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片刻間,格車便被穩穩當當地放在了橋頭。九名騎士已經到了橋西頭,大聲指揮著白頭役們推車過橋,擠在岸上的白頭役往兩邊散開,讓後麵的千騎下河。看樣子,至少需要小半個時辰,龐大的太子鑾駕才能順利的渡河。

太陽西斜,一束陽光從西方矮矮的竹林上方投下,正好照亮了小溪和小橋。溪水反射金光,小橋上遙金鑲玉的格車、千騎們堅硬光滑的明光鎧也盡情地反射光芒,一時小溪穀中萬丈光芒,奪人眼目。

便在這時,謝雲流忽然“咦”的一聲。

老黃和重茂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同聲“咦”了起來。

溪水從東北方向流淌而來,順著潺潺溪水淌下的,還有一片片落葉。落葉在溪水中形成一條青綠色的長帶,從上遊一直蔓延到橋下。

此刻,青綠色的落葉正被劈開。一團磨盤般大小的亂草團從上遊快速漂下,向著小橋漂去。這亂草團中亂七八糟地支楞著枯枝,像是從山中滾下的枯葉團。

在盛夏的小溪裏,這本並沒有什麽奇怪的。山上的砍柴人有時會將柴薪打捆,順水漂下。也有被山洪衝積到一堆的亂草,偶爾也會順水漂下。

但是在這團亂草後麵,不到二十丈遠的水中,又一團相同大小的草團跟著漂下,在它後麵二十丈處,是第三團,就在老黃和謝雲流“咦”的同時,第四團亂草也出現了。

四團幾乎一模一樣草團,相距各二十丈,在太子鑾駕渡河時出現在小溪裏。這就不由得不讓人“咦”了。

“有人謀奪太子!”這個念頭在謝雲流腦中一閃而過,他卻本能地後退一步,一把抓住重茂的胳膊,道:“咱們快走!”

“來不及了!”老黃哆哆嗦嗦地道。與此同時,橋上也是一陣喧鬧,橋上橋下的千騎、千牛都已經看見了溪水中的異常。

隊伍中立刻想起了尖厲的哨聲。大唐軍製,隻有在對陣交戰時才使用號角,圍獵與緊急調動都使用哨子。眾千騎、千牛備身,雖說和開國時代相去甚遠,畢竟也屬於帝國軍隊的精華,剛剛亂成一團,一聽到哨聲,立刻安靜下來。

有人在隊伍中高聲下令。河岸上的白頭役們向林中退卻二十餘名千騎卻下馬來,彎弓搭箭跳下河岸。橋上的白頭役們一起發力,奮力將格車推向橋西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隻可惜格車沉重,體型又大,在狹小的石橋上緩緩移動,一時還下不了橋。

哨聲再次響起,立刻便是一陣急如密雨般的“嗖嗖”聲。羽林軍千騎、千牛都是弓馬嫻熟的精英,立時便將四團水草射得刺蝟一般。

草團中本就支著枯敗枝條,這數十支箭射入,不過是多了些枝條而已,水草團繼續排開溪水中的落葉,向石橋漂去。

哨聲連連吹響。跳下河岸的千騎們毫不遲疑地將手中弓箭丟下,站在河岸之上的千騎們摘下懸在馬上的長戟,向他們扔去。那些站在河岸下的千騎們頭也不回,反手便將同袍們扔來的長戟抓在手中。

遠處的謝雲流、重茂都不禁暗讚一聲。這般緊密如一的配合,實在不愧是天下最精銳的羽林軍士。老黃卻是大聲擊掌道:“好一個鶚回頭!太宗文皇帝傳下來的武陣之法,倒也沒被這幫爺們丟光,嘿!”

接到長戟的千騎們雙手持戟,緊密地肩並肩靠在一起,擺出臨陣對決千軍萬馬的架勢,等著那些水草團底下潛藏的刺客登岸。石橋雖不甚高,但要從水中直接躍到近兩丈高的橋麵上也絕非常人所能做到,若水草中真有刺客,從河岸登陸是唯一的選擇。刺客們顯然沒有料到千騎們反應如此之快,已然失盡一切先機。

在一片靜默中,第一團水草緩緩地從一排明晃晃的戟尖下漂過,撞上了石橋東頭的橋墩上。

出人意料地,水草團在橋墩上碰了一下便遠遠彈開,順著溪流繼續向下遊漂去。

橋上、岸上,連小客棧裏的謝雲流、重茂等人,統統都愣住了。

第二團水草撞在了小橋西頭,也是輕輕那麽一碰,便即彈開,向下遊漂去。小溪以石橋為分界,石橋之東溪水較深,水流平緩,過了小橋則是一片亂石灘,溪水在亂石中奔騰下泄,那兩團水草瞬間就被湍急的水流撕扯成碎片,卷入水底。

河岸上,剛剛還警惕萬分的千騎們站直了身子,有人開始嗬嗬大笑。眼看著第三團水草穿過小橋,滑入亂石灘,河岸邊的千騎中,一人忍耐不住跳到橋下溪邊的一塊大石上,手舉長戟,看著最後一團水草漂過來,便高舉長戟,用力捅了下去。

草團先是向下一沉,接著,一團紅光乍然亮起……

謝雲流眼前一片茫然,耳中嗡喻作響,什麽也聽不到、看不見,喻嗡的鳴響仿佛充斥天地間一般……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雙膝微曲、雙手護在麵前,總算還沒有倒下去。

他內力深厚,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隻略暈了一瞬,丹田搬運氣息,頓時靈台清明,一切音聲又重新恢複過來。

眼前一片混亂,整個屋子中全是進飛的碎竹片、窗花紙什麽的,他感到肩頭微疼,低頭一看,卻是一根寸許長的竹簽插在肩頭。謝雲流心中一股怒氣上湧,肩頭微一用力,“啪”的一聲竹簽箭一般地射出去,整個沒入了幾尺外的木牆之中。

“重茂!”

“師兄!”

立刻從角落裏傳來了回答。謝雲流大喜,將翻在身邊的床榻抓起一扔,便露出角落中的二人。

老黃和重茂,一起歪在角落中,雖然都在瑟瑟發抖,可是陽光照進來,二人臉上身上都沒有血跡。剛才那一下爆炸來得極其猛烈,謝雲流內力深厚,巨大的衝擊波沒有將他掀翻,卻直接將安放在窗台下的竹榻掀翻,將站在屋子中的老黃、重茂二人砸倒。但也正虧了並不沉重卻結實的竹榻擋住了進射的碎片,兩個人都未受傷。

謝雲流抓住重茂的手,想要將他扶起,老黃卻氣喘籲籲地道:“不、不要慌……且瞧瞧外麵……”

和想的一模一樣,河岸上已是一片大亂。

那名用長戟去捅草團的千騎,已是無影無蹤。彼時站在他身後的十餘名同袍,則是躺了一地,站得離河岸近的三、四人身上的金黃色明光鎧都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紅、黃二色,謝雲流隻看了他們一眼,便知躺在那裏的十餘人中大半都已是死人。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身為純陽門下大弟子,謝雲流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但他還從未有過下手致人死命之事,自然也不是什麽見到屍橫遍野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江湖老手。此刻在河對岸,除了千騎,那些河岸上的白頭役也是傷亡慘重,他們比身著明光鎧的千騎受傷更甚可能被炸蒙了的原因,直到現在,哀嚎之聲才開始從那麽顫抖著的血肉之軀上傳出。

但這還不是最驚人的。

石橋一一用三尺寬、六尺長的青石砌成的石橋,現在已經消失了一半。草團幾乎是在石橋的正下方爆炸,其上方兩丈長的石橋東頭直接就化作了數百塊散落溪穀兩側的碎石,還順帶給河岸上的白頭役、千騎們增添許多傷亡。至於當時正在橋東頭上的白頭役……

謝雲流及時止住了去想象他們下場的思路。

作為純陽宮中大弟子,熟讀道藏經書多年,謝雲流自是知曉烈性到如此程度的“硝火”會造成怎樣的殺傷。硝火能如雷霆般爆炸,數十年前孫思邈所做《丹經》,算是開啟了以硝火為武器的時代,十七年前,洛陽閑陽觀道士清虛子便曾向當時的則天太後進獻過“硝火霹靂”,作為當時的千騎大將黑齒常之進攻西域之用。這是正式被朝廷采納的火器,而事實上民間、江湖中使用火器早有成例,蜀中唐門便是其中的翹楚。

蜀中唐門競然妄圖刺殺太子?!

謝雲流用力甩了一下頭,將這荒謬的想法扔出去。

如今太子才是最重要的一一太子呢?!

橋西頭,巨大的格車歪在石欄杆上。居然沒有被掀下石橋格車的重量可想而知。圍在格車周圍的白頭役都已不知去向,前麵的九名千騎都被驚馬顛下馬背,卻都沒受什麽傷,一個個迅速地靠向格車。

“太子受傷了?!”

“不!”一個聲音立刻反駁道,“太子不在車上!”

“重茂?”

“太子不在車上,”重茂從竹榻下探出身來,大聲道,“太子愛騎射,常常自比太宗皇帝,出遊時穿輕鎧,乘駿馬,他現在一定是混在千騎和千牛備身之中!”

“阿彌陀佛!”老黃顫巍巍道,“什……什……什……什麽人膽敢……敢……”

“聽!”謝雲流忽然道。

三人一起噤聲,側耳聽去一一在一片亂麻麻的人喊馬嘶、呻吟咆哮、哨子金甲聲中,一個極輕微卻清晰的聲音由遠及近,破空而來。

遠遠的石橋上,一名千騎剛剛爬上傾斜的格車,忽然渾身繃緊,緊接著,一個跟鬥從車上摔下,直直地摔入石橋北麵的亂石灘中,湍急的溪水頓時將他衝向下遊,消失不見。

“刺殺,”謝雲流喃喃地道,“開始了。”

箭,是從橋西頭射出的。三尺長的短矢,從距離橋頭不到四十步遠的楓林中射出,在人還未能看清之時便已到了橋上,直接穿過那名千騎的咽喉。

其餘千騎們反應不可謂不快,一個個不管身在何處,立刻便去抄別在腰上的小圓盾,然而第一箭射出後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嗖嗖嗖”連聲,從楓林中密如驟雨地射出了三、十四支,橋頭九名千騎根本無處可避,“啪啪啪”一陣亂響,每人身上都至少中了六七箭以上。

小溪西岸上驚魂未定的千騎們齊聲驚呼,但除去格車上那名喉頭中箭立時倒斃的外,另外八人都隻能算是受了皮外傷而已明光鎧可不是隻有“明光”二字,這樣的鎧甲,是為了抵禦突厥人六尺長的鐵箭而設計,自不會輕易被這般獵箭所傷。

楓林中的弓手準備充分,第一輪箭雨過後立刻又是第二輪、第三輪,箭雨劈劈啪啪地打在格車和千騎們倉促舉起的盾牌上三輪之後,橋頭上還站著的便隻剩下四人,一個個被射得刺蝟一般,好在都用圓盾護住頭麵,便不至於受太重的傷。

小溪西岸上再次響起哨聲。林中的千騎們迅速集結成團,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全體挽弓、搭箭。

“撲簌簌”一陣密集的響聲,一片箭雨射入對岸楓林之中千騎們射箭速度和強度都大大超出楓林中的刺客,連續兩輪箭雨後,楓林中便沉寂下來。

這番應對,連謝雲流也不僅暗自在心中叫了聲好。論到武功,眼前這些千騎根本沒有入他的眼,但戰陣的威力卻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尖厲的哨聲又響了起來,河岸上,還能動的白頭役們慌慌張張地開始搬運遍地屍骸,救助傷者,千騎們則分為兩隊——一隊不停地彎弓射箭,用箭雨將楓林中看不見的刺客牢牢壓製,另一隊則列隊下到河岸,看樣子,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搶到橋西頭。眼見那四名未死的千騎,顧不上尚在地下呻吟的同袍,立刻又聚集到格車的周圍,謝雲流忍不住轉過來道:“太子真的不在車上?”

“……”重茂小臉上全是不可思議之色,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重茂!”謝雲流忽然大喝一聲。

“啊?是……師兄?”

“如果太子在車上,”謝雲流定定地看著他,“你當如何?”

兩邊來來往往的箭雨“嗖嗖”地掠過溪穀,流矢“啪啪”的落在小屋頂上。重茂小臉發白,隨即又轉通紅,大聲道:“自然是奮不顧身,保護太子!”

“果然不愧是純陽宮中人。”謝雲流道。

第一批千騎已經下到河中了。然而小溪比表麵看上去的洶湧湍急得多,水下暗流湧動,幾名千騎四仰八叉地摔進河中,立刻就被衝到了橋的另一麵。有人在隊伍中大聲喊道:“卸甲,卸甲!”於是眾人又匆匆卸去身上的明光鎧。

就這麽稍一遲疑,橋西頭已然大亂。

四、五輪箭雨之後,楓林中便不再有箭射出。幾自還挺立在橋頭的千騎也隻剩下兩人。這時,正對著橋頭的林子中,衝出來兩輛二輪的柴車。

柴車上堆滿柴薪,遮住了推車的人。河東岸千騎大聲鼓噪,箭如雨下,卻始終傷不得柴薪後的人。楓林到橋頭不過三十步遠,等到河東岸的千騎改用吊射,柴車已近橋頭。

站在格車前的一名千騎,扔下手中圓盾,從身旁倒地的同袍身邊撿起一把長戟,大踏步上前,厲聲喝道:“鼠膽匪類,竟敢偷襲殿下的車駕,想被誅——”

柴車中一箭激射而出,洞穿了他的咽喉,將他剩下的話統統堵在腹中。那千騎喉中汩汩做聲,死自向前走了兩步,“啪啪啪”,又三支箭透過他的身體,他渾身一震,僵直地向前倒下。

柴車所能提供的遮蔽本就不大,後麵的人絕無彎弓搭箭的空間,這是從勁弩中發射的矢,隔著兩丈多的距離,連明光鎧和肉體一起射穿,端得是強勁無比。

另一名千騎悲憤不已,大叫著舉起長戟,用力擲出,“啪”的一聲,長戟深深紮入柴車中,力道之強,透車而出,車後黑影閃動,四條黑影終於忍不住被這一戟逼了出來。

重茂“啊”了一聲。那四人身著樸素的獵戶之裝,正是適才從姚家老店中出去的那群獵戶!

那四人中,二人手持短弩,二人手持長劍,同時縱躍出來的一瞬間,兩隻短矢便已射出。那名千騎早有防備,長戟擲出,便已圓盾護住頭麵。“啪”的一聲,一隻短矢穩穩地紮在圓盾上另一支卻穿透了千騎左膝。

那千騎慘呼一聲,頓時跪倒。

身後嗖嗖之聲爆響,河對岸的千騎幾乎在那二人出手的同時便已勁弓齊射,矢人膝彎,這邊箭雨亦到,兩名持短弩刺客身上僅著布袍,如何擋得住?頓時被射得刺蝟一般,釘在地下。

但是河岸邊傳來的還是驚叫!驚呼聲中,那兩名手持長劍的刺客早已前衝,躲過箭雨,一左一右從那千騎身旁掠過,似乎什麽也沒碰,但那名千騎喉頭處鮮血狂噴,向前撲倒,卻是已被一劍抹開了咽喉。

隻不過跨前兩步,兩名刺客同時躍上了歪斜的格車。千騎隊中哨聲大作,隻是這一次不是催促放箭,而是嚴令停手一一所有箭還搭在弓上的千騎都立刻將弓放了下來。

太子真的在車上?!重茂已全然忘了紛飛的冷箭,站在窗邊探首望去。

“師兄,萬一——”

沒有人回答他。他回過頭來,屋中冷冷清清,老黃哆哆嗦嗦縮在床榻之下,哪裏有謝雲流的影子?

不過,他很快就重新找到了謝雲流。

屋外。

小溪穀。

斷橋!

隻不過一瞬之間,謝雲流修長的身影撲下溪穀,穿過竹林輕飄飄地掠過十餘丈長的河灘,已然身在斷橋之下。溪穀兩岸上百雙眼睛,竟無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到那裏的。

等到看見時,謝雲流已離橋西頭的橋墩不到一丈。

千騎中又是一片喧嘩。刺客!?立刻便是十餘人搭箭。重茂看得真切,尖聲驚叫道:“師兄!”

謝雲流長提一口氣,向著橋墩猛撲過去,看那架勢,倒像是收刹不住,要一頭撞死在青石橋墩上。不料他身影剛一接觸青石,雙手輕輕在石上一撐,向前猛衝之力化作升勁,修長的身影箭一般向上躥起,竟然一下高高躍過了近三丈高的橋墩。

十餘隻箭“叮叮當當”落在橋墩之下。格車微微向下一沉,兩名刺客抬頭一瞧,一個身影擋住了歪斜的夕陽。

“兩……”

那個身影開始說話,兩名刺客根本不等他說出第二個字,手中長劍同時揮出,那身影微微屈膝躍起,又落回原地。

“位……”

兩名刺客長劍分開揮出,那身影隻好第二次躍起,躲過第一劍,落下時右腳先落,“啪”的一聲將第二劍牢牢地踩在車頂上。

“好。”謝雲流終於說完第三個字。三個字的功夫,三人已過兩招,快得對岸的千騎根本就沒看清楚。但現在三人都已在格車之上,千騎們已無法再射箭。

刺客用力回奪長劍,哪裏回奪得動?不過這刺客見機亦快,立刻鬆手回撤,哪想謝雲流比他更快,腳下微微用力,長劍似箭般射出,劍柄重重撞上刺客額頭,那刺客仰麵便倒一一僵直地倒向三丈之下堅硬的河灘。

另一名刺客瘋狂地再度揮劍,謝雲流卻已不在格車之上河兩岸同時發出驚叫一一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謝雲流一個筋鬥從車上翻下,向著河灘撲下去,在空中追過了仰麵倒下的刺客,反身一腳踢在被劍柄撞到的刺客背上,將那毫無知覺的身軀踢回橋麵,自己輕飄飄地落回到橋墩之下。

純陽教義,敬天法古,豈得殺生?純陽大弟子手下,可還沒有一筆命債。

重茂提得老高的心剛剛放下一半,立刻又高高懸了起來。

第二名刺客沒有顧及自已同袍的生死一一根本就沒有看上一眼,謝雲流一離開車頂,他立刻向旁邊一轉,轉到了格車車尾。隻需要拉開車門,太子就在他劍鋒之下。

而謝雲流卻因為那一腳之力,落到了橋下。待得他再上橋來,一切都已晚了。

從河岸另一邊傳來尖厲的哨聲,千騎們瘋狂地搭箭彎弓一已經顧及不到是否傷及太子了一一然而也已是來不及。

刺客劍柄下擊,幹淨利落地將格車門上的玉鎖撞落,一手抓在了門把上。

身後刺耳的尖叫,刺客並未放在心上。本就已抱必死之心管他亂箭齊發?他隻消開門斬斷太子之喉,一切便結束了一切。

在所有人驚訝的注視中,刺客在車門前忽然停住,手撐在車門之上,似乎在低頭思索。

箭雨到了。“劈裏啪啦”,密密麻麻地插在格車之上。

刺客呆呆地站在格車門前,背上插滿了箭羽。長長的箭透胸而出,幾乎將他釘在了格車門扇上。

小溪兩岸忽然間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連謝雲流在橋墩之下,都忘了返身跳上。

陽光西斜,正照在小橋之上。橋上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都閃閃發光。人人都看得清楚,殺死刺客的不是那密密麻麻穿身而過的箭,卻是一柄又細又薄、從車門正中的縫隙裏透出來的劍!

“撲通”一聲,老黃一屁股坐到地上,重茂雙手抓在窗台上,緊得都發了白,目光轉也不敢轉一下。

稍一停頓,細劍倏忽抽回,刺客身軀緩緩歪斜,終於直挺挺地從格車之上翻了下來,撞下橋欄,落到橋北麵的亂石灘中,順水漂下。

不過已經沒有人注意那具僵硬的屍體了。格車門分左右,一個人影從中閃出,卻不是傳說中身材高大的太子,而是一名修長苗條的宮裝女子。

橋下的謝雲流、店中的重茂、河岸上下,數百名千騎、千牛備身、白頭役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宮裝女子,陽光照在她的側臉,幾乎瞧不清她的麵容,隻見長發垂肩,身形婀娜。

謝雲流呆呆地望著她,渾然忘了自已雙腳踩在溪水中,身後“哢哢”連聲,一人厲聲喝道:“大膽刺客,還不束手就擒!”

謝雲流側臉瞧去,狼狽不堪的千騎們終於渡過了小溪,四五人手持長戟將他圍住。他冷冷一笑,左掌在臍前微微旋轉,待要一招“九轉歸一”將這幾個不長眼的千騎震開,卻聽頭頂有人道:“竇約,不得無禮!”

領頭的千騎抬頭,驚道:“殿下,此人——”

“沒長眼睛嗎?”那宮裝女子怒叱道,“若非此人相救,就憑你們,救得下我?”

“這……”

“滾開!”幾名千騎不敢說話,低頭退開。那領頭的又道:“殿下,現在情勢未明,刺客還在左右,請殿下速速渡河,回到大隊之中!”

“是嗎,渡河回去?”那女子冷笑一聲,道,“為什麽?”

“刺客尚……尚在近前,殿下千金之軀,豈能……冒險……”那女子哈哈大笑起來。謝雲流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看這桀騖聲音的主人。宮裝女子站在格車之上,任由溪穀中的微風卷起她亂發,似乎根本不在乎會不會從身後的楓林中,再射出一支冷箭。

“刺客!不過是跳梁小醜罷了!你睜眼好好瞧瞧,太子馬上就要渡河了,正是太子難得的狩獵之機,你還想往回逃?還不趕緊搜索這一片林子,待會兒又冒出四川唐門的人來傷了太子,你拿什麽來承擔!”

領頭的千騎終於低下頭,道:“是!”隨後轉身嗬斥眾人,“還傻愣著幹嘛?!封鎖楓林!今日穀中的刺客,一個也不能!”

大批千騎終於開始慌不迭地渡河,小溪中塞得滿滿的都是人馬。謝雲流向溪對岸望去,果見大隊在明光鎧外罩著赤色羅巾的騎兵出現在河岸上,這些人、馬比前麵的千騎更加高大威武,衣甲鮮明,盔上長羽足有五尺之高,正是天子、太子專有的親衛羽林軍千牛備身。

那一堆擠擠攘攘的千牛中,一名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下半身著重鎧,上身卻隻穿一件輕薄的明黃色綢袍,且偏祖著左肩,一臉難以言述的傲慢,周圍的千牛備身緊緊將他圍在中間,若不是正好在下河岸的陡坡上,尋常是絕對看不到他的一一若沒猜錯,這位便是如今大唐太子李重俊。

因為重茂的關係,謝雲流對這位傳說中蠻橫十足的太子並無好感,隻遠遠望了一眼,轉身便走。

橋墩旁邊有一條狹窄的土路通向橋頭,此刻自是擠滿了人馬。謝雲流右掌在橋墩上一拍,身體借力陡然升起一丈,再一掌擊出,輕飄飄地便越過三、四個人的腦袋,落到了橋頭的路麵上。幾個已經上到路麵的千騎不意他驟然出現,嚇得同時拔出腰刀。

謝雲流掉掉衣袖,看也不看眾千騎一眼。

“幹什麽?我說過的話要再說一遍嗎?”

眾千騎訕訕地休刀還鞘,向謝雲流身後的人行禮,轉身便走。

謝雲流亦不回頭,向前便走。

“重茂……他還好嗎?”

即便身後是太子親聲召喚、或者再一個硝石霹靂彈響起,也不會比這句話更令謝雲流震驚。他的腳步蹣跚了一下,回過身來。

那宮裝女子站在格車前。謝雲流這才看清楚,她大約也是十六、七歲模樣,和自已差不多大,穿著一身靛藍底蜀繡德萬字的宮裝長袍,卻沒有如時下宮中女子一般剃去眉毛,點胭脂眉也沒有挽著貴婦們流行的金步搖,齊腰長發僅用一圈金箍挽在腦後一一不施粉黛的模樣與莊重的宮裝都是如此顯眼,明豔不可逼視。爬上路麵的千騎們一一在她麵前深深行禮,麵對著她後退十步以上,方敢轉身走開。

“不知……”

“你是純陽宮弟子——從溪穀跳上橋的這一式,是純陽心法中的梯雲縱,那必是純陽宮中頂尖的弟子,”那女子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這時節你在這裏,必是送純陽宮中的李重茂回京,是也不是?”

謝雲流不善作偽,臉上表情極其精彩的掙紮了一下,忽然間不知說什麽好。

“重茂,他還好吧,”那女子走上一步,抖抖沉重的袍袖。

“他在哪裏?”

“……”

“他就在這附近?”那女子皺眉道,“你——你沒陪在他身邊?”

她回頭看了一眼,太子雄偉的馬隊正在渡河,河中一時金紫耀眼,上百名騎士、戰馬,發出轟隆隆的喧囂。

她回過頭來,道:“重茂不在這裏,對吧。”

這並不是什麽問句,謝雲流聽得清楚,想得明白,隻好點點頭。

“敢問閣下是純陽官的——”謝雲流正要開口,那女子卻忽然舉起手,自問自答道,“啊,你不用說……原來是純陽宮大弟子謝雲流,謝大俠。”

“正是在下,”謝雲流被她這一舉動弄得一怔,似乎一切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隻好抱拳道,“敢問……”

我是重茂的姐姐。

謝雲流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旁邊轟然躁動,四匹高頭大馬從河岸下一衝而上,周圍的千騎們忙不迭地閃開,給這些騎馬渡河的太子私屬千牛備身們讓開。狹窄的橋頭路麵上頓時被擠得滿滿的。

那可是將近兩丈高的陡峭河岸,千騎們需得下馬將坐騎拉拽上來,這些千牛備身卻是縱馬一躍而上,即便如此不惜馬力的衝上高坡,依舊保持了隊形,氣勢甚是驚人。

千牛備身們源源不絕地湧上,三十多騎之後,數名身披千牛校尉官袍的長官集結成團,簇擁著一人上到路麵。那人一露出麵目,路麵上所有千騎、白頭役一起跪下,高呼千歲,馬上的千牛備身們立身舉手,高聲呼喝。

謝雲流站在眾人之後,冷眼看去,但見太子李重俊一臉傲然地乘坐馬上,似乎因為被水打濕的原因,他索性將上衣整個褪到腰間,**的上身上背著一張長長的獵弓,甚至看得見胸口、肩頭幾處破了皮的傷口。

有傳聞說當今太子李重俊,性格最類太宗文皇帝,從小便在羽林軍中廝混,最愛遊獵、打圍,常常不顧生死,親自下場與野獸搏鬥。當今天子重新登基後便被冊封為國家儲貳的太子,兩年中留在長安的日子不過三個月,其他時候都在外統領禁衛、羽林、神策等軍,遊獵不休。

若是在太宗、高宗時代,哪個皇子如此玩弄禁軍,早被抓捕下獄,換作則天天後時代,那更是早已身死大牢,子孫死無遺子。當今天子性格柔弱,皇後弄權,朝野昏亂,誰又管得了這麽多?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李重俊駐馬格車前,看看宮裝女子,道:“喲!華婉,辛苦你了!”

宮裝女子一直站著,待李重俊開口,她才盈盈下拜,道:“華婉不敢當。”

“可惡的無膽匪類,”李重俊道,“竟敢用這樣卑劣手段偷襲孤,哼!華婉!你沒事吧?”

李華婉淡定地道:“殿下,華婉無事。”

“幸得有你在前,無膽鼠輩們以為是我,嗯,嗯,真是可惡至極,”李重俊說話略有些混亂,“竟敢炸孤的格車……可惡的東西!抓到了嗎?!”

一名千騎在路邊跪倒,大聲道:“報殿下——竹林中發現六具屍體,都是被咱們射倒的賊人!”

“就六個人?!”

“小人等正在追捕!”

“哦……”

見太子忽然陷入沉思,一直跟在太子身旁、在場唯一一個明光鎧上罩著紫色飛鷹服的中年男人向太子一拱手,道:“些許毛賊,壞不了大事,且交給小的輩去辦。殿下既然安然無恙,咱們這便上路,早一步返回長安,以免陛下、天後擔憂。”

李重俊斜睨了他一眼,道:“回京?嗬嗬……嘿嘿,哈哈哈哈!孤堂堂太子,在京師旁邊三十裏地,遭遇刺客襲擊,就這麽回京?讓天下人……讓姓武的看孤的笑話嗎?李多祚,這就是你的主意?”

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從容地道:“殿下,此乃大庭廣眾之下,請慎言。”

“孤忍了很久了!武家小兒,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害我天家骨肉!李多祚!此其可忍、不可忍?!”

李多祚冷眼看看周圍,眾千牛備身轟然一聲,齊齊退開數步,人人都深深低頭,不敢聽、不敢看、不敢說。

“李多祚!你是大唐的羽林大將軍,還是大周的將軍!?”李重俊勃然大怒,從馬上立起。

李多祚長歎一聲,抱拳道:“多祚得進用於朝廷,乃高宗陛下簡拔於行伍,生生死死,自是大唐臣子!”

“那就好!那還有何多言?!”李重俊大喊道,“今日不回長安了!傳令下去,以三十裏為限,立刻開始圍獵,就以今日造反作亂的賊子為獵物,一枚首級,軍功三轉!”

“殿下!”李多祚忍不住抗聲道,“三十裏地,已在長安城下!開國以來,即便是突厥入寇,也未曾有軍馬進入長安城下,殿下這是要把造反的把柄,交給姓武的小兒手上嗎?!老臣誓死不敢奉命!”

李重俊死死地盯著李多祚,不意目光一滑,卻看到李多祚身後、一大片千牛備身的重甲之間,露出一張從未見過的年輕臉龐。

“晤?你是誰?”

十餘名千牛備身見太子爺馬鞭指過來,嚇得轟的一聲慌忙閃開,露出身後的純陽宮弟子。

謝雲流正不耐煩地等著太子爺結束無頭無腦的發脾氣,早點帶人走開,不意卻被太子一眼瞪上。他看一眼周圍惶恐不安的千牛備身們,心中冷笑,上前微一躬身,道:“在下純陽宮弟子謝雲流,見過太子。”

“哦?哦?”李重俊皺緊眉頭,似乎聽到純陽宮三字,想起了什麽。

“是天後、陛下欽造的觀,乃當今皇家道觀。適才公主殿下的格車遇襲,這位小兄弟出了大力,倒是有功。”李多祚在旁邊道。

李重俊冷冷地嗯了一聲,身體後仰,端坐馬上,道:“是麽?”

“華婉,是麽?!”後一句話卻是大聲向著李華婉說的。

李華婉端端正正行禮,道:“正是,殿下。”

“他是怎麽幹的”

“他跳到小妹的車上,踢了一個人下去,又把那人踢了上來。”

“哦?是嗎?哈哈,真有趣!那刺客呢?”

一名千騎在地下深深行禮,大道:“刺客四人,二人被射死人被殿下親手格斃,另一人服毒自盡而死!”

“小妹,你能耐見長啊。”李重俊訝然道。

李華婉掩嘴輕笑,道:“不敢,皇兄那麽英武不凡,小妹豈能讓人欺負到頭上?”

李重俊哈哈大笑。自從則天天後殘殺宗室之後,李氏皇族中年輕一輩一改上一輩的柔弱,無論男女盡皆尚武,親手殺個把人,實在尋常。親眼見過剛才那電光火石一刻的人都聽得出來,李華婉故意將極其危險之局說得輕描淡寫,將謝雲流那近乎神來之筆的淩空倒踢忽略掉,但這是公主殿下親口說出來的,誰敢插嘴?一個個都把頭深深低下,生怕太子爺想起來,問到自己頭上。

好在李重俊目光閃爍,似乎總也無法停在一個地方,目光跳來跳去,又落到謝雲流頭上。他盯著謝雲流看了好一會兒,謝雲流站得筆直,目光平視,既不與他對視,卻也不低下目光。

“好,確是好男兒!”終於,李重俊拍了一下馬鞍,大聲道,順手從腰帶上摘下一塊小小的錦囊,向謝雲流擲來,道,“賞你了!”

這錦囊扔得不重,眼看便要在謝雲流麵前兩步處落地一一這原是太子爺賞賜人的規矩,受賞之人彎腰撿賞賜之物,順帶就給太子跪下謝恩。謝雲流腳在地下輕輕一踏,那錦囊還未落地就被股勁風激起,彈跳到他手中。

謝雲流腰也不彎,微微拱拱手,道:“舉手之勞,無須太子賞賜。”

“給你就接著。你本事不小,到京裏來吧,隔幾日就是孤的壽辰,你可跟著來瞧瞧,”李重俊道,“有這玩意兒,你就有進宮的資格了。”

他不待謝雲流再說什麽,轉身對李多祚道:“羽林大將軍!”

“臣在。”

“你還在等什麽?”李重俊腳下微微用力,坐騎開始慢慢向前。他高舉右手,大喝道,“以此地為起點,十裏之內,嚴加搜查!抓到刺客一名,軍功三轉,上首級一枚,軍功一轉!”

眾千牛備身、千騎齊聲道:“遵旨!”

“搜查刺客,非是搜查外域,此地乃長安地界!”李多祚須發皆張,厲聲喝道,“有敢殺良冒功者,老夫必上奏天子,誅除九族!”

“遵命!”

李重俊對李多祚似乎也不敢多有放肆,重重地哼一聲,打馬便行。眾千牛備身如眾星捧月般緊緊圍在他和李多祚周圍,其餘跪地的千騎慌忙上馬,追趕而去。

轉眼之間,擠得水泄不通的橋頭便空了一大半,隻有謝雲流、李華婉、幾名千騎和大部分的白頭役留了下來。

如果格車下到橋頭的時間稍稍晚上半炫香的時間,就會和半個橋麵一道上天了。如果謝雲流不在此地,兩名刺客一近格車,李華婉也是凶多吉少。這刺殺是衝著太子而來,太子爺心裏清楚得很,可是他卻對幫他承受了傷害甚至是性命之憂的李華婉,半句慰言都沒有。李華婉麵色如常,好像剛才遇險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她轉向謝雲流,臉上已換回盈盈淺笑,道:“太子爺走囉。重在哪裏?帶我去見見他。”

謝雲流性子極其自傲,即便麵對國之儲貳的太子,也不曾低頭。李華婉這句話說得輕佻,直如指使下人一般,謝雲流卻偏偏嗆不出聲來,哽了一下,道:“他在前麵的店中。”

留下來的千騎頭領一一竇約——大聲嗬斥道:“大膽!此代國公主,不得無禮!”

“竇約。”

“是,公主……”

“退下!”

竇約嚇得躬身道:“是!”

李華婉走到謝雲流麵前,道:“勞煩謝仙師,帶我去見見我那可憐沒人疼的弟弟吧?”

謝雲流拱手道:“不敢當。在下不過是純陽宮中一弟子,不會念經,更不吃素,當不起仙師二字。”

李華婉背著手,邊走邊笑道:“你那一腳一踹,果然也不是吃素的,哈哈,真是精彩!”

謝雲流不知不覺地和她並肩走起來,道:“那一腳,我也想不到,我也吃了一驚。但我門中規矩,不可殺生,我拚了命也不能讓他死在我手裏。說起來,那還真是驚險,若謝某因為救一個刺客,而讓公主殿下受傷,真是罪莫大焉,回到宮中,師父一定會狠狠責罰我,唉。”

“不妨事,”李華婉無所謂地道,“天意如此,李華婉豈會死在這等宵小之手??”

忽然之間,謝雲流覺得,穿著宮裝、隨意的挽著長發的公主,比之千軍萬馬中鐵甲錚錚的太子更為英武豪爽,霸氣幹雲。

小酒店就在橋邊,二人隨意地走了幾步便到。門前十餘名千騎挺槍而立,見到代國公主過來,忙一起躬身行禮。這些人身穿的鎧甲與太子親率的千騎、千牛備身略有不同,想來是李華婉的親隨。

店門內,老黃和小黃彎腰站在一邊,大黃亦規規矩矩趴在地下,見到二人進來,老黃忙上前深深作揖,道:“原來是代國公主駕到,小小小老兒多多多……”

李華婉瞥他一眼,道:“貴店家,打擾了。”

老黃頓時笑得鼻子不見眼睛,道:“公主安然無恙,真是吉人天相!剛才真是嚇死小老兒了……這些該死的刺客,一個個死不長眼……”

李華婉微微一笑,卻見後麵小院裏竹門開處,一個小子蹦跳出來,一見李華婉,頓時大喜過望,叫道:“三姐!”

重茂欣喜若狂,抬頭給她瞧。謝雲流心中深覺驚訝。代國公主李華婉,他此前也曾聽說,乃是當今天子親弟弟、也曾當過天子、如今的相王李旦的第二個女兒,在家中排行第四。重茂和她,不過是堂姐弟,和李重俊才是同父異母正牌子的兄弟。可是重茂怕重俊隻比怕老虎好上那麽一點兒,對這位堂姐卻是真心喜愛,相王李旦和當今天子兄弟二人,這十幾年來時而這個為君,時而那個為帝,關係糊裏糊塗,下麵子女的關係也是糊裏糊塗的,真是搞不清楚。

姐弟倆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李華婉瞥向謝雲流,重茂從她懷中掙出來,站到二人中間,慎重地道:“這是家姐。”

“謝雲流有禮了。”

“這是師兄。”

“華婉見過師兄。”

“不敢。”

適才二人別別扭扭,一個是公主,一個是純陽宮弟子,地位相差玄遠。可是有重茂在中間介紹,彼此以家人禮相見,氣氛頓時便和諧了許多。

重茂嘰嘰咕咕地給李華婉說起純陽之事,又說到謝雲流送他西回長安。這邊李華婉卻道,她和安樂公主年前奉詔去洛陽,代表天子、相王,慰見了剛剛從流放地返回洛陽的眾宗親女眷,安樂公主見過宗親便返回了京師,她卻受父親相王之命,在洛陽待了大半年,為那些十餘年間流離失所的宗親們張羅住所,直到半個月前收到詔命,才匆匆趕回京師,結果正好在路上碰到了太子,便和太子一道結伴回京。

當今天子和相王,都曾先後在則天天後時代登基為帝,是高宗時代存留下來的碩果僅存的皇族,由他們的子女出麵安置那些流離皇族,確是題中應有之意。重茂卻道:“可是姐姐為何受襲?襲擊姐姐的人,好生殘暴!姐姐的車若是稍稍……嚇死我了!”

李華婉將他摟在懷中,拍著他腦袋道:“姐姐招誰惹誰了?不過是湊巧罷了。還要多虧謝大哥,不然,你可是真見不著姐姐了。”

“是太子……”重茂低聲道,聲音微微發顫,“他們要刺殺的是太子……一定是他……是他……是姓武的……”

“重茂!”

“姐姐?”

李華婉將他臉抬起來,嚴厲地正視著他道:“這事,不由你管,回到京城之後,也不準你亂說,你明白嗎?”

重茂低下頭,道:“是。”

謝雲流在一旁,直看得背上發寒。重茂的反應,和太子一模一樣,但是李華婉顯然是對的。重茂因為不受父皇母後、太子之喜,遠遠地被發配出來修行,以他的地位,根本無法撼動如今重新掌權如日中天的武三思,回京之後,這些話但凡從他口中漏出一星半點,隻怕太子、武三思毫發無傷,他李重茂就要倒大黴了。

正說著話,便見竇約過來,向李華婉行禮,因見重茂也在,少不得跪下磕頭,然後才起來,道:“殿下,呃……二位殿下天色已經不早了。太子爺帶了大隊去抓刺客,末將說句該死的話,咱們這兒就一個隊的騎兵,萬一有刺客此時乍然殺到,兩位殿下蹭破半點油皮,末將就是粉身碎骨也承擔不起。咱們還是早早出發,回到長安,才得心安啊。”

“你慌什麽?純陽官大弟子在此,還能讓宵小之輩混了進來?”李華婉笑道,看一眼謝雲流。謝雲流不敢跟她對視,忙轉過頭去。

竇約看了眼謝雲流,可憐巴巴地道:“謝……謝大俠在此當然不怕。呃……可是若能早回京師,咱們也不用麻煩謝大俠公主,您就當是可憐末將……要是天黑之前不回到京師,相王殿下怪罪下來,末將可就……”

“唔……”李華婉略一沉吟,道,“好罷,若是被太子先回京,還不知道父王怎麽責備我呢。咱們且先回去——謝大哥,咱們這就上路,可好?”

沒有問謝雲流去還是不去,直接就安排了行程。這位公主說話一向直白,根本沒有商量餘地。謝雲流皺了眉頭,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重茂道:“三姐,師兄本來就是要陪我回京,在京中暫住您也知道,我回京以後,必得回宮中,師兄住在哪裏,三姐可能幫弟弟想想?”

李華婉大喜,道:“那還不簡單。城南神道東廂,我有一處宅院在那兒,又沒有人住,且請謝師兄不要嫌棄簡慢,暫住一時可好?”

謝雲流忙忙搖手道:“我本出家之人,豈可人住繁華之地?長安城中紫金觀,與我師門有些淵源,出來時,師父托我帶些東西到紫金觀中,正好便暫且掛單在紫金觀中。”

李華婉拍掌道:“唉喲,我當是哪裏,原來是自家的道觀。那正好,正好。”

重茂見謝雲流麵露驚奇之色,便道:“師兄。紫金觀是我家的家觀,先高宗皇爺爺年輕時,也曾在紫金觀中寄名,所以……”

謝雲流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光,道:“原來如此……之巧!”

李華婉笑道:“寒家距離紫金觀,倒也不遠。既然已經定了咱們這便上路,趁著落日,早點入京吧。”

竇約忙招呼白頭役們,牽來數匹高頭大馬。那格車雖然完整,但卻卡在橋上拉不下來,自有白頭役們去處理。李華婉帶了重茂共乘一騎,謝雲流、竇約等人跟在後麵,帶了十餘名千騎向著長安而去。