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二人縱下長安城的城基,是在未時初刻。

日當正午,可是長安城中已不複往日的平靜。遠遠的大門開處,羽林、神策千騎身背代表在神京長安執行聖旨的長羽短旗不斷頭地奔馳往來。城中擂鼓動地,就在他們離開高大的城牆不久之後,城牆上便出現了守衛者的身影。

權傾數十年的貴妃、皇次子,在長安城眾目之下被擄換作則天天後時代,隻怕已有數十官吏將校為此掉腦袋了。當然,在天後時代,天下政局穩固,豈可能有此種荒謬之事?也隻有在當今天子的治下,發生這樣的事,反倒令人覺得不足為奇了。

人都不欲與大隊千騎碰麵,離開城牆後便遠遠地避開大路,跑進了田野中。

還有數日便到收獲之季,田野一片金黃,連綿到看不見的遠方,二人頂著烈日,在田野中望東而行,跑得渾身大汗。李華婉似乎又換了一種輕功,一蹬一蹬的,大半時間都飄在空中,有時候掠過田野的風大了,李華婉便順勢轉圈,雙臂張開,長長的衣袍展開,像飄飄****的紙鳶一般被風送出去老遠。謝雲流全神貫注,施展開憑虛禦空,一直緊跟在她的身後。

“托住我!”縱躍在空中的李華婉忽然叫道。謝雲流不假思索地向前急衝,李華婉落下來,正落在他的肩頭。謝雲流身體微縱,將一股強勁力道送到李華婉的足上,李華婉向上急升,一下子升到了五六丈的空中。

謝雲流凝步不前,狂衝之勢驟然停頓,啪的一聲,周圍三丈內金黃的稻穀同時深深地彎下了腰。

李華婉落下來,纖足踩在他肩頭,叫道:“瞧見了!他們也穿過了這裏,向那邊去了!”

“!”

二人繼續前衝,每縱躍五六次,李華婉便跳到謝雲流的肩上,眺望遠方。二人暗自默契,幾乎不用交語,便知對方心意,越跑越快,很快便穿過了田野,進入一片蔥鬱的樹林之中。

這片鬆林是長安城邊的田野中常見的短鬆,通常是在田野中稍稍起伏的緩坡中,隻是這片緩坡比較大,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鬆樹望不到頭。鬆林的地麵,通常都很堅硬,二人一進來,便發現那堅硬地麵上的蛛絲馬跡。

血跡,和人馬踩踏、亂七八糟的鬆針。

二人心中沉甸甸的,卻都不言語,一路尋著痕跡往前,走了半日,李華婉忽然一拉謝雲流,二人同時閃身,隱入一片密集的短鬆背後。

前麵視線開闊,鬆針間隱隱露出一片黃瓦和一段短短的黑基白牆,傳來鍾鳴之聲。

“道觀?”

“是雞鳴寺。”李華婉更正道。

謝雲流訝然。連他這個外地人都聽說過京城東郊雞鳴寺,乃是前隋長安八寺之一,據說前身曾是佛學大師鳩摩羅什的居所,在北朝時期一度是長安最繁華的寺廟,其後衰落,隋末時,成了反亂朝廷的武林人士聚集之場所,大唐立國之後,禁私相毆鬥,雞鳴寺便漸漸地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

眼前的這片黃瓦、白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黃瓦的一部分已經坍塌,白牆牆麵上也滿是裂痕,已變得灰敗不堪。

二人從樹兩邊探出頭去,隻看了一眼,便回過頭來對視,眼中都深有憂色。雞鳴寺的周圍,林中,到處都可見到黃衣人的身影。這周圍重重布防,不用問也知重茂和上官昭容定在寺中。

二人遠遠地圍著雞鳴寺轉圈。李華婉甚為敏銳,總能一眼瞧出林中布防之人,二人的武功都遠在這些嘍嚶之上,隻要搶先發現對方,便絕不會被對方發現。但越往裏走,布防的人數和布防者的武功便直線上升,二人不敢輕舉妄動,圍著雞鳴寺走了大半圈,也未發現明顯的漏洞,可以讓二人不被發現地滲透到寺中。

忽聽水聲淙淙,兩人轉過一道陡峭的山石,便見一條黑幽幽的溪水,淌過鬆林,再往前看,便見這溪水源頭正是從半塌的白牆之下流出的。

謝雲流半跪在石上,警惕地注視著林中的細微動靜,卻聽下麵傳來“嘩嘩”的水聲。低頭一瞧,李華婉坐在溪邊,抄起微冷的溪水洗了洗臉。謝雲流以為她洗過了臉便要起來,她卻呆呆地坐在溪旁。

正午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穿透鬆林林冠,投射到溪水上,溪邊明晃晃的滿是水波**漾的光影,李華婉身上、臉上,亮晶晶的光芒閃爍,謝雲流不由得虛了眼,卻舍不得移開目光。

卻見李華婉拍拍手,站起身來,道:“謝大哥。”

“嗯?嗯?”謝雲流忙轉開眼睛,聽她一字一頓地道:“我想好了。”

“嗯?”

“你會水嗎?”

謝雲流為難地搖搖頭。

“那咱們倆分開。我潛水進去,你在外麵等著,”李華婉道,“我去瞧瞧動靜,咱們再做計較。”

“不行!”謝雲流道,“如果裏麵的人都有那人的武功,你一人進去,凶多吉少!”

“若是如此,那裏麵必起大的動靜,這周遭的人便會被吸引過去,”李華婉道,“你便有了機會。”

“那你怎麽辦?!”

“你會來救我,是吧?”

謝雲流哽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李華婉拔出一把短劍輕輕割去長袖,又將長裙下半截幹淨利落地撕下,全身結束得緊緊紮紮,向他嫣然一笑。

謝雲流一聲“別!”還未出口,她便向後倒去,謝雲流伸手疾抓,哪裏抓得到?她在空中靈巧地一轉身,“撲哧”一聲,遊魚般地紮入深深的溪水中。

李華婉水性了得,水麵上隻一線波紋,迅捷地向著數十丈外的斷牆而去,若不是謝雲流事先知道,斷斷不會有人在溪水反射日光的情況下看見。

謝雲流生怕有人誤打誤撞碰上了,不敢多看,轉身離開大石,繞著圈子向東走了一箭之地,隨手撿起一顆鬆果,用手指屈射而出,啪的一聲,甚是響亮。

幾名黃衣人立刻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周圍,四下晃動。謝雲流豈能被這些家夥發現?貓著腰又走數十丈遠,依樣畫葫蘆又來一次。

他繞了大半圈,估摸著李華婉已經潛了進去,心頭怦怦亂跳。那溪水在院子裏是個什麽出口?院子裏的黃衣人又是作何布置?正是正午時分,毒日頭底下哪裏藏得住人?心頭亂得慌。但裏麵一直安安靜靜,周圍搜尋的黃衣人也無人驚跑,又似乎一切順利……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一一在寂靜得可怕的林中,這蹄聲簡直如奔雷一般。謝雲流本能地往樹上一隱,便見四麵八方的黃衣人同時向一個地方奔去,他悄悄跟在後麵,走了幾步,索性從樹上下來,緊跟在最後一名黃衣人身後。

那黃衣人奔了幾步,聽到身後腳步聲,奇怪地回頭一瞧,謝雲流一掌便將他打倒在地,又跟上最後一名黃衣人。那人奔了幾步,也覺奇怪,回頭一瞧,便即人事不省。

這兩個家夥之脆弱,遠超他想象,人被一擊便倒,他便伸腳將他們一一勾住,再慢慢放下,眾黃衣之間隔得老遠,竟無一人回頭瞧瞧。

謝雲流突發奇想,忙將其中一個個頭高的拖到一道矮坎下封了他的數處穴道,又一拳砸在他頭頂,讓他三五個時辰醒不過來。扒下他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倒也蠻合體。

那人腰上還掛著一把長劍。謝雲流一碰到那劍,像被火燙了一般縮回手,臨行時師父的話尤在耳邊:“此番下山,護衛重茂事小,不為重茂惹禍事大。重茂身處嫌疑,皇家無親,一旦惹禍,重茂必死。慎之,戒之!”

“慎之……戒之……”

他稍一猶豫,還是抓起了劍,係在腰間,匆匆地將那黃衣人蒙麵巾蒙在臉上,趕上眾人。眾多黃衣人已停在一條林間小路兩旁,眼見鬆林中數騎狂奔而至,眾黃衣人不言不語,挺身而立。

謝雲流退後兩步,心中發冷一一來人渾身金甲輝煌,手持長戟,竟是一名羽林軍大將!

眼見那大將帶著數名羽林軍士,毫不遲疑地穿過一眾黃衣人直入寺中,謝雲流不再猶豫,後退數步,轉過院牆的轉角,忽地提氣上縱,一手在高高的院牆上一搭,翻過了院牆。

這裏麵是寺中前廊盡頭的一處封閉的牆角,這麽閉塞之處,居然還有一名黃衣人站在這裏麵。那人見謝雲流飛身落下,略微恍惚,道:“你……”一個你字出來,謝雲流已從他身旁一閃而過,手掌斬頸,那人倏地就倒了。

謝雲流衝到封閉角落的口子,向外看看。這寺廟雖破舊,昔日恢宏氣勢猶在,前院便有將近十畝,是所謂前堂。這座百年老寺還留著強烈的六朝古風,院落龐大,圍繞著中間巨大的大殿一一這大殿比之後代的所謂大殿,大了起碼兩倍有餘,是古代皇宮四麵坡頂大殿的複製,整個大殿雖不算高,卻足足占地八九畝之大,四麵坡頂從上方壓下,占據大殿高度的三分之二,將大半個殿堂一一近乎所有的支柱、門、窗一一都深深地隱藏在巨大的屋頂之下。樸素的屋頂,碎石鋪就的前院,幾乎沒有什麽裝飾,卻透露著佛家禪寺深刻的“無我兩執”的禪意。

此刻,大約二十多名黃衣人聚集在前院,列為兩隊。那將領昂然而入,幾名千騎一進院子便翻身落馬,衝到他馬前為他挽住韁繩,那將領冷冷地打量四周,這才慢慢地從馬上下來。

黃衣人列隊兩旁,冷冷地看著這些神策將校,既不說話,也無動靜。羽林千騎們倒一個個頗為緊張,將那將領圍得死死的。謝雲流見那將領掃視院落,目光精氣四射,當是深有武功之人,不敢多看,縮了回來。先將那黃衣人一腳踢進角落中傾倒的樹枝下,然後順著小巷往前走,這小巷原是列在前院兩邊長廊中的一條,是用來給禮佛者遮蔽風雨的,年深日久,大半坍塌,被爬山虎等植物遮蔽得像一堵牆。

小巷的盡頭,大殿恢宏的屋頂已經延伸到頭頂。屋頂上既寬且大,自然是布滿了看守,不過這可難不倒謝雲流。他走到屋簷之下,仰頭望去,寬大的梁、、鬥密密麻麻,相互穿插、鉚接,像一張巨大的網,層層疊疊地將厚重的屋頂撐起。

謝雲流輕身縱起,直接越過第一層,單手攀上第二層梁果然聽見下麵有動靜,有人悄無聲息地從昏暗中出來,搜向這邊。隻是謝雲流梯雲縱跳得又快又高,超出那人的預料,那人看了半天,始終不曾抬頭看一眼,轉了幾圈又回到黑暗中。

謝雲流暗吸一口氣,攀住第二層猛地向上一躥,如幽影般又直接越過第三層,攀上了第四層梁。果然第三層亦有人,謝雲流輕得像道煙,那人竟無察覺。

第四層已到了四麵坡頂的頂端,再上麵的第五層梁,已經無法站人了,這一層便無人看管。謝雲流輕輕地走在梁上,看得清楚,下麵的大殿,被三道牆分隔成了前後廳、左右廊四塊整個殿中都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灰塵味兒,當是數十年破敗不曾有煙火的緣故。

前廳中供著石刻金裝彌勒,那金裝是早就被扒了個一幹二淨,露出灰青色的石頭本色。後廳門窗緊閉,黑咕隆咚的啥也瞧不分明,前廳則殿門大開,陽光射人殿中,在那光滑如玉的金磚上反射光芒,照得整個廳都明晃晃的。

有人在前廳中說話,聲氣兒不小,整個殿上屋析都聽得清清楚楚。謝雲流多聽得幾句,不由得變了臉色。

“……地支、府要兩支,一共是十六人,”一個聲音不徐不疾地道,“我等一共出動了三十六人,現在隻回來二十一人,這筆買賣,可虧得很哪。”

“那是你們算計不周,”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城中防衛可是已經一減再減,天策軍也好不容易被借前日的事趕回營中。誰曉得你們這麽不經事?”

“獨孤大人,這本賬可不是這麽算的,”光是聽前一人的聲音,都能讓人眼前浮現出一幅牢不可破的笑吟吟的模樣,“代國公主李華婉,不當出現在雜戲之中。隊伍之中,還混了不少好手,那個純陽來的小子謝雲流,可當真是個紮手的硬點子。”

謝雲流輕手輕腳走到梁中間大廳的正中,往下望去一一石佛像前,兩個人正在爭執,其中一人明光鎧反射陽光,耀眼不可逼視,正是剛剛從外來的那員神策大將,另一人身穿樸素的黑袍,圓圓的臉,團團的肚子,卻不正是長安城外、楓華穀中、小溪橋畔,那位開店的老黃?!

謝雲流驚訝得無以複加,扶著梁拄的手心滲出了汗。卻聽那獨孤將軍道:“廢話!世上豈有一廂情願之事?皇室中人出巡,是由右神廂軍負責關防,那些宦臣中自有高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則天天後儀鳳二年,你們謀刺相王,不也被打得落花流水?至於那謝雲流……哼……不知道哪裏跑出來的愣頭青,這我們可真沒料到。”

老黃並不著惱,依舊慢吞吞地道:“大將軍說得是。生意上本來就是有賠有賺,天公地道。這筆生意,我們虧了不少,但是想來,所賺的,嘿嘿,太子爺必不會令我等失望。”

獨孤將軍冷哼一聲,手一伸,一名侍立在旁的千騎上前一躬,雙手捧上一隻扁扁的檀木匣子。老黃笑吟吟地接過匣子,卻不打開,隻看著獨孤將軍。

“範陽道軍額千二百,平盧道軍額千六百,”獨孤將軍拖長了聲音道,“怎麽樣?上軍州兩千八百的軍額,太子夠意思了吧?”

老黃吞聲一笑,轉身將檀木匣子遞給一名黃衣人,拱手道:“世人都貪金銀寶貨,我等獨愛那刀光劍影,這兩千多的軍額,確是承太子的情了。既如此,咱們銀貨兩訖,大人軍伍繁忙,就不遠送了。”

“等等,”獨孤將軍道,“你……想這麽就走了?”

“不是我走,”老黃笑道,揮揮手讓身邊那黃衣人退下,晃眼一瞧,正是那比狗輩分還低的小黃,“是大人要走了。”

“我不能走,”獨孤將軍搖頭道,“你也不能走,太子殿下的事,還沒有完。”

“不是已經銀貨兩訖了嗎?”

“怎麽?”獨孤將軍冷笑道,“掙錢,還有嫌多的?”

“生意做得再好,也就七成利,”老黃笑道,“再多一分也不成,那成了與老天爺爭利,這錢咱們不掙。”

“事到如今,你想抽手,隻怕晚了!”

謝雲流在梁上,越聽越是心驚,扶住析的雙手都緊張得嵌入木中。事情竟然牽涉太子!?太子下令,劫掠上官昭容、李重茂!?事情的真偽、曲折且不去說它,但這是真真正正事涉皇室秘辛!想起下山之前師父嚴令,絕不許牽涉進皇室內鬥,前麵無意間救了李華婉,倒是事出無奈,師父必不深究,但眼前所聽所見的一切……

他驟然驚覺,絕不能再待下去。但是重茂被擄至此,又是毫無疑問的,生死未卜,又怎麽離去?

謝雲流咬牙切齒,心中糾結,一時竟忘了聽下麵的動靜,忙又凝神去聽——下麵的動靜沒有聽到,卻聽身後極輕微極輕微的點動靜。

謝雲流不假思索,一招“老猿探桃”,向後擊去。這不是純陽的武功,卻是他奉師命下山遊曆時,從萬花的朋友那裏見來的招式。這一招去勢極緩,昏暗之中無聲無息,極是殺招。

暗中一隻又滑又冷的手接上來,兩掌相交,那手輕轉,將謝雲流的暗勁盡數化開。謝雲流不由得暗自驚訝,左手化開,右手化為掌,直插那人胸口。梁上狹窄,根本無處可躲,那人身子不可思議地一扭,謝雲流手掌劃過他胸前,他身上又濕又滑,堪堪讓過,左掌橫擊謝雲流脖頸,不讓他有橫臂將他擊下的機會。

梁上昏暗一片,什麽都瞧不分明,兩人聽風辨形,連交數招。謝雲流自打倒那黃衣老者後,再不動用一招純陽功夫,好在他這二年代表純陽在江湖上行走,見識也算廣博,別人演的招式,他隻看過一遍便永不會忘,這時候臨時用來,全是隨心所欲,一招萬花、兩式少林,再夾雜著幾招雜門小派的武功,倒是應付得像模像樣。

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是由內驅外,外在的招數都是假的,真正重要的是內息、氣脈和肌肉的流轉扭動,光看到外頭展現出來的招式就學會了該門派的武功,說出去誰也不信。純陽武功重內虛外,內功的修煉紮紮實實,謝雲流以純陽內力催動外門武功,乍看之下似是而非,但渾厚的內力卻可借助外招發揮出乎意料的威力。

那人的功夫卻極是刁鑽,似乎不同於世上任何一門。一般而言,江湖上人與人過招,心中容易有定勢一一比如第一招接的是萬花招式,這人難免會用應對的招式和套路,來應付下麵的招式,謝雲流換招奇快,一般的人跟不上他的速度,很容易就被打倒了,再說,普通的黃衣人在他手下過不了一招,但這人卻一直用他那套奇怪的武功,見招拆招,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在梁上越打越快,除了腳下梁不到七寸寬,周圍還滿是支棱著的析架,給人留下動手的空間,還沒有一輛馬車的車廂寬敞。不知為何,兩人都默契地盡量避開析梁,竭盡全力地不發一聲。堪堪過到第十招,那人的招數越來越偏向小擒拿手,施展的範圍越來越小,靠謝雲流也越來越近。他身上濕漉漉的,手臂又滑,謝雲流跟他正麵展開小擒拿手,滑溜溜的竟是接連失手,謝雲流退無可退,雙手自然地一劃太極,一招純陽心訣“天地無極”,硬生生將那人的震開一步。

那人低聲驚呼一聲:“謝大哥?!”謝雲流本已上前一步,待要追擊,聞言不禁大震,硬生生刹住了腳步。

大梁被震得吱的一聲響。下麵第三層的黃衣人立刻抬起頭來。那人反應急速,手一揚,一道黑影向那黃衣人射去。

論到機智善應、待人接物、政爭權變,謝雲流與平生所見之人都差得甚遠,連李重茂都比他有頭腦得多,跟什麽李華婉、李隆基等等比起來更是天差地遠。但論到武學上的機變,卻是人所罕及。那人一揚手,謝雲流便知他要做什麽,手掌在離頭頂不到三寸的梁上一擊,踴身便向下撲,瞬息間便到了那黃衣人身旁。那黃衣人大驚,轉身向他,那人射出的東西才擊到黃衣人頭頂,噗地一下,黃衣人白眼一翻,軟軟倒下。謝雲流隨手扶住他的身子,還伸手將那個擊中腦門彈起來的東西抄在手裏,然後將那人身體輕輕放倒,一縱身又上了四層梁。

所有這一切都在一呼一吸之間,無聲無息地完成,樓上樓下這許多高手,卻無一人聽見。

四層梁上狹窄,自不必多說。謝雲流一站上來,已與那人站得近在咫尺。那人上前一步,整個身子都貼在了謝雲流身上,兩人擠在一起,實在沒多餘的空位,謝雲流自然而然地將手圈在那人身後,放在她軟軟的腰上。

下層躺著的黃衣人,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呻吟,除此之外,整個世界仿佛突然間變得異常安靜,安靜得都能聽見兩個人“砰碎砰,砰砰砰”的心跳聲。

“謝大哥,還好是你。”李華婉任他扶住纖腰,低聲道。

謝雲流一顆心髒幾乎要蹦出胸腔,卻不開口,將手攤開,原來李華婉情急之下射向那人的物事,卻是一枚圓溜溜的珠子,正是她一直戴在手上那串鏈子上墜著的稀世海珠。李華婉伸手接過,自然地退了一步,兩人頓時尷尬得滿臉通紅。

屋頂之下,一時間靜得針落可聞。隻聽下麵老黃和獨孤將軍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上來:

“天下苦武氏之禍已久!”這是獨孤將軍的聲音,“則天禍亂高宗,奪我大唐國祚,三十年間,李氏皇族飄零江海,忠臣孝子,家破人亡!亂天下者武氏!如今雖稱大唐複辟,可是廟堂之上,卻仍是武氏天下!武三思禍亂朝綱、**宮鬧……大唐天下,不日必將大亂。”

“則天天後世代,天下不曾亂,”老黃仍是那不緊不慢的聲音道,“倒是太平了幾年……說句打嘴的話,如今天子要是再坐二十年龍庭,那天下才真要大亂一一您不要急,我們這是隨口說說嗎。”

獨孤將軍粗重地喘息了幾聲,才道:“你既這麽說了,那我也不妨敞開天窗說亮話。如今國勢艱難,武氏和韋後苟且勾結天子又暗弱至此……天下安危,在於太子!必須要輔佐太子,除掉武氏,天下才能轉危為安!”

“老朽還是那句話,皇室危,則真是危險,要說天下危,將軍倒也小瞧了天下英雄,禍亂天下的,到底是老而昏聵的武三思,還是另有其人,老朽也不是不知道,”老黃淡淡地道,“我等與太子簽下契約,該做的已經做了,要殺權傾天下的武氏,嘿嘿……那要看太子開什麽價。”

大殿中,人人都能聽見獨孤將軍粗重隱忍的喘息之聲,幾名羽林千騎心領神會,同時拔刀喝道:“好大的膽子!”殿中的幾名黃衣人動也不動,但瞧那架勢,大約並不太將這幾名羽林千騎放在眼裏。

謝雲流正自側耳傾聽,身邊忽然一個軟軟的身子靠過來,李華婉在他耳邊輕聲道:“待會兒……”

“……”

“不要救我。”

謝雲流迷惑不解地轉過頭去,卻見昏暗中李華婉展顏一笑向他擠擠眼睛,然後一轉身雙手抱在胸前,直直地向大殿中落去。

謝雲流被她黑暗中優美得無以複加的風姿所惑,待得她直直的落下了三層梁才驟然驚覺,伸手去抓,卻哪裏抓得到?李華婉落在半空,雙手打開,呼呼生風,大殿中諸人都已察覺,便聽那獨孤將軍厲聲喝道:“誰?!”

李華婉輕輕巧巧地落在大殿正中,原地轉了幾圈,將下墜的勢頭卸去,笑道:“獨孤伯伯,你不認識我了?”

獨孤將軍一怔,忙抱拳道:“原來是代國公主殿下。獨孤禕之失禮了!”

“哪裏,這不算什麽失禮,”李華婉笑吟吟地道,“獨孤伯伯今日大開殺戒,魚龍雜戲一百多年,連大業末年天下紛亂,都沒有終止過,被你一舉襲擾,全城混亂,實在是神來之筆,咱們長安城經此一鬧,大概要子子孫孫傳唱下去了,嗯,是了,上官昭容誇街巡遊,獨孤鏢騎白刃劫道兒一一這曲目兒可好?”

獨孤神之臉漲得通紅,哽了一下,直起了腰,道:“公主謬讚了,獨孤禕之倒覺得沒什麽不好。為了大唐,為了李氏天下,獨孤禕之就算被千夫所指,也笑納了。”

“獨孤伯伯忠貞凜然,好比比幹、伍子胥了?”

“不敢,但得如本朝英國公那般,獨孤禕之亦萬死不辭。”

李華婉陡然拉起了臉,冷冷地道:“徐敬業打著恢複大唐的招牌,卻做著割據稱王的醜事,算盤打得響亮,卻死有餘辜,還丟盡了老英國公的臉。獨孤將軍打著李氏天下的招牌,心裏頭想的什麽,隻怕也沒那麽正大光明吧?”

獨孤禕之並不諱言,拱手道:“公主殿下既然這麽說,獨孤禕之也不敢反駁。總之上無愧於天,中無愧於大唐列祖,下無愧於萬民,就是死留臭名,獨孤禕之也甘之如怡。”

“一張利嘴,倒是會說,難怪太子愛重你,”李華婉冷笑道,“可是今日襲擊魚龍雜戲,劫掠昭容、溫王,你這套玩意兒,還是去跟天子說吧!”

獨孤禕之絕無脾氣,每說句話都要先拱手行禮,道:“待得此間事了,獨孤禕之自然會在承天門外自盡以謝天子、昭容,不勞公主費心。”說著一揮手,道,“請公主殿下也去休息,不可怠慢。”

“慢!”李華婉道,“獨孤禕之,我問你,為何要對重茂下手?他可是太子的親弟弟!”

“獨孤禕之絕無相害溫王之意,隻可惜溫王殿下當時正好與昭容在一輛車上,這幫家夥,”獨孤禕之朝老黃一努嘴道,“就把殿下和昭容一起請來了。”

“殿下年紀雖小,卻大義凜然,見人劫持昭容便挺身而出令人佩服,”老黃謙卑地彎了腰,“咱們的人不敢亂動,怕傷了溫王殿下,所以便一起帶過來了。老黃是忠義之人,並不敢亂來。”

李華婉瞧也不瞧他一眼,盯著獨孤神之道:“重茂是天子之子,我是相王之女。相王也是做過天子的!你劫持天子子女,還口口聲聲說為了李氏江山,說什麽昏話!”

“並不是昏話,”獨孤禕之道,“獨孤禕之並非造亂之輩,今日如此,隻為上官昭容。”

“卻是為何?”

“如今,韋後和武三思勾結,整日想的便是學那則天模樣待陛下千秋萬代之後,再出一個女皇,再奪一次大唐江山。獨孤偉之受先高宗皇帝、太子之命,立誌鏟除此天下二惡,所以不得不請上官昭容出宮一趟。”

“哦?你要殺了上官昭容?”李華婉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這麽多年來,宗室飄零,全靠上官昭容在則天天後麵前周旋,當今天子和相王才得以幸存。韋後當權以來,又全靠了昭容,相王才保存性命……殺了上官昭容,這就是你說的對天子、對相王、對李氏皇族的忠貞?”

“公主殿下明鑒,”獨孤神之道,“神之二十年前為則天天後提拔栽培,昭容就是宣詔之人,神之膽子再大,也不敢對昭容無禮。神之請昭容做客,隻是不願親眼見到自已尊重之人卷入禍事,豈是要為難於她?不過是要請昭容在舍下住上一段時間而已。”

“住?住多久?”

獨孤神之沉吟片刻,道:“這個,獨孤禕之不能說。隻請殿下放心,天子、相王都是獨孤禕之的真命主子,獨孤禕之絕不相欺!韋後雖然擅權,卻是又蠢又笨……昭容聰明決斷,宮中之事,決於昭容。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總要問罪官中,昭容留在宮中,對誰都不是好事。”

李華婉點點頭,道:“好……好得很。你們攛掇著做大事,卻把相王的安危置之腦後。好得很,這才是忠良的臣子哪!”

獨孤禕之低頭道:“不敢,不敢。公主殿下既然已經來了,說不得,獨孤禕之也隻有得罪了。還請殿下和昭容、溫王一起,在舍下同住幾日,待此事一了,獨孤禕之自然拿自己的頭顱來謝罪。”

兩名羽林千騎同時上前一步,將李華婉夾在中間。李華婉倒也不掙紮,隻冷哼一聲,轉頭看看周圍,又似有似無地抬頭看看,轉身便走。

獨孤神之不敢失禮,躬身道:“獨孤禕之恭送殿下。”

老黃在旁邊看了多時,倒也不著急,待李華婉下去,這才微微一笑,道:“將軍,咱們合作多時,恩情猶在。太子殿下若是出得起價錢,楓華穀,姚家老鋪,咱們隨時恭候大駕。時日已不早,現在神策軍大概已經全城大索,咱們在這裏也待不長久,索性散了罷。告辭。”說著一拱手,轉身出殿。小黃跟在身後,隻聽院子裏“汪”的一聲,果然大黃也來了。

大殿上上下下,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十餘名黃衣人從隱身之處出來,一言不發地出殿。他們也不跟著老黃,而是一個個分頭散去,轉眼之間,雞鳴寺中黃衣人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了一幹羽林千騎。

獨孤神之站在殿中,沉吟良久,終於長歎一聲,默然出殿殿外的千騎牽馬等待,眾人隨著他一起上馬,蹄聲隆隆,出寺向西而去。

謝雲流待眾人都去了,這才從梁上跳下。太陽已經西斜,微黃的日光直射入大殿,照在時刻彌勒身上,石頭縫裏那些還未被摳幹淨的金箔碎屑閃閃發光,映照得整個大殿都亮了起來。

謝雲流站在光影之中,茫然四顧。

華婉去哪裏了?重茂呢?羽林軍士騎馬而去,並沒有帶走那三人,那他們被關在哪裏?他是一個善於見招拆招的人,論到直麵硬鋼,絕不輸人,可是需要費盡心思去想的事,謝雲流卻還總是茫然以對。

李華婉臨走時的那一眼,總算將事情說得清楚。她故意投身獨孤諱之,便是要他將自已和上官昭容、李重茂一起關起來,就中便可動手救人。她臨走時說的那句“不要救我”便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