入廊橋。太子李重俊卻是直穿長廊而來,所過之處,廊中貴人們無不彎腰趨避,太子昂然而過不與任何人交一言,走得飛快。太子身後數十名中官、羽林千騎跟著一擁而過,廊橋中頓時雞飛狗跳,杯盤狼藉,甚或有貴人們躲避不及,被擠得人仰馬翻……太子似乎十分享受此情此景,腳下更是走得飛快。

廊中眾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同中書門下三品唐休唐老爺子第一個撐不住,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其餘眾人,有兩名親王,四名郡王,三名公主,又以李隆基和李華婉身份最為貴重。眾人看看李隆基兄妹穩如泰山地坐著,幾個屁股已經離了座的又偷偷地坐了回去。

李重俊一路走來,腳下不停,直到走到李隆基等人所在的廊橋前才放慢了腳步。他的腳剛踏上廊橋前的階梯,眾人忽覺眼前花,一個身影已經晃到了廊橋門前,彎腰駝背地去扶太子爺。仔細一看,不是唐老爺子是誰?這老爺子剛才還顫巍巍地站著都難,忽然間使出“移形換位”大法,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太子似乎也嚇了一跳,待看清唐休那幹核桃般的老臉,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道:“老貨!我以為你老得起不來了呢,你倒還是來了?”

“太子爺千秋盛壽,”唐休笑得鼻子眼睛都瞧不見了,“老貨就是躺進棺材裏了,也得爬起來給太子爺做壽,是不是?您走好一一瞧著您精神還好,老貨也就放心了。”

太子哈哈大笑,牽著他的手上來。李隆基穩穩地坐著,等太子上了廊橋站穩了,這才從座中慢慢站起。在場眾人跟著一窩蜂地起來。

謝雲流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一隻小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捏,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站了起來。

大圓桌的主席正位一直是空著的,太子也不言聲,直直地走到正位上,左右掃了一眼,坦然地坐了下來。

他沒叫人坐,別人怎麽辦?李隆基一邊笑著伸手向下按一按,示意眾人坐下,他自己也坦然地坐了,一邊道:“大哥前日遇襲,我家老爺子還擔心來著,說正是大日子,遇到這些事兒不吉利。今日瞧來,倒是無礙的。回去我跟老爺子說一聲,老爺子得去拜佛還願呢!”

“勞叔王當心了,”太子蒼白的臉上滾過一絲笑容,“我是無礙的。京城內外,總有些無恥匪人要作亂,又有什麽辦法?華婉,你昨天也遇了險,沒事吧?”

眾人見太子並無不耐之色,一個個放心地坐了下來。李華婉笑道:“勞動太子記掛了。小妹沒事兒,倒是重茂弟弟和上官昭容受了點驚——重茂弟弟還好嗎?”

太子頓時拉下了臉,道:“沒什麽不好的。他小孩子,受點兒小驚嚇有什麽?咱們這裏這些兄弟姊妹,哪個不是從小擔驚受怕長大的?”

“是,”李隆基微笑道,“但這裏頭有點區別。先祖母在的時候,對咱們李氏皇族確實太過苛刻,咱們幾兄妹哆哆嗦嗦過日子,陛下和我們家老爺子,不也過得有一天沒一天的?那時候咱們過苦日子是正理。重茂他們這些小孩子又不同。如今天子聖明在上,國泰民安,重茂正牌子的天子之子,國之親王,他們就不該受咱們受的罪一一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大哥?”

一席話說得在座眾人人人賓服。太子縱然桀鶩,卻也不由得點頭,道:“三弟你說得……還是在理。唉……我也不是要他受苦,說起來,我這個當哥哥的,難道還不為弟弟著想?我恨不得大索十日,一定要把那些混賬揪出來不可!”

“自古天家骨肉最難周全,”李隆基臉上永遠都是從容淡定的微笑,說話慢慢的,卻讓任何人都插不進嘴去,“如今正是陛下一改祖母時暴戾之氣的時代,又正值藻飾天下太平的七夕盛會京裏京外有那麽幾個宵小作亂,還是該當謹慎一點,傷了幾個人倒不打緊,重要的是不能壞了京中安寧祥和的氣氛一一長安乃國之都城,又是天下之都,這裏有幾分戾氣,傳到天下就成了風暴,陛下所開創的太平盛世,還怎麽包得住火苗兒?依著小弟的淺見,這事兒還是往小裏處置的好,一麵也體現了大哥的吞吐包容之誌,您說是不是呢?”

眾人連連點頭,連太子也聽進去了。謝雲流在旁邊聽著,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一一這個太子,真的是昨日指派手下前來捉拿上官昭容和李重茂的人?昨日若不是他和李華婉及時出手,那個獨孤神之說得再好聽,晚上也必殺了上官昭容和李重茂一一犯下如此重罪,絕無再讓那二人有生還之理。太子爺下令羽林軍“保護”相王府,那麽相王一族也絕對看不到今日的太陽。

已經到了刀光相向的時候,這些人臉上、口中,半點戾氣也無,卻是滿滿的親情、忠義,仿佛那一切都是別人的事,他們在座的天潢貴胄,隻不過是旁觀者而已。

他心中冰涼,不忍再聽。耳旁忽然溫暖,卻是李華婉又湊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謝大哥,你怎麽了?”

“噢……”謝雲流忙強笑道,“沒什麽啊。怎麽?”

“我瞧你臉上不怎麽自在。”

謝雲流苦笑一下。李華婉和他認識不過數日,但這妹子眼光毒辣,自己又不善作偽,休想有事瞞得住她,便道:“我……我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座眾人,私底下你摳我鼻子,我挖你眼睛,坐在一桌卻是談笑風生一一所以謝大哥覺得不自在?”

謝雲流心中默默地想,真正讓他不自在的,恐怕是李華婉這雙把他心肝脾肺腎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眸子吧?一邊想,一邊微微點頭。

李華婉笑了。謝雲流盡自心中不爽快,但無論何時,李華婉隻一笑,便能衝走一天煙雲。她明明把謝雲流看得透透的,吃得死死的,可是笑容永遠那麽自然、豁達又從容,根本令謝雲流無法將之與那些機械陰謀、爾虞我詐聯係起來。

“你知道紫金觀主是怎麽死的嗎?”她忽然問。

謝雲流微微搖頭。

“昨夜皇姑回宮後,下令神策軍滿城大索,抓捕了三十多名獨孤神之屬下將領和三服以內的家屬。事情牽涉到紫金觀主,神策軍上門時,他已經在貞元內院中服水銀自盡,死得硬邦邦的了。”

這本是一件極其令人心寒的事,可是李華婉離他離得那麽近,吹氣若蘭,溫潤之氣直透肺腑,謝雲流覺得整個人都熱乎乎起來,直想她就這麽在耳邊說話,哪怕一直都說些死啊活的,那又如何?

“紫金觀主,”李華婉哪裏知道眼前這少年心中,已起了旖旎念頭,便繼續道,“是太子在京中的心腹,皇姑早已知道,卻一直優容太子。如今兩邊撕破了臉……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謝雲流忍不住看她一眼。李隆基嘴巴上說得漂亮,但這兩兄妹如今都是在恐懼之中過著日子。太子和皇後、昭容不睦,已經到了挖鼻子摳眼睛的地步,一張錦帕也遮掩不住了。相王一家作為皇帝最近的親戚,那真是身居危崖之下,一個不慎,隨便哪邊垮塌下來便要舉族灰飛煙滅……他的心轉眼間又高高地替李華婉懸了起來,一腦門的旖旎念頭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華婉,這是誰?”

兩人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卻是太子見他二人靠得太近,故而發問。謝雲流還沒開口,李華婉道:“太子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不是前日救了小妹的……”

“哦!”太子想了起來,叫道,“對了,我還送了一隻錦囊一一你是……嗯……你是……”

謝雲流發現一個事實一一這世上他認識的人,大概就分為兩類:認得出他的人和認不出他的人。認得出他的人嘛,目前瞧來都還算可交可友,認不出他的人……好似沒什麽好東西在裏麵。這麽一想,便即坦然了,向太子微一拱手,道:“在下純陽宮謝雲流,見過太子。”

“純陽宮的謝雲流嘛,”太子笑道,“我記得,我記得。嗯……”

他忽然間住了嘴,低頭沉思起來。在場眾人都是見慣了太子爺飄忽不定的性子,倒也不奇怪。隻是眼前是他的壽宴,時間也已過了午時。在場的近千賓客等了一上午,早就餓得頭昏眼花,可是太子爺不舉箸,誰敢亂動?眾人都雙手按膝,一動不動地把太子爺盯著。

忽聽外麵又有傳唱之聲,從遠遠的苑門處一聲聲傳來,傳唱者聲音宏亮,又夾雜著無法抑製的驚恐:

“梁王、同中書門下三品、武三思大人到!”

太子的臉,頓時拉得老長。

謝雲流不由得歎了口氣。這裏頭李隆基、李華婉兄妹,時刻刀俎在頭,也沒見過他們二人隨隨便便地變過臉色,從容淡定得好似天家骨肉相殘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太子手握雄兵,正是為刀為俎的人,卻總是臉色變化,根本藏不住任何感情。

唐休老於世故,豈有看不出來之理?便開始大聲咳嗽,找身後的侍從要吐痰的痰盂,就便兒便從席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隆基繼續安座,隻是臉上也不見了笑容。畢竟來者是梁王武三思,二十多年來,此人手握天下權柄,不知有多少李氏皇族之人斷送在他手中。他也曾數度站在了被立為太子的邊緣,若是當年則天天後心思稍有變化,今日的天子就是他武三思,而在座的十有八九都已是塚下枯骨。是以即便以李隆基的定力,竟也有些坐不住。

眼見武三思一路走來。他也是走的廊中,身後不像太子那般眾星拱月一般,隻跟了寥寥數人。然而一路上廊橋之中所有人等,無論王公貴族還是部院大臣,一個個望風退避,武三思還沒走到一半,整條廊橋之上所有人都已彎腰控背遠遠地避讓在側,中官、宮娥、侍從、舞姬歌優,一個個更是早就匍匐在地,不敢抬頭。偌大的苑中,竟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隻聽得到武三思從容的腳步聲。

驀地裏,太子周圍的眾人都被一陣不祥之感拽住心肺,大氣都出不了一口。謝雲流方外之人,本無絲毫掛礙,但畢竟年輕。周圍人氣氛一凝重,連他也不禁緊張起來。偷眼瞧太子時,但見太子呆笑著坐著,臉上顏色變化極其精彩,卻半天都說不出句話來。

身旁的李隆基輕輕歎息一聲,聲音雖小,哪裏逃得過謝雲流的耳朵?李隆基對太子的失望之情,盡數掩飾在這一聲歎息中。轉眼之間,武三思已在數丈之外,廊中眾人已是按捺不住正在探頭探腦,卻聽廊下一聲高聲唱喏:“同中書門下三品臣唐休璟,參見梁王!”

那老頭兒不哼不哈地下去吐痰,原來早一步已經迎候在了廊下!眾人一片嘩然,人人都不自禁地去瞧太子,卻見太子也已站了起來,於是一片紛亂站起,靠近廊門的幾個人慌不迭地閃開,為武三思讓出一條路來。

“老臣本來在家養病,”唐休璟龍龍鍾鍾地道,“隻是聽說梁王千歲也要與會,這才不顧性命,為千歲前驅一一您老小心點這階梯步兒高,別絆著了。”

當著太子的麵,話說到這地步兒,太子的臉色不問可知了廊中眾人拚命低頭,誰還敢去瞧太子的臉色?

謝雲流倒無畏懼,隻是站在他的位置上,已看不見太子的臉色。他不欲與眾人一起彎腰行禮,便稍稍退了一步,一旁的李華婉似是知道他心意般,若無其事地上前一步,正好擋在謝雲流的身前。

謝雲流心中感激,這種時候也無話能說,隻默默地低頭,注視著她裙上繡著的牡丹花。

武三思慢慢走上廊橋,並不說話,廊中眾人無限煎熬一一太子在眼前,他不表明態度,在場眾人誰敢先做杖馬之鳴?在座的眾人地位雖高,都是李氏皇族近親,卻因為老一輩的死了個幹淨,留下的都是些政治雛兒,有幾個還是剛剛從嶺南流放之地撿了條命回來的,誰也沒有唐大人那番修行得爐火純青的官場攀龍術。李隆基在眾人中地位僅次於太子,但他一臉假笑地低頭站在太子身後,半點要逾越太子的架勢都沒有。

太子嘴巴閉得像上了鎖,李隆基不開口,眾人隻覺背上生寒,可是除了裝死,又能如何?誰也沒有想到,在場第一個開口的,卻是李華婉。

武三思在廊中一站,還沒開口,李華婉已經淺笑吟吟地向武三思微行一禮,笑道:“叔王早。好久沒見叔王,叔王好似清減了,侄女在洛陽給叔王帶了好些牡丹鬆壽丸回來,改日就給叔王送到府上,叔王心疼侄女,就賞收了吧?”

武三思年已過五旬,卻養得白白胖胖,肚大如鬥,哪裏有半點“清減”的模樣了?因見眾李氏都當了鋸嘴葫蘆,李華婉這麽一說,頓時一張老大的臉都笑開了,道:“好,好好!那敢情好!叔叔這麽多侄兒女裏頭,就數華婉最會做人!上次你叔母還說華婉這小妮子年紀小小,常年被相王派得滿天下地跑,說要把那匹萬裏神行雲駒送你呢——回頭就讓你弟弟給你送過去!”

李華婉笑道:“好啊!叔王那匹萬裏神行雲駒可是一寶,咱們太子爺可都是想了多久呢!前兒還在說,什麽時候去叔王府上,瞧瞧你的寶貝馬去。”

李華婉這麽一插嘴,太子爺臉上終於回過顏色,強笑道:“侄兒的生日,不過找些故舊親朋、兄弟姐妹們隨便坐坐,倒是勞動叔王的大駕了。”

武三思哈哈一笑,道:“太子的壽辰,本王豈敢不來?因為沒有收到請帖,就想幹脆來太子爺的苑門外頭望闕磕個頭,遙祝太子千秋萬歲也就算了,可巧門上遇見幾個老軍伍的,一裏一裏就把本王請進來了。太子爺不會怪罪吧?”

“是,剛剛太子還在說呢,”李華婉道,“就怕叔王忙,沒空見我們小輩。”

“叔王現在也忙,天天進官服侍陛下、天後,”武三思見太子讓座,冷笑一聲便坐了下來,道,“不過太子爺要駕臨府上,本王自然要灑掃庭院,全家匍匐待詔,哪裏敢沒空?華婉,你旁邊那位——”

謝雲流不提防武三思忽然見到自己,一晃神之下不知該如何作答,李華婉已道:“叔王,這是先天後陛下禦賜的純陽官大弟子,謝雲流。”

武三思冷冷地道:“先天後?說得那麽好聽幹嗎?當今已有明訓,則天天後隻稱則天二字!”

“那是令天下臣民改稱呼,”李隆基在旁邊接口道,“小輩們都是祖母的孫子,該有的敬稱,侄兒女們不敢忘。”

武三思粗重地喘了口氣。他雖然位高權重,究竟是姓武,眼前一大幫姓李的小輩烏雞眼一般把自己盯著,豈能沒有感覺?當今天子即位後,便下令剝奪了他姑母武則天的天後頭銜,即便對他的寵信不變,這究竟也是沒皮沒臉的事,隻要有人在他麵前提起,武三思便止不住地犯膩。隻是李隆基話說得實在沒法駁,他肚子裏一陣抽搐,連帶謝雲流這檔子事也忘到了九霄雲外,轉頭對太子道:“太子爺,還在等什麽人嗎?”

“啊?沒……沒有。”

那我瞧著,稀稀拉拉也坐了小一千人,咱們總不能幹等著武三思道,“本王年紀大了,可不比你們小輩,又能熬得餓,又能熬得打。”

太子臉漲得通紅,直欲滴出血來,卻不敢多嘴,隻低頭道:“是。豈敢叫叔王多等。咱們這邊開席吧。”

武三思咳嗽一聲,坐直了身子,坦然地麵對圓桌。在場眾人卻是個個傻了眼:武三思大咧咧地坐在太子的坐席上,當今太子站在他身後!慢說這本就是太子的壽宴,即便是別的遊宴,也沒個太子站在王爺身後侍候的理!

李隆基立刻站起來,笑道:“今兒是大哥的壽宴,叔王賞臉光臨,是咱們侄兒女們的榮幸。既然是這樣,請太子爺坐我這裏,挨著叔王,我來當酒令,壓場給各位行酒如何?”

說著也不待太子開口,端起酒壺便上前給武三思斟酒。旁邊幾個中官宮娥忙不迭地上來,李隆基也不說話,給武三思、唐休璟等挨個斟酒,他也真拉得下臉,跟著便給一桌的弟弟妹妹們斟。今日這場麵,眾人唬得腳都軟了,李隆基挨個給他們倒酒拍拍他們的肩膀,眾人才勉強回過顏色。

他的目光偷偷地在眾人臉上跳來跳去,一會兒看看黑臉的太子,一會兒瞧瞧紅臉的武三思,以及李隆基、唐休璟等等一眾在場人等。他發現自己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往身邊那團白牡丹一般的人兒身上飄去,但每次剛一瞥見李華婉的衣角袖口,就忙不迭地轉過眼去。

桌上隻擺了一圈前菜。唐時的菜肴,在漢晉的基礎上加入了大量遊牧之民的飲食習俗,比如宴席正餐之前,會有酪、餅熏肉、菜等等作為前菜。在座的一個個心中惴惴,誰敢多動一筷子?見太子和武三思夾了的菜,眾人都趕緊地夾一點,就不敢再動。

這邊前菜一道道下去,廊下早已準備好的正菜開始一道道上席。按唐禮,太子的禮儀參照皇帝,專門有一名中官立在廊前。品嚐每一道菜,且試有無毒性。現在卻又多了一人一一武三思帶來的數人都在廊下,其中一名牛高馬大的身穿中書省帶刀護衛緋色袍服之人,也每一道菜都品嚐一口。他個頭高,中官們個頭都矮小,拚了命也無法把那些沉重的食盤舉過頭頂,因此每嚐一口,那人都要彎一下腰。

謝雲流目光閃來閃去,忽見那帶刀護衛每次低頭,都露出他身後那一排武三思的侍從們。其中一人,實在醒目,短發深目,嘴角一直帶著邪邪的笑容,不是昨日那斬人脖頸的黑衣人是誰?!

這一驚非小,以謝雲流的定力都差點跳起來,饒是拚命忍住了,手還是禁不住一抽搐。

坐在他身旁的李華婉立刻便察覺了,卻不聲張。正巧唐休璟提議:“為太子殿下、梁王千歲壽,同飲一杯!”她隨眾人端起酒杯,輕輕地飲了,放下杯子,用絲巾捂嘴,仿若不勝酒力般地低下頭來,道:“謝大哥,怎麽了?”

“昨日,雞鳴寺中那人,”謝雲流低聲道,“就在武三思的侍從之中。”

“誰?!”李華婉警覺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來道“那個短頭發的胡人?”

謝雲流已經習慣了她驚人的判斷力,立刻便道:“正是不,他雖是短頭發,卻不是胡人,我瞧他必是中原血統。”

謝雲流稍稍沉默了一下,道:“我鬥他不過。”

“武功如此了得?”李華婉的眉頭皺了一下“我很擔心”

“怎麽?”

“昨日這人說得清清楚楚,專殺太子手下的羽林軍,又要殺天子的女人。他今日來,豈不是要對太子……”

李華婉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吞聲一笑,道:“不妨事的。”

“啊?”謝雲流大吃一驚。

“武三思已經帶他正大光明地出來了,”李華婉道,“武三思昨日既然派他出來殺皇姑,這等隱秘之事,隻要他昨日當真見了皇姑,不管殺沒殺死,他自已回去一定活不了。可是他好端端地活著,說明武三思根本不知道他昨日其實已經找到了皇姑……他帶他出來,光天化日之下見了人,就說明他以後不會再拿他當暗殺的凶器用了。謝大哥,你想想看,哪有照了麵的人,還派去刺殺皇妃、太子、部院大臣的?”

謝雲流恍然大悟。他行走江湖,也懂江湖上的規矩。“殺人不見光,見光手不穩”,不管是朝廷、民間還是江湖,殺人都是最重和最終的手段,門派衝突、報仇什麽的,倒是明著來,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一旦動用到殺手暗殺,那就代表得承擔比當麵殺人重上十倍的罪行,因此暗殺暗殺,一般都是在暗中殺人,絕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而且殺手更是決不能被無關的人見到——一照了麵,這輩子就隻有逃亡的命了。說一個殺手“手腳不幹淨”不是說他別的,意思就是他沒把瞧見他的人都殺光,留下了隱患。隻不過這等彎彎腸子,謝雲流需要好一陣轉腦筋才想得到,李華婉卻一下子便看穿了其中關鍵。

李華婉見桌上眾人都圍著武三思、太子輪番進酒,沒人注意到角落中的二人,難得地放下端容,對謝雲流道:“不過還是多虧謝大哥眼睛亮。這種事情,咱們心裏知道,總好過什麽都不知道強。謝大哥,你煩了嗎?我瞧你有些懨懨的。且稍待一會兒,小妹陪你苑子裏逛逛可好?”

謝雲流點點頭,道:“可……可多謝你了。這樣的宴席,咳咳,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不習慣這些,參加如此奢豪盛宴又違反門規,回去以後,我當向師父請罪。”

“違反門規?”李華婉笑道,“那為何令師呂真人來這長安每三日一次在大明宮中飲宴?”

“啊?啊?”

“那時候我還小,三哥也才剛行冠禮,呂真人受祖母之請來長安進獻《大統典論》,祖母看了很是歡喜呢!說她自狄相國去後,再也沒見過如此的大道理。”李華婉細細回憶道,“祖母篤信佛教,卻又想請呂真人講他的道理,因此每過三日便請呂真人入宮飲宴,在席上談論治國大道。那時候,我和重茂才那麽點兒高,三哥剛剛行了冠禮,大哥……”她看了眼呆坐在武三思身旁的太子,眼中掠過一絲傷感,道,“大哥也還喜歡逗我玩兒,常常把我抱在膝上……一晃差不多快十年了……奇怪了,謝大哥,那時候我不記得有你啊!”

李華婉皺眉道:“那時候,祖母身體已經不好了。她總是說,太子一一就是現在的陛下一一暗弱,可能沒辦法延續她老人家創下的盛世。呂真人帶來《大統典論》,她怕就此埋沒,所以才召集在京的所有李氏和武氏的子弟一起來學習,指望著他們中間有一個能學會治世之道,天下的繁榮便可延續下去。”

謝雲流這才明白,何以當初師父說去獻書,一去一年半,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事一一他和則天天後,都期望著能將天下的繁盛延續下去,這和當日鍾離權與太宗皇帝的故事何其相似!隻不過當日鍾離權的《開元典論》有太宗皇帝繼承,並在有生之年發揚光大,身致太平,卻不知呂洞賓的這番獻書,能否找到一個真正的命世天子,將之付諸實施呢?

他忍不住看看太子一一粗疏驕縱,別說群臣,連自家兄妹都像防賊一樣防著他。這樣的人登位大寶,隻怕天天遊獵,根本就不知道大統典論為何物。師父那番苦心,看來已盡付流水了。

太子李重俊端著一杯酒,因為武三思在身旁的原因,正如端著一杯毒酒般發愁,哪裏知道謝雲流的心思?正發間,忽聽武三思大笑道:“如此良辰,我等皆國家大臣,豈能枯坐飲酒?怎麽沒有可樂之事?”

“整個京師的樂工、戲班子,此刻都在苑中,”李隆基侍立在側,說道,“叔王要樂,侄兒去喚他們一個個前來便是。”

“呃!”武三思道,“此乃凡夫俗子之樂。三郎,你是楚王了,叔叔說不得要教教你,何謂天子、諸侯之樂。”

“哦?”李隆基道,“那真得要請教請教叔王。”

武三思得意洋洋,左顧右盼,見唐休璟坐在一旁,便道:“老貨,你老兒身體可好?”

“老臣身體——”唐休璟乍然驚覺,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說到一半改口道,“還可為千歲,為太子殿下效勞。”

“哈哈哈哈,好!”武三思大笑著起身,竟拉著他的手,直出長廊,走到花園中。

此時滿苑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數千人不敢飲宴,隻怔怔地把武三思看著。武三思丟下唐休璟的手,又進到另一間廊中,須臾又拖了一個人出來。眾人看得清楚,正是致仕大臣、尚書右仆射、前同平章事、曆事三朝元老魏元忠。

武三思將魏元忠牽到唐休璟身邊,毫不介意地從自已腰上解下腰帶一一不過是滾龍袍外的鑲玉金絲秘綢銀帶,將銀帶一邊一頭,遞到兩個顫巍巍的致仕大臣手中,手撫著唐休的背道:“老貨身體還好。聽說前日又娶了一門妾?新如夫人年紀還沒滿十六吧?”

“我知道你的心意,”武三思仰頭道,“你是想向陛下表明你身子骨兒還去得。你心裏頭還盼著左仆射這個位置,是吧?”

“那全仰仗陛下恩典,千歲看重。”

武三思拍拍他的肩頭,不再說話,又看向魏元忠一邊,道:“西京留守蘇瑰奏劾原秘書監鄭普思作亂一事,陛下已有決斷。”

“願聞其詳。”魏元忠三世老臣,倒也不怕這位梁王,隻拱了拱手,讓他繼續說下去。

“鄭普思作亂一事,我知道右仆射的心意,”武三思道,“不過求普思一死,蘇瑰無罪而已。但是天子已有決斷,要釋放鄭普思,給蘇瑰一個目無綱紀的罪名。”

“鄭普思身為國家大臣,禍亂朝綱,送女入侍內宮,又陰畜死士,圖謀作亂!”魏元忠低聲吼道,“蘇瑰捕殺此賊,朝廷競然會怪罪於他,這真是豈有——”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武三思嘿嘿一笑,打斷他道,“說起來,這都是陛下仁德太深,所以容易被小人鑽空子。在你們眼中,我武三思也是小人。嘿嘿。可是我輔佐先天後十餘年,天下並沒有如今這麽亂,是不是小人,自有公論!”

魏元忠恨恨地盯著他,唐休則縮成一團,也不知在想什麽。武三思見太子、眾親王、公主、大臣們都惶懼不安地圍在周圍,更是得意,大聲道:“陛下仁德通天,所求的不過是個安靜祥和!我武三思自然也要成全陛下,你們這些政爭,陛下沒空搭理你們,我武三思倒可過問一二。有人說我狂……對不起得很,我武三思從天授元年開始,已經狂了二十年了!”

他的目光惡狠狠地掃過眾人,連太子在內,人人都垂頭低眉,不敢與他對視,隻聽他一個人咆哮:“今天難得是太子壽辰我武三思不請自來,總得有個禮吧?好吧!那我這個狂人就來解解天子家事。唐大人,你位在宰輔,意欲再進一步,求拜為左仆射。魏大人!你雖三度為相,現在已經致仕在家,想要幹預朝政。也罷!”他指著那條銀腰帶,道,“你們倆就在這兒拉這條帶子,以此石為界!誰被拉過了石子兒,就算輸,我武三思必成全他心意,如何?!”

拿國家大政、宰輔之位,來押一局拔河的勝負,而且兩個參與拔河的都是國家元老、相國,年紀都已是八十以上的老人!在場眾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不知哪個上了年紀的中官心悸發作,競“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下。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唐休璟老著臉呆了半響,竟然真的拖起了腰帶,緊緊地抓在手中。不說他四十餘年為將,單是他那高大的身板,就比書生世家的魏元忠高了足有一頭。在場眾人心中無不厭棄他貪得無厭、奴顏媚骨的無恥,卻無人敢出來言語一句。魏元忠亦是麵如死灰,卻並無奴顏,淡淡地看了武三思一眼,道:“梁王有命,元忠原是該效之以死的。可惜元忠已老已無力再與唐大人爭個你死我活。”

“送死我魏元忠無能為力,”魏元忠低聲喃喃道,陡然間怒目圓睜,大喝道,“但我魏元忠豈能讓蘇瑰白白送死?!今日借梁王千歲的腰帶,元忠就死在這禦花園中,先走一步,令蘇瑰地下有伴,豈不快哉?!”說著用力一奪,唐休璟已是呆了,猝不及防間被魏元忠夾手奪去了腰帶,他腳下虛滑,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掙紮不起來。

在場眾人誰也沒去管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摔得半死,全都直勾勾地盯著魏元忠。魏元忠三朝舊臣,忠義舉國皆知,在高宗、天後時代就以批龍顏冒死直諫著稱,當著天後的麵要自殺也非一次兩次,而且絕非做作,每次都是真心尋死,連禦臣下甚苛的天後都怕了他,每當魏元忠有奏本,天後即便不同意,也要朱批恩準,怕活活逼死了他,落下逼死忠義大臣的汙名。

現如今他又要以死相拚了!就在大明宮、禦花園、太子生辰壽宴,當著上千人的麵!太子李重俊臉色頓時變得死白一一魏元忠一死,不管是受誰逼迫,史書上也隻會寫上“忠臣死諫”四個字,現在的天子,和將來的天子,想想競是都承受不起這四個字!

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李隆基忽然“撲哧”一笑,道:“叔王錯了!”

武三思轉向李隆基,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道:“哦?三郎說我錯了?”

“叔王錯了,”李隆基肯定地道,“這不是天子、諸侯之樂。”

“異論相導,文武分流,以上禦下,”武三思道,“這不是天子之樂是什麽?你祖母教你的東西,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嗎?祖母那時候有祖母的難處,”李隆基微微一笑,“作為一個女人,又新開辟大周國,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江山,所以必須令天下臣子互鬥,以掌握權柄。如今世代大不相同,聖明天子在上,天下皆大唐忠義之臣,天子信任諸大臣,又何須搞什麽異論相導,弄得人人自危?”

“是嗎?”武三思冷笑道,“原來個個都是忠臣?那依你所見,又當如何?”

“太平年景,對唐大人這樣的老臣,魏大人這樣的忠臣,要敬,要愛,”李隆基笑道,“敬事百官,則百官警醒自重,愛養百官,則百官愛護百姓,天下何愁不長久太平?前頭祖母、叔王辛苦二三十年,才得眼前這繁花似錦的天下,侄兒輩們愛之、養之,方不愧對叔王當年的辛苦,叔王,小侄說的可是?”

武三思臉皮抽搐,半天也憋不出一個字來。周圍眾人都瞧得呆了,也不知平日裏不哼不哈的楚王李三郎,怎麽會忽然有如此見解。

李隆基也不看眾人,走下長廊,親手將唐休璨扶起,笑道:“兩位都是天子、相王敬重的老臣,別累壞了身子。來人啊,扶著點唐大人、魏大人。”

“兩位老臣都與國有功,”李隆基向太子行了一禮,道,“太子殿下當賞賜老臣,以隆恩信。”

“呃……嗯?”太子驚醒過來一般,茫然地道,“這當然……自然是要賞的,嗯……嗯……”

武三思冷笑一聲,道:“既然是太子爺要賞賜,本王可就要看個稀罕了。不知是賞魏武帝的赤兔馬呢,還是荷堅的玉格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