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可是被羽林軍帶走,又是去了哪裏?李華婉武功卓絕不假究競雙拳難敵四手,大唐的數支精銳中,羽林軍的實力其實是在各軍之上,李華婉獨自一人,又該如何應對?

他呆呆地看著石佛,忽然間恍然過來。他內功深湛,耳力奇好,當時李華婉被帶下去,四周絕無車馬之聲。獨孤神之走時,一共有九匹馬……他閉上眼,回憶適才在院中見到獨孤神之的情形……來的便是十九人,十九匹馬!

李華婉、重茂和上官昭容,一定就關在這附近,說不定就在寺廟之中!

謝雲流想通此節,頓時大喜,轉念又想,李華婉定是早就洞悉此事,才毅然自投羅網。他歎了口氣。這些人的腦子,一個比一個轉得快,師父說得沒錯,以自己的腦子輾轉於皇室機械陰謀之間,實在是凶多吉少。且等救出重茂、李華婉,便早早地回山去吧……

他打定了主意,便在院中搜尋。雞鳴寺百年大寺,倒還真不小。大殿周圍滿是倒塌的配殿,轉到大殿後,沿著一條滿是淒涼短鬆的小路走上十餘丈,眼前是一道兩丈多高的白牆,亦是爬滿藤蔓,毀敗不堪。

白牆上一道月牙門緊閉著,但門上沒有藤蔓,近期肯定開啟過。謝雲流走到門前,正在考慮是翻牆而過還是破門而入,卻聽門內喻的一聲,接著是什麽東西沉重倒地聲。

謝雲流陡然變了臉色。那喻的一聲聽在耳中,毫無疑問是劍聲一一老實說,他從未聽過如此迅捷的劍聲。自己的劍雖然快但若是入人之肉,那便絕對無法發出這樣的聲音一一這一聲比自已空斬還要快。是誰?!

他渾身熱血直衝心頭,忍不住上前一腳,咣當一聲,月牙門應聲而倒。

裏麵的院子裏鋪滿白色礫石,現在是一片白,一片綠,一片紅。綠色的藤蔓爬滿大半個院子,隻留下正麵十餘丈方圓的一片白色礫石,而此刻白色礫石正中,一大片殷紅得刺眼的血跡,正在慢慢擴散開來。

名羽林軍士跪在血跡正中,仰麵朝天,雙手死死地捂住脖頸。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血也正從指縫間撲哧撲哧地噴射出來,直射到一丈之外。那羽林軍士臉色已經白得可怕,喉頭咕咕作響,嘴角噴著帶血色的泡沫。適才那喻的一劍,深深地斬斷了他的氣管和頸部血管,現在鮮血正在瘋狂地向外噴射,向內倒灌進他的肺部……

那扇倒地的門還未完全停止抖動,羽林軍士便已停止了呼吸,雙眼上翻,全身僵直,雙手鬆開,血噗的一聲噴出去老遠,然後慢慢低落,直到無血可噴。

謝雲流深深呼吸,讓自己狂跳的心慢慢沉靜下來。鼻中、胸腔中充滿了可怕的血腥味,倒讓他愈發的鎮定。他緩步跨入院子,在血跡前停了下來。

“人和人的脖頸、骨骼,是不大一樣的,每個人都有區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中原人,西域人……”那個站在院子中間,高個頭的男子笑道,“要一劍斬下去,正好在骨骼中間、能切斷氣管、血管,卻又不讓腦袋掉下來,還要讓人盡快地氣絕,不要帶來太多痛苦。死時過於痛苦,靈魂必墜六道輪回。唉,這門武功,我還得好好練練。”

這人長得有些奇怪。高鼻深眉,狹長臉龐,看著不似純種的漢人,卻也不是純種的西域人,這副模樣反而顯得英武不凡,更奇怪的是他留著一頭絨絨的黑色短發。彼時無論漢人、胡人、夷人,皆是長發盤結,隻有犯十惡之刑或者流放邊遠之地的流徒,才會被剃光頭發,留下這麽寸許長的絨發。

這人身穿一件曳地的黑色長袍,袍子上全是灰塵,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外麵纏著一圈一圈的細牛皮帶,顯得身材甚為修長,竟然比謝雲流還要高出一頭。謝雲流看著他隨意拎在手中的長劍,隻有劍尖上有一抹血跡,足見自己沒有聽錯一一這人是用極高速的一斬,用劍尖劃開那羽林軍的喉嚨,因此速度上並未衰減,才發出來那令人震懾的喻的一聲。

院子的角落中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名羽林軍士,看服裝都是階級不低的將校,正如此人所言,每個人都是雙手捂住喉嚨,淒慘無比地死去。謝雲流喉頭一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人咳嗽一聲,抖抖手中長劍,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謝雲流一怔。他已經習慣了人人一見他麵,便連名帶姓認出他來。他深吸一口氣,已是完全鎮定下來,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知道他們為什麽躺在這裏嗎?”那人道,“因為他們都像你樣,愚蠢地把我的話重複一遍。”

“原來如此。”

那人又瞧了他一眼,忽然皺眉道:“你不是羽林軍,你……你也不是老黃的人。”

謝雲流伸手將身上黃衣扯下,道:“不是。老黃是什麽人,你認識?”

“我不認識,我隻聽說他是一個無所不賣的人,剛剛這周圍都是他的手下,好生令人不耐。”

“那也沒見你斬殺幾個他的手下啊?”

“沒付錢!”那人笑道,“我最近窮得很,又懶。殺人這麽費力氣的事,當然得付錢才行。嗯,既然你不是羽林軍,那我幹嗎要費力氣殺你?你走吧,別在這裏礙事。”

“你來這裏,就是來殺羽林軍的?”

“廢話!”那人說話節奏十分快,但仍能聽出生硬的口音中帶著鏗鏘之音,似是西域胡人,“羽林軍值幾個錢?我來一一有人花大錢請我來,殺皇帝的女人。”

“好,”謝雲流道,“果然是大買賣。”

那人斜著眼,默默看著謝雲流緩緩地抽出長劍,便道“小子,你劍法不錯,內力也有些名堂。但是你打不過我,還是別費力氣了。”

“抱歉,”謝雲流道,“你殺羽林軍我不管,但皇帝的女人,和皇帝的兒子在一起,我可就不能不管。”

那人緊咬牙關,臉上肌肉一抽一抽的,好似很不習慣眼前的狀況,道:“看你拔劍的方式,生怕把劍鞘割疼了似的一一小子你殺過人嗎?”

謝雲流臉上跟著**幾下,道:“……殺過。”

“不像。”

“信不信由你。”

“即便你殺過,”那人道,“也絕對沒殺過幾個人。”

“我也不想再殺了。不過,看著這滿地的血……”謝雲流喃喃地道,“我好像忽然覺得殺人似乎也沒什麽可怕。”

那人仰天打個哈哈,道:“小子,你倒是有趣。你叫什麽?”

謝雲流總算有機會自我介紹一回,忙倒握著劍,拱手道:“在下純陽宮謝雲流。”

“好名兒,容易記,”那人笑道,“我得多長個心眼。我殺人通常不問情由,不問姓名,這麽殺了幾年下來,突然發現自己很是尷尬。將來要是我的兒子、女兒問我,可曾殺過什麽人,我實在是說不出來……嗯……你成為我第一個記得住的死人,倒也算是好事。”

眼前這人,看似鬆鬆垮垮,卻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壓迫之感他臉上肌肉**幾下,謝雲流的心都跟著撲通亂跳一一這人是誰?實在是生平僅見的敵手……或許他的功力跟師父呂洞賓還差得太遠,但是那股殺氣……周圍血氣彌漫,那人的殺氣濃重得好似跟著血氣飄動一般,隻要他一出手,甚至是一動念,殺氣都能把普通人衝個跟鬥。

謝雲流麵帶微笑,全身都在慢慢地繃緊,雙腳一前一後,後膝微彎,前腿若踩若抬一一這是純陽心法中的絕技,全身勁力源源不絕地集中到腰、背上,可是從麵上看去,他渾身放鬆,兩隻手都全然無勁。

那人笑著又看他一眼,低頭想了想,再轉過頭來,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道:“喂……喂,你不是認真的吧?隻不過一轉眼睛,你好似忽然換了個人。”

他大咧咧地將倒提著劍,走過來,一直走到謝雲流麵前,離他不過一尺之遠,兩人呼吸相聞,謝雲流靜靜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地看著謝雲流,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那人撲哧一笑,道:“好。好定力。我從都善走到中原,一萬一千七百裏,你是我見過的最有種的人。”

“見笑了。”

“你也不怕我順手割你一刀,把你喉嚨切開?”

“你也不怕我捅你一劍,把你肺腑切開?”

“你眼神很堅定,”那人仔細打量謝雲流,“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沒有殺氣的眼神還這麽堅定。”

那人滿不在乎地圍著他轉圈,謝雲流矗立不動,流緩緩吐氣,周身內息流轉,袖口都繃得發緊。他從來沒有被如此強大的人如今這般近距離地壓迫過,那人隻是這麽隨隨便便地站著,便隱然有昨夜那延平郡王全力攻擊般的壓迫感一一倒不是這人的武功比延平郡王高出多少,而是他的武功內息十分古怪,是一種完全外露的功力,越是隨意,功力便越是強悍,後手也更多。謝雲流知道,自已此刻就算全力出擊,那人也必隨隨便便破去,但他這麽全力戒備,那人便有些顧忌。

“嚓、嚓、嚓、嚓”,那人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下盤越來越穩,上盤卻越來越放鬆,雙手叉腰,衣襟鬆垮,露出曬得古銅色的胸口,就在謝雲流身邊兩尺之處,晃來晃去,謝雲流別說用劍,就是用手也能將他的心髒挖出來,但是雙方內息對撞,都到了全力施為的地步,謝雲流的右手就放在劍柄之上,卻連一根頭發絲的高度都抬不起來。

隻走了兩圈半,謝雲流便已喘不過氣來一一雖然站著沒動已比全力奔跑還要消耗內息,又到了七步之竭。那人多走兩步,驟然發現謝雲流內息的衰竭,神色一變,“啪!”腳踩到地麵的力度陡然重了三成。

謝雲流心中憋悶,拚命吸氣,卻一口都吸不進來,渾身內息翻翻滾滾,像要爆裂開來,那人瞅準他內息缺陷之處,每一步都踏在他內息滾動的間隙之處,謝雲流胸中越來越憋悶,眼前望出去已是一片血紅。

驟然間,謝雲流大喝一聲,一口內息撞破丹田之上的隔閡,下沉到府海之中,頓時全身內息源源不絕向下流轉,他的雙手慢慢舉起,向外展開,“啪”的一聲,早上才換的袍服袖口又撐開了線縫。

那人腳下一個趔趄,差點了腳,連連跳開兩步,叫道:“好!好家夥!”

嚓的一聲,謝雲流拔出了劍。

“好!好好!”那人一伸手,叫道,“到這一步,就有點意思了!純陽武功,果然不同凡響一一你叫做謝雲流?”

“是。”

“純陽的謝雲流,”那人認真地道,“瞧你年紀輕輕,有這番功力,實在令人意外。這麽說起來,我倒是舍不得割了你的喉嚨,看著你咕嚕咕嚕地咽氣……”

謝雲流冷哼一聲,道:“你大可試上一試。”

那人搖搖手,將腰上的細牛皮帶緊了緊,道:“你也別得意你最後那一下,可不是純正的純陽功力。不知道怎麽回事,最後那一下氣運丹田的功夫,我雖然沒有見過,卻絕不是你師父傳你的……哼……不知你在哪裏機緣巧合學來的,將來必然不容於你純正的純陽功夫。”

謝雲流臉上一紅。剛剛那一下,其實和昨夜延平郡王逼迫他,令他爆發出的一招十分相像,這確實不是純陽的武功,但謝雲流第二次施展出來,更加堅信此功與純陽心法有著天然的血緣關係,很有可能就是別冊上所記載的傳世心法。

那人向著院牆走去,說走就走,連一句話都沒留。

謝雲流訝然道:“喂,你就走了?”

“不然怎麽樣?”那人道,“院子裏關的,都是些女人、小孩。我雖然也割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小孩的喉嚨,可那畢竟要看心情。今日的心情給你壞了,還怎麽割?我也是受人所托,但托我的人又不是我老子,我憑什麽沒有心情了,還要給他做事?”

他一邊說一邊雙手背在身後,直直地走到院牆前,腳尖在牆上一踢,就這麽一小步一小步地垂直上升,好似在那院牆上有一道看不見的樓梯般,慢慢走到了牆頂。就這份輕功,便令謝雲流自愧不如。

他站在牆頭,回過頭道:“謝雲流。”

“?”

“你還沒有問我高姓大名。”

謝雲流瞪著他,一肚子的火直往上躥。這人從頭至尾都擺出副高高在上的德行,那威壓感十足的武功和他趾高氣揚的態度簡直是天人合一……他沉吟了一下,搖頭道:“我沒興趣。”

那人一怔,既而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的武功傷不了我,這句話可真是要我的命。哈哈,哈哈哈!下一次,我可就真有興趣割你的喉嚨了。”說著背著雙手,直直地落下院牆,消失不見。

謝雲流長長地舒了口氣,彼時全身勁氣充盈,幾乎耗盡了全部元氣,這一口氣鬆下來,兩腿便有些站不住了。但是他也不敢在遍地被割喉而死的人中間坐倒。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白石鋪就的院落,前麵一座歇山頂的殿堂,想來應是方丈室了。

他忽然想起李華婉、重茂,又提氣加快腳步,隻聽殿堂中“啪啪”幾聲,夾雜著刀劍喻吟之聲,謝雲流慌忙前衝,卻見殿堂的大門嘣的一聲,兩扇破門打著旋兒的分飛兩邊,一名羽林軍士倒著飛出,摔得四仰八叉。一名女子手持雙劍從門中站出來,卻不是李華婉是誰?

她身後冒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正是重茂。謝雲流大喜,叫道:“重茂!李……”

李華婉向他點頭微笑,卻不答話,轉身彎腰行禮,重茂也跟著彎腰行禮。

謝雲流心頭一沉,忙也收斂心神一一果見殿門內,一名高髻宮裝女子慢慢走出來,正是有大唐玉簪花神之稱的上官昭容。適才在街上瞧她,遠觀看不分明,隻覺高貴冷豔,現在近了看,隻見她麵如冠玉,一雙丹鳳眼又圓又亮,長眉入鬢,一張臉略顯發白,反倒襯得額上點著那著名的紅梅妝更加殷紅。隻看一眼,連明豔照人的李華婉也翳然失色。

謝雲流不敢多看,忙低頭行禮。二十年來,這位昭容聲望日隆,大唐天下,無論李氏、武氏,還是文武百官、文人騷客,都視其為連接冷血的則天天後和昏聵的當今天子與臣民的橋梁,即便如謝雲流這樣的方外之人,也不敢稍有冒犯,隻怕麵對皇後,也沒有如此敬意。

李華婉亦收起了一肚子的精靈古怪,上前扶著上官昭容的手,道:“皇姑姑,小心些!這門檻都朽了,踩不得的,您小心些。”

“我沒事,”上官昭容淡淡地道,“賊子不過是些羽林軍,隔絕我於中外或者有之,敢殺我的,當今世上還沒有。”

“是,皇姑姑威震天下,哪裏有敢動您老人家一根指頭的?”李華婉笑道,“我這不是提醒您注意門檻嗎?誰說羽林軍了?”

上官昭容展顏一笑,道:“你這孩子,好久沒見,你這男孩兒的脾氣還是半點不見改一一這位是?”

李華婉一指謝雲流,道:“這便是孩兒說過的純陽宮謝雲流謝大……俠。嗯,這人腦子不行,武功倒是馬馬虎虎,有他在這裏,皇姑姑自然安如泰山。”

上官昭容抬起頭來,認真看了謝雲流一眼,竟放開李華婉的手,徑直向謝雲流走來。謝雲流鼻中聞到一股溫潤如醉的香味,忙將頭低得更低。

“足下是方外之人,除了天子天後,不必拜凡俗之人,”上官昭容淡淡地道,“還請抬起頭來。”

“失禮了。”謝雲流依言抬頭,眼睛卻始終看著自己的腳尖。他再傲然不群,但上官昭容威名、儀容實在太盛,不是他這般年紀能承受得起的。

“謝少俠原來是純陽宮中人,”上官昭容道,“我與純陽的呂真人還有數麵之緣,當日也曾拜在真人門下,學習道藏十八經,說起來,也不算是外人。”

謝雲流深知,當日自己師父受李隆基之邀入京,受到則天天後的信任,在長安皇室顯貴中頗具威望,“拜”在他門下之人不在少數,不過也就是京中達官貴人們的消遣罷了,真正如李隆基那般深受教誨的很少——呂洞賓回山後,多次提到李隆基,卻從來未提到這位上官昭容半個字……他心中思索著,口中道:“原來如此……雲流不知……”

“師父曾說,他在京中時,多得宮中貴人相助,”重茂忽然在旁邊插嘴道,“原來便是皇姨,說起來,還真不是外人!”

上官昭容微微一笑。李華婉是何等人精?立時便看出她的意思,在旁邊道:“重茂,傻弟弟。若是呂真人真地提到了皇姑那才怪了。以皇姑的身份,呂真人絕不會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除非……非是皇姑自己。”

“是的,”上官昭容道也不客氣,點點頭道,“從前,我是絕不會說,但是現在事情有變,倒又不能不說了……謝少俠,你是真人的大弟子,所以你來長安,不僅僅是送重茂來京吧?”

“呃……這……”

上官昭容看一眼李華婉,點點頭。李華婉毫不遲疑,轉身一劍,從那名癱倒在地的羽林軍咽喉刺入,那羽林軍瞪大了眼睛,張大嘴,卻隻發得出幾聲含糊的汩汩之聲,便一頭栽倒在地。

別說重茂嚇得魂不附體,謝雲流也驚得目瞪口呆,眼前這兩個女人卻麵色如常,如同殺了隻雞一般。李華婉提著劍,圍著殿堂轉了一圈回來,笑道:“喲!這附近的人可都殺得幹幹淨淨了。謝大俠好俊的劍法!”

謝雲流待要說“不是我”,可是剛剛太過驚悚,一時喉頭擰結,竟說不出話來。上官昭容點點頭,道:“小婉,你出去學藝年,倒是越來越利落了。”

“咱們天家子女,不利落點兒,早就沒得活了,”李華婉滿不在乎地道,“這些個羽林軍,竟敢冒犯皇姑,早就是死有餘辜,給他們一個痛快,倒便宜了他們,隻可惜跑了獨孤禕之,哼……”

上官昭容轉向謝雲流,神色平靜,周圍的屍身血海,對她而言和大明宮中禦花園中的灌木叢、牡丹花隻怕也差不多少。

“純陽官於我,有大恩,”上官昭容道,“此刻不能明言,將來卻要勞煩謝少俠許多。所以,我不得不承少俠的情。少俠來到長安,必不是單單為重茂而來,我猜……”

她又黑又大的眸子靈巧地在眼中轉了一圈,道:“你是為《純陽別冊》而來。”

謝雲流胸口如遭重擊,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自下山以來,除了剛才那個自命不凡的笨蛋,其他人無不一眼望穿他的身份,而這位上官昭容,隻看了一眼,便將他心中最隱秘之事道出。他白煞著臉看了眼重茂,見他也驚得小臉慘白,便知不是出於他之口。

但這樣一來,上官昭容難道是成了精嗎?謝雲流於人情雖然遲鈍,卻絕不是笨蛋,心念電轉,道:“啊!原來師父給您……提過《純陽別冊》!”

“是,”上官昭容坦然道,她注視謝雲流移時,才慢慢說出下麵的話,“他告訴我,根本沒有什麽《純陽別冊》”

“什……?!”

上官昭容背著雙手,仰頭望天,傲然統領天下之勢,令謝雲流不敢逼問。他腦中再一轉,道:“你……您……您知道,其實有這本書,對不對?!”

“正是,”上官昭容終於笑了,道,“從先天後通天元年起我受命整理《高宗正義》,查閱我大唐開國以來所有秘辛,才隱隱知道先太宗時期,令祖師鍾離權與太宗交往的故事。當年記載先太宗的事跡,有兩百九十餘卷,將近八十萬字,令祖師的事跡散落其中,卻隱隱讓我瞧出來,他向先太宗獻書之時,還曾有過其他諸事,此事卻從來無人得知。”

“皇姑是自褚遂良之後,咱們大唐第一才子,掌握皇史成三十餘年,哪裏還有秘辛能逃過您的法眼?”李華婉笑道。

“我也不過是終日無聊,所以來來回回地看了無數遍,才有一點隱隱的感覺。我雖不會武功,可你也知道,宮中會武功的人不在少數,有人傳言是太宗時有一本叫做《純陽別冊》的東西流落在宮中。先天後擔心你們李氏後人學會絕世武功,會來弑君報複,曾經令我嚴查此事,如果發現了,便要將你們李氏皇族統統殺光。”

即便則天天後已駕崩一年多,腦袋還在脖子上好好地放著李華婉和李重茂還是齊齊打了個寒戰,不敢說話。

“我自然不敢向天後說起,隻暗暗地調查。可惜有關《純陽別冊》的事,散落在各種秘辛之中,始終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得窺其全貌。所以,那一年呂真人來宮中為天後講養生大道,我便拜在真人座下,從他學習了三個月,才找到機會問他,”上官昭容道,“呂真人當時聽了,並不著惱,隻對我說,這東西……不存在。”

謝雲流皺眉思索,李華婉搶道:“是不存在,還是不能存在?”

上官昭容搖搖頭,卻不回答,隻道:“呂真人答應我,為我做一件為難的事,所以……這東西是不存在的。”

李華婉、謝雲流眼前都是一亮。謝雲流道:“那麽……這不存在的別冊,究竟還有什麽影子留在世上?”

上官昭容看著他,笑道:“這東西隻有影子,沒有實物。不過,我如今掌握皇史成,認真要查,倒也並非不能化影成物。可是少俠得回答我一句話。”

“呃……是。請示下。”

“你此番來京師尋找別冊,是奉了師命呢,還是自己擅自做主?”

謝雲流變了臉色,偷眼看看重茂,又看看李華婉,兩人都專注地看著他。謝雲流不敢看上官昭容的臉,哽了一下,才道:“不敢欺瞞,我是偷偷瞞著師父下山,師父他老人家並不知道我要尋找別冊之事。”

“那若是你尋到了別冊,可是要遠走高飛,去你師父找不著的地方偷偷練習別冊上的武功?”

“絕無此事,”這一次謝雲流沒有絲毫猶豫,搖頭絕然地道:“若別冊真在世上,僥幸為雲流所得,雲流必立即返回純陽,將別冊交還師父。至於師父以門規相責還是將雲流驅逐出宮,謝雲流也絕無怨言!”

上官昭容道:“無所謂。你們純陽自己門派的東西,自然由你們自己去折騰,我不過白問一句罷了。當日我與你師父談後,便已放棄了追尋此物。今日得少俠之助,上官婉兒得以不遭賊人淩辱,這個恩自然是要還的。不過,這東西實在是無影無蹤宮中藏書更是浩如煙海,或許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有所得。”

謝雲流大喜,拱手道:“多……多謝!”

李華婉在旁道:“皇姑博聞強記,以皇姑之力,若是尋之不到,那天下絕無第二個人敢說尋得到。”

上官昭容笑道:“死丫頭,你這是在給姑姑拆梯子呢。放心,我若是尋不到那玩意兒,自然有辦法給謝少俠一個交代,你在著什麽急?”

李華婉臉一紅,吐吐舌頭,道:“好了。既然皇姑和重茂弟已經救出來了,咱們也別耽擱了,早點回城去吧。我爹和天子,不知道急成什麽樣了!”

謝雲流忙去周圍轉了一圈,將那十餘名羽林軍的馬屁通通都牽了來。李華婉扶了上官昭容上馬,謝雲流則抓起重茂,扔在馬上。上官昭容挽著韁繩,在滿地屍體中轉了一圈,沉下臉道:“謝少俠,婉兒。”

謝雲流與李華婉一起道:“是!”

“我想了想,今日之事,當是與太子無關。”

“皇姑!”

上官昭容看她一眼,李華婉乖乖閉上了嘴。

“今日之事,與太子無關,”上官昭容垂下眼簾,低聲道,“今日在這院中所說的一切,出了這個門,我是不認的。”說完輕夾馬腹,徑直出門。

李華婉與謝雲流對望一眼,心中都沉甸甸的。上官昭容的話,擺明了是不欲與太子為敵。可是太子已經逼到這地步兒了再退,還真能在皇宮中待一輩子嗎?

眾人出了雞鳴寺向東而行,穿出樹林。日已西落,麥翻金浪,遠遠地便見前麵麥田中旌旗招展,數百騎兵排成一條長線,鋪天蓋地而來。

重茂緊跟在謝雲流身後,嚇了一跳,李華婉大聲道:“是神策軍,不要怕!”打馬上前,高高舉起手來。

當頭的神策軍統領遠遠看見四人,忙吹響牛皮號角,長蛇般的陣形立刻停了下來。

前麵十餘騎潑風架飛馳而來,在離著十餘丈遠的地方一起停下。李華婉大聲道:“上官昭容、溫王和代國公主在此!”那十餘騎忙一起滾鞍下馬,單膝跪地,大聲道:“臣等護衛不力,令昭容蒙塵,罪該萬死!”

“本宮無事,大驚小怪,”上官昭容從馬上立起,嚴厲地道:“些許宵小作亂,已賴代國公主和純陽宮弟子謝雲流救護,並無受傷。陛下呢?天後呢?城中可還有人作亂?”

眾人齊齊地鬆了口氣,跪地不敢抬頭,當先一人聲音都在發抖,道:“那……那是昭容吉人天相!城中已經安定,陛下和天後在宮中,俱都安然無恙!陛下下詔,一定要讓昭容平安歸來如今羽林軍、左右廂神策軍、天策府都已經出空,長安城內外,十餘萬軍民正在搜尋昭容!”

“哼,陛下什麽都好,就是經不得風吹草動,正要七夕之會,鬧得風風雨雨的,哪有半點七夕的祥和之氣?”上官昭容冷冷地道,“走吧,回宮去。立刻派人,向長安周圍所有禁軍、廂軍通報本宮回宮之事,要立刻停止搜索,各軍回營,嚴加防備。從今日起,沒有由我親筆簽署的詔令,不得調動一軍一卒。”

這話聽著就有些僭越狂妄,直不把天子放在眼中了。但幾名神策軍上將連半點猶豫都沒有,立刻行禮道:“謹遵昭容詔令!”轉身上馬,其中五人護著上官昭容,其餘人打馬狂奔而去,須臾便見那長蛇陣般的神策軍開始如臂使指地調動起來。

李華婉見重茂和謝雲流都目瞪口呆,歎息道:“皇姑在則天天後時代,便執掌鸞台鳳閣,天下詔書出於皇姑之手。這二年天子格外寵信,長安城內外的軍隊調動,都交到了皇姑手中。”

“太子……唉……太子劫持皇姑,自然……”

她搖搖頭,不敢再說下去。重茂臉色慘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李華婉正待要給他解說,前麵上官昭容回過身來,道:“重茂!過來,陪姨一起回去,你父皇可擔心你得緊!”

重茂忙道:“是!”臉色慘白地看了眼謝雲流和李華婉,拍馬上前,早有數名神策軍士上來,將他團團保護起來。

上官昭容看一眼李、謝二人,冷峻的臉上已無任何表情,轉身去了。百多名神策軍士將她二人圍得水泄不通,將漫無邊際的麥田踩得一塌糊塗,眾軍高舉旌旗,向東而去。

謝雲流拖拖拉拉地在後麵。今日之事,實在是太過古怪,皇室內盤根錯節的糾葛,眼看是越陷越深,而上官昭容說的那些話,又燒得他心頭滾燙,一時之間,恍惚得不知該怎麽辦。

李華婉輕縱馬韁,與他並繆而行,兩人都遠遠地落在了後頭,倒也無人前來管他們。眼看著夕陽西下,漫山遍野的人馬,都變成了遠方丘壟上的剪影,李華婉終於道:“謝大哥。”

“嗯?”

“那些人,不是你殺的。”

謝雲流心頭一振,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殺不了人,”李華婉道,“你武功那麽厲害,可是一點殺氣也沒有。真是可惜。”

謝雲流無言以對。他自己的確毫無殺氣,但是眼前這美豔不可方物的少女也看不出殺氣,殺起人來卻從來眉頭都不皺一下。

“是誰?”

謝雲流哽了下,道:“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似乎不是漢人,卻也不完全是胡人。”

“他很厲害嗎?”

“下手殺人,”謝雲流道,“似乎在他而言十分有趣。”

“真奇怪,”李華婉皺眉道,“太子派人劫掠皇姑,卻又有不相幹的人來解救……”

“不,他不是來救昭容的,”謝雲流道,“有人花錢請他來說要殺皇帝的女人。”

李華婉聞言一怔,不再說話,縱馬而行,夕陽將他們二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眼看翻過前麵的丘壟,便是長安城牆,李華婉忽地破顏一笑,道:“謝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殺人如麻,實在有些暴虐?”

謝雲流不意她會忽然說到這個,愣怔了一下才道:“我不覺得你暴虐,隻是……隻是……”

“劫掠皇姑的,是太子;怕皇姑死不了,派人來殺她的……是楚王。”李華婉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他們昨日還坐在一張榻上,和陛下、天後一道遊樂,今日便你殺我,我殺你……皇室無親,你懂嗎?先則天天後殺李氏皇族,殺得太過了,一直到今天,無論李氏、武氏,誰也信不過誰,誰也不放過誰……當麵喜笑顏開,轉身就得防著被捅一刀。所以我……我十四歲就親手殺了一個人,一個在我身邊陪伴了我六年的宦官,竟然是……”

她沉默了一陣。謝雲流不敢問,也不敢說話,心頭覺得憋得慌,一股四麵八方被堵得死死的、無法呼吸卻又無力施展的憋屈,讓他透不過氣來。李華婉忽然一揚長鞭,道:“哈!我是太宗皇帝的嫡脈,殺人如麻,那又如何?太宗皇帝打下這江山,前後四十餘戰,殺人何止千萬!哈!我李華婉為何不行?!”

謝雲流看著她被夕陽映照得通紅的臉頰,隨風飄拂的長發如著火一般,雖是大聲說笑,臉上卻毫無笑意。他也不知說什麽好,兩人在沉默中打馬催行,不多時便到了長安城下。

城門口還在戒嚴,數百神策軍士緊守著城門,進進出出的人、馬、車都要嚴格搜檢,城門下排著老長的隊伍,神策軍士策馬在人堆中來回吆喝驅趕。李華婉在離著城門百丈遠的地方便停下來,遠遠的,幾名身著黑袍、頭帶四腳軟腳澤巾的仆役從城門口一溜煙地跑過來,在李華婉麵前行禮道:“殿下!可算等著您了!王爺聽說您遊街被劫持,嚇得不得了呢!現在全府上下都出動,到處找您,神武軍——”

“父王沒事吧?”李華婉一口打斷他道。

“王爺怎麽會有事,神道東廂一鬧起來,太子爺就派羽林軍來府裏守著了,後來知道上官昭容被救了回來,城中安定了,羽林軍這才撤走……”

李華婉看了眼謝雲流,兩人眼中都閃過一絲恐怖之色。如果今日上官昭容沒有回京,說不定一夜過去,相王李旦一家也不複存在了。李華婉聲音微抖地道:“好,咱們這就回去,免得父王擔心。謝大哥,你……”

“我回紫金觀吧,”謝雲流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若有事,你可……唉!以你的決斷,又怎會有事?”

“謝謝你,”李華婉伸過一隻手,在他的馬頭上拍了拍,道,“明日一早,太子邀請你我在大明宮苑一敘,你……去嗎?”

“你去,我就去。”謝雲流下定決心道。

李華婉在馬上坐直了身子,將興奮喜悅之情都掩飾在眼中,點頭道:“那好,那麽,謝大哥,明日見。”

謝雲流眼睜睜地望著她的身影,在前護後擁之下進入延興門中。夕陽已經落山,李華婉的身影很快便被門洞的影音吞沒。謝雲流打了個寒戰,轉身不敢再看。

幾名神策軍士來回奔馳,將所有騎馬、乘車的人統統趕下一一搜檢。謝雲流勒轉馬頭,轉到城牆根下,將馬取了韁來,繩,拍拍馬屁股讓它去了,這才翻牆入城,不必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