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火紅的太陽正在緩緩下沉。天空大地,所有被夕陽照射之處,無不緋紅如血,擋住陽光的林、木、殘缺的城牆,則變成漆黑的剪影,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黃昏中。

一切假得像夢中一般。

在這片假的畫麵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細節。冒著青煙的枯樹,歪斜的戰旗,一動不動的人影和孤獨的戰馬。夕陽緩緩下墜,天上雲朵聚了散散了聚,大地上光影流動,如霧如夢,慘白的臉龐、血肉模糊的軀體,時而化作剪影,時而清晰地**在陽光中。隻有戰馬,偶爾移動,鬼魂一般在戰場上遊**。

這一切都不過是夢而已。

那幼童躺在一堵斷牆之下,背對著夕陽,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煉獄般的世界。他一動也不動,一方麵,是因為他已經餓了三日三夜,除了眼球,全身早已失去動彈的能力另一方麵,是因為他被十餘具交叉橫疊的屍身壓住了下半身,以他小小的年紀,也根本掙脫不出。

或許,死在他眼前的這些重重疊疊的成年人,正是他還活著的原因。但是臨時之前拚死遮蔽他的這些大人,看樣子隻不過比幼童早走那麽幾日而已。

幾隻不知在哪裏啄食了死人的烏鴉,撲棱棱地飛過來落到倒了一半的牆頭上,呀呀地叫著。

聽著頭頂烏鴉的聲音,幼童那幾乎凝固了的眼神,忽然又活動起來。他吃力地從身旁的女人身下抽出手,捏著一塊小石頭,向上拋起。可惜他的力氣實在太小,石頭隻往上拋了不到一尺就落下來。

烏鴉們本能地跳起,呀呀地叫著。人說烏鴉乃鳥中最為狡猾,專食活人的眼珠,隻要人還有口氣,烏鴉就不會靠近,可是人在落氣前的一瞬,烏鴉就會撲到人臉上,活生生地把眼珠子扯出來。

幼童知道這傳說。即便已經無力動彈,但他還是堅持著,將那塊不停落回他身邊的石頭撿起來,吃力地向上扔。每扔一次,石頭都比上一次更低。每跳一次,烏鴉都比上一次更加歡悅。越來越多的烏鴉,從四麵八方聚集過來,像一團烏雲般聚集在斷牆之上。它們輪流撲打著翅膀擠擠攘攘,喳喳呀呀,時而升起,時而俯衝。

幼童的掙紮越來越無力。他現在隻剩下動動手指的力氣,一雙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盯著天空。天頂上越來越紅夕陽大約已經落到地平線上了吧?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那時候伸手不見五指,他看不到烏鴉撲下,也就不知道何時會被啄去眼球。

烏鴉比他更清楚他何時會斷氣,所以……所以他必須堅持到看見烏鴉撲下的那一刻。

有一刻,烏鴉叫得特別凶殘,已陷入半昏迷中的幼童掙紮著抬起頭,眼前一片黑雲,烏鴉們撲麵而下……

到時候了。幼童坦然地想。他仰起頭,等待帶著血腥惡臭的鋒利鳥喙插入麵孔……

暮色四合,烏鴉尖聲嘶叫,羽翼撲打聲仿佛暴風來襲四下裏一片血肉撕裂之聲,溫熱的、腥味十足的雨,打濕了幼童的麵孔。

他一動不動地仰麵等待,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

眼睛還在。他還能看見天頂最後一抹緋紅的雲霞。正是這抹雲霞微弱的光照亮了大地,才讓他看清自已周圍一烏鴉的屍身、血和羽毛,布滿了他身旁,連他背靠的斷牆上都全是淋漓的血跡和羽毛。烏鴉的腦袋、內髒,拋酒得滿地都是,腥臭撲鼻,幼童呆呆地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當然他其實什麽也吐不出來。

一隻大手抓住他的肩頭,把他的頭從汙穢的泥地中抬起。幼童搖搖晃晃,意識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他感覺到自已正在升起,仿佛靈魂正在脫離,晃晃悠悠地飄**在空中,可是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清醒過來。

他的身體還在,被一雙大手抱在懷中。那人正在行走所以他總覺得在晃**。行走?他睜開眼睛,頓時嚇了一大跳。

他差不多是在飛。抱他的人大步而行,每一步都如騰雲駕霧一般,他看得見落日的餘暉照亮的大地在他腳下飛馳,他看得見一排排白楊樹,一座座斷垣殘壁,一具具僵硬的屍體一一這些都在身下快速飛馳,離他遠去。

他轉過頭來,便看見那人的麵目。

“你醒了?”

“……”

“我給你飲了一點兒水,不過,你不要說話。”

“對,”那人仿佛知道他說什麽一般,“村莊已經燒毀了。你的家人大約無人幸存。三十裏地,我來回尋找了一整天,你是唯一一個還有氣的人。”

“……”

“契丹人已經走了。可惡,可恨!”

“我帶你到下一個市鎮……”那人在奔跑中沉吟了一下又道,“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

“你叫什麽名字?”

“……”

“不,不是小名。你死裏逃生,就算是成人了。你有名字嗎?”

“……”

“你姓什麽?你爹、娘,姓什麽?”

“……”幼童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凝聚,又咽下,凝聚又咽下,始終沒有一滴眼淚流下。那人低頭看了他一眼,天空中的餘暉映在他眼中,滿滿地隻有恨,沒有悲。

“很好,看來,你活得下去。”

“……”

那人忍不住又低頭看了眼這孩童的眼睛。漫天雲霞映照在他眼中,隨著他飛快地起落,雲霞變幻,如影流光。

那人終於長歎一聲,在一處小丘邊停了下來。他將幼童抱在懷中,掏出一塊冰冷的餅,遞到幼童手上。

幼童用滿是血汙、泥漬的手接過餅,毫不猶豫地放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你姓謝?”

“……”

“謝,不錯的姓,”那人道,“你是該謝,不過,不是謝我,是謝這天地,給你留了條命,滿天的雲霞給了你活下來的勇氣……你沒有名字……你就以雲為名吧!雲,高高在上,變化萬端,有晚霞,也有霹靂。很好,很好。”

幼童拚命吃著餅,似乎是食物帶來生氣的緣故,他眼中飽含已久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淌了下來,順著臉頰流到嘴邊,和著餅一起吞下。

那老者伸手,將他臉上的淚水輕輕拭去,道:“從此以後,你就叫做謝雲流。”

謝雲流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仿佛師父呂洞賓的聲音還在屋中回**一般。

不管他做多少次關於自己前輩子的可怕的夢,最終都會在一片祥和寧靜中醒來。因為夢的結尾,師父永遠都會將他抱在懷中,溫暖得仿佛被冬日的暖陽所包圍。

他靜靜地躺了片刻,然後坐起來。

屋子裏一直回**著一種低沉的聲音,但那並非人聲,而是鍾磬之聲。

這聲音倒是熟悉,過去的十餘年中,謝雲流幾乎每日都是在這樣的聲音中睡去,又在這樣的聲音中醒來。難怪他會夢到師父!

修行了純陽心法的坐忘經,睡覺亦是一種似睡非睡的境界像昨晚這般做夢,已經很少見了。隻不過乍一醒來,謝雲流還是立刻清醒得目光炯炯,全無疲意。

再側耳聽去一一那其實並非觀、寺中終年不絕於耳的梵音鍾磬之音,而是一種充滿了異域風情與節奏的音樂,從遠遠的地方傳來,聽上去好像音樂之聲蔓延了很長的距離。

他站起來,推開窗,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天空半黑半紅,十分詭異。長窗之下,是一片黑壓壓的屋頂,蔓延到差不多一裏之外,在那之外,一整條街燈火通明,喧鬧無比,照亮了半個夜空。

現在已是午時,可是那條十餘裏長的大街上似乎正在迎來白晝。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不時還有一陣陣驚叫,繼之以哄堂大笑。街兩邊的高樓中燈火通明,甚至還能看見高過屋簷的篝火照亮了半個夜空。整個長安城連同皇城在內,都被這條異常明亮的大街襯得黑乎乎的。

謝雲流知道,那裏便是長安城正中的畿道,亦是長安城最繁華的大街,神道東廂,因為繁華若市,長安人稱之為“東市”自當今天子下詔為皇後做七夕之樂開始,神道東廂便成為沸騰的海洋。長安城自古便有慶七夕的傳統,先朝隋煬帝大業年間,每年光是慶祝七夕之樂,便能耗去七分之一的國賦,在神道東廂上演魚龍戲、雜戲等等動輒千餘人、數百頭獸共同表演的龐大節目,便是自此而始,隋煬帝以此向征服的狄夷、突厥示威,結果反倒搞得國力喪盡,文帝留下的偌大帝國,十餘年間便灰飛煙滅。太宗文皇帝懲前隋滅亡十宗罪,魚龍戲位列第七,因此大唐開國直到高宗病逝,並無魚龍之戲。

則天天後時代,為藻飾天下太平,便以為天後慶生的名義恢複了在神道東廂的大型表演和狂歡,時人稱之為“浴寒”,其中的“走火龍”“觀魚”等當街表演的大型戲法,乃是前隋魚龍戲中的節選和變種。即便如此,表演起來也要占去大半條神道東廂。

為了討皇後一笑,當今天子特別下詔,今年在神道東廂上演“太平通天魚龍雜戲”,名字取得再好聽,也不過是為了將太宗皇帝禁止的魚龍戲徹底恢複而已。自三月以來,來自全國各地一有可能是來自整個已知的世界一一的樂工們就開始在京城附近進行排練,進入六月,龐大魚龍戲的各個部分已排練完成,開始在神道東廂附近晝夜不息地進行合演——其實也就是正式開演了,隻不過不到七月七之夕,天子和皇後不禦駕親登朱雀門觀賞,便隻能稱為預演。

對於這些烈火烹油、紙醉金迷之事,謝雲流不過淡然一笑,便轉開了目光。他今年才十七歲,從全族老小被屠戮一盡的北邊慘地上被救起,亦不過剛剛十年而已,十年前他在北地淒寒之地,十年後他在純陽宮清修之所,長安城中的繁華於他,不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虛幻之影。

他收回目光,注視著眼前一大片黑壓壓的屋頂。

這一大片幾乎沒有燈火也聽不到任何響動的建築群落,在長安城中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叫做“至聖高樂通天欽造紫金觀”乃是長安城中第一道觀。

別看眼下一片漆黑,這座名字不凡的道觀存在的時間,竟然比現在的長安城還要長久。北周大統七年,權臣宇文護為了慶祝從北齊接回母親,下令在當時的舊長安之東建造通天觀,彼時此地還是一片荒原,長安城還在四十多裏外的渭河河穀中。

開皇四年,雄才大略的隋文帝下令建造新長安,通天觀才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新長安的中心,有傳言說,深信鬼神之道的隋文帝是以通天觀為新長安的“良位”為標準,建造的長安城,長安落成後,文帝賜通天觀“欽造通天觀”的名號。

貞觀二年,太宗文皇帝親自駕臨通天觀,帶發修行三日,並出宮中財帛重建通天觀,太宗親賜名“至聖高樂通天欽造紫金邃觀”,通天觀從此改名紫金觀,並成為李氏皇族家觀。百餘年來,不知有多少皇子、公主在此地出家、修行,雖然自高宗、則天天後年間,皇室尊崇佛教,身為國教的道教勢微,但對於數十年間慘遭屠戮的李氏皇族而言,紫金觀仍是維係太宗文皇帝嫡脈的重要所在。

這些,在謝雲流看來,也不過是雲煙一般。他是特意住進紫金觀來,卻並非因為這裏曾經是太宗文皇帝、高宗、孝敬皇帝章懷太子以及當今天子的帶發修行之所,而是因為隋大業十-年,這裏曾經住進來一個人,在這裏住了長達一年又六個月之久。

這個人便是純陽宮真正的創始者,《純陽心法》《開元典論》和《大統典論》的作者,道藏心法的集大成者,鍾離權。

當日鍾離權閱盡三千道藏,從浩瀚道法中學到一身驚人絕藝,又將天下治理的大道,濃縮成了《開元典論》和《大統典論》兩本經書。隋大業年間,鍾離權遊曆天下,當時的太原太守李淵請他家中做客,鍾離權便給當時還在褪裸中的太宗文皇帝取名“世民”,說他將來必濟世救民,十餘年後,他又親赴長安給當時還在長安遊學的李世民送去《開元典論》,並在李世民的邀請下,在彼時十分破舊的紫金觀中一住半年,為李世民講解大道,直到他領悟痛徹,這才飄然而去。自他去後,李世民果然打下一個大好江山,扭轉隋末的混亂,並在其有生之年生至太平,成為當之無愧的千古一帝。

謝雲流也並不關心這些。人間至治之道,不在出家修行者的心中。他隻關心並且猜測著一件事:

鍾離權仙師在紫金觀中一住十八個月,那傳說中的《純陽別冊》,可是留在了此觀之中?

根據師父呂洞賓親自寫的《大聖至成先師鍾真人記》,鍾離權一生都在距離如今的純陽宮不到百裏的華山北峰下修行,唯一一次離開華山的記錄,便是這趟充滿傳說的長安之行,而在長安中,據說他也寸步不離紫金觀,當時的太宗皇帝要請教他便在紫金觀中一住數日——後來太宗皇帝登基,便下令封閉紫金觀內院,以紀念鍾離權的教授之恩,時人稱鍾離權為“紫金學士”。

如果那本別冊真的存在於世間,它應是無論如何也與紫金觀撇不開關係。謝雲流默默地想著,目光朝黑壓壓的屋頂慢慢掃去。

昨日近晚,他們才匆忙趕到長安。李華婉令竇約親自帶著她的名帖,將謝雲流送來紫金觀。謝雲流本打算以掛單的方式,在紫金觀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卻不料李華婉以相王之女、代國公主的名義,輕而易舉地便在紫金觀為他尋了一間位於三層樓上的上房。

謝雲流這才知道,如今的紫金觀已非當日太宗皇帝時神聖清明之所在,已變成天下著名的風水道觀,每日來求簽、參拜的人數以萬計,來觀中短暫出家、修行的也日以千計。當年不過十六畝大小的紫金觀,現在已經拓地至一百六十餘畝,綿延了四條街道。

不過,據竇約所說,紫金觀現在其實是分為兩層——一層是自高宗神龍四年以後擴建的外院,平日裏賓客盈門、喧囂無比另一層則是當年的舊院,自太宗皇帝駕崩後,高宗於神龍0四年駕臨,拜謁了太宗皇帝遺跡,此後便封閉了此院,號稱“貞元內院”,隻有紫金觀中一定職位之人,才得以出入該院。

他望向西北方一一兩裏之外,黑壓壓的廂房盡頭,是一片更加黑暗的高大建築,四座近七丈高的通明闕矗立在黑暗中,隨著夜間的微風,闋上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鈴音。

那必是貞元內院的所在。謝雲流矚目良久,終於忍不住輕輕躍起,翻過欄杆,伸開雙手,飄飄****地向黑暗撲去。

此時此刻,在距離謝雲流駐足的樓台兩裏之外。

一個身影站在厚重的婆金銅扣大門前,負手而立。他身著一件暗色長袍,在門上兩盞燈籠昏暗的光影中,好似一抹淡淡的影子。

他好像剛剛才到。送他過來的仆人的燈影,還未從門前那條小巷子盡頭消失。不過他也無須等待太久。身後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小縫。

那人從容走去,側身進入小縫,大門又徐徐關上。

前來開門的,是一位須發皆白、彎腰駝背的老道士,他一絲不苟地關上門,便提著燈籠在前麵引路。二人都不發一言,不一會兒便穿過了不大的內院,上三級台階,來到貞元內院的核心紫金殿前。

來人在門口稍稍站了一下,回頭望去。老道士也不言語,隻彎腰推開殿門,便靜靜地站在門前。

“呃,”那人注視著遠處明亮的街道,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道,“真是熱鬧得烈火烹油。天後到底是做過皇帝,三年之喪也沒人理了,嘿……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可是親兒子啊,也迫不及待地歌舞升平了。”也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那老道士說。

老道士腰彎得更低,一言不發地垂頭等著。那人微微搖頭,抬腳邁進大殿。

這座建造於將近兩百年前的紫金殿,於今已經有些搖搖晃晃、歪歪斜斜,大殿正中的三清塑像,披金戴銀,也都已被重年累月的燈油熏得發黑。殿內鋪著厚厚的絨毯,踩上去一點聲音也無,高大的落地長窗上也掛著從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厚氈毯,將外界的一切音聲都隔絕於外。按理,道觀的核心殿堂應該開放,至少也應是經書鋪地、經文垂懸,但這裏的一切都是太宗皇帝當日向鍾離權取經時的布置,從那時起到現在,氈毯、絨毯年年更換,卻永遠都是一模一樣的布置。

一名中年道士站在三清像前,見那人進來,便揮揮手。幾名按八卦方位站在殿中的小道士一起躬身行禮,無聲地退出殿外,將大殿門輕輕合上。

“您一回京就急著找您過來,真是失禮了。”中年道士起身,對那人彎腰行禮道。

“大師客氣。武某人多年來寓居貴觀,大師不嫌棄,武某是感激在心的。”

“延平郡王入居蔽觀,乃蔽觀上下之福,哪裏敢說嫌棄二字?”

“不可,”那人舉手止道,“貴觀乃先太宗皇帝欽命之觀,在天下萬民眼中,都是至高無上的皇室之觀,不可用蔽字,大師身為紫金觀觀主,豈能如此言語?”

“是,是是,是貧道失語了,”中年道士一驚,連連道,“該死,該死!”

“大師,你我相交多年,有話不妨直說,”那人客客氣氣地道,雙手背在身後,卻是十分的從容霸氣,天下聞名的紫金觀觀主在他麵前,便如同仆從一般,“是不是最近觀中又出了什麽事?”

“觀中……倒是清靜……”

那人靜靜地站著,並不言語,隻抬頭打量著略顯陳舊的三清金身。

紫金觀觀主忐忑不安地立了半響,終於忍不住歎息道:“這事說來慚愧,其實本不當動問延平郡王的……”

“哦?那武某這便告辭了。”

“但是老朽在京所能依靠的,除了郡王,還能有誰?”紫金觀主忙道。

那“延平郡王”直直地看著他,道:“自然還有太子。”

紫金觀主眼皮劇烈地跳動起來,臉上皺紋跟著**,表情極其精彩。延平郡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這,並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你身為紫金觀主,若不是太子的心腹那才令我遺憾。你既忠於太子,自是皇室忠臣,又在疑神疑鬼什麽?”

紫金觀主念了聲“無量壽佛”,道:“既然郡王這麽說,那老朽也不敢隱瞞。正是……正是因為事涉太子,老朽才老著臉,前來求郡王。郡王雖是武姓,可是這麽多年來忠於大唐,連先天皇天後都是知道的。”

“我忠於大唐,從來都無愧於任何人,即便不在這暗室之中,亦無不可告知天下,先天後在時招我上殿,我亦著大唐朝服,天後還賜我座,說要給唐朝老臣體麵,”延平郡王冷哼一聲,“你有何話,直說便了,勿需遮遮掩掩,也勿需拍我的馬屁。”

紫金觀主沉吟半響,直到外麵傳來一聲子時的打更聲,才低聲道:“事情正是事關太子!”

“?”

“太子……太子與皇後不睦。”

“這我知道。”

“太子與梁王不睦。”

“這我知道。”

“太子與羽林大將軍李多祚,交往甚深。”

“這我知道。”

“七夕之時,太子恐不利於梁王,傷天子之心。”

“這我不知道。”

延平郡王驚訝地看了眼紫金觀主,那中年道士忙忙地彎腰行禮,不敢抬頭。

“太子……太子要不利於梁王?”他低聲道,“恐怕……恐怕不隻是梁王吧?”

紫金觀主深深地低著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嗯”了聲。

延平郡王禁不住背著手在殿中走動起來,道:“太子……他瘋了!他真的……”

“……”

“你!”延平郡王忽然站住,指著紫金觀主道,“你既忠於太子,這種時刻,為何要說出來?”

“貧道既忠於太子,更忠於大唐。”紫金觀主急道,“郡王!太子此行,必大傷天子之心……貧道擔心……擔心……”

他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延平郡王死死地盯著他,冷冷地道:“擔心……怕傷天子……之身?”

紫金觀主像被馬蜂蜇了般渾身哆嗦一下,臉色頓時白如死灰。

“太子……他說什麽了?”

“他……他……他什麽也沒說,”紫金觀主道,“但是前日,曾經派了宮中的太監李延年過來,問別冊的事兒,又問了神策軍——”

延平郡王忽然一揮手,止住紫金觀主氣喘籲籲的話頭。

“郡……郡王?”

“你這裏,”延平郡王走到三清金身前,伸手拿起一根香,在燭火上點燃了,伸手扇去明火,才繼續道,“一向都照應得好吧?”

紫金觀主不知就裏,道:“是……郡王……”

“這座大殿裏香油多,可別招些偷油的耗子。”

紫金觀主本就慘白的臉刹那間白得近乎透明,道:“不……不敢!此乃先太宗、高宗參修之所,從從從來都都都……”

“嗯。”延平郡王點點頭,走到香爐前,作勢要將香插入香爐。也不知他怎麽插的,雙手明明合攏了往下一插,卻見昏暗的大殿中一點紅光一閃,啪的一聲,那根香競深深地插入了殿頂三層藻井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延平郡王身軀一晃,遊魚般地晃到三清金身之後,紫金觀主嚇一大跳,再看時,延平郡王的身軀已如遊龍般上到六丈高的殿頂,快得簡直不似活人。

再一眨眼,延平郡王已不在殿中。殿外一片大亂,門開了,名小道士慌慌張張進來,叫道:“觀主,剛剛……”

“閉嘴!住嘴!出去,叫所有的人都不準鬧!”紫金觀主厲聲喝道,“今晚宿夜的人,統統都給我叫到前麵大殿裏,我有話說!”

昏暗之中,紫金觀主聲色俱厲,小道士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忙不迭地在地下叩了個頭,爬起來便跑。

紫金觀主跟著他後腳便出了大殿。抬頭看時,遠處神道東廂的燈火已漸熄滅,天上黑藍昏暗,看不見雲層,卻也看不見星月。

他心頭狂跳地站在那裏,直到前麵大殿傳來鍾聲,紫金觀中數百道士已集合完畢,才緩緩地步下台階,一腳深一腳淺,夢遊般地向前殿走去。

謝雲流邁開長腿,飛一般地奔跑。

說來真是晦氣。他花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摸清了黑暗中貞元內院的結構,還在幾名紫金觀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細細研究了東、西二廂房中的物事,連牆上的字畫題跋都細細地看過了。

紫金觀名氣震動天下,卻隻是一個普通的道觀,觀中道士雖會武功,但謝雲流在暗中看了看他們走路、坐臥的身法,便知不過是些道藏中所載的《老君丹爐手》《紫陽真人先天步》等粗淺功夫,實在上不得台麵。看來師父呂洞賓所言確是真事,鍾離權先師除了呂洞賓這名直係弟子,再無其他分支傳下。

貞元內院中,並沒有道士們休息的場所,全部都是藏經、念經和修行的暗室。這也確實與其皇家修行內院的傳言一致。從牆上的字畫看來,皇室曆年都有給紫金觀大量的賞賜,並傳下皇室珍藏的字畫作為憑證,但從題跋來看,此類的賞賜自則天天後垂拱二年之後,便再無來自天子皇後等至尊的賞賜,隻有太子、皇子、諸王的,而從長壽元年起,連這些人的賞賜都不見了。紫金觀蕭條了十餘年,最近一次來自皇室的賞賜,是六個月前由東官賞賜而來,謝雲流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一一李重俊。

他本是忽然性起,決定夜探紫金觀,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碰到與傳說中的《純陽別冊》相關之物,但是一路看下來,幾無所獲,直到看到“李重俊”三個字,真正是大失所望。

李重俊受封太子,還不到一年,連他的賞賜之物都已擺放在這裏,顯然已無其他更有價值之物。他看著李重俊的名字,忽然忍不住從旁邊香爐灰中抓起一把灰,恨恨地抹在太子殿下的名號上。

在做此事的同時,兩名道士還在離他不到兩丈外的同一間廂房中。謝雲流藝高人膽大,怕得何來?那兩名道士坐在那裏,被他鬼魅一般地將整個廂房都翻了一遍,居然毫無反應,隻管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其中一人道:“這二日,街上真是鬧得沸反盈天,再過兩日,天子、天後出來,那可不知要熱鬧成什麽樣子,嘖嘖……咱們長安城中,怕得有二年沒這麽熱鬧了吧?”

“噓……你我清修之人,又管他什麽熱鬧不熱鬧?再說,那是天子、皇後,可不是什麽天子、天後。皇後受封天後的詔書,還卡在中書省呢!你沒聽這一個月來長安城中都鬧成什麽樣兒了!大夥兒都說,先則天天後雖然暴虐,殺皇室和大臣不眨眼,可是這天下呀,嘿……除了她老人家,誰還配稱天後二字?這段時間,皇後韋氏求天後稱號一事,已是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連純陽宮中都知道了這消息。卻不料現在的中書省倒還真不是省油的燈,居然敢將如日中天的韋後硬生生擋住。”

“你少把天子、天後的事當玩笑掛在嘴邊。中書省能卡多久?遲早都是天後。”前一人沉重地道,“天子如今家事多,事多嘴雜,最後倒黴的都是嘴巴欠的!咱們觀好容易才從則天天後手下熬了過來,小心折在這位‘天後’手裏!”

另一人沉默了半響,道:“那有什麽法子?太子爺和天後關係不好,盡人皆知,太子爺又愛來咱們觀裏……”

“噤聲!你不要命了!”

“師叔,不是我多嘴,你剛剛難道沒瞧見?觀主都急成什麽樣兒了?深更半夜,還在大殿裏見客人,據說這回急得,連別冊之事都要拿出來當籌碼了。”

“你少跟我嘰嘰歪歪,再說我……”

忽然,密閉的廂房中刮起一陣風,點在二人周圍的四盞油燈中的火頭同時深深地彎下了腰。二人嚇了一大跳,忙跳起來去遮住火頭,忽聽輕微嘎的一聲,天花板上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妖風頓止。

道觀裏頭,封禁森嚴,像紫金觀這樣的百年老觀,道士們是絕不相信有什麽鬼怪的。在長安城中,半夜梁上君子,多不是偷盜,而是偷聽,一朝出首告密得官,勝過夜盜十金。二人想起自已剛才說的話,頓時都嚇得麵如土色,渾身僵直。

謝雲流好容易才從別人口中聽到“別冊”二字,哪裏還忍耐得住?從東廂房裏出來,便直奔大殿而去。大殿位於貞元內院的正中,足有三層樓高,自是容易辨識。他輕飄飄地掠上大殿周圍的花牆,果見大殿四周,按八卦方位,站了十六名年輕的道士二人一組,一人持火把,一人持劍,都背對大殿而立,隻聽見火把獵獵的風聲,半點咳嗽聲也無。

此時,神道東廂那邊的燈火已暗,天上雲層反射的光也已籍淡。十六名道士手持火把,其實也不過能照亮內院中八塊小小的區域。謝雲流不費吹灰之力,便潛到了內大殿的頂上。

紫金觀內外防守,對他而言如同擺設一般,謝雲流心中早已滿是輕滿之意。不料他在大殿上隻停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耳朵邊剛剛聽到“別冊”二字,腳下稍稍用力踩在梁上,下麵便聽見了。

那一支香箭一般射來時,謝雲流便知大禍臨頭。將軟軟的香擲入欽造大殿的楠木主梁,謝雲流自己不做此幻想,隻怕在師父那裏也難得一見此手法。他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向大殿外狂奔而出!

隻一步,他便跨過了大殿四麵坡頂與花牆之間十丈的距離一一從空中撲下,身體在空中縮成一團,連轉了七八個滴溜溜的圈子,正落在不到一尺寬的花牆上。

從那麽高的空中落下,衝力之大,空心的花牆頓時被壓塌,但謝雲流已借這一力向前躥出,一縱便又是五丈之遠。

這是借了下墜之力,以純陽心法中的“生太極”心法將之化作向前的衝力,其力量之大,謝雲流自身豈能承受?雙臂一振,將那力量化解而出,啪的一聲,竟然將兩隻袖口同時震破。

就這麽一瞬間,他已掠去十餘丈。箭一般衝刺的結果,除了全身如遭重錘一般,心髒亦傳來酸澀之感。他長吐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以純陽心法化去心頭的酸楚,這麽緩得一緩,又去了十丈。

從樓上躲開香的一擊,到此刻不過過去了三五個呼吸,他已掠過三十丈距離,穿過了大半個貞元內院,前麵便是內外院之間的高牆,謝雲流腳下不停,一麵拚命換氣,一麵用盡全身力氣縱身而起。

第一腳,他便踩在了高牆的二分之一處。但是力氣漸竭,第二腳竟然隻上到三分之二處,他拚命伸出手向上一探,勉勉強強手指探到了高牆之巔。

三根手指之力,將他從牆下拉扯上來,謝雲流心中暗叫“僥幸!”對自己在危急之中所爆發出的力量也深感意外。身後院中鍾聲大響,無數人奔走往來,謝雲流看一眼地形,才發現自己逃出時錯估了方位,自己的住所正好在內院的對麵。

他躍下牆頭,沿著內院與外院之間的一條狹窄小巷飛速奔跑,前麵燈光一亮,幾名紫金觀道士從一道小門出來,眾人忽覺勁風撲麵,手中火把火頭猛地向下一壓,眾人唬了一大跳,一起東張西望,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謝雲流一通疾奔,輕輕巧巧便過了幾撥紫金觀的道士,回到自己住的樓下。此時整個紫金觀都已驚動,眾道士不敢再鳴鍾,一撥一撥到處搜索。謝雲流到樓下時,三四個道士正要上樓,他伸手在樓梯上一撐,眾道士被晃得“哎喲”一聲,幾個人嚇得手腳發軟地上了樓,卻見謝雲流打著大大的哈欠站在房門前,道:“幾位道兄,怎麽回事呀?大半夜的,到處都在鬧,真是京城,與別處不同。”

當頭的道士打個哈哈道:“沒什麽。是蔽觀離外頭街近,這幾日神道東廂金烏不禁,怕走了水,到處都看一下。”

“怪不得聽到有走水時敲的鍾聲,”謝雲流驚道,“幾位,且進來好好看看?”

謝雲流昨日是代國公主手下的千騎親自恭送到門口,紫金觀的知客道士都是眼睛裏有水的人,知道此人來頭不小,忙道:“不用了,不用了。隻要這兒沒有外麵煙花飛進來的火種便好天晚了,道兄且安睡,安睡。”

“無量壽佛。”

幾個人相互見禮,便匆匆退下。謝雲流站在小樓的樓梯上,看著幾人走遠了,這才拍拍胸口,讓死自狂跳不止的心髒平息下來,轉身進屋。

屋中油燈已經滅了,窗口大開著,冷清夜色灑滿屋中。謝雲流走到桌邊,忍不住又深深地喘了口氣,從桌上拿起火石,湊近油燈。

“剛不可久,力不可猛,你每隔七步就氣血逆流,這豈是練武長壽之道?”一個人淡淡地道。

從第一個“可”字開始,謝雲流的身影便已撲到,“啪啪啪啪啪啪”,平均每說一個字,他和那站在黑暗中的人就交手四次,在這麽狹窄的空間和電光火石的時間內,二人都根本不及拔劍但一招一式,皆是以手代劍,他的攻擊密如驟雨,那人的防禦卻穩如泰山。堪堪交手到“長壽之道”的時候,謝雲流忍不住又大大地喘了口氣,手下稍微緩得一緩,那人便在這一瞬間長身而出,一掌按在謝雲流胸口。

刹那間,謝雲流腦中一片空白,全身麻痹,等著那人內力震碎心脈。

那人手掌在他胸口一觸,即向後退去,離開了謝雲流拳風的範圍,道:“好功夫,真是可惜了。”

謝雲流一陣驚心動魄的心悸過去,彼時全身繃緊,勁力反噬,一股內息在身體中急速回轉,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劇烈咳嗽起來。

“這便好,”那人淡淡地道,“內息反噬,最是傷身。你咳出來,便去了一半,若是吐出來,那便最好。”

“你……你是……”

“你聽我說了半天話,難道還不知道我是誰?”

謝雲流背上炸出一身冷汗,本能地便想轉身就跑。但剛剛一輪交手,他已深知,自已若此刻在十丈外,這人也能輕易地將自已置於死地。

但交手中亦有明確的感覺,此人絕非敵人。高手過招,手眼相交,手腳一招一式,內息一吐一吞,都深蘊含義,手一搭,便知有無殺心一一這個人,不是來殺他的。

“你……你剛剛沒追上我,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讓外麵冷清的光照到他臉上,正是適才所見的延平郡王。

“我……我明明……”

“是,你逃脫了,”延平郡王道,“我也很是意外,竟然有人能以如此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我眼皮底下逃走,以你的年紀來說,這身修為倒也罷了,這份靈氣和決斷,確是難得。”

謝雲流“咳咳咳,咳咳咳”地咳起來。

“隻可惜你內功練得似乎不得法,功力有了七成,卻總是難窺真正高深的法門,”延平郡王搖搖頭道,“你不要搖頭,你自己想想,你全速奔跑,全身內力能將你在七步之內送到三十丈以外,這確是驚人之力,連我也無法企及。但你第八步起,氣息就開始紊亂,以至無法再持續,得換氣、換力,可是如此?”

“你不說話,可你自己也明白。聽你的呼吸,我便知道,不光是奔跑,你與人出招,也是七合一停,隻不過你與人交手太決,這個停頓,尋常人瞧不出來,”延平郡王淡淡地道,“可與真正的高手過招,這個停頓便是你的死穴。”

“……”謝雲流手撐在身後的桌上,驚惶不安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是拔腿就跑?不要命地與之拚命?還是就這麽呆呆地站著,聽他說著自已最最隱秘之事?

“七步一頓,氣往上衝,空中縱躍,憑心而動,嗯……純陽心法的吐故納新,你練到了第五重,卻無論如何也上不到第六重的境界,”延平郡王點點頭,篤定地道,“你是純陽宮的大弟子,謝雲流。”

自從出門以來,已經被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毫不遲疑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謝雲流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卻忍不住苦笑,道:“不知閣下與謝某,可曾有一麵之緣?”

“不曾,”那人搖頭道,“不過,我與純陽呂老仙師,卻是頗有淵源。呂仙師創建純陽宮未久,聽聞他收徒弟,亦不過十年的事。以你的年紀,純陽心法能練到這個境界,除了呂仙師的大弟子,還能有第二人嗎?”

謝雲流萬分尷尬,低聲道:“這……是……在下……呃……弟子……正是謝雲流。”他和李華婉、延平郡王這些人比起來實在是缺乏急智,一切隻能順著別人的話去說。這位延平郡王既然自稱與呂洞賓頗有淵源,又能一眼看出自已功法的核心秘密,難道是師門中人?所以連忙改口,自稱弟子,想了想,這人武功之厲害,生平所見人物中,隻怕隻有師父能與之相提並論,忙站直了身子,向那人深深地一躬。

延平郡王默默地站著,受了他這一拜,才道:“以你師父的眼光,你的品性絕非偷雞摸狗之輩,為何半夜潛入紫金觀的內院?”

謝雲流知他必有這一問,剛才在內大殿中,又親耳聽到紫金觀主口中提到“別冊”二字,明知這是頗犯禁忌的事,還是忍不住道:“弟子……弟子是為……別冊而來。”

“你也知道別冊的事?”延平郡王似乎並不驚訝,淡淡地道“嗯,是了,你純陽宮與鍾離老仙的淵源甚深,知道別冊,並不稀奇。”

他沉吟一下,目光在謝雲流身上來來回回掃過,道:“你師父並不知道你下山尋別冊的事。”

謝雲流漲紅了臉,卻倔強地抬起頭,道:“是。”

“在我的此生中,不知被多少人當麵提到別冊二字,也曾當麵問過你師父、師祖這二字,”延平郡王搖搖頭,笑道,“可惜,這二字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而已。”

“有過一麵之緣。不然,我也瞧不出你武功的路數,,”延平郡王道,“我與貴門派淵源深厚,所以,我要勸你一句話。”

他走前一步,離謝雲流不過一尺之遠。雖然他的個頭遠沒有謝雲流高,渾身勁力充盈,謝雲流不由得為之氣滯。但他立刻調整呼吸,硬頂著延平郡王逼人的氣勢,站得筆直。

延平郡王冷冷地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弟子不知。”

“我是則天天後陛下的侄子。”

謝雲流一驚。猛然間肋下一涼,延平郡王雙手叉出,直插向他兩肋,謝雲流不假思索,雙臂回轉去別他的雙手。延平郡王一招未老立刻變招,左手反扣,右手直插,同時攻向他的太陽穴和膻中穴。謝雲流本能地向後一步,卻連半步都沒退出,腰就直直地頂在了窗邊的花瓶架上。

他退無可退,延平郡王雙掌來得奇速,謝雲流猛一扭身,雙手上舉,將攻向太陽穴的那一指擋開,啪的一聲,延平郡王的右手插在他的左胸,雖也疼得謝雲流悶哼一聲,卻避開了膻中穴上的致命一擊。

延平郡王沉聲道:“好!”手下不停,攻他左肋,謝雲流左肘下擊,右掌毫不猶豫地劈向延平郡王的脖頸,延平郡王舉手架開,繼續攻他小腹。

劈劈啪啪,兩個人須臾之間,便連攻六招,謝雲流從一開始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便不再一味防守,與延平郡王有來有往打得不亦樂乎,隻是二人同時默契地既不出聲,也不動腳,全是手上招數,延平郡王的招式近於小擒拿手,謝雲流的招數卻全是純陽心法中的太虛劍意虛化出的劍招。

二人越打越快,延平郡王的每一招都是向著謝雲流心、肺腹而來,謝雲流背部頂在窗台上,避無可避,下意識地閉住呼吸,拚命收腹。電光火石般的幾下過招,忽然之間,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閉氣已久,已透不過氣來。

延平郡王知他氣息已絕,雙掌一翻,速度驟然增加一倍,雙掌在昏暗的屋中已快得全然看不清楚。謝雲流拚盡全力,死死防住,不知不覺間自己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有餘。

但是一一氣息馬上就要中絕了!謝雲流腦中一陣眩暈,胸口憋悶得如同火燒一般,便如他適才全力以赴狂奔時一般。他拚命地想要呼吸,可是上三路被延平郡王的掌風封得死死的,胸口自然而然地內陷,根本無法吸入一口氣。

延平郡王雙掌奔雷般的直擊謝雲流胸前,謝雲流眼前金星亂冒,用盡全力去格擋,忽聽延平郡王大喝一聲:“勁透氣海,抱守府宮!蠢材!連氣也不會透嗎?!”

謝雲流已然渾渾噩噩,暴喝聲中,不由自主地氣跟著往下一沉,忽然之間,那股在胸口奔湧的熱流從膻中、鳩尾、巨闕一路直透下去,直抵肚臍,他腹部本能地向外鼓起,“哈!”一股涼爽至極的空氣直透入肺中,忽然之間,內息奔湧如潮,他雙手用力向前直出,一招太虛劍意的“奪魄”應掌拍出。

樓下一人大聲道:“何事?何事?”旁邊不知誰說了聲什麽聲音立刻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覺之間,本來喧鬧的紫金觀已經安靜下來,透過開啟的長窗,隻聽得見遠遠神道東廂傳來的打更之聲。

謝雲流呼哧呼哧,全身大汗,可是心頭卻遠比打鬥最危險時還要跳得厲害一一剛剛是怎麽回事?延平郡王忽然暴喝一聲,為何他本已接不上來的氣息,忽然轉化為如此威力,連袖口都撐破了?

純陽心法,隻有練到最高境界,才是所謂的摘花傷人,一拳一劍出手,後勁綿綿不絕,袖口鼓**,如風如雷。去年上元節久已不在弟子們演練武功的呂洞賓,曾趁著月色在太極廣場打了一套先天八卦拳,普普通通的一套入門拳術,被他施展開來,勁氣如虹,弟子們甚至無法在十丈之內站穩。打到“坤卦十七”一拳,呂洞賓緩緩出拳,兩隻袖口被勁氣生生憋成了絮狀,弟子們震驚不已,都說是生平僅見的師父絕學。

怎麽自己被逼到了絕路,氣息已絕,卻又忽然有如此功力?

他心中怦怦亂跳,一片混亂。

“你的七步之息,我已經給你解了,”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延平郡王低聲道,“這心法,本是你家祖師給我說起的,現在也不過是還給你。希望你以後善學善用,不要……再找什麽虛妄的別冊了。你本純良,奈何入此世間?你認識的人,認識你的人,周遭的一切……恐怕你根本無力招架,又何苦來哉?”

說著手一揚,一枚鐵錢啪地打在油燈上,進出幾點火花,油燈的火苗噗地一下燃起,謝雲流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燈火,再回過頭來,角落中空空****,哪裏還有延平郡王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氣,習慣性地便要咳嗽一一以往每次如此大戰劇烈奔跑之後,都要咳個死去活來,可是這會兒用力咳了兩下,卻是咳不出來一一胸中氣息充盈,絕非往日劇烈翻滾之相,認真要咳,還真是無力咳嗽。

他弛然坐下,望著跳動的火苗,心中紛亂如麻,一時竟是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