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二日,甲午日。此日益出遊、問名,忌殺生,諸事順遂。

謝雲流坐在臨街暢軒之上,靜默沉思,良久不語。

眼前擺著的六道素菜已經涼了。他手中端著一杯清酒,卻遲遲不放到嘴邊。

純陽宮不忌飲酒。據說祖師鍾離權就嗜愛飲酒,還說酒有六德。呂洞賓雖然不飲酒,卻也不禁止弟子們飲,畢竟純陽宮在華山之巔,山高雪厚,氣候冰寒,年輕弟子們元氣尚未修煉成,不飲酒便容易凍傷。

謝雲流在眾弟子中也是不善飲酒。年紀比他小得多的李忘生和李重茂,都能把他喝得爛醉,他出門在外,一向滴酒不沾,可是今天就是忍不住,讓人給他上了一壺上好的清酒。

他心中還在糾結著昨夜的事。

那個延平郡王到底什麽來頭?居然自稱則天天後之侄,又見過祖師鍾離權,與純陽派交往甚深,甚至……甚至知道純陽心法的核心之密。他究竟是誰?最重要的是——

為何他說《純陽別冊》乃是虛妄之物?

何為虛妄?昨日親耳聽到延平那王與紫金觀主私下交談,紫金觀主親口說出了太子派人來問的物事中,就有“別冊”二字那麽太子也是知道別冊這東西。但這東西對皇家而言,究竟是什麽?難道……難道尚武的太子,也想要知道別冊上的武功?難道整個皇家,都知道別冊的存在?那麽在這差不多將近八十多年的時間裏,為何又不見一個李氏皇族的人因修習別冊而成為一代高手?

轉念又想一一難道那個延平郡王不算是高手中的高手嗎?他可能還比不上師父呂洞賓武功之純粹,但亦是謝雲流生平僅見的高手。他對自己的武功一向深有自信,行走江湖兩年多來,基本未曾遇過敵手,但是延平郡王一一他的武功已經超出了謝雲流的想象,是的,不是超出上限,是超出想象。謝雲流想象不出來他武功的路數,更想不出來,他是何以用疾風驟雨的攻擊,將自己一身武功牢牢封死,連逃走、反抗、掙紮的餘地都沒有。

此人大是可怕。謝雲流性子孤傲,此番算是生平第一次真心怕了一個人。

樓梯口一陣響動,一個身無武功的武夫走了上來。這是謝雲流聽出來的一一此人當是弓馬嫻熟,下盤穩重有力,卻缺乏靈動,並不會真正的武功,似乎是一名長安城中常見的武士、將官一類的人。

一人在樓梯口露出頭來。這是個相當年輕的人,大概也就是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目英朗,戴著一枚紫金朝天冠,身穿淡藍色錦繡長袍,腰中沒有懸劍,隻懸著一塊碧色幽幽的玉玨,整個人顯得貴氣十足,絕非一般武夫可比。

那人上得樓來,隻左右看了看,便徑直走到謝雲流麵前的桌前,一屁股坐了下來,用手敲敲桌麵,道:“小二,上菜來。”

謝雲流看著他,一言不發。那人也不客氣,叫過小二一口氣點了七八個菜,要了一壺玉泉春,在桌上丟了一片閃閃發光的金葉子。小二看得直咽口水,連滾帶爬去了,那人才轉過來,神清氣爽地看著謝雲流,道:“我叫做李隆基,是李華婉的哥哥。”謝雲流哽了一下,一拱手道:“久仰。”

雖然素未謀麵,但李隆基這個大名,確實是聞名已久了則天天後聖曆三年,彼時純陽宮還未建立,謝雲流還在華山跟隨呂洞賓學藝,而李忘生這些師弟妹們甚至都還未加入純陽門派。當時,呂洞賓禪修出關,便道世間有有心人正在尋找於他,說完就飄然下山。

不久之後,呂洞賓重返華山,帶來的卻是一份敕令。原來他下山之後,沿著當年鍾離權仙師的腳步去了長安。在長安城中見到一名李氏皇族的年輕子弟,名字叫做李隆基。

李隆基傾慕先祖太宗,隱然有重振大唐雄風的誌向。這些,呂洞賓都心知肚明。但是當時則天天後的大周正如日中天,李氏子弟稍有出息,便會引來殺身之禍。於是呂洞賓說服李隆基,向則天天後敬上《大統典論》一書,則天天後果然大悅,不僅厚賞李隆基,將他從臨淄王轉封為楚王,還親筆禦書,冊封呂洞賓為國師,在華山上欽造純陽宮。

說起來,純陽宮的建造,李隆基隱然有功。隻是礙於則天天後,呂洞賓和李隆基都絕口不提此事,眾弟子中,亦隻有謝雲流知道。

他一直以為,楚王李隆基乃是一位上了年紀、胸有城府之人,卻不料如此大咧咧地,獨自一人便上到酒樓中。看著李隆基毫不客氣地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謝雲流轉頭看看樓下,便見樓下擠得水泄不通的人流中,站了數名身材高大之人,一瞧便是神策、天策軍之流。

“原來是楚王殿下。”謝雲流終於想起了眼前這位仁兄的身份,忙一拱手道。

“不過是一俗物罷了,”李隆基笑道,“前日舍妹回來,對謝大俠讚不絕口,說若不是謝大俠仗義相救,她便要活活地死在太子爺麵前。隆基在此,代舍妹謝過了。”

“不敢,”謝雲流見他施禮,忙還禮道,“令妹武功不弱,自有防身之道,說起來,倒是雲流孟浪了。當時千騎、千牛在旁,令妹小有驚愕,也必是無礙的。”

“那倒難說得緊,”李隆基笑道,“說不定太子爺一時性起,將舍妹和刺客一並射死,倒也省心。那可就是隆基獨自向隅了。”

謝雲流臉色陡變,心想這位楚王倒還真是敢說。京中各位王爺、太子,以及武氏宗族之間勢如水火,他倒是知道,卻沒想到到了可以滿街說嘴的地步。

李隆基毫不在意,飲了一大口酒,道:“好酒!今日舍妹請你來這裏坐,她自己卻沒來,讓我這個當哥哥的來陪陪你,謝大俠不會介意吧?”

早上辰時初刻剛過,謝雲流枯坐一夜,正在將睡未睡之際,李華婉的信使就到了。還是那個竇約,恭恭敬敬地帶了三個小廝過來,說代國公主在神道東廂最大的酒樓杏花樓,請謝大俠過去一晤。謝雲流在京中,除了李重茂,便隻認得李華婉,李重茂昨日便被帶回大明宮,輕易是見不著了,李華婉風姿綽約,識見不凡,倒是頗得謝雲流欣賞,這便施施然地跟了來。

來的卻是李隆基!謝雲流忍不住喝了口酒,道:“令妹為人勇決,手刃強敵,真是令我等須眉汗顏。不知……”

“哦,你不必擔心,”李隆基道,“待會兒,你便見得著她了。謝大俠行走江湖,名聲甚是響亮,隆基聞名已久……”

“不敢!楚王看得起謝某,叫我一聲俗名,雲流感激不盡。”

“那你可叫我一聲李三郎,我可當不得謝大俠叫我俗名楚王!”

二人對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對飲三杯。

多說兩句話,謝雲流便不自主地被李隆基的言談吸引。和他妹妹比起來,李隆基所見所識,更是高屋建領,而對比起李華婉許多欲言又止的話,李隆基絕不客氣,開口便說。目下的大唐宗室,他李隆基雖是位封上國的楚王,地位卻遠在溫王李重茂之後,中間起碼還隔了三五個王,這其中既有當今天子的幾個兒子、公主,又有李隆基自己的哥哥們一一相王李旦的兒子。但謝雲流卻有種感覺,除了太子以外,其他幾個王加起來,也沒李隆基會說、敢說。

隻不過,無論怎麽調侃、戲說,李隆基絕口不提純陽官之事。這是不欲在純陽弟子麵前顯露他恩主的地位。謝雲流雖然遲鈍,這點心思還是猜得出來的,不由得對李隆基又多了幾分好感。

二人言談之時,外麵的街道越來越熱鬧。神道東廂是前隋開皇年間,和新長安同時建造起來的,之後在隋煬帝大業年間,為了迎接四方而來的蠻夷,向他們展示大隋的文物,隋煬帝下令將之改造為可容十二輛馬車並駕齊驅的寬闊大道。

今日是七月二日,是整個七夕“太平通天魚龍雜戲”的第二日。據傳,天後一一盡管中書省還卡著皇帝的詔書不發,但大內對外已開始使用此稱號一一韋後將會駕臨今日的魚龍雜戲,此乃傳統,前隋大業年間,隋煬帝蕭後便是在魚龍雜戲的第二日,親自參加了巡街,時人以為皇後母儀天下,卻與戲子伶人同街而遊,乃天下大亂之兆,時隔一百年,當今的皇後又要出遊了。

按,魚龍雜戲,原非單指一戲,最早可追溯到西漢武帝的元狩年間,由西域胡人帶來的雜技,與中原優伶的雜戲相結合而成,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魚龍曼延之戲,南北朝時叫做散戲,到好大喜功的隋煬帝時,才從皇宮中的殿前舞蹈,變成蔓延十裏長街的魚龍雜戲。

此時此刻,寬闊漫長的神道東廂上,萬頭湧動,街道兩旁的擠得水泄不通,中間大約四丈寬的街道,被數千根彩綢包裹的長杆係著紅色長帶隔開來。長安人早已習慣如此,街上人雖多,倒沒動用多少軍力,長安附近的羽林、天策軍各府都沒動用,隻有內三門裏數百名神策軍士,散落在漫長的街道上。

就在謝雲流和李隆基說話的當兒,下麵歡聲震天,已經過去了兩組大象。這是暹羅國進貢的大象,自高宗年間就到了長安倒比長安城中一半居民的歲數還大。後麵又過去六頭師子一一即後世的獅子一一是從大食運過來的,由三十六名高大威猛的昆侖奴以鐵鏈拉著,一路咆哮而過,確是聲勢驚人。

後麵數不盡的一對對雜戲,依次而過,有高蹺百神,一百二十多名男女踩著三丈高的高蹺,花花綠綠的舞蹈而過,間或有人故意做摔倒之狀,引來一片驚呼。又有獨蹬童子童女,身著神仙白袍的童子們,坐在一丈高的獨蹬上,下麵是精壯的漢子用頭頂著,招搖過市,這演的是徐福仙山尋寶,最是吉祥喜慶的戲目,下麵的圍觀者用彩繩編就的套圈,串了玉珠、香木珠,扔過去套在童子們頭上、手上,這叫做祈福。從街那頭走到杏花樓的樓下,有的童子已經全身掛滿了香珠。

又有一連串用鐵鎖鎖在一起、長達八十餘丈的高車,車上造大型海魚,有童女在魚背上跳躍,下麵兩側數百名**上身的精壯漢子跟隨,手中都拿著一個大大的布袋。忽然間一聲哨響,所有漢子同時將手中的布袋向空中抖開,一片煙霧彌漫,須臾間,煙霧散去,大海魚變作一座嗟峨的神山,山上有虎狼相互搏擊,又有猿猴在旁邊悲鳴……

一條街跟煮沸了似的,鬧得幾乎聽不見說話。謝雲流與李隆基端坐樓上,也不禁五音亂耳,五色迷情,渾然忘了他事。明明這樓上最是看魚龍雜戲的好去處,卻始終隻有他們二人,不知是代國公主的臉麵,還是楚王的威風,將這座長安第一樓給包了下來。

“庶民的歡樂,總是因迷惑而起,”李隆基蠻有興趣地看著樓下,謝雲流看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根本不在魚龍雜戲上,而是在注視著躁動不安的人群,“悲喜哀樂,大半都是由上天給他們的虛幻所決定,真是……可悲可憐。”

“這是……”謝雲流沉吟道,“《大統典論》中的話?天子如風,民氣如草,凡庶之樂,悲憂愁,皆天之意也。”

李隆基點點頭,道:“令師所言,與大千世界,若鎖望相合,言無不中。”

“《大統典論》乃先祖師鍾離仙師所著,”謝雲流搖頭道“非家師所言。”

“你錯了,我說的不是《大統典論》,”李隆基道,“那東西,我已經托令師獻給了祖母……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令師親口教授與我,”他說著,用手指指謝雲流,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你我二人,有同師之誼。”

謝雲流愕然地看著他,不知他何以如此說。

李隆基微微一笑,扭頭去看樓下。

就這麽三言兩語的工夫,樓下又是一變。

百戲雜技都已過去,寬闊的大街上,一麵麵旌旗招展,飛龍旗、飛廉旗、飛鳳飛虎飛豹飛貂,四麵一排,舉在四名並排騎著高頭大馬的羽林軍手中,六十四名羽林軍士舉滿旌旗,如一波金光閃耀的浪頭般,浩浩****地從樓下過去。

後麵跟著數百名宮中宦者,也就是所謂的中官,也是數百麵旗幟,迎風獵獵作響。再後麵是數百名中官,帶著全套的鹵簿,也就是天子、皇後出行時所用的禮樂之器。看到這個架勢,便知是皇後出來了,在場數萬軍民無不齊聲歡呼起來。

李隆基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淡淡地看著前方內城的方向。謝雲流朝南坐著,便看不見內城,見李隆基笑中含義甚深忙轉過身來,探出頭去一瞧,不由得大吃一驚。

跟在數百名中官後麵的,是一輛足有一丈多高的高大格車車廂頂上平平整整,飾以花環、柏枝,以五彩綢緞做雲彩,環繞車廂。

車頂上一人脆生生地站在花環柏枝之中,身穿雪白長袍,麵如明月,不是李華婉是誰?

謝雲流詫異地回頭看了眼李隆基,李隆基道:“此乃皇後車駕的前驅。若是天子出巡,前驅就得是太子騎馬於前。”

“天子不是有安樂公主嗎?”

“當今天子友愛弟弟,前驅這種事,都是由家父的子女擔任的,”李隆基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微微發澀,“任何時候,天子都不會忘了家父的存在。”

樓下人聲鼎沸,樂聲震天,禮樂之隊從樓下緩緩行過,載著李華婉的格車正行駛過來。謝雲流趴在窗欄上看,但見李華婉今日打扮與昨日大不相同,描眉染唇,點畫胭脂,發髻高聳,帶玉鑲金,左顧右盼之間,明豔不可方物。

謝雲流看得有些發呆,忽然李華婉抬起頭望著他,向他扔來一個微笑。謝雲流臉上不由得發燙,本能地往後便縮,好在李華婉輕笑一聲,便轉回頭。謝雲流無緣無故,腦門上出了一層細汗,呆呆地目送著李華婉的格車遠去。

後麵禮樂之聲大作,謝雲流打起精神,轉頭看去,這一瞧,就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跟在後麵的皇後格車,比前麵李華婉的前驅車大了足足一倍有餘,整個車做飛鳳之狀,飾以長羽、金玉,在陽光之下亮得不可逼視。車由三十六名黑皮膚的昆侖奴拉拽,周圍三十六名羽林軍士接陣護衛而行。

但這並沒什麽值得吃驚的。

站在車頂上的是兩個人。一名女子身穿紫色長裙,容色端莊明豔,拉著一名少年的手,那少年身穿明黃色日出江山襖,頭戴太平冠,一臉嚴肅地站著,不是李重茂是誰?

旁邊的李隆基終於忍不住“咦”了一聲,道:“怎麽是她?”

“誰?”

“皇後沒有出來,”李隆基道,“來的是上官昭容!”

“哦?!”

“皇後明明下詔,要親自出遊,”李隆基皺眉道,“怎麽臨到末了,卻是上官昭容?”

“重茂為何會在上官昭容旁邊?”

“他是皇子,本應陪同皇後,”李隆基道,“難道讓已經成年的太子陪同嗎?”

“太子在什麽地方?”

從杏花樓的二樓臨窗望出去,自內城承天門,到外城明德門,十六裏長的街市一目了然,長長的遊行隊伍中,便隻有兩輛格車,中官儀仗,也圍繞著這兩輛格車前後展開三裏,除此之外,哪裏還有太子爺的隊伍?

人眼睜睜地看著上官昭容的鑾駕緩緩地駛過來。大唐曆代天子、皇後,每年都會有一到兩次的出巡,而君臨天下二十多年的則天天後,每一旬都要乘坐敞亮的鑾駕出行,長安城中百姓早已熟悉。隻是當今天子登基一年多,卻從未出現在長安城的街道上,皇後韋氏更是深居內宮,幾乎無人得見。二十多年前,當今天子第一次被則天天後立為皇帝,五十五天後就和皇後一起被放逐到房州安置,在國人心目中,這位皇帝實在無法留下什麽印象。

但是今日出遊的,卻是上官昭容。上官婉兒在而今大唐天下,無論人望、威儀,都遠在皇後之上。畢竟曾經輔佐則天天後長達二十年,掌管中宮製詰,深得則天天後信賴,天後出巡,上官昭容便是她身旁唯一侍立之人;當今天子登基後,封為皇妃,司時管理中宮和外廷的詔書,權勢更是驚人,別看天子有內懼之症,怕皇後怕得要死,真正代表天子掌管天下的,卻是這位已入不惑之年的上官昭容。

上官昭容出行,仿佛令天下臣民又記起了則天天後時代。她的鑾駕一路過來,剛剛還在踴躍歡慶的人們無不望塵拜倒,從承天門一路望過來,都是如割倒的稻草般拜伏的人群。

李隆基毫不掩飾眼中的羨慕之情,喃喃地道:“大唐千萬須眉,哪得一人如上官姑母這般權柄熏天?大丈夫當如是,當如是!”

“咦?”

“謝兄,怎麽?”

謝雲流已經站了起來。李隆基見他麵色不善,忙也跟著站起,向他注視的方向望去。

一百丈以外,遊行的人群已然大亂。紛紛揚揚的旗幟、鹵簿瘋狂亂搖,圍觀的人群亦亂成一團,驚叫聲響作一片。忽然間,街上響尖利的哨子聲,每隔一丈站著維持秩序的神策軍士們同時向著那片大亂的地方衝去。

謝雲流忽然麵色大變,叫道:“李……華婉!”李隆基也麵色大變,叫道:“妹子!”

“子”字剛剛出口,謝雲流已經身在高大的軒窗之外,雙臂大開,向一隻大鳥般撲向亂成一團的街道。

李隆基目送著他的身形在擁擠的人群中左躥右閃,時而高高躍起,從一長排臨街的木棚上掠過,時而又消失在巷口。但他的目光並沒有追尋他太久,而是很快就被另一隊奇怪的人影所吸引。

兩隊身穿黃衣的人,同時出現在街道兩側。此刻,前方的大亂已經蔓延到目下,兩旁的人群紛紛後退,站在中間的中官、內侍、內宮羽林軍等雖然驚慌,但無人下令,陣形也沒有改變。

這兩隊黃衣人以一個緊密的隊形,隨著混亂的人群向著承天門方向而去,人群擁擠推搡,這兩隊人卻始終沒有改變隊形,推搡到他們的人,往往慘叫著跌到一邊,人群更加的混亂。

因為那兩隊黃衣人與內街的遊行隊伍之間,始終隔著亂七八糟的百姓,站在街中心的中官、羽林,根本就瞧不見他們。李隆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雙手緊握,卻沉默不語。

上官昭容和李重茂的鑾駕,就停在距離杏花樓不到二十丈處,周圍由三十餘名羽林軍士護衛。這個護衛的規模和皇帝相差太遠,但大唐累世承平,高宗、天後往來大明宮和內皇城太極宮,有時候就隻帶十餘名千騎,一路乘馬奔馳而回,所以幾乎無人會想到遊行途中的刺殺,這三十多羽林軍士不過是來維持秩序而已。

轉眼間,兩隊黃衣人已走到了與鑾駕並行的位置上,陡然間一聲尖利的哨聲,隨行鑾駕的羽林軍士還以為是軍中召喚,左顧右盼,兩隊黃衣人同時揚起手中的大布袋。

“砰碎砰砰”,鑾駕周圍爆發出一片黃霧,便與適才大魚變山峰的把戲一模一樣,李隆基心中雖驚,卻還是忍不住被這套花樣逗笑了一一羽林軍士頓時大亂,人喊馬嘶,四麵衝撞,街兩旁的百姓放聲慘叫。

李隆基雙手撐在窗台上,死死地盯著那團不斷彌漫開來的黃霧。黃霧翻翻滾滾,高舉長槍的羽林軍士在其中隱隱沒沒,刺耳的尖嘯,嗖、嗖的冷箭一一數名貼身千騎衝上樓來,大喊著“主公小心!”要將他從窗台邊拉開,李隆基回身怒吼:“滾開!”眾人都嚇得不敢動彈,李隆基轉回身來,卻見黃霧已逐漸向下沉澱,露出了上官昭容鑾駕的頂。

那已經不是什麽上官昭容鑾駕的。因為上麵已經沒有上官昭容。

黃霧繼續沉降,向四麵散開,數十名羽林、數百名中官奔走呼叫,如喪考她。他們負責護衛的人一一上官昭容與溫王李重茂一一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隆基一屁股坐了下來,渾身上下都是冷汗。他居然還笑了,雖然笑得很難看。

他端起一杯酒,微微發抖地端到唇邊,卻半天都不飲下站得離他最近的千騎,聽見他在喃喃低語:“好……算得真是……太準了。”

謝雲流已記不清楚,他踩過了多少人的腦袋。

街中一片大亂,所有人都拚命四散奔逃,人人都拚命相互撞來撞去,鹵簿、器杖、旗幟……滿地散落,距離李華婉格車不過四五十丈,要擠過去卻是千難萬難。

謝雲流提氣上躥,在一名沒頭沒腦亂轉的羽林軍腦袋上一踩,那家夥“哎喲”一聲撲地倒了,謝雲流修長的身軀已上到街麵的“白搭簾兒”,也就是用竹竿外支的軟布棚。尋常人踩在上麵得陷進去爬不起來,謝雲流卻似踩在平地上,嗖嗖嗖便向前奔了十丈,白搭簾兒到了頭,已掠過了一大片東倒西歪的旗幟,凝目間,不由得心懸起老高。

李華婉的格車還在,但已歪停在路當中。原先護衛在側的羽林軍士已躺倒一地,十餘名羽林軍士正在與七八名身穿黃衣之人格鬥。羽林軍士隨貴人出遊,都是手持長戟,背懸長弓,卻不配刀劍一一僅僅起壯聲色隻用,配刀劍反而容易給小人可乘之機所有隻有極少數親衛才佩戴刀劍,現在變起倉促,從兩旁的樓頂上先是一排弩箭射下,格車兩旁的中官、羽林毫無防備,立時便躺倒一地,剩下的羽林軍大半手中隻有長戟,麵對從街巷中猛然衝到近旁的持劍刺客,手拗腳,全無招架之力。

李華婉呢?格車頂上不見李華婉的影子,謝雲流不僅爆出身冷汗,既而便見格車旁邊幾匹倒斃的馬旁邊,三五人結成一團,正在廖戰,內中白裙飄飄,正是李華婉的身影。

謝雲流腳下不停,從白搭簾兒下到街麵,不料腳下遍地皆是丟棄之物,謝雲流一腳踩到一張鼓麵上,“咚一一哧”一聲破響,整個右腳都陷入了鼓中。

在場亂七八糟毆鬥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盯著這個一隻腳踩在鼓裏,兩手空空,滿頭大汗的青年。

撲哧一聲,李華婉披頭散發,繃不住先笑了出來。她身後那名黃衣人見她不備,向前急衝,驀地裏勁風灌耳,那人一轉頭間,眼前一黑,一張破鼓正罩在頭上,他慌亂之下伸手去掀,肋下一涼,背心一熱,已被李華婉手中的短劍從左胸刺透背後頓時失去了知覺。

眾千騎見謝雲流一抬腿,便在三丈距離上解決了一名黃衣人,齊聲大叫:“好!”謝雲流更不打話,腳在地下一抄,遍地散落著鹵簿上的銅扣,被他勁力激起,“噗噗噗”連聲,幾名離他最近的黃衣人應聲而倒。不過這幾人都不是中的致命傷,一個個不是折腿便是折手,在地上拚命掙紮,卻掙紮不起。

眾黃衣人見他如此彪悍,一時都怔住了。遍地倒伏的鹵簿器杖、人馬屍首,將這片街麵與周圍紛亂的大道隔離開來,場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李華婉抽出短劍,黃衣人軟軟倒下,被她一腳將屍身踢開。她適才在格車上外罩的紫色華袍已不知去向,隻穿著合身的雪白中衣,此刻胸前都已染得殷紅一片,頭發散亂,滿身香汗淋漓頭發一根一根都粘在了臉上。

她氣喘籲籲地看了眼謝雲流,又看看他身後,道:“重茂呢?”

“啊?”謝雲流一怔。

“重茂呢??!”李華婉尖聲叫道,“你丟下重茂,跑來幹什麽?!”

謝雲流腦中一陣混亂,轉頭望去。整條神道東廂都是一片大亂,狼煙四起,車輛東倒西歪,一時也瞧不清楚。

耳邊傳來李華婉的尖叫:“小心!”謝雲流頭也不回,聽得風聲撲來,他陡然向上升起,一腳正踏在一名偷襲的黃衣人胸口,那人悶哼一聲,頓時軟倒,謝雲流卻借著這一腳之力向上陡然又升了一丈有餘,放眼一望,又撲通一聲落下來。

一名黃衣人轉身便跑,剛剛躍起,謝雲流腳下絕無落空,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一枚銅扣飛去,將那家夥打得口噴鮮血,滾倒在地。

他手中無劍,下場以來總共就四腳,便放翻了七名黃衣人,眾黃衣人都有些惶懼,謝雲路根本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對李華婉道:“沒瞧見!鑾駕上沒有人!”

“昭容和重茂被劫了!?”

“呃……”謝雲流尷尬地看一眼李華婉,道,“你……今兄在那裏……”

“我哥哥隻會彎弓射箭,哪裏能和這些人相提並論?!”謝雲流看了眼眾黃衣人,眾黃衣人本來像落入陷阱的困獸般,既不敢跑,也不敢進攻,但見李華婉痛罵謝雲流,人人都覺暢心快意,謝雲流一眼瞪過來,頓時又一起低頭。

“托住我。”

“啊?”

謝雲流一愣怔,李華婉已到麵前。他來不及反應,本能地雙手平托,李華婉已一腳踩在他的手上。

好個謝雲流,大喝一聲,運氣心法,將她高高送起。李華婉向上升了三丈,在空中又一個靈巧的翻身,再向上升一一不知她的輕功心法是哪門哪派,輕飄飄的渾似不著力一般,在空中飄了好久,才一個筋鬥,倒翻下來,落在謝雲流麵前,飄飄****的長裙,從謝雲流呆頭呆腦的腦門上拂過。

“他們往東走了。”

“誰?”

“劫持了上官昭容和重茂的人。”

“什麽?!”

謝雲流剛喊出聲,便覺得手心一熱,低頭一瞧,李華婉握著他的手,低聲道:“扔我。”

謝雲流怔了一下,忽然間醒悟過來,轉身拉著李華婉便向著街邊跑去,他深提口氣,縱身躍起,手中緊拽著李華婉,在自己升到極限之時,用盡全力將她扔了出去。

李華婉輕盈的身子在空中縮成一團,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翻過臨街高大的酒樓,落到另一邊去,看不見了。

謝雲流身子下墜,伸手在酒樓屋簷下的吊鬥上一抓,身子一**,從屋簷之下甩了出去,也落到樓上,但聽得腳步聲響,轉眼間去無蹤影。

街麵上,十餘名羽林和七八名黃衣人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動彈一下。

咚的一聲,那麵破鼓終於從那被殺的黃衣人頭上滾下,咕嚕咕嚕順著街麵滾動起來。

隻不過一呼一吸之間,謝雲流便被拋下了大約五十丈的距離。

李華婉則如一道白練般向東而去。謝雲流提氣疾衝,但還是改不了七個呼吸一頓的節奏,跑上片刻,距離不近反遠。

神道東廂東麵這一片,乃是永寧、永崇、親仁、昭國數廂這是長安城中平民的居所,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蔓延了十四裏之長,謝雲流遠遠地便見李華婉所說的數條黃色身影,正在向著東方嗟峨高大的延興門而去,和剛剛在街麵上見到的黃衣人比起來,這幾人武功明顯高出一大截,縱躍之間,勁力十足,在起起落落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李華婉的輕功十分詭異,縱躍到空中之時,全身如陀螺一般地旋轉,因為每一次起落都向前猛衝一大截,即便這樣,看上去也極其賞心悅目,像一朵百合在空中時收時放一一謝雲流跟隨師父行走江湖十年,像這樣的輕功還真是聞所未聞。

他提氣衝刺,每七個呼吸總要落下,雖然盡力去回憶昨夜延平郡王所說的吐納之法,但當時他是被延平郡王逼到了生死邊緣,驟得指點,幾乎來不及想,身體已自然而然照之施行,現在他氣喘籲籲,反而總也找不到那份感覺一一想來也是,延平郡王一句話說得輕巧,不知是古人先輩經曆何等艱辛才領悟透徹的大道,哪裏掛個耳朵就學會了?

幾撥人跑得起勁,前麵的黃衣人已到了接近延興門的新昌升道二廂,李華婉離他們隻有三十餘丈的距離,忽見黃衣人中一人似乎腳下絆倒,在和其他人一起縱躍過一條小巷時,慘叫著從屋頂摔了下去,其餘的黃衣人不管不顧,繼續前衝。

隻不過是一晃眼間,李華婉就衝到了那條小巷前的屋頂上她落地時忽地一頓,在屋頂上接連跑了幾步,全身一扭,生生刹住。

跟在她身後的謝雲流心下奇怪,腳下絲毫不停,眼看就要衝過去。卻見李華婉向他伸出手來,叫道:“呆子!”

“唉?!”

迎麵“嗖嗖”連聲,根本瞧不清什麽動靜,謝雲流已然縱身跳到小巷上空,忽然想起那個掉下去的黃衣人一一他全身爆出一身冷汗,猛然間大吼一聲,向前撲出,不知是什麽的兩件東西透過他的衣袍,擦著身體過去,他不及細想,人已站在小巷東頭的屋簷上。

身後勁風響起,謝雲流腳一著地,看似前撲,不料整個人像根木棍般反彈而起,倒仰著從身後偷襲的人頭頂掠過,反向他的後背踢去。

那人叫聲:“好!”身形左轉,堪堪避過他這一腳,旋轉之中,手掌猶然反斬謝雲流小腿,謝雲流左腳回踢,右腳前踹,正踢向他的麵目,那人雙臂回擋,啪的一聲,二人各自分開,不分勝負。

二人間不容發之際過了一招,頓時都收起了小覷對方之心。謝雲流落在屋簷邊上,見對方大約五十歲上下,相貌極其普通,若不是露了這一身驚人技藝,說不定扔在大街上,謝雲流根本都不會多看一眼。他向那人先一拱手,道:“老丈,得罪了。”

“謝少俠少年英才,果然名不虛傳。”那老者抱拳笑道。

謝雲流已然習慣了被人一眼瞧破,道:“不敢。不知老丈是何門派?老丈武功令謝某佩服,奈何以身許賊,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謝少俠果然還是太年輕。這事兒嘛,違國法但有之,說到傷天害理,恐未盡然。”

“人都被抓走了,說什麽廢話?!”李華婉從他們二人身旁一掠而過,向東疾奔,話音未落,人已在三十多丈以外。

謝雲流待要追她,卻又無法無視眼前的高手,隻得歎了口氣,道:“敢問老丈,上官昭容和溫王李重茂,是否在貴同門手中。”

那老者坦然地道:“正是。我等受人之托,要請昭容和溫王去做做客。”

“昭容和溫王身份貴重,恐怕受不得驚嚇。”

那老者失聲笑道:“謝少俠,你為人老實,卻也太小看旁人這些皇室中的男男女女,哪一個是弱不禁風之人?一個個腦子比少俠可轉得快太多。少俠強行要為皇室中人出頭,摻和進這天下第一家族內爭,恐怕非少俠所能為。”

謝雲流眼見李華婉越跑越遠,長籲了口氣,道:“如此,隻好得罪了。”

“少俠請。”那老者坦然拱手道。

麵對強敵,謝雲流本能地摸了下左肩一一可惜了,此番下山,師父生怕他給李重茂添亂,嚴令他不得攜劍。那老者見他臉上忽露窘狀,便道:“少俠出身名門,原來修行的是正宗的紫霞功。”

“在下修行太虛劍意。”

“哦?”那老者略微吃驚,“為何少俠沒有帶劍?”

“無須帶劍。”

那老者驀地收起笑容,慢慢回轉身子,雙掌一前一後,全身淵靜龍盤,擺出全力一搏之勢。

“少俠,請!”

李華婉已經跑遠了,重茂生死不明。謝雲流強壓著心頭一躥一躥的怒火,慢慢拉開架勢。

“啪啪”兩聲,謝雲流腳下的屋瓦猛然間出現兩個大洞,然而謝雲流已不在原地。他一瞬間便穿越了二人之間兩丈遠的距離,即便那老者全力戒備,仍未預料到他能來得如此之速,刹那間隻來得及雙手回轉,護住心腹,背後、右肋同時劇痛,謝雲流雖是手掌輕輕接觸,卻果然是太虛劍意的招式,劍氣貫穿身體那老者忍不住爆退兩步,“啪啪”幾聲,腳下的瓦也是碎成數片但這卻不是謝雲流的衝擊,純屬那老者身體受痛,反應過激所致。

謝雲流一招將那老者逼退,連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借勢彈出去兩丈多遠,眼見那老者似乎受創甚深委頓在地,便不為已甚,轉身便向延興門奔去。堪堪過了兩三條街,延興門高大的城樓便在眼前。

廂區與城牆原本隔著百餘丈,是防止城市遭到攻擊時,從城外飛入的流火燒到城區,但大唐立國百年,滅國無數,天下哪裏還有能攻擊到長安城下的國家?廂區內房屋亂建,早已無複當年建城時的規矩,最近的屋子離高大灰黑色的城牆近在咫尺。

謝雲流毫不費勁便從屋頂接近了城牆,他輕功雖高,但長安城城牆高達十六丈,絕非能一口氣縱上。好在長安城牆外覆青石,層層可攀,謝雲流攀在牆上,手腳用力,嚕嚕增數個縱躍之間,便已上到了牆頂。

因為舉國安穩,長安的城牆早已失去了禦敵的作用,自然也無守禦之人。謝雲流翻上牆頭,眼角卻劃過什麽影子,轉頭一瞧,卻是剛剛那黃衣老者。

謝雲流微驚。他剛才明明兩招太虛劍意正中老者,雖未傷及要害,但此後自己一路發足狂奔,絕無凝滯,這老者居然後發同至,在他身旁毫無察覺地攀上了城牆。

他停下腳,向那老者一拱手道:“老丈,得罪了。”

“無妨。你我本是對手,少俠不要客氣,免得下手時差了那麽一兩分,可就被老夫占了便宜了。”

謝雲流心中一凝,沉下氣來,端了個雲手,道:“既然如此老丈老來從賊,在下隻有不客氣了。”

“老夫自以為並非從賊,可是總逃不過世人的口誅。少年人,總有一日你當知道,人在四海漂泊,身不由己的滋味。”

“好!”

“好”字未曾落地,迎麵便是三道白光飛來。

那老者脫手三隻寸鏢,伏身向右疾奔,一步三鏢三步九鏢,一口氣便射出十二支寸鏢,“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城牆上火光亂濺,青色光影亂閃,竟看不清謝雲流人在何處。

那老者臉上勃然變色,道:“憑虛禦風!”眼前陡然一暗謝雲流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麵前,老者一招“韋陀掛杵”扭腰雙臂直出,謝雲流身形陡降,這雙拳便結結實實砸在空氣中,跟著腳下一疼,已被謝雲流掃膛踢翻。

老者跌向地麵,隨手揚起,手心扣著三枚寸鏢。他與謝雲流近在咫尺,這鏢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了,謝雲流反應奇速,掃膛退過身子一旋,跟著便是半招“劍飛驚天”,縱橫的劍法以他的雙腳施展開來,無影無形,那老者從未想過有人能以劍法演化出腿法,稍一愣怔,便被一腳踢在胸口,這一腳情勢所迫用上了全力,那老者根本無力掙紮,手中寸鏢脫手掉落,人向斷了線的紙鳶一般向後飛去。

謝雲流騰身而起,一腳倒踢在女牆上,身子如箭般向下墜去,伸手去抓那老者的腳。老者身在空中,見他逼近,又是三枚寸鏢打來,謝雲流雙臂抱胸拚死一轉,堪堪躲過這三鏢,然而那老者就這麽脫手一鏢,已錯過扭轉身形的機會,重重地撞城牆馬麵上,又高高彈起,咚的一聲落到馬麵之下三丈深的城基上。

謝雲流雙臂大開,身體陡然一輕,如一隻大鳥般輕飄飄落到城基上。

他心頭狂跳,一半是因為剛剛須臾間爆發的那場激戰,一半……

他站在原地,離著老者大約六七丈的距離……堂堂天下第一觀純陽宮大弟子,站在被自己擊倒的對手身旁,竟然腳下發軟,不敢挪步,也不敢看。

那躺在地上的身軀忽然**了一下,微弱地道:“……少……”

謝雲流猛地跳過去,想要扶起老者,可是一看老者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嚇得雙手一下子縮了回來,叫道:“老……老丈你……你要不要緊?”

那老者皺眉搖搖頭,道:“我……我屈身……事賊……嘿嘿……便知……能免去……斬首都市……就是……好死……”

“……”

“少俠……說得不錯……可惜……少俠……你武功卓……絕……卻性子……柔弱……這樣的脾氣……哪裏……能……行走……江湖……”

“我……我終究還是殺了……你……”

“不,不不……”老者忙道,“是我……自己……摔死……跟你……毫不相幹……”

謝雲流終於還是跪了下來,想了又想,終於顫抖著扶起那老者血肉模糊的頭。那老者看他臉上又是不忍又是害怕的神色,不由得好笑,道:“不要……緊……用熱水一洗……血就洗得……千幹淨淨……少俠……我的東西……掉了……你幫我……瞧瞧……”

謝雲流伸長了脖子,轉頭去看他掉下來的地方。那老者見他轉頭,才歎息一聲,從容地垂頭閉眼。

謝雲流看了看,除了在馬麵上那一片望之令人頭皮發麻的殷紅血跡外,再無其他,低頭道:“老丈,沒看……啊!”

他猛地向後高高跳起,那老者的屍體無力地倒在地上。謝雲流一時間不知所措,像木頭一樣呆怔著,心頭怦怦亂跳,想要轉身,但那老者的屍身卻像有什麽吸引人的魔力一般,讓他的目光無法移開。

恍惚之中,他好像聽見了烏鴉的叫聲。朗朗的晴空,哪裏來的烏鴉呢?但那淒慘的嘶叫、爪子在鐵槍上尖利刺耳的抓撓聲,一刻不停地傳進他的耳朵……謝雲流拚命睜大眼睛,掙紮著去看天空,好像要在那薄雲繚繞的空中,尋找到師父那熟悉的麵孔。

李華婉滿頭秀發披散,氣喘籲籲地站在他身後,道:“謝……謝大哥?”

“……”

李華婉詫異地看著他慘白的麵孔,又看了看倒斃的屍身,撲上來驚道:“謝大哥,你受傷了?!”

“……”

謝雲流茫然地舉起手,看著自已雙手沾滿的血跡,瞳孔頓時一縮,勉強笑道:“不……不要緊……用熱水一洗,血就洗得……幹幹淨淨……”

李華婉道:“是他的血?謝大哥,你……你殺了他?”

謝雲流仰起頭,悲愴得難以自製,道:“是,是我殺了他!”

他少年白淨的臉,因為抽搐而變得極其猙獰。忽地一隻溫潤的手摸上他的臉,謝雲流心中大震,低下頭來,李華婉撫摸他的臉,微微地皺著眉,低聲道:“這是你第一次殺人嗎?”

“……”

“怕嗎?”

“……”

“想看到李重茂像他那樣躺著,沒有呼吸,隻有鮮血嗎?”

謝雲流猛地扭回頭來,拚命壓抑著呼吸,瞪著她。

“我知道你們純陽的規矩,是不可隨意殺人。可是這世上,哪有不殺人的俠客?你不殺人,別人就要殺你,殺你全家,”李華婉厲聲道,“譬若有人,當著你的麵殺你的家人,你願意嗎?”

“我的家人已經在我麵前,”謝雲流艱難地道,“被殺了。”

李華婉麵不改色,尖聲道:“我也一樣!我的娘便是在我們兄妹五人麵前,被宮裏來的人活活絞死。那時候,我們小,父王自身難保,誰也救不了娘!所以,你不殺人,就得被殺!殺個把人,有什麽關係?如果因為你不肯殺人,自己的親人兄弟被殺,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重茂現在生死未卜,你還在這裏感慨一一如果重茂死了,這人便是殺死重茂眾人中的一員,你還有心在這裏哭嗎?”

謝雲流忍不住吼道:“我沒哭!”

“謝雲流,”李華婉嚴厲地道,“你是個大俠,別在這裏因為殺了個把人,就嚇得哇哇地哭鼻子,你再敢哭,我就狠狠地揍你!”

一直摸在他臉上的溫潤小手,忽地改摸為抓,一把揪起謝雲流的臉頰。謝雲流哭笑不得,又不敢出手打開,隻好苦笑道:“是……是了!我不哭!重茂,重茂在哪裏?”

李華婉一揪他的臉頰,雖然謝雲流自己沒有反抗,但他純陽內功的坐忘經已經修到第四層,自然而然生出反應,彈得她手臂酸麻,李華婉隻揪了一下,便忍不住丟開手,道:“哼!好厲害嗎?捏你的臉也這麽大的勁!”

謝雲流訕訕地摸著臉頰,道:“……重……重茂在哪兒?”

李華婉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追出來的時候,還看見他們往城東頭而去,後來追了半天,沒瞧見你追上來。我以為你遭了賊子的暗算,忍不住又回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